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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岳靖 - 歧路【單】 [打印本頁]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09:55 AM     標題: 岳靖 - 歧路【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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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你會忘記我嗎?」
「會……三年後,妳沒來,我一定會忘記妳。」
身為無國界慈善組織醫療團的成員,行過戰地荒野,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是否能再見到那些救助過又離開的傷患,
對他而言,那些人、那些事單單是醫療實習經驗──
他如此告誡自己,為了專業,放下感情,
因為他的人生是持續在世界各處戰亂地執行組織任務,
註定是不斷的相遇和分離,只能走過、無法停留,
可是遇上她,他嘗到了感情瞬間超越理智與專業的滋味;
放不下她,也帶不走她,只能把捨不得放在心裡,
慢慢地思念、等待,等她來那荒涼的北境赴約;
只因他們的人生如同曠世巨著,有戰爭、有分離,前途不定,
好似走上佈滿變數的歧路,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彼此,
想要重遇,必定得行越海洋邊界、度過幾個寒冬炎夏……

【出版日期】 2009年01月20日

【出版社名稱】
狗屋

【書系及編號】 采花839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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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09:56 AM


序章

  歸途。

  時間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可愛的小姑娘恐怕太過思念他,他一點兒也受不住她那珍珠淚滴呢!

  人生走到此地還是第一次,踏出警局,他才感覺威脅確實存在。

  他太溫良,是慈善家,以致那傢伙得寸進尺。好吧,既然已經到此走一遭,那麼,該有更大的作為才行!

  來場革命!沒錯,坎坷歧路本是他不挑不選、執意要走的路。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09:57 AM


第一章


  遇見她時,他嘴裡哼著〈A Thousand Kisses Deep〉,腦海裡浮現的是一張越戰照片。他無以明瞭衣不蔽體、表情哭喪吶喊的奔跑女孩出了什麼事,但是女孩後方的幾名武裝士兵,教他渾身不舒服想吐,一股燒灼熱流湧過胸腔,滾冒至喉頭,像岩漿要衝爆火山口。

  他緊急踩煞車,換來後車廂一陣叫罵。他沒時間理會乘客是否撞傷,打開車門,往下跳,在黑魆魆的暮色裡快跑。

  土石道路兩側,炮彈轟炸過的痕跡隨著冽風遞嬗,田野太暴露,無一處藏身所在。天空已經沒有下蛋的殺戮大鐵鳥,樹林中的暗悚步伐聲替代追擊。戰爭仍持續著,國際援軍發動新戰役,把戰線拉到城區,要解救被叛軍圍困的首都。這些天好多流民難民撤到郊區來。有幾則消息傳出,那些維護和平的士兵用食物誘騙飢餓無知無助的少女,當然,有些甚至連誘騙都不用,乾脆玩起野蠻狩獵遊戲……這場戰爭扭曲了人性,維護和平是天大的諷刺!

  他以吼聲唱歌。

  奔跑的女孩聽到了他,直直跑來,跑進他懷裡,瑟瑟顫抖。「救……救命……」她看見他戴著紅十字臂帶,氣喘吁吁地發出細弱嗓音。「救救我……」

  他扶住羸弱嬌小的身軀。「……the odds are there to beat——」音調停歇,目光自女孩沁濕的臉龐抬移,冷冷地、狠狠地瞅望逐步接近的武裝士兵。

  他們的軍服標示著橄欖枝徽飾,鋼盔下的臉容一式邪佞,早忘了身為特殊部隊的紀律和使命。

  「醫療團的小兄弟?」其中一個挑唇嗤笑地對著他道:「我們今天送了很多傷患到醫護營,你怎麼有時間在這兒閒逛?」

  回以相同的笑容,他說:「你們呢——維和部隊的大哥們?」沒人聽得出深隱的冰寒。「做什麼全副武裝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他的語氣漫不經心得像在與老朋友聊天。

  軍人們哼哼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隨身糧包。「我們只是要給她巧克力和麵包,怎知她一直跑……」階級稍高的傢伙斜咧嘴角,說得一口博愛。「最近很多像她這樣的孩子餓死在路邊,我們是好心接濟她——」

  「果然是維和部隊大哥們的風範。」他陪笑,打斷這些遺忘本分的軍人,逕自往下道:「不過這女孩似乎有點發燒,也許感染惡疾……各位大哥不知道最近有傳染病在蔓延嗎?」

  軍人們神色一閃。「有這個消息?」仍有質疑。

  他回答:「前幾天,醫護營死了十七個非傷患,我們的研究人員採集檢體化驗,緊急進了疫苗,我和同伴今日正好從港口接運疫苗要回醫護營,目前這一帶注射過疫苗的,就只有我和車上的同伴——」

  「是嗎?」軍人收起嘻笑態度,槍桿對向女孩。「這個難民小鬼交給你們帶回醫護營——」

  「當然。」行個舉手禮,他旋身,大掌牽握女孩,快步行走。

  女孩跟不上他,跌頓了幾次,小手不敢放開這個戴紅十字臂帶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是好人。「謝謝……」費盡力氣地說了句,她雙膝落地,再也走不動了。

  「撐著點兒。」他將她拉起來。「車子就在前面——」

  她只看到落日後的黑暗,喘息越來越急促,搖著頭,連話也說不出了。

  「亞傑!」被他拋下的同伴與他默契良好,一發覺異樣,機伶地離開後車廂,接替駕駛,在他最需要的時刻,開著貨車過來。

  「安秦,這女孩發高燒,病得不輕,我和她坐後面。」他抱起女孩,繞過燈大亮的車頭,進入堆滿藥品貨物的後車廂。

  車子開始移動,他聽見擋風篷外,剛剛那群人高聲喊道:「小兄弟,你們可別做出犯罪的事——」

  「我們跟軍人一樣懂紀律。」他的同伴揚聲回道。

  引擎轉速提高,車子遠離了戰地曠野,進入鬼氣森森的樹林。

  「亞傑,」同伴安秦打開小隔窗,自駕駛座遞來水壺、手電筒、簡易急救包。「先看看她的身體有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我知道。」他接過東西。「那幾個傢伙,我記下了。」如果女孩受了大傷害,他清楚找哪個單位算帳。

  「最近這種事很常發生,早上,罄爸才要我們多注意。」安秦關上窗,讓他開始進行簡單的驗傷工作。

  手電筒射出光芒的剎那,女孩震了一下,驚嚇地曲起側躺的身子。

  「別害怕。」他把手電筒固定在小隔窗上的扣架。「我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的人員——」

  「無國界……」女孩呢喃,轉動頭顱,迷濛雙眸映著他白色貝雷帽的青羽繡飾。「無國界……」

  「對。」大掌往女孩的額頭撥開她濕涼的劉海,他說:「我叫松亞傑。妳不用害怕,沒事了。」

  女孩點點頭,疲累地閉上眼睛。「我……」嗓音細如蚊蚋。「得救了嗎?」

  「沒事了,別怕。」松亞傑再次保證,就著微弱光源,檢視她的身體狀況。

  她臉上沾覆了塵土髒污,他掏出布巾幫她擦拭,發現她端麗的鼻樑輕微凍傷,唇也乾裂,像大部分戰亂中流離失所的難民一樣,她過瘦,胸骨分明,肌膚因發燒不斷沁汗。他餵她喝水、吞下一顆退燒藥,在看得見的外傷消毒上藥,拉好她敞開的衣襟。

  她囈語:「好冷……」

  這地方日夜溫差大,太陽下山猶若進入嚴冬,一般人受不了,對他來說卻不及荊棘海十分之一冷。松亞傑摸摸身上的短袖襯衫,環視周遭藥品箱,找不出任何禦寒被毯。

  「好冷……我會不會死……」女孩張眸又合上。

  「沒事的,妳會沒事的。」松亞傑輕聲細語,把她摟進懷裡,大掌摩挲她的肩背。「妳叫什麼名字?」他問她,企圖分散她難受的感覺。

  女孩貼緊他溫暖的胸膛,雙唇動了動。「綺璐……」

  「綺璐——」她的名字,他聽得很清楚,再問:「妳幾歲?」

  「十三。」跟這場漫長的戰爭相等。

  松亞傑沉了沉眸,撫著她的髮絲。「綺璐,妳和家人走散了嗎?那些軍人——」他小心地探問:「讓妳感到害怕嗎?」

  她搖首,沒說話,片刻過後,松亞傑聽見脆弱的抽泣,更加將她擁緊。「沒事了、沒事了——綺璐——」他不再提問,昂高臉龐,盯著手電筒光源。他希望她沒遭傷害,但他不確定——

  這場十三年的戰爭,目前沒有結束的跡象,原本還算平和的首都,不久前也烽煙四竄,反叛軍在各國下令撤僑的日子全面攻進第一大城,展開連串轟炸,聽說死了很多外僑,首都的機場、港口全被反叛軍接管封鎖,他們拒絕談判,國際援軍營救使節與僑民,困難重重,每天都有重要人士被暗殺……

  那個九月初的傍晚,她不知道闖進家裡的是哪一方的軍人,或者是強盜,只知道母親匆匆上樓,說父親已經死了。母親牽著她走密道從後院離開家門,她看見鄰居家——某國大使宅第——已陷入火海。母親拉著她一直跑,槍聲在她們後面鋪天蓋地地接近。過了一座橋,母親實在沒辦法了,就把她往橋下推,她落水時,聽到橋上的槍響和女人的慘叫。

  湍急的水流沖去了恐懼與知覺,她忘記哭泣,臉龐全是冰冷的河水。將她從河裡拉上岸的是一群難民,他們拿走她身上早已毫無意義的寶石項鍊,讓她跟著他們逃難,直到她落單,被那群武裝人員碰著——

  她的雙腳由於過度行走奔跑,起了水泡破皮,膝蓋也有跌倒造成的擦傷……

  松亞傑閉眼,伸手關掉手電筒,心想,回醫護營後得讓師長們幫綺璐做更精確的診斷。

  ※※※※

  佟綺璐被松亞傑和安秦帶回無國界慈善組織駐紮的土木結構矮平房聚落,這地區原是個小村鎮,周遭有稀疏樹林、平原農地,經歷戰亂成了半廢墟,居民跑光了,無國界組織進駐後,修整為戰地醫護營。急診間位在幾幢木屋圍合的中心廣場,本來露天的環境搭遮厚帆布天頂,提供急症傷病患於此接受迅速診療。他們回來時,這急診間裡吵吵鬧鬧,不斷有人淒慘哀號,聽說,有幾台載運難民的卡車被炸翻,傷者無數,組織成員已經從早上忙到日落。

  燒焦味、血腥味、藥水味飽脹在青灰色的雜亂光影中,一幕幕隔簾裡,每張簡易診療床或行軍床均躺臥傷患,不少傷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療。

  安秦眉頭皺凝,頗無奈,瞧一眼抱著佟綺璐的松亞傑。「沒有床位。」這女孩發燒,他們也不能把她隨便放在地上。

  松亞傑旋足,離開急診間,走過三幢人滿為患的病床房,進組織人員的休息木屋。

  「你們回來了?」

  一進門,門後古典鍛鐵籠裡的鳥兒拍翅怪叫兩聲,一個小傷患坐落臨牆的桌前,克難地在這醫療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額傷縫合。

  「現在還不能休息。」很會聽腳步聲辨人的師長杜罄,不用回頭就知道是他們兩個小輩。「亞傑、安秦,喝過水後,馬上去支持——」

  「罄爸,我們撿到一個女孩,她可能遭到嚴重的傷害。」安秦打斷杜罄的指派,走到與方桌一臂距離的小床鋪,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親過來。」松亞傑將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佟綺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動作,要去把隊上兩名女醫師之一的松亞傑母親找來。

  「你母親和你父親去了十哩外的難民營集中地,順利的話一星期才會回來,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陣子。」杜罄處理好小男孩的額傷,離座,跨步站到床邊。

  受傷的小男孩跟著靠過來,一個沒注意,踩中松亞傑的鞋尖。

  松亞傑低頭看小男孩。小男孩兩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綺璐。

  「很眼熟……」杜罄脫掉口罩、手套,撫著下巴短須。「我好像在哪見過這女孩——」

  燈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沒被蒼白膚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細緻,雖有因戰爭逃難造成的傷跡,看起來仍像玻璃櫥櫃裡蕾絲、絹織物繁複繚繞的洛可可風陶瓷娃娃。

  「她跟亞傑說她叫綺璐,十三歲。」安秦對著師長報告道。「罄爸,你真的見過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會說這話。」女醫師蘇影桐開門進屋,本是來看看老是偷懶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處理好小男孩的傷,沒料到兩位學生帶了傷患回來。

  「我已經把他的傷縫好了,瞧——」杜罄一聽見蘇影桐進來,馬上抓著小男孩轉身等她驗收。

  蘇影桐直往床邊,探看床上女孩狀況,直接下令:「安秦、亞傑,把她移到我房裡——」

  「是。」安秦答道。

  松亞傑伸手抱起佟綺璐,挪腳,這會兒,換他踩到小男孩,他反應快速地移開。「抱歉,不痛吧?」視線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著佟綺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對住松亞傑的雙眸,猛地低頭,轉身衝往屋外。

  門砰地關上,大人面面相覷。

  「看吧,能跑了!」杜罄對著蘇影桐指指門。

  蘇影桐說:「你最好把他找出來補劑破傷風。」

  杜罄攤手點頭,戴好貝雷帽。「我肯定見過這個女孩——我會想起來的。」出門前,他朝蘇影桐咧齒一笑。

  蘇影桐花了近一個半小時,檢查佟綺璐身上內內外外,確定她只有皮肉輕傷、感冒、脫水、營養不良,並無遭遇安秦言下臆測的嚴重傷害——這結果,讓松亞傑莫名地鬆了口氣。

  坐在床邊,睇望佟綺璐,松亞傑有些明白為何蘇影桐要他在這兒照護。

  「松亞傑……」佟綺璐睡得很不安穩,偶爾會睜開眼睛,正確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亞傑——」

  「我在這兒。」松亞傑看著她的眼,回應之後,她才會再次合眸。

  月色蹣跚越過窗櫺,這次,佟綺璐像是疲累至極地深睡了。松亞傑正欲起身去拿些熱水,就見虛掩的房門外探進一顆頭來——

  是那個額頭受傷的小男孩。他偎在門邊,縮了縮肩,怯生生地瞄著松亞傑。松亞傑瞇細雙眼,慢慢站起,走過去。

  「你打過破傷風了吧?」松亞傑壓低嗓音,咧揚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對小男孩說:「那個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視線一直離不開她,要進來看她嗎——」

  小男孩兩手一伸,強拉松亞傑出門。幾分鐘後,松亞傑獨自回房裡,聽見佟綺璐在叫他。

  「松亞傑……」

  松亞傑走往床邊,說:「我在這兒——」

  「嗯……」佟綺璐眸光渙散對著他。「我剛剛看不見你……」

  「天晚了,氣溫低,我剛去關房門,免得妳冷。」松亞傑欠身,將被子蓋至她脖頸,摸摸她額頭,方要收回掌心。

  「別離開……」佟綺璐伸出紮著點滴針頭的柔荑,抓住他。「別離開……好嗎?」

  松亞傑頷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綺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閉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眉頭緊蹙的睡顏,久久,她沒再睜眼,他也閉合雙眸,躺靠床頭架,聞著她身上傷藥氣味,提動唇角,輕哼起歌來。

  ※※※※

  優雅、安詳而深邃的歌聲,陪她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夢境暫歇。

  好長一段日子了,佟綺璐無法放心睡覺,那個火燒的傍晚彷彿時時存在她閉眼之間——母親在橋上淒厲的慘叫,冷得像冰,凍結她的淚水,這淚水終於在這個沒有戰爭的夢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將她漩繞的河水,潺湲無絕。

  狠狠地哭了一場,醒來時,佟綺璐的淚乾了。夢是她的解藥劑——這陣子逃難帶來的驚怖消彌大半,張開的雙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輕旋的綠色羽毛,她微轉頭顱,見著松亞傑坐在窗軌。正確來說,他是臀靠窗軌,交疊的長腿斜杵地面,意態閒適似畫。他左肩停著一隻長尾青鳥,不動的樣子像是他那件綠衣衫的特別配飾,背襯窗外的藍空白雲。

  天亮了,有那麼幾秒鐘,佟綺璐不認為這兒是戰地。

  「嘿!老大!」松亞傑肩上的鳥兒鼓動翅膀飛出窗外,他轉身朝外喊道:「你要飛哪兒去?隨時有空襲!」

  他的歌聲停止了,她也徹底醒了。現實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獄上一層——

  父親常說他們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頭叛軍打爛大半城池,他們依然可以悠閒看電影聽歌劇,外交官們天天參加社交酒會,夫人們身上穿著巴黎最時尚的高級訂制服……佟綺璐記得父母出事的前幾天,家裡司機載她經過首都最有名的百貨公司,她看見櫥窗新一季男裝就像松亞傑此刻的模樣,只差那男模特兒肩上是把火箭筒。這世道亂糟糟,流行發戰爭財。

  國內軍需工業分子蠢蠢欲動,政府正在研議是否派兵,這頭已有人員遭綁架,沒五天,荒野兀鷹圍食身首異處的外交使節屍體畫面,成為國際新聞頭條。

  都說激進派叛軍展開報復行動,戰鬥機突破空防,轟炸首都虛幻光譜,天堂與地獄毫無差別。

  佟綺璐嬌麗的臉蛋已無稚氣,也不見少女輕愁。松亞傑回首看著她沒有情緒的表情。

  「嗨,綺璐,妳醒了——」他走近床邊,撿起落在她枕畔的綠色羽毛。「老大是我們組織的吉祥物——妳怕嗎?」突然問。

  佟綺璐盯著他,沒說話。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區考克的『鳥』,從此變得很怕鳥,妳呢?綺璐——」

  柔緩、安沉的男中音喚她的名,佟綺璐下意識撐肘欲起身。松亞傑扶她一把,讓她靠臥床頭,他坐在她旁側,托著她的手,檢查點滴針頭。她靜看著他,他們視線交凝。

  「我沒有離開,妳聽見我唱的歌嗎?」他伸出修長的指,碰觸她顫動的睫毛。「別害怕,綺璐,妳現在很安全,我保證——」

  一顆眼淚無聲地自清絕的美眸滑落。

  「這是荊棘海藍寶石,」松亞傑的嗓音持續著,他放下停在佟綺璐眼前的手,探進黑色行軍褲口袋,取出一條項鍊。「它還有另外兩個名稱,叫做荊棘海冰藍石或九月石,很稀有,聽說無國界周遭國家的父母們竭盡一生所能,就是想為他們的女兒們準備這個珍寶當嫁妝——」他撥撩她曲鬈的長髮絲,把項鍊戴在她頸上。

  「這是傳家項鍊,」佟綺璐斂下臉龐,噙淚低語:「爸媽說他們一輩子也捨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動胸前的寶石垂飾,鉑底座刻印的「佟」姓還在——

  「那就別讓它成為任何男人的財產。」松亞傑手臂虛環著她,長指在她頸後把項鍊扣實。

  佟綺璐仰起臉龐,幽幽眄盼松亞傑。她想說,家已經消失了,傳家項鍊哪還有意義?她像一縷孤魂,再也沒有人捨不得她什麼。

  別理她,她走不動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項鍊,難道不該照顧她,她在發燒,我們應該照顧——

  照顧?巴爾,你在說什麼?這是逃難,換做是你沒法自我照顧,我們一樣丟下你!不要濫施同情心!我們的人在前線已經死了多少,你知道嗎!她是外國人,今天會有這樣的下場,要怪她自己國家政府派兵的舉動,我們誰也對她沒有任何責任!這是戰爭!你懂不懂!

  「巴爾說他好不容易從同伴手中拿回這項鍊……」大掌捧起佟綺璐翻動項鍊墜頭的右手,松亞傑看著她手心中央光澤閃熠的寶石,道:「他要我代他跟妳說聲抱歉,並且請妳原諒他們。」

  記憶是把殘酷的刀,抵在頸後,逼她面對現實。佟綺璐別開依賴在松亞傑臉上的視線。「他們說的沒錯,這是戰爭,」她對著窗外,嗓音小小地、毫無期望地喃語:「誰也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亞傑,綺璐醒了嗎?」在這戰地醫護營不時興敲門,安秦幾乎直闖而入,即便這是師長的房室,他嗓音未停地道:「罄爸說他想起在哪兒見過綺璐了——她是無國界鄰邊國家外交官的女兒,罄爸幾年前去他們國家簽約租借機場時,在宴會上見過——」

  佟綺璐轉回臉龐來,看著進門的安秦。

  安秦語調頓塞,靜了一秒,抓抓亂雲一般的中長髮,走到病床邊。「妳醒了,感覺怎麼樣?」他說著,查看一下她的點滴針頭。

  「安秦——」松亞傑退到窗邊,倚坐窗軌,朝安秦招招手。

  安秦抬眼挑眉,將佟綺璐的手收進被子底下,直起軀幹走向松亞傑。

  松亞傑一掌搭握安秦的肩,兩人默契轉身。松亞傑指著窗外,說:「老大剛剛從這兒飛出去——」

  安秦驚怪地睜大一下雙眼。「你怎麼讓它飛出去?之樣收到的情資——」

  「是你讓它飛出去,安秦——」松亞傑拍拍安秦。「清晨,你送早餐來給我,順便把它從值夜室的籠裡放出來……」

  安秦皺眉。「我會把它找回來。綺璐差不多可以停止輸液了,讓她吃點流質食物——」

  「我知道。」松亞傑勾揚一邊唇角,垂首,摩摩挺直的鼻樑。「要不要叫希德和你去找?」

  「換藥工作那麼忙,還要施打疫苗,多留點人手。」安秦解開肩帶壓扣的貝雷帽,戴上,旋足走出病房門口。

  外頭稍稍起風了,松亞傑關掩窗扉,回頭瞅著躺回床被裡的佟綺璐。「妳還想睡嗎?綺璐——」

  佟綺璐搖搖頭。「我不知道……」不知道該去哪兒……眼睛一閉,想睡,但她知道自己無法安穩睡。

  「我帶妳去吃點東西。」松亞傑往床邊坐,撕掉她手上的膠帶,拔針。

  佟綺璐轉過頭。「你們會把我送走嗎?」坐起身,把腳往床下放。

  她的腳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有些地方還貼纏著繃帶,鞋子早在逃難時丟失了。松亞傑注視著那細小的趾尖,在她要觸及地板時,說:「妳留在這兒——」他把她的腳移回床上,蓋好暖被。

  「妳留在這兒,綺璐——」這話彷彿為她的生命指了一個方向。

  佟綺璐眸光隱顫,瞅著松亞傑,轉不開視線。

  松亞傑也看著她,然後,他將頭上的貝雷帽摘下,放在她枕畔。「我幫妳把食物拿來,妳留在這兒等我——」

  「好。」她低垂臉龐,手摸著白色貝雷帽的青羽徽飾,嗓音沙啞地說:「松亞傑,謝謝你。」

  ※※※※

  連續好幾個晚上,他唱歌伴她入睡。

  他們沒讓她像其他難民一樣——傷病好轉,就前往收容村。師長級人物杜罄試圖聯繫她的國家單位,可惜毫無回音,據說是通訊全面遭掌控,難以真正傳遞。

  「別擔心,妳的國家沒法庇護妳,我們無國界可以給妳依靠。」杜罄說。

  無國界是最安全的,沒有軍隊會攻擊無國組織,即使空襲警報天天來,那些大鐵鳥低飛而過,嚇嚇人罷。

  嗡嗡聲特大。又是午飯後一刻鐘,佟綺璐提著水桶,踏出大廚房後門,要到平原農地的灌溉管道取水,才走了一小段距離,一架戰機壓掠農地邊上的樹林,表演特技似地直線竄升,猛地,轟然巨響從林子裡拉爆一朵沖天灰雲。

  警報尖鳴持續著,爆炸聲也一串串。天色一下陰暗,煙塵瀰漫。幾幢稍高的房子屋頂起火燃燒,有人恐懼地喊著「真的來了!這次真的來了!」、「無國界也不保險,大家都會死!」……

  「進避難室!進避難室!」

  這次,不避不行,畢竟這本就是真戰爭,不是演習,好幾架戰機在空中追逐,哪管下頭每個屋頂都有大大紅十字。

  戴白色貝雷帽的男人穿梭在混亂中,不往避難室,聲嘶力竭引導驚慌、傷病的老弱婦孺。

  松亞傑與往外擠攘的人影反方向,衝進大廚房。廚房窗戶全被震破,碎玻璃落得滿地,又一個爆炸聲近得像在耳畔,他反射地掩首蹲下、趴伏,感覺房子的地板在晃動,不,是整幢房子在搖震,後門開開闔闔,他眼睛盯著外頭火燒的平原農地。

  「綺璐!」

  那女孩傷病痊癒後,幫他們分擔些雜務,每天固定替孩童換藥量體溫,餐後總到外頭取水清洗餐具、補足廚房蓄水槽儲量。

  洗滌台邊緣,堆疊的杯盤缽碗全掉在地板,松亞傑爬起來,沒讓溢出蓄水槽的水濺灑到。他衝往屋外。烏雲之上,空戰未休。

  「綺璐!」他大叫女孩的名字。「綺璐!妳在哪兒?」

  起火的屋頂噴落赤紅星苗,他快步跳入水道,把頭縮進水面下,一個水桶順著水波流至他頭頂,他抓住水桶,嘩地站直身子,瞇眼望住水桶來向。

  佟綺璐背靠水泥壁,和他一樣浸泡在水中。她的長髮濕了,胸口以下懸浮在水面,像海草,朝他漂繞。「松亞傑……」她叫出他的名字,眼睛在潮黑的水渠裡無比剔亮。「我在這裡,松亞傑——」

  松亞傑跨大步,將她擁入懷裡,兩手緊壓著她。好幾個爆炸聲迫近,彷彿炸彈就在他們周身。

  「不能待在這兒,太危險了。」水渠蓋遮蔽不全,火焰灰燼紛飛,落進水中,吐冒煙舌,水溫一度一度在升高,松亞傑攬護佟綺璐,雙腳于水中速行。

  佟綺璐臉龐貼在松亞傑胸口,兩腿虛浮著,身子教他提抱著,她動了一下,他堅定地將她箍得更牢緊,幾乎弄痛了她。她沒叫出聲,只是閉上眼睛,把手環在他頸背。她的配合,讓他很快到達管道暗階,爬上堤岸,穿過傾頹中的屋宇夾道,在避難室厚重水泥鋼門關閉前一刻,趕了進去。

  避難室有四個區間,就在急診間地底下,可供兩百二十個人避難,現在連走道都擠滿人。松亞傑和佟綺璐坐在門後階梯,身軀相互挨貼著,空氣稀薄、混濁而散發著古老氣味。這場內戰打了十三年,在這之前,種族矛盾、宗教矛盾早在這個國家拉織一串錯綜複雜的百年歷史情仇,人民隨時有因應戰爭的心理,家戶、社區、村落市鎮皆有避難室,以為備而不用,真正進入地下,才知恐懼滋味。

  一張張神情不安的臉孔,有的無聲流淚,有的冷汗涔涔,沒人敢講話,敏感爆炸聲響,大夥兒便縮擠在一塊兒。

  「別怕,一會兒就過去了。」松亞傑在佟綺璐耳邊喃道:「妳冷嗎?」

  他們的身體濕透了,在這悶燠的避難室,並不覺得冷。佟綺璐仰起臉龐,額頭擦過松亞傑的下巴。他垂眸,氣息吹揚她的一絲劉海。她眼睛周圍浮暈淡淡柔麗的紅,頰畔也是。他撥開她的髮絲,俊臉上的水珠滴落在她兩根鎖骨中央凹處。她望著他沁汗的臉,想對他說她不冷,她身上的水不是管道的水,而是與他一樣的汗水,他的體溫似暖流圍繞她,他們的肌膚隔著衣服黏貼著,一樣濕濕的。

  上頭的爆炸響越來越大聲,彷彿整個急診間被炸飛了,她聽到他的心跳,芙頰靠回他胸口。他這時才感覺女孩不像初來那般,她現在每天和他們一起勞動、運動,身體質量指數提升了,營養不良的狀況改善許多,穿著蘇老師借給她的裙衫,儼然是個成熟小女人。他原本摟著她身子的手,輕輕放開,就一、兩秒鐘,長指悄然卷著她垂背的長髮。

  警報很久之後才解除,急切重返地面的人群把他們給擠散了。佟綺璐站在急診間,找不到松亞傑。

  「你們這些臭小子跟人家躲什麼避難室!」杜罄拿著擴音器站在人群裡,抓出一個個戴白色貝雷帽的年輕人。「怕什麼!你們罄爸我有先見之明,來這兒駐紮不都教你們把建物漆幾層特殊防火塗料,瞧——這帆布也防火……不用擔心,燒不毀、燒不毀的!」

  硝煙味很濃,儘管幾個屋頂起火燃燒著,所幸火勢沒有蔓延開。

  「亞傑!」杜罄叫了一聲。

  佟綺璐視線順了過去,總算看到他的身影。

  松亞傑正在聽取杜罄的指示,回眸一望佟綺璐的方向,像是不經意發現她在那兒般,挑了挑眉,然後,他做個手勢。佟綺璐立即明白松亞傑要她換掉濕衣服。佟綺璐低頭看著黏貼身軀的白裙衫,忽感臉頰烘熱,好像待在避難室太久缺了氧,頭昏昏的,手也不聽使喚,自行動作地撫著胸前潮濕的長髮,彷彿,連頭髮也發熱著。

  這個混亂的下午,松亞傑和同伴投入滅火的工作,附近維和部隊派了水車過來,兩名軍官找杜罄密談。

  晚餐過後,他們還在忙著修屋頂、窗戶,暫時用帆布和木板遮蓋那些破洞。

  松亞傑不是很滿意地瞧著雜務儲藏屋修復的模樣,他停在長鋁梯上,下方的安秦站立於急診間帆頂遮簷外。

  安秦一手扶著梯子對松亞傑喊道:「亞傑——不要在梯子上發呆,很容易出意外!」

  松亞傑回眺一眼,嗤地扯扯嘴角。「怕我滾下去,你還不閃開點。」說著,他直接往下跳。

  一個抽氣聲在他落地的同時響起。

  「綺璐!」安秦轉身看著出現在急診間帆篷牆邊的佟綺璐。「怎麼了?」他問她。

  佟綺璐盯著從高處跳下、沒事般挺直身子的松亞傑,搖頭。「你們還沒用餐,我把麵包和水送來——」

  「什麼呀——今晚只有麵包和水啊?」哇啦哇啦的叫聲傳出。

  「莫威廉和居之樣值日失職——」

  兩個躺在暗處偷懶的傢伙被逮著了。

  「你們沒把廚房修整好,阿莫和之樣沒法大展手藝。」安秦對著走下屋廊的失職夥伴——寇希德、路卡諾——說道:「小心罄爸扒你們的皮。我看他和那兩個軍官關在同一間屋子一下午了,心情一定很火,要是再知道晚餐只有麵包和水,他大概會殺人——」

  「這不關我的事!」夥伴中年紀最小的路卡諾揉揉鼻樑舊傷痕,急聲撇清責任。「一切都是寇哥——他說廚房明天再弄——」

  「卡諾,你耍什麼笨!」擁有一雙猛禽眼神般的寇希德,狠瞪路卡諾,大掌抓正頭上戴歪的貝雷帽,點指綠色輕羽標幟。「我們是慈善組織——慈善!懂嗎?罄爸哪可能殺人……」雙手搓了搓,兩指放進嘴裡,發出類似鳥鳴的聲音。

  沒一會兒,青色長尾鳥拍著翅膀,降落在路卡諾頭上。

  寇希德繼續說:「何況我們是為了找回罄爸的寵物——」

  「對對對!」路卡諾接話,指指頭頂的鳥。「老大在進避難室的前一秒,飛丟了,幸好沒被炸死。」

  「所以嘍——」寇希德聳肩,得意地說:「罄爸絕對嘉許我們!」

  「這樣就嘉許你們?」安秦哼笑一聲。「阿莫和之樣被影桐老師叫進手術房老半天了,等會兒出來大概可以請求放假回荊棘海悠閒——」

  「我也好想回去……」路卡諾哀怨地嘆道。「我想念Eye Contact的美食——」

  「不用想念。」寇希德拍拍路卡諾,下巴朝安秦一努。「Eye Contact的安小老闆不就在此。」轉折語氣,他對安秦說:「你多少有遺傳到你老爸的手藝吧——」

  「有有有!」路卡諾搶著替安秦回答:「你忘了嗎?寇哥,之前在學園宿舍,安哥曾用簡單的罐頭做松露鵝肝燉飯給我們吃,滋味超棒的!」

  「是啊,好像有這回事,我記得蝸牛湯味道絕妙……」寇希德長指敲額,挑挑眉角,一臉壞笑、奸笑地打量安秦。「廚房裡還有很多罐頭呢——我們就別吃麵包了,我和卡諾把烹飪器具搬到後面的農田,你用野炊的方式做些像樣的熱食——」

  「你腦子動得真快。」松亞傑揚聲,露出諷刺性的笑容。

  「做了一下午的勞力工作,你也不想啃硬麵包吧——」

  「那倒不。」松亞傑打斷寇希德,走向佟綺璐。「我今晚就吃麵包。」

  「是嗎——」寇希德竊笑起來,這才把注意力放往佟綺璐身上,撇撇唇。「Imprinting、Imprinting……天鵝寶寶、鴨媽媽……」瞥了眼松亞傑,他哈哈笑,拉走路卡諾和安秦。

  「嘿,我沒答應!」安秦叫著,被兩個不啃麵包的傢伙聯手拖遠。

  三人形影一下模糊了。外頭照明設備尚未恢復前,僅能靠月輝看清現況。

  「你不去嗎?」佟綺璐盯著松亞傑。

  松亞傑摸摸頭上的礦工帽,按亮頭燈,光束直射她沉靜的臉龐,他探手從她提的籃子裡取出雜糧麵包,對住她的眼。「妳也還沒吃晚餐?」

  佟綺璐垂下臉龐。籃子裡只有兩個麵包,一個是他的,一個是她的,她根本沒有多準備其他人的。

  他說:「妳特地來找我吃晚餐,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

  佟綺璐點點頭,又搖搖頭。「對不起……」頓時覺得自己像在給人添麻煩,她退後一步,想要離開,卻是欲言又止地瞅著他。「松亞傑……」

  「嗯?」松亞傑凝眄著她。他的眼神又讓她沉了下來,半晌,臉龐微微發熱,說不出話。他笑了笑,拿起麵包咬了口,說:「外面很冷,我們到值夜室裡吃——」

  「好。」她輕聲回答,逕自快步往木屋走去。

  松亞傑緩步行走於佟綺璐後方,帽子頭燈照著前方——少女在暗夜裡發亮的身影,使他覺得自己是個採探寶石的礦工。

  ※※※※

  杜罄知道現在不是悠哉抽煙的時刻,不過,就在三分鐘前,他送走兩位瘟神,所以,此分此秒,他是吐口悶氣,而非偷閒。

  呼出冉冉升天的漂亮煙圈,杜罄站在木屋廊庭,瞇眼瞅看走來的大男孩和小女孩。

  佟綺璐停在廊庭木階下,朝他頷首。

  「罄爸,」松亞傑喚他一聲,問:「那些軍人有什麼事?」

  杜罄注視著佟綺璐,表情深思。「亞傑,有事要你去辦,你跟我進來。」熄掉煙蒂,他轉進木屋門裡。

  佟綺璐回首。「我在外面等——」風吹揚她的髮絲,連她的嗓音也在夜色裡飄飄蕩蕩。

  松亞傑摘下礦工帽,往她頭上戴。「有些地方電力還沒恢復,很暗,別走遠了。」刺亮燈光這會兒環聚他臉周。

  佟綺璐美眸對著他,安靜地頷首,待他走上階梯進屋,她便在屋外廊庭靠牆的長椅落坐。

  窗縫洩漏談話聲。

  維和部隊軍官帶來的消息指出,這場轟炸肇因於無國界組織處理事情失當。這個醫護營頻繁發訊給特定國家單位,叛軍懷疑國際援軍間諜窩藏,派出轟炸機。負責這一帶安全的維和部隊緊急出動戰鬥機攔截,兩軍在空中激戰,下面的人才得以逃過大劫。

  「所以,我們應該感恩維和部隊的機敏——」松亞傑吃掉最後一口麵包,雙手環胸,漫不經心的三七步站姿,歪頭聽著坐在桌邊單椅的杜罄說明兩位軍官來意,一面插話。「罄爸是要我送謝禮過去嗎?我們應該送什麼?青春少女?」略帶譏諷地問。

  杜罄沉沉瞪著他看。松亞傑低笑兩聲,他沒見過杜罄如此嚴肅。「罄爸,你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像我父親收集的骨董面具——」

  「沒什麼好笑的。」杜罄直言。「他們的確要我把綺璐交給他們處理——」

  「處理?」松亞傑皺了一下眉,神色跟著冷峻幾許。「什麼意思?」

  「中都港口國際援軍的航空母艦指揮官是綺璐國家的海軍中將——」杜罄手指敲著桌面。「他叫佟奧罕,是佟奧希大使的弟弟——」

  「綺璐的叔叔?」松亞傑沉吟。

  「沒錯。」杜罄站起,繞過桌子,行至松亞傑身前,慎重其事地說:「維和部隊保證會把綺璐送到她叔叔身邊——」

  「我不信他們的保證。」松亞傑回嘴打斷杜罄嗓音。

  杜罄審視著這個十八歲男孩,一掌按住他的肩膀。「過不了幾年,我們現在做的事全得移交給你們,我記得你帶綺璐回來那天,急著找女醫師,事後,影桐是這樣告訴你的——別忘了身為醫療人員的專業,私人感情——」

  「罄爸,」松亞傑再次搶白,道:「慈善難道不是一種感情?」他瞳眸深闇,斂下情緒。

  杜罄靜了靜,沒做正面回答,只說:「我打算讓你與綺璐同行,明天一早出發,見著佟中將才能回來,你了解嗎?」

  「我知道了。」松亞傑點頭,放下環胸的雙手,正身走向門去。

  門外,佟綺璐戴著頭燈爍亮的礦工帽,坐在窗下的木架長椅,一聽見他走來,她就起身。

  松亞傑跟在她背後,一步一步踩過階梯,離開休息木屋。

  行至醫護營範圍外,田野林道餘存午後轟炸的混亂。地上彈片斑斑駁駁,反射她頭上的燈,她讀著那些碎裂文字。

  「綺璐——」他慢慢地走,聲音幽沉徐柔。「綺璐,給我水喝——」

  佟綺璐回過頭,目光閃顫,像要流出淚來。

  「妳提籃裡有水吧?」他說:「麵包太乾,沒配著水,喉嚨真的不舒服。」

  佟綺璐低嗚一聲,側身往空襲後的樹林暗路奔跑。松亞傑沒追上去,直到跳晃的光源靜止,他才走進樹林。

  寒風霎然停止,樹林裡的飲泣少女臉龐冷定,不哭不笑,蹲坐在斷枝枯葉滿鋪的泥地。她拿出提籃裡的瓶裝水,說:「水在這裡。」

  松亞傑在她面前坐下來。「謝謝妳,綺璐。」他打開瓶蓋,喝了口水,看著她又從籃子裡拿出麵包和一根蠟燭。

  「有些地方電力還沒恢復,蘇醫師給了我蠟燭,她說小心點用……」佟綺璐點亮蠟燭,插在麵包中間,雙手捧著麵包。「松亞傑,我想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許願嗎……」

  松亞傑表情微頓,頷首,傾神聆聽著十四歲少女的願望。

  她說:「你們要把我送走嗎?叔叔主張派兵害死了爸媽,我的國家沒法庇護我,無國界也不給我依靠了,我明天一定要走,是不是——」

  「我會陪妳。」松亞傑終於出聲。「綺璐,告訴我,妳的願望是什麼?」

  佟綺璐看了他一下,美眸垂合。「我想聽你唱歌——」

  松亞傑哼起〈A Thousand Kisses Deep〉,他知道她喜歡這首他常唱的歌。這也許是命運……

  她聽著,聽著他醇厚溫柔的歌聲,美眸映著燭光,許了第二個願望。「我想擁有一頂繡著青羽的白色貝雷帽。」

  松亞傑解開制服肩帶下的貝雷帽,拿掉佟綺璐頭上的礦工帽,撥順她的髮,將貝雷帽戴至她頭頂,實現她的第二個願望。

  「松亞傑……」她嗓音打顫著,美眸盈水漾動。「松亞傑,我可不可以不要吹熄蠟燭……林子的路好亂,我怕我走不出去——」

  「綺璐,不吹蠟燭,妳的願望不會實現。」他停住歌聲,雙掌貼覆她捧麵包的手,凝視著她的臉。她戴貝雷帽的模樣好美,他輕輕在她額前落了一個吻,低語:「綺璐,生日快樂。」

  淚水靜淌著,吹熄蠟燭前,她又暗許一個願,一個最大的願——

  希望可以不要離開……

  ※※※※

  這年,她滿十四,他十八正往十九靠。

  他們的人生確實如同曠世巨著,有戰爭、有分離,前途不定。他們走上佈滿變數的歧路,一不小心就會錯過彼此,想要重遇,必定是得行越海洋邊界、度過幾個寒冬炎夏。

  松亞傑十分清楚,一旦把佟綺璐送至佟奧罕中將身邊,他們再見的機會可說是微乎其微。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是否能再見到被送往難民營的傷患,那些曾經待過無國界醫護營、令人憐憫同情的戰爭受害者,對他而言,單單是醫療實習經驗——在前往中都港口的路途裡,他如此告誡自己。

  她卻說:「你會忘記我嗎?」

  像魔咒一樣——寇希德用Imprinting形容他們——但他把它當成她的另一個願望,給了肯定答案。

  「會。」松亞傑費了勁,才挪開膠著在佟綺璐臉上的視線。

  佟綺璐默默低垂戴著白色青羽貝雷帽的頭,摘下帽子,還給旁座的松亞傑。

  就在這個她生日隔天的低溫清晨,他們走出共同待了一夜的樹林,空襲後的景致灰冷冷,僅僅閃著赤紅警示燈的軍車最顯眼,像是沒吹熄的燭焰,預示她最大的願望不會實現。

  維和部隊來了專車,載她往中都港口,這一路,他陪著她,只做到——陪著她。她知道,接下來,是分離。

  往後,他繼續在世界各處戰亂地執行組織任務,她回到自己的國家過孤島生活。

  車子經過一個一個檢查哨,開車的少校是佟奧罕中將派進維和部隊的聯繫官,昨天聽了兩名維和部隊軍官帶回去的消息,今早即刻行動。

  「中將一直在找尋佟小姐的下落,他很擔憂妳的安危。」少校很堅持,非得在最短時間內護送她回返。

  越近中都港口,戒備氣氛越森嚴凝重,武裝士兵一一檢查出入人車,唯獨他們的座車通行無阻,直趨航空母艦泊靠的軍事碼頭。車子一停定,松亞傑戴上佟綺璐還給他的白色貝雷帽,開門下車,站在車門邊,沉沉睨著她。

  「我們組織招收年滿十七的新生……」

  佟綺璐抬眸,海風將薄陽中的影像吹模糊了,她只聽到他的聲音在說——

  「無疆界學園很自由、無拘無束,生活樂趣多樣多貌,女學員全是個性大膽的美女——綺璐,三年後,妳沒來,我一定會忘記妳。」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09:57 AM


第二章

  差不多是忘記了。

  那年,那場激烈空襲像個爆點,開啟八個月後的停戰協議,叛軍在國際援軍的圍剿下,與中央達成共識,簽訂全面和平協議,六個月後,雙方重組團結新政府,展開戰後復蘇活動。

  某個煦陽輕照、青鳥凌空的春天上午,這個國家的街頭巷尾開滿豔燦繁花,鴿子群聚民族英雄廣場啄麵包屑,人民衣食無憂、不用再逃難避災,國家氣氛一派融洽,只是醫療部門尚有小混亂。無國界慈善組織因此受委託,留下三名師長代訓醫事人員、協助醫療體系回歸正常運作,出隊學生則由杜罄帶領,整裝拔營,欲返荊棘海。

  多久了?他不記得,僅曉得來時未成年,離開送別的氣息滿是熟成酒香。

  灌了一口黑麥啤酒,松亞傑站在彩繪著巨大青羽的專機艙門邊,眺望停機坪那幾位大人物,他揚出拿酒瓶的手臂,招來停在杜罄肩膀的鳥兒。老大降落他右肘,拍著翅,學著傳說中那隻聰明烏鴉,將尖喙往酒瓶口就。

  松亞傑揚扯嘴角,傾斜瓶口,說:「罄爸正在和那些大頭打官腔,你別去亂。」

  青鳥飲了一點酒液,發出長鳴,理理羽,跳上松亞傑的肩,靜待著。

  引擎低沉轟轉著。話別完畢的杜罄登機,瞧著杵在艙門邊喝酒的松亞傑,開口道:「還沒到家就放鬆?你們六個以後要擔當頭領的兔崽子回學園後,得再嚴厲訓練訓練……無國界慈善組織更得擴大招生,多儲備一些人員——十幾年內戰沒那麼容易結束,和平只是表象,你、你的兒子,甚至孫子,往後一定會再回到這兒執行慈善大業——」

  「嘎——」老大叫了一聲,振翅飛進座艙。

  「那趕快回荊棘海吧,」松亞傑撇嘴,說:「我要一面接受嚴厲訓練,一面生兒子,兒子生孫子,好傳續我們無國界的精神——」

  松亞傑莫名其妙想起第一次戴著白色貝雷帽出隊回返時,自己說過的話,感覺像作夢一樣,他睜開眼睛,老大已不知飛哪兒去,徒留一根青羽沾在他灰紫色的敞領襯衫。

  「你怎麼有辦法在這種地方睡著?」

  紅色城堡的交誼廳正在舉行迎新舞會,水晶吊燈懸掛大樑,散溢金色流光,音樂是他愛聽的Leonard Cohen,圓形回廊圍鎖的舞池裡,老生逗玩新生,笑鬧聲不絕於耳,他竟能躺佔窗臺嵌椅呼呼大睡,一雙穿著馬毛尖頭鞋的腳還囂張地壓迭絲絨抱枕。

  「Leonard Cohenf都唱得他要肛交了——」寇希德一手拿著酒杯,搖晃酒液,佩服帶調侃地說:「你真厲害,亞傑,該不會是太累了?聽學弟說你前天收隊回來,昨晚就夜宿女寢……」

  松亞傑笑了笑,坐起身,伸伸懶腰,探手奪取寇希德的酒,一口喝乾。「是啊,你不知道我是回來積極努力地想要生兒子,好壯大無國界組織,將慈善事業發揚光大。」

  「哈哈哈——原來如此!真有道理!」寇希德大笑。「那麼這個就不需要了!」掏出褲袋裡的保險套朝空一拋,他道:「身為慈善組織一員的我們都該有這種使命——增產壯大組織,發揚愛與和平的慈善大業,否則,惡魔的馬鞭都要揮向未來了,哈哈哈——」

  「你們在這裡啊!」一個嗓音加入寇希德的長串笑聲裡。「你喝醉了嗎?」戴著半片式眼鏡的居之樣用資料夾拍打一下寇希德。

  寇希德回首。「喲!大學長現在才到?錯過太多刺激趣味了啦——」

  「我是有家室的人,沒你命好。」居之樣往窗臺鋪墊嵌椅落坐。

  「啊!你是我們這梯最早完成使命的嘛!之樣——你真是組織不滅的第一功臣!」寇希德跟著坐在居之樣與松亞傑中間,偏過臉,目光也斜地對住居之樣。「不過,我怎麼聽說你快要離婚了?你兒子不是才剛出生嗎?」

  「你是醉了?還是不夠醉?」居之樣推推鏡框,鏡片下的狹長雙眼露出不輸猛禽的銳利眼神。「你再去喝兩杯,順便幫我取酒來——威士忌加水,去!」大掌一推,讓他離了座。

  寇希德聳聳肩。「好好,命好的人為你服務。」舞池那頭有漂亮的新生學妹正對他釋放熱情呢!腳步輕跳,他愉悅地趨住閃蕩的光影中。

  「這舞會不比化裝舞會有趣。」看著舞池裡、回廊餐台、吧台座位那些熟面孔生面孔,居之樣暗數一下,對松亞傑說:「安秦、阿莫、卡諾出隊未歸,扣掉他們的隊伍不算,老生依然沒到齊,新生也不全在——拿去,這是今年的名單,你看吧——」

  「需要看嗎?」松亞傑接過資料夾,意興闌珊。

  「這幾年,你不都要看?」居之樣挑一下眉。「今年不看嗎?早說嘛——你不看,我還省事,用不著趕著整理。」他負責組織各項人事以及出任務時的情報收集,加上家庭生活要兼顧,夠忙的了。「你大概不明白我有很多事情得處理;今早開會,罄爸還說最快明後年,要開始招收一般生——」

  「一般生?」松亞傑瞇瞅疑問的眼。

  「嗯。」居之樣雙手十指交嵌,扣住蹺起二郎腿的膝頭。「就是不像我們要穿制服戴貝雷帽到戰亂貧病處執行組織慈善義務的學生——叫『便服生』也行——總之,罄爸想把學園變成半個貴族學校,收些喜歡標新立異的富豪子弟,算他們很貴的學費,這麼一來組織不靠捐款也有固定入帳。」

  「算盤打這麼快!」松亞傑哼笑。「真會有人來這麼冷的地方受教嗎?」攤開資料夾,他的眼睛看著窗架底端一層薄積白雪。

  「罄爸很有把握。何況,我們的師長們享有世界級聲望。」居之樣深深覺得杜罄很有搶錢的本領。

  早年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創建資金,是透過杜罄到處耍無賴搞來大筆捐款。荊棘海一帶享有傳統盛名的店家,諸如港口旅店「等待太陽」、堤岸餐館Eye Contact皆被杜罄敲過大筆金額。「等待太陽」大老闆急公好義給錢給得爽快乾脆,倒是Eye Contact安老闆心生不甘,索性把兒子安秦入學園吃住組織、領領零用錢、出隊金,還免費習得醫學知識,成為全科醫師。

  安秦再過些年差不多要把他老爸當初捐的錢全數領回了,要是每個人都像安老闆這麼計較,組織很快會垮掉,杜罄說,當初他可是無條件奉獻所有家產在組織成立上,他也沒把兒子叫來啊——他心胸寬大的咧!是天生慈善家!他不會讓組織消失,更要以它來招財。

  「罄爸做事只管開始的痛快,最後還不是我們接手。瞧——」松亞傑調移視線覽掠華麗高聳的拱門、光芒四射的地板。「他把他這座荒廢二十年的城堡送給我們當宿舍,說是愛護學生,其實存心搞累我們,他賺來免費產物維護工。」

  「沒錯。我實在很懷念碼頭區的舊宿舍。」居之樣頗有感觸地點頭,一嘆:「唉——我們組織亂七八糟,做事常像在打遊擊,罄爸老說我們是拓荒者,要能者多勞……」他哼笑,攤手。「總之,期待一般生來吧——這樣,多些人手整理宿舍,也不賴——」

  「但願罄爸想要招收的富豪公子哥會做這件事。」松亞傑冷笑,垂眸,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起新生資料。

  「也罷。一、兩年後,搞不好我們升師長,搬進組織新建的公寓大樓,不用管城堡事。」居之樣樂觀看待未來。「再者,用公子哥貢獻的錢請專人來維護,未嘗不是一個方法。如果我升師長,我會好好花錢花個痛快——」

  「如果我升師長,我傾向讓學員多勞動。」松亞傑翻過氣色蒼白的新生資料照片,壞心地說:「我們是要救人,可不能落得氣虛體弱教人——」嗓音乍止,他翻回照片頁面,沉吟一會兒,合上資料夾,交還給居之樣。

  「看完了?」居之樣沉問。

  松亞傑離座,邁動雙腿。

  居之樣昂首。「要去哪兒?」兩個半片鏡片反射燈輝,溜閃一抹精光,他埋眼,說:「舞會還沒結束——」

  「你不是說新生也沒到齊……」松亞傑展露好學長風範。「我去看看他們,安撫關心一下——這些小朋友肯定是對新環境陌生,心有怯意,躲在寢室被窩裡——」邊說邊移腳。

  「酒來了——你要溜哪兒?」寇希德像個侍者托著整個大銀盤過來。

  「很有個架式——」居之樣起身取了杯酒。「你可以到安爸那兒兼差——」

  「什麼?!」寇希德撇頭一看走遠七、八公尺的松亞傑。「亞傑要去安爸那兒兼差?」

  居之樣坐回窗臺嵌椅,品味著酒水。「醉都醉了,你陪我喝個徹底痛快吧,希德——」

  「借酒澆愁嗎?」寇希德回眸,戲謔地說:「沒問題!提前幫你慶祝恢復單身,我來叫個漂亮的新生學妹……」

  ※※※※

  佟綺璐

  女寢303

  幾行字銘刻似地定在腦中,松亞傑受牽引地離開作為娛樂中心的碉樓,經過足球場大的堡內廣場,對那些一面跟他打招呼一面搬運書籍、勤奮地要把衛兵樓改造成圖書室的學弟們視而不見,逕自走往廣場東側堡壘。

  那是女寢,和西側堡壘的男寢相對著。中隔的堡內廣場蔓延大片野玫瑰,組織買下城堡以來,他們尚無時間披荊斬棘,處理這些橫亙在男女寢之間的帶刺花兒。

  松亞傑忍不住傾身,攀折一朵半開的花,直起背,雪花落進他敞領襯衫裡,融化在他熾熱的胸口,使他心頭冰冰癢癢的,彷彿有條蛇爬過。他看著手中的花,歪歪嘴。是夜色映雪,才顯柔美,還是這花本身粉嫩過了頭?

  「亞傑——」嬌脆叫聲在他踏進女寢門廳時,歡歡欣欣地飄揚。

  松亞傑將視線移往一旁的人工鐘乳石洞,盯著掬水沐浴的愛慾女神雕像。

  「你在看哪兒啊?我在這兒啦!」

  肩膀被拍了一下,松亞傑別過頭,淡笑。「安平,水開始流動了。」他指指女神玉白胴體上的清泉。

  韋安平笑得瞇細美眸。「是啊,多謝你了,要不是你,我哪可以泡澡……」她撥撥難得放下的嫵媚長髮,提著裙襬轉個圈兒。

  「妳要去舞會嗎?」松亞傑察覺這位同梯中唯一的女性精心打扮過,美麗臉蛋化了妝、髮鬢夾著彩色鑽飾、身上洋溢緞質柔澤的長裙讓她完全成為杜罄說的「無國界公主」。

  韋安平嗔睨他一眼。「舞會有什麼好玩的,不就是你們這些滿腹色心的男老生在釣女新生。今年的女新生比往年多呢——稱了你們的心,是吧?」

  松亞傑攤手,不作反駁,隨公主怎麼說。

  「你幹麼摘這花啊?手都弄傷了!」韋安平注視著他掌中的花。

  松亞傑這才發覺自己的手指被硬刺紮傷,在這供暖的廳裡,冒出血珠。「披荊斬棘才能到這女寢,釣女新生。」自嘲的語氣,他把手探進鐘乳石洞,沖沖水,然後小心地拿著花。

  「連你也這樣!我還以為你比較自愛……」韋安平喃念,哼了聲,穿好風雪長大衣,往外走,邊說著。「幸好威廉跟你們不一樣,他今天午夜要回來了,我們約好在『等待太陽』,先走了,拜——」

  原來是要去幽會!松亞傑輕捻花梗,提腳過門廳,正式進入女寢。

  不需要在無人的管理室翻名,更省了報備,他直接上樓找那沒去參加舞會的女新生。

  佟綺璐整理好房間,敲門聲就響起。她把擋路的空行李箱移開,去應門。

  門外,隔壁寢室的女孩圍著浴巾,露出求救表情。「我浴室的水流斷斷續續的……突然沒了,妳這邊咧?」她說,略有抖音。

  「我看看。」佟綺璐旋身,往裡走。「妳要不要先進來——」

  「喔,好。」女孩理理滴著水的長髮,肢體一動,浴巾鬆脫至腰際,她沒及時抓住,踏進門內,才又探出半個身子撿門外的浴巾。

  閉合眼,松亞傑定在女寢三樓琉璃窗扉長廊彎角。他剛走到樓梯上來,進入這七彩燦麗地,以為自己眼花看錯那名光著身子的長髮女孩。

  張開眸,松亞傑確定見著撿浴巾的身影。他徐緩走過去,在303室門口,聽見女孩對話聲。

  「我這邊也沒水!是停水嗎?」不敢置信的喊聲,聽來清美,很容易讓人聯想羽毛觸及皮膚的感覺。

  松亞傑跨入房門大開的303室。

  那名圍裹浴巾的女孩,雙手交抱胸前對著浴室裡發話。

  「那怎麼辦?人家的頭髮還在冒泡泡……」女孩曲著鷺鷥般的瘦腿,伏跪在地,哀聲抓著頭。「為什麼停水沒有事先通知?」

  昨夜是五樓,今晚是三樓,女寢的供水系統真是出了問題。韋安平說,女人沒有水是不行的!

  松亞傑將手中的花朵放在床鋪上。「我幫妳檢查一下。」他出聲。

  團在浴室門口的女孩抬頭偏轉過來,沒有嚇到、沒有驚訝,立刻站直一雙鷺鷥般的腿,走近男人,兩手拖扯他,往自己的寢室去。

  浴室裡,佟綺璐愣了愣,跨出浴缸,走到外頭。她好像聽到男人在說話,只是——人呢?怎麼連她同學都不見了?地毯倒是濕了一大塊,她步向床尾,欲蹲身取床尾凳下的鋪墊,眸光一個流轉,瞥見床上的野玫瑰。

  「啊——」一陣尖叫阻斷她要拿花的動作。

  佟綺璐微頓,跑出未關掩的房門。隔壁房門也沒關,房裡的燈光旖旎地暈出門外。

  「有水了耶!」女孩喊得好響亮。「我可以繼續洗澡了!謝謝你——」

  松亞傑步出浴室,女孩赤裸著身子從後頭跳到他背上,不斷道謝。

  「謝謝你,學長——」

  「可以了。趕快進去把頭髮沖乾淨、泡泡熱水,不要感冒了。」他說著,眼睛映現一抹纖柔綺影。

  他說過,無疆界學園的女學員全是個性大膽的美女……

  佟綺璐站在琉璃窗扉長廊,如夢似幻,凝望被女孩纏抱住的男人,心頭像是開了一道裂縫,話語跟著騰冒出口。「你忘記我了……」嗓音幽微,只有她自己聽得見。「是嗎?」

  男人對她笑了笑。「妳那邊也有問題是嗎?」他說:「我馬上過去。」

  男人朝她走來。恍惚之間,佟綺璐似乎聽到了他在唱那首歌——她從來沒忘記,即使此刻他不穿制服、沒戴貝雷帽,一身舞會氛圍……

  她覺得她的耳朵不只能聽見,也像眼睛一樣有看見的功能。她閉眸,耳裡有個男人在唱歌,他穿著綠衣衫、黑色行軍褲和皮靴,鬈亮髮絲大半不馴地露在白色貝雷帽箍束外,她喜歡他帽上的青羽徽飾,想知道他唱的一千個吻的深有多深?什麼深?吻深,還是情深?或者,是思念、掙扎的深?

  千吻之深是不是有種開不了口的沉重……

  佟綺璐抑抑氣,睜眸。男人定在她眼前。

  「嘿!妳的浴室也沒水,讓學長去幫妳看看,他很厲害喔!」光著身子的女孩滿足一笑,退進浴室裡,啦啦啦的歡樂歌聲傳出。

  「妳也要洗澡了吧?」安沉和煦的嗓調,永遠好聽、迷人。

  佟綺璐卻是退了一大步,快步走回自己的寢室,甚至用跑的進去。

  松亞傑跟緊了她。她直往浴室,他也是。

  她人在浴室裡,踮著腳尖,舉高雙手,試圖搆住陶磚牆上的固定式蓮蓬頭,她要拆下它,看看哪兒有毛病,為什麼流不出水?

  一會兒功夫,她滿頭是汗,眼鼻蒙了濕氣,她比這個有上百出水孔的東西更容易出水!那是當然!

  她已經把所有的開關打開了——

  她身上有千千萬萬個細膩的洞,每個洞都會出水,溢流感情豐沛的汁液,一千個吻那種深度的汁液。她吸吸鼻子,眨一下熱熱的雙眼,曲肘抹拭額鬢,紮成馬尾的髮絲掉了一綹下來,掃著她清麗的輪廓。

  「妳怎麼不去參加迎新舞會?」低沉的詢問近在腦後。

  佟綺璐嚇一跳,猛轉身,半秒不到,頭上突有怪聲,嘩地——水瀑淋得她和他全身濕。

  「喔——」松亞傑大笑。「看來我真的很厲害。」他將佟綺璐抱往浴缸外,自己站在浴缸裡,伸手把被她弄得有點搖晃的蓮蓬頭轉緊。他沒關掉水源,只說:「等會兒看看……」長腿跨出浴缸,拉上防水簾。

  她在大理石鏡臺裡,對上他的臉。他額前髮梢的水滴滑過鼻樑,他的唇掀動著,他的眼睛看著鏡子裡的她。

  佟綺璐定定神,發現自己的濕衣服透明地顯露出美好胸形。男人就這麼毫不回避地瞅著她,一瞬間,她忽然對鏡子裡的男人說:「我這樣是不是符合無疆界學園個性大膽的美女形象?」

  他沒說話。鏡子裡的影像被蒸氣弄模糊了。水聲烈烈,把著魔似的時間沖進浴缸排氣孔。佟綺璐臉龐一轉,目光從鏡子裡拉至真真實實的男人身上,她這才明白自己前兩秒說了什麼,雙頰倏地染紅。

  「妳變了——」他這時才開口,大掌往她肩膀放,定睛看著她。「跟照片不一樣——」

  「什麼?」熱水的蒸氣漫進眼裡,她連他的聲音都聽不清楚了。

  「為什麼不參加舞會?又遲到嗎?」松亞傑將她頰邊的髮絲撩至耳後,指節若有似無地摩過她耳垂。「妳剛來,環境不熟,明天我帶妳去逛逛。上午十點,在橋堡花園,別再遲到了……」

  ※※※※

  又遲到了……

  別再遲到了……

  走出浴室,男人幽邃的嗓音仍在迴旋,在她耳畔迴旋,像山谷回音,飄渺而清晰。

  佟綺璐什麼都來不及對松亞傑說,他已經離去。

  她追往寢室門外,像那年她在碼頭追著載走他的軍車,她奔跑著,喘著氣,跌跤了……

  不,這次,她沒有跌跤,她站在房門邊,看見他悠徐拐進琉璃窗扉長廊彎角。

  她記起他說,女寢的供水系統有點問題,要她趁著熱水如洪,蓄存一缸,好好泡個澡,他今晚不會再過來,不再理其他女人無水可用,他要回去睡覺,明天要在橋堡花園等約會的對象。

  佟綺璐輕輕抬起一隻手,柔緩摸著脖子,拉出潮濕衣物下的項鍊,像往常那般,一有思念,就用纖指描觸著,可今日寶石出奇藍豔,令她驚訝,她解下項鍊,包覆於掌,回房裡,心狂跳不已。

  原來他還記得她!

  佟綺璐趕緊進浴室,蓄熱水,泡了澡。睡前,她看到那朵野玫瑰不知何時從床尾被移至她枕畔,花下還壓著一張紙——

  我把刺都拔了,便可在枕畔擁抱它。

  讀過留言,佟綺璐難以平抑的心跳,又怦怦怦地敲擊她。

  她好怕他忘記她,特別在入學資料上貼十四歲的照片,那照片是他們分離後第五天,叔叔佟奧罕差人補辦證件拍的,那時,她體重驟降、身形消瘦,和逃難那段日子差不多模樣——他應該能輕易認出她……她想賭一賭,他是否能像在戰地荒野的歧路上看到她那樣,朝她跑來。

  感謝蒼天!

  佟綺璐躺平,把留言紙抓在胸口,合掌閉眼五秒,再側過美眸瑩亮的臉龐,看著野玫瑰像在看一個人躺在身邊一樣。

  這晚,松亞傑有點失眠,他喝了幾杯酒,好不容易睡著,佟綺璐就跑進他夢裡。她的外表仍是當年十四歲的模樣,像他採的那朵半開野玫瑰,一回身,她變成擁有性感完美身軀、容貌嬌媚絕倫的女子,她柔聲細語,學起他唱〈A Thousand Kisses Deep〉。她唱男人的歌,無比誘惑,他整夜都聽見她。醒來後,以為還在夢中——

  「你遲到了。」她穿著和這個城堡有搭配的復古式連身裙,低低的方領使她露出大片白皙胸口肌膚和頸子。

  他猜她的腰只有二十二吋。撇唇沉眸,松亞傑抓揉額前頭髮,喃言:「出太陽了嗎?」

  「還下著雪。」佟綺璐坐在他的床畔,床頭鄰邊窗戶射進一道光芒,打在她膝蓋,她手裡拿著一朵全然綻放的野玫瑰。

  松亞傑知道那是他昨晚摘的那一朵。「原來它開了,是這個色澤……」熟成無花果剖開的顏色。他嗅著香甜氣息,勾勾唇。「幾點了?」翻個身,他拿過床頭桌上的鬧鐘。

  他遲到一個小時二十九分鐘了,秒鐘跳著,很快又圓了一圈——一小時三十分鐘,時間繼續在推進。

  他說:「我昨天在迎新舞會上喝了點酒……宿醉了——」大掌抓抓凌亂的髮,坐起身,赤裸胸膛肌理結實分明,泛出古銅光澤。

  佟綺璐美眸盯著他俊邁颯然的臉龐。「我以為你忘了……」

  松亞傑抬眼,視線與她交凝,一笑。那表情,略帶諷刺又情感豐沛,並且漫不經心。「我醉了,哪兒也去不了,一直在這裡——門沒鎖,妳進得來,找得到我……」他說著,下了床,長腿碰著她的膝蓋,像邀請拉著她的雙手。

  佟綺璐順著松亞傑的意思,站立起來。

  松亞傑點了點頭,唇畔保持淡笑,抽走佟綺略手中的野玫瑰,插在她綁成馬尾的波浪長髮上。

  「新生應該要順從一點——」右手臂往她腰背箍攬,他帶著她移動步伐。「學長特地為你們舉辦舞會,怎能缺席?」他哼起歌來。

  這個遲到近七年的女孩——

  如果他一天給她一個吻,哪是千吻之深可衡量?

  「我是松亞傑——」托起她的下巴,他望進她眸底,那眼神像一個獵人要捕捉她。「往後,我就是妳的學長。妳呢——叫什麼名字?」

  佟綺璐快一步,踮腳昂首,吻他的唇,深深地,勾獲他的靈魂。「學長……」嗓音性感地喘息著。

  「新生應該順從一點。」松亞傑封實她微微空出的間隙,緊緊擁著她,舌尖探入她唇裡。

  比起那年在樹林裡的吻,這個吻,吻在她嘴上,也吻在他嘴上,她不再是那個十四歲的小女孩,比任何新生還成熟、大膽,回應起他,絲毫不退讓,甚至咬痛了他。

  「學長……我叫佟綺璐,請多多指教——」

  ※※※※

  多多指教——

  好的,首先,他帶她認識環境。

  他們住的地方叫做紅色城堡,是一座以紅色斑岩為主要建材的龐大物體,處於雲霧薈蔚的林野山崗之上,有座入口橋堡橫跨碧波煙渚的大河。當地人說這是一座禁忌城堡,像妖冶舞娘在迷夢雪地中散發縱慾韻律,這或許與原堡主是著名紅燈區——O邊境——大投資者有關。

  「這代表我們也是紅燈區的一部分嗎?」

  松亞傑覺得佟綺璐把無國界的精神學上了。

  站在瞭望塔最高點——戶外天臺——她聽著他說歷史,眼睛透過架在堞口的望遠鏡,俯瞰著完整的城堡。

  這個他們一起居住的所在,最早住的是一對夫妻——O爵士和他的夫人。後來,O爵士的妻子死了,O爵士便將城堡賣給杜罄,帶著自己和妻子的愛情結晶——四歲的獨子——離開傷心地,遠遊去。

  O爵士是個矛盾怪人——投資紅燈區,卻對妻子專一、癡情。

  目光直鎖女人憑欄遠眺的孅孅倩影,松亞傑走近佟綺璐背後。「想去看看真正的紅燈區嗎?」他沒回答她的問題,直接進行下一個「指教」。

  佟綺璐美顏一轉,瞅睞他表情沉穩的俊顏。松亞傑扯開一個習慣性的諷刺笑容。

  「城堡是不正經的罄爸敗家買下的。」大掌覆住她被戶外寒風凍紅的臉龐,他說:「那年,我們收隊回來,開始住進這兒,算一算,沒有公主的日子,也過了兩千多個,難怪王子都成了邪惡魔王——」

  「不是成為O爵士嗎?」佟綺璐抓著他暖熱的掌,沒等他回答,順從學長的安排。「我要去紅燈區。」

  松亞傑凝頓一下,微笑。「那——走吧。」他把她的高領大衣拉攏,仍覺得她的脖子太過裸露,便拿下自已的圍巾,在她肩頸繞了三圈。

  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走出O邊境,沒什麼;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走進O邊境,就很怪異,何況——

  O邊境的建築,一景一物乃至街道名稱,無不具流穢隱喻性,儘管路邊遮寒的花草小亭看似溫馨、純真、阿爾卑斯山的少女般的爛漫,但那可能是個即興的「交易所」。

  皺眉注視著走在前方五公尺的男女,夏初晨不認為無國界的男人懂什麼紳士儀禮——帶女人出場,還親自送回?!

  「不可能……」夏初晨喃言。

  松亞傑感覺到了,打從他和佟綺璐踏上O邊境最著名的入口廣場,那些在廣場中央巨大無羽鳥雕像下舒服抽煙喝酒的男人們,全將目光往佟綺璐身上聚,甚至,坐在禮拜堂階梯的男人已經戲狎地問著價碼。

  所以,他是來賣女人的?

  夏初晨聽到那些隨著男女行進,此起彼落的叫價,教他深感不可思議。雖說這兒是O邊境,這種事可能司空見慣,但看著女人髮束上插著野玫瑰,使他聯想稻稈……下一秒,憤怒尋上他、狠推他一把。

  大跨幾步,夏初晨手一伸,扳住男人的肩膀。「先生——」

  松亞傑轉身,身旁的佟綺璐跟著回頭。

  夏初晨凜震,話語衝出口。「你要多少錢,才肯放過這位女士?」眼睛直盯佟綺璐。

  佟綺璐微愣,偏仰臉龐,望著松亞傑。

  松亞傑斜扯唇角,眼神開始打量起這個走進O邊境的男人。「那麼,先把你昂貴的長大衣脫下——」

  夏初晨表情僵凜,強調。「多少錢?」

  松亞傑攬住佟綺璐,旋足就走。

  在這個猶似花園、路旁有熱泉伏流、街道幾乎不見積雪的荊棘海成人特區,女人穿得少少的,沒一個怕冷,男人進來更不需要穿衣。

  「拿去!」夏初晨卸下灰色長大衣一丟。

  松亞傑轉回身來,接個正著。

  「外套口袋裡有現金和我的名片,不夠的話,大可來找我。」夏初晨冷聲說完,拉走佟綺璐。

  「先生——」

  「別擔心,我馬上帶妳離開這兒。」

  佟綺璐一開口,即被夏初晨打斷。她美顏恍了恍,盯著這個西裝筆挺、儀態優雅端正的俊美男人,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拉著她走,可他和松亞傑說了相似的話——

  「別害怕,沒事的。」他說:「他追上來,我會處理。」

  佟綺璐安靜地和夏初晨走著,一手揪抓胸前的長圍巾,美目回盼。

  邊境的大廣場,被無羽鳥大爪扒出好幾條岔道。禮拜堂階梯下,四面八方各有通往男人幸福鄉的天堂路,松亞傑就停在那兒,他掏出男人長大衣口袋裡的名片,瞧了眼,不屑似地撇唇,揚眸看向回首的佟綺璐,對她做個手勢,慢慢邁步——

  朝她移行。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09:58 AM


第三章


  一般生——便服生——說來就來。

  不到一、兩年的時間,僅只三天,跟新生的到來不相上下的時間,無疆界學園裡出現了有史以來第一位一般生——

  穿著乳白紳士西裝、米色手工孔紋皮鞋、羊毛長大衣的富豪少爺名喚夏初晨,是無國界地區傳奇人物「等待太陽」大老闆夏萬鳴的孫子。他搬進紅色城堡那日早晨,連上天都歡迎他,大出太陽,照得他俊美臉龐熠熠生輝,恍若神話裡的阿波羅。

  女學員熱烈討論他,男學員看他不順眼。

  「罄爸,聽說那位夏少爺是學管理、音樂和藝術,我們組織以醫學、深海科學研究為主,你讓他入學,是要教他什麼?」居之樣在固定早餐會報結束時,私下問杜罄。

  杜罄一臉深奧微笑,拍拍居之樣的肩。「之樣,夏少爺多才多藝,腦筋很好,他想學什麼就讓他學,他可以跟你們一起聽課、進實驗室、出海採集全都OK——他可是繳了鉅款學費……」

  是呀,原來如此——與其說「招收一般生」,實際是在辦「體驗營」,罄爸的目的無非是「錢」!居之樣差點忘了他是搶錢高手。

  從此,他們的周遭多了會走動的「金庫」。

  夏初晨站在長滿野玫瑰的城堡廣場,視線單一個方向,對住女寢大門。

  今天雪停了,除了他搬進城堡那日,這雪沒停過,此刻終於又停了,一片白的世界頂端掀開難得的翠藍。他仰望著天,便覺得是個好預兆。沒一會兒,佟綺璐果真走出女寢。

  「初晨!」她記得他的名字,即使他誤會她的學長、搞了烏龍,她非但沒怪他,還和他成了朋友。

  她是他見過——

  最美,不對。

  女神,不對。

  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女性。

  他不想將她說俗了,她應該是在那些之上,在女神之上的完美、美好,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夏初晨的人生道路在這個年頭,本該走上藝文休閒相關產業——接管祖母的民宿並且成為鋼琴演奏家,或者,在祖父的旅店專心見習——偏偏,他眼前出現一條無法回避的綺麗道路,誘引他走向她。

  「綺璐,要去上課了嗎?」夏初晨擔憂佟綺璐踩中野玫瑰硬刺藤蔓,會受傷,先一步走近她。

  佟綺璐美顏微綻笑,在門廳三層臺階的第二級站定。「初晨,你的房間整理好了嗎?」

  「差不多了。」夏初晨答道:「羅爾卡要我專心去聽課。」羅爾卡是他的隨侍管家,他搬進男寢的第三天午後,羅爾卡冒著大雪來到紅色城堡。

  男學員們都在說,那個傢伙居然還帶了管家!不知道他的奶媽什麼時候要來?希望他的奶媽風情萬種勝過O邊境女郎們……

  「初晨,你其實可以不用住宿。」

  佟綺璐往下,夏初晨則往上,兩人同時站在薄鋪白雪的起階,一移動,留下四個腳印。

  「我習慣求學住宿。」夏初晨這話半真而已。

  夏初晨確實從中學時期開始過著住校生活,那是由於學校離家遙遠並且校規如此,但這次,不提無疆界學園根本無校規條文,他祖父的旅店也就在無國界慈善組織行政中心對面,舒適程度絕對超越紅色城堡數百倍,加上羅爾卡主要是來勸他回家——他的祖母反對他長期留在這兒,他卻執著地要住進禁忌城堡,當新生。

  「今天,我們也一起走好嗎?」夏初晨取過佟綺璐手中厚重的書籍。

  佟綺璐點點頭。「謝謝你,初晨。」

  這是有點融雪跡象的星期四早晨,雲層些微退散,開進林蔭大道的重型機械一輛接一輛。興建教學區的工程因降雪延宕,今日城堡前恢復雜噪,樹林裡隱約可見一幢柯比易式的建築雛型,那是醫學部。未來完工後,上課就無須往港口碼頭區跑,不開車也不用走太遠。

  開著車經過工地外圍時,松亞傑特地搖下車窗。外頭,機械噴煙混著冰雪的氣味像瀝青,飄進車中。松亞傑想著,新醫學部到底何年會落成?好像他們做事總比別人散漫、不講效率。

  換個檔,松亞傑在稍有坡度的路段重踩油門。車子過了大拱門鐘樓,道路一分為二,中間是通往橋堡的石板道,有幾個剛出橋堡的傢伙走在那兒,他們穿著制服沒戴帽,是新生,順利的話,幾個月後,他們會有頂白色貝雷帽。

  松亞傑沒在那些新生之中看見佟綺璐身影。早預料到了,他把車往右邊車道開,繞進樹林,通過穿鑿河底的交通暗道,接上高臨綠草谷地的紅色外堡。

  外堡的石砌拱券下停了一輛Rover旅車,銀灰色的,有防彈功能,底盤可以承受至少兩顆手榴彈的爆炸威力,適合馳騁戰地。那位少爺想上戰場?還是把這兒當戰場?

  松亞傑撇撇嘴,打轉方向盤,將標印青羽的吉普車停在Rover,三輛馬車寬的粗岩道一下變窄,出堡的學員單一側行走,經過車邊,敲敲車窗,跟他打招呼。

  他揮揮手,要那些學弟別吵,趕快去上課,但不打算載他們一程。他沒下車,雙手伏攀方向盤,下巴抵在上緣,眼睛望著前方,直到看見他想看的,他抓起丟在一旁的貝雷帽,對著照後鏡戴好,才開門離座,斜倚在車邊。

  Rover車發出解鎖幽響。

  「會不會冷?」夏初晨留意著身旁佟綺璐的一舉一動。

  佟綺璐停止調整圍巾,搖頭,彎揚唇角。「我算是本地人──」

  「綺璐。」松亞傑喚來她的視線。

  佟綺璐連笑容都給了他。「亞傑!」她很驚訝他出現在這裡。「杜老師說你們今天要出海採集,我以為──」

  「我回來接妳。」松亞傑站定車門旁,等她自己走過來,目光注視著環裹她肩頸的男性圍巾。

  佟綺璐被松亞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一直沒有還你──」她抬起手。

  松亞傑立刻抓住她沒戴手套的柔荑,說:「上車。我暖氣沒關。」

  「嗯。」佟綺璐應了聲,沒將手自他掌中抽離。

  「松先生,」夏初晨出聲了,移步至兩輛車之間,面對松亞傑。「聽說你是領隊、幹部,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綺璐這些天坐我的車上課,很方便,你不用特地接她──」

  「沒有特地。」松亞傑歪頭,斜揚一邊嘴角。「我是綺璐的學長,今天她得跟我們一起出海,我昨天睡在行政中心忘了交代她,只得臨時迫切回來接她到港口。」

  「你打個電話,我會送她──」

  「怎麼好意思讓夏少爺當司機。」松亞傑一笑打斷夏初晨嗓音。

  夏初晨皺凝雙眉。他對這個帶佟綺璐上O邊境的學長,印象更差了。

  「這是綺璐的吧──」松亞傑取走夏初晨手上的書籍,大掌牽著佟綺璐繞過車頭,開門讓她坐入前座。

  「亞傑,我也得出海嗎?」佟綺璐疑問地望著他。

  松亞傑只是將書籍放在她腿上,關車門,繞回駕駛座這頭。

  夏初晨仍然杵在車邊,眼色不友善地瞅著他。

  不到一分鐘,Rover出現在照後鏡裡,追得很緊。松亞傑決定走大河岸未開拓的曲曲折折寒霜霧淞草木道,捨棄暗道、正道,他就走坎坎坷坷亂路子!歡迎夏少爺跟上來!

  「亞傑,這邊有路嗎?」佟綺璐轉過美顏問道。

  松亞傑偏首看著她。「當然有,前面就是路。」

  佟綺璐微愣,美眸看著他淺笑別開臉。她臉龐回正,望住他說的前面。

  擋風玻璃外,流霧淼茫,什麼都看不見,隱然飄遊在雲層中,要不是偶有樹枝突破一成不變的混沌,掠打車窗,她會以為這是一趟飛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飛行。

  他不會再放下她,轉身就走——

  她被夏初晨帶出O邊境那日,回憶在她腦海重演,依稀,她處在當年與松亞傑分離的港口,又像在他們相遇的田野歧路,她聽著男人說「別害怕,沒事的」,眼睛好似看見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在碼頭追著,追了兩個號次的碼頭,她的旁邊仍是龐大航空母艦景象,那艦艇像怪物,她怎麼跑也擺脫不了的視野,為什麼他坐的車能輕易消失……

  倘使可以,倘使這是真的,真的可以回到那情景裡,她希望能有所修補,於是,她跟男人走了。心緒一恍,人已在「等待太陽」。

  沒等多久,僅在她對夏初晨的詢問,要給出回應的傾刻,他出現了……

  「怎麼了?」松亞傑分神看一眼正凝視著他的佟綺璐。

  佟綺璐理定神思,搖搖頭。

  松亞傑斜挑一下唇角。「妳害怕嗎?怕不怕我把車開進河裡?」

  佟綺璐再次搖頭,一點都不怕。她知道,河面結了冰,前幾天夜裡,他們還在上頭溜冰,趁雪勢稍減,綿綿細細的飄零雪花,像絨絮,柔鋪河面,跌倒了也不覺得疼。

  「整輛車撞進去,河面一定會破。」松亞傑單手俐落地轉動方向盤,說:「沉入冰寒河底,也不怕?」

  佟綺璐沉吟了一秒鐘,美眸瞅住照後鏡裡他的眼睛。「河水會把我們帶進荊棘海──」她的回答,讓他朗笑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車,他知道,過去這段大雪日子,她都搭夏初晨的車,他已經讓夏初晨當司機好久了……

  佟綺璐靜靜轉頭,看著松亞傑咧笑的側臉。他今天穿了制服——除了尚在接受訓練的新生,學園沒有規定他們得天天穿制服——這是她入學以來,首次看他穿上制服,穿跟她一樣的衣物,他還戴了貝雷帽,開車回宿舍接她。

  「妳不怕……後頭的,我倒擔心……」松亞傑伸手調整照後鏡。

  佟綺璐抬眸,倏地回首。的確有輛車近得連霧都擋不住,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夏初晨的車!

  「如果我們兩個一起被撞進河裡,流入荊棘海,妳可要好好感謝夏初晨。」松亞傑像開玩笑,又像認真地說著,換個檔,他拉開和後車的距離。

  「別開那麼快。」佟綺璐心一跳。「初晨對這路徑不熟──」

  「那他就不該追上來,該規規矩矩走他熟悉的路。」松亞傑嗓音微沉。

  佟綺璐以為自己聽錯了,回眸看他的同時,汽笛聲尖銳地貫穿嚴寒海霧,她吃驚尋望——不遠的濛濛半空中,有些類似船艇桅燈、警示燈的光亮。

  「港口到了?!」

  車子轉過彎,滑下顛簸陡坡,開上斜傾寬道,駛在平坦的堤岸道路。成排的建物,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飄隱於薄散霧氣中。

  松亞傑降下車窗,指著霧中一道輝澤暈爍的圓拱門。「那兒是安秦家的餐館,有空我帶妳去嘗嘗安爸的手藝。」他關上車窗。

  佟綺璐開口:「初晨約我從今天開始一起用每一餐。」嗓音溫溫柔柔,她瞅了一下照後鏡。

  亮著霧燈的Rover穩穩跟在吉普車尾巴。

  「很遺憾──」松亞傑懶懶地彎勾一邊嘴角。「恐怕要讓他失望了,我們這次出海採集至少五天才會返航。」

  七十六號碼頭的研究船已在待命,兩輛車一前一後行至舷梯前,停住。後車駕駛先下車,高大的身形直趨前車。

  「下車。」夏初晨屈指叩響吉普車駕駛座窗戶。

  窗戶降低,露出男人載貝雷帽的臉。「夏少爺,」松亞傑淡笑。「你車開太快了──」

  這正是他要講的話!Shit!夏初晨暗咒,瞪著松亞傑輕鬆恣意的表情。

  「初晨──」佟綺璐逕自下車,繞過來。

  松亞傑也開門下車,大掌往佟綺璐肩膀放。「我們該上船了。」

  「綺璐不是新生嗎?」夏初晨質問松亞傑。

  松亞傑挑眉。「有什麼問題嗎?」

  夏初晨說:「我聽杜老師提過,新生是不用出海採集──」

  「綺璐來這兒前,已經當了三年多醫學生,嚴格說來,她不是沒受過訓練的新生。」松亞傑仔仔細細對夏初晨說個明白。「往後,綺璐得定期和我們這些學長姊出海,拓展深海科學領域的知識,至於夏少爺──」

  「我也去。」夏初晨打斷松亞傑,做了決定。

  松亞傑瞇細眼。「你是沒有任何相關學科背景的新生——」完完全全、徹底的沒資格和他們同行。

  「亞傑,」一個叫聲從舷梯那方傳來。「要出發了。」居之樣走下一、兩階金屬梯板,站定,推推眼鏡,眺看岸邊,揚聲道:「初晨學弟,聽罄爸說你有船艇駕駛執照,那麼,請你到海圖室,駕駛台的學長會分派工作給你。」

  夏初晨頷首,對佟綺璐說:「走吧,我們一起出海。」

  「一起出海?」松亞傑不以為然似地沉喃。

  「這艘研究船正好是初晨學弟的祖父捐贈的……」居之樣的嗓音飄裹在霧裡。

  少爺繳了鉅款學費……要學什麼就讓他學什麼……

  松亞傑涼涼一笑。「好,出海,一起出海。」

  ※※※※

  航程大約十三小時,到達研究海域,已是就寢時間。

  趴在雙層床上鋪,佟綺璐望著圓形小艙窗外的荊棘海。

  銀藍地,看似靜止但流動著,浮冰推擠的聲音,像一種私語。

  「妳睡了嗎?」下鋪的學姊韋安平敲了敲床板。「綺璐?」

  「嗯?」佟綺璐應聲,轉動頭顱,把臉頰輕輕往枕上貼。

  「妳知道那個關於愛情的海戰故事嗎?」韋安平的話題開啟得很突兀。

  佟綺璐沉頓著,沒回應。

  學姊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荊棘海的第一場海戰,據說是為了女人——鐵定是像我這樣的美麗女人——兩個男人為了她在這滿是流冰的海上大戰……妳知道嗎?綺璐,我很喜歡看男人們為女人打架呢!」

  韋安平的語氣聽來很開心,佟綺璐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該講什麼。新生要順從,她靜靜聽著學姊說故事。

  外頭似乎起了風浪,船身在搖,不太明顯,比男人們海戰的狂濤震盪,僅僅幽晃一下而已。

  「啊!」韋安平叫了一聲。「好像有鯨群接近!」撇了海戰故事。

  拉簾聲在夜燈微弱的艙房響起,佟綺璐感覺韋安平下了床。

  「威廉、威廉,鯨群出現了!」她猛按通話機,沒等回應。

  一串啪啪啪聲疊向艙門。佟綺璐坐起,拉開上鋪遮簾。一道光潛渡進來,又折縮消失。艙門自動密合得無聲無息,韋安平跑得不見人影,臨牆書桌上的機器還在亮著訊息燈。

  「安平、安平……」是松亞傑的聲音!他喚著女人。

  佟綺璐下床,靠近書桌,待男人叫了幾次女人名字後,探出纖細的手指,按回應鍵。「我是綺璐。」她說。

  一片靜謐。通話機的訊息燈不發光,彷彿壞了、故障了,她聽不見他回應……或許,他也沒聽見她,他那頭的機器同樣出了狀況?

  「亞傑──」

  「綺璐──」

  就在這一秒,她想問他是否聽見她,訊息燈再次爍耀。

  「綺璐,」他一叫她的名字,那赤紅的燈便急閃著。他說:「妳還沒睡嗎?」

  搖著頭,佟綺璐輕聲柔緩地答道:「安平學姊出去了──」

  「嗯,肯定來找阿莫了,他在浴室裡……」松亞傑嗓調安沉,突然說:「綺璐,妳先別睡,我過去妳那兒。」

  佟綺璐瞅著傳出他聲音的機器,默不作聲,一會兒,指尖觸摩上頭微微的熱源,細語:「好。」

  男人來時,她在床上,沒幫他開門。他自己有鑰匙可以進來,可以毫無阻擋走到床邊,撩開遮簾,觀眄她躺臥的模樣。

  「還暈船嗎?」松亞傑扭亮上鋪床頭窗的小燈管。

  佟綺璐眨了眨眼,側過臉龐。他的手伸過來,覆在她頰畔。上鋪對高個子的他沒影響,他輕易地碰著她,一寸一寸摸她,指腹帶著胡椒薄荷油氣味按揉她的太陽穴。

  「我好久沒搭船……」她舒服地閉眸。

  「臨時時要妳上船──」男人喃言,不是歉意。「妳要儘快習慣。」

  她睜眼,對著他的俊臉。「學長要我做什麼嗎?」

  松亞傑收回停在她額鬢、已經不由自主捲了她一綹髮絲的手。「我今晚恐怕得睡在這艙房。」說恐怕,實際是「要」。他唇邊噙著那抹習慣性的微諷淺笑,盯住她水亮淒迷的眸子,摘掉貝雷帽,一個彎低動作,消失在她面前。

  佟綺璐躺平,望著窗上白熾的小燈管,伸手關暗,翻個身,屈肘伏在枕上。艙窗外的海面的確不太平靜,安平學姊說有鯨群,這次採集的一個任務,是要把海底攝影機安裝在抹香鯨背上,透過生物攝影的方式,找出神秘物種活體——傳說中,那隻讓海洋不平靜、需要美女獻祭的大海怪。它張牙舞爪,可以吞噬船隻,搞得水手心生畏懼……

  胸口刺刺的,佟綺璐收回對住窗外夜海的視線,把手伸進衣領裡,拉出傳家項鍊,寶石藍得像要滴出水來。她將它握於掌中,無端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放開手,寶石沒像水一樣消失,她鬆了口氣,小小聲地,撐直肘臂,輕悄悄地爬起,下床。

  一雙白暫玉足踩在橫木上。松亞傑先是看到發亮的趾甲,然後是撲粉般的瑩潤足弓和腳踝,接著,她整個人站在床尾、柔荑扶搭梯級邊木,神情恬靜地盼著他。

  松亞傑歪歪斜斜地靠在床頭,攤放腿上的書,只翻了兩頁,看來,今晚確實不適合閱讀,他把書合上,擱往床外夜燈矮桌,眼睛盯住她的美眸。

  在他的注視中,佟綺璐慢慢走動,像隻貓咪,鑽進下鋪。松亞傑脫下制服襯衫,丟出床外,拉掩遮簾,嬌羞的小女人旋即縮進他懷裡。他摸著她身上的薄絲睡衣。

  「這是安平借妳的?」

  佟綺璐點點頭,臉頰貼著他赤裸的胸膛。

  「這船上只有妳跟安平兩個女生,寢室很難分配……」他撫著她的頭髮,長指穿入髮間,描著她的耳垂、頸部線條。「她和阿莫過些日子要結婚了,讓他們住不同的寢室,實在很棒打鴛鴦──」

  「對不起……」佟綺璐低低喘息,感覺他的手在她鎖骨游移。

  「這睡衣一定是安平準備穿給阿莫看的……」

  佟綺璐仰起頸子。松亞傑順勢脫掉她身上借來的睡衣。

  「綺璐,妳學會了……對不對?」他親吻她的嘴。

  「嗯……」她逸出聲來,不明白他說她學會什麼,只是將舌尖抵向他,與他交纏,互為卷裹。

  晚餐時,喝了暖身酒的氣味依舊停留在口腔之中,濕燙灼燒著,深竄喉嚨,像奔騰的火焰,逼出肌膚底層的寒意,使她熱了起來。他扯走她身上最後一件遮蔽物,擁著她翻滾,讓她躺在他軀幹下,展示著姱修姝豔的成熟胴體。

  「亞傑……」他的眼睛閃熠著兩個藍點,瞅得她害羞地轉開臉龐。

  他單手伸過來,尋抓她胸口的項鍊,長指擠在她豐盈的雙乳間,捻著項鍊寶石,有意無意地摩觸她的乳頭。

  佟綺璐下意識地顫抖,弓縮身子,腳趾一根一根蜷曲起來。

  「綺璐──」松亞傑低喚著,嗓音比平日渾厚,濃濃的魔魅誘引。「新生要順從——把妳的腿張開,綺璐──」聲調柔慢。

  空氣鬆軟了,她聽見他解腰帶的細微金屬聲響,回過頭,望著他丟棄外褲內褲,俯近她。

  「綺璐,腿張開。」他哄著她,十足溫情的吻落在她鼻樑。

  佟綺璐閉緊眼睛,兩手迭握在胸前,挪移腰臀,雙膝分開一個美妙的寬度,讓男人健實完美的軀幹伏嵌、貼近。

  「綺璐——」他吻她的眼。她睜眸,睫毛忽靜忽動。他吻她的唇,她雙手柔慢環上他肩頸。

  早就想這麼做了——她是來成為一名個性大膽的無疆界美女,教他永遠忘不了!

  佟綺璐牢牢抱住松亞傑,他怎麼吻她,她就怎麼回應他。他吻她胸口、輕吮她的乳頭,她也如此做。他們赤裸的身體,印著對方的吻痕,器官密實貼在一塊,悸動著,流沁汁液。他不想這麼快進入她,她也還在等,兩人深深纏吻後,喘氣互瞅著,彷彿在等誰先沒了耐性。

  七年過去了,她來了;那日,輪到她轉身和男人離開,讓他在後頭,追到「等待太陽」,找回她;今晚,他進這房裡,她從上鋪下來,和他躺在相同的床──他們的耐性應該是一樣的。

  他一動,她顫抖,接受他緩緩的插挺。腫脹的慾望早被等待折磨得疼痛不堪,她忍不住叫出聲來,他也粗喘著。

  他雙手捧著她眉心皺凝的美顏,吻吻她的唇。「我也很疼……」說話的嗓音像呻吟,發自喉嚨、略帶哽咽似的痛苦呻吟。

  她吐了口氣,搖著頭,淚水溢出眼眶。他吻她眼角,輕徐抽退,再直探到底。她的身體猛地吸緊他,乳房一陣顛晃,抖落從他身上滴至她嬌軀的汗水,他撫開她黏頰的髮絲,吻她的臉,她昂起下巴,紅唇吮住他游移的嘴。

  檸檬伏特加夾著汗水的氣味,在這一刻,特別明顯,似乎,晚餐喝的酒正是要作用於此分此秒,使身體益發瘋狂忘情地結合。

  她像安平學姊研究的怪物,將他攀纏,一寸一寸吞納。

  掙扎又激動地,他加快抽插,一會兒挺起胸膛,大掌抓握她彈跳的乳房,一會兒伏低肩膀,嘴唇覆住她豔麗的乳頭。他咬著她,她也咬著他,深層、深層地嵌含。

  充實之感來得飛快,他們共同逼近歡樂境地──這小小、幽閉的下鋪,像一塊溫暖鮮沃土壤,佈滿發芽種子,種子長成迷香植物,野性藤蔓糾糾結結如密網,繚綁他們。是否是那朵半開的野玫瑰?是肉桂?還是番紅花?幽雅沁香,充斥鼻端。驀然之間,回到那個密固的避難室,晦暗交錯的人影、古老潮濕的空氣、避難者散發的汗味,他擁著她,滿懷貼心馨香……

  「亞傑──」就這當下,那年十四歲女孩的叫聲,纏纏綿綿地將他拉回現實──興奮高潮的現實。

  幾乎到盡頭了,暢快感覺實實在在也虛虛幻幻,無以名狀,唯有透過肢體釋放,感受震撼衝擊。

  松亞傑托高佟綺璐的臀腿,眼神狂亂,看著她汗水淋漓的雪白嬌軀。「綺璐──」嘶啞的嗓音喊著她。

  佟綺璐美顏半暈迷,時而咬著唇,嚶嚶低泣,她無法控制泌流汁液身體──

  怎麼辦?

  「亞傑……停、停……」她想要他停止,他再不停止,他們都將成為浮出水面的鯨魚,噴冒帶著牡蠣氣味的膠稠海床。

  「這是安平學姊的床──」

  他吻住她的唇,唸咒語似地呢喃。來不及了。沒關係。安平和阿莫一樣在他的床這麼做……他如是說,她感覺眼前一團迷霧,迷霧裡,她看見男女熱烈交合的軀體,他們動作大膽露骨,沒天沒地撞著對方慾望私處,她聽到那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響,像一種水聲,一種帶著性感香氛的水聲。女人不再是女人,男人不再是男人,他們交相緊黏,是水澤地一株雌雄同體的迷幻花朵,動物吸嗅他們的氣味,會癲狂發情。當他們接吻,別過臉來,她看清那是──她和他!

  佟綺璐抽了口氣。松亞傑離開她的唇,壓抑一聲粗重的喘息,定住擺顫的腰桿,在她暖柔濕膩的緊窒內部,一點不剩地湧洩熱情。

  男人將她的項鍊擺正在她嫣紅乳頭等距的中央,小心翼翼地觸摸那燦亮的寶石,俯下臉龐,先吻她的唇,再往下吻她的乳房、舔吮敏感的乳頭,一路吻至她的肚臍、小腹和大腿,他還吻她的覆毛處,舌尖探進裂縫裡,勾弄脆弱的蕊蒂……他說吻進她這兒、吻進她的心,就是千吻之深。

  女人坐起身來,推著他躺下,長髮垂蓋緋紅的兩頰,她伏在他腿間,用他說的千吻之深,吻他,吻進他那兒、吻進他的心,她抬眸看他,眼底盈滿晶亮的水,那一瞬,他滿足了。

  兩顆心再次聚攏,身體密貼,分不開,他們好有耐心,像兩條交配時間可以長達一千分鐘的蛇,欠久不停歇地抱在一起、吻在一起,但願永不相離。

  佟綺璐張開眼睛。微光射進艙窗,落在她額頭,她抓著枕頭坐起,不見松亞傑身影。床乾乾淨淨的,是上鋪。她像一個被供奉在神壇的祭品,赤裸身子,躺置高高的上鋪。她不知道他於何時把她抱上來,但她已不是處女,不適合一個人躺在這兒。她拉開密遮的簾帳,移動身子,踩梯下床。

  下鋪已經整理過,換了床單,不見一絲跡漬,若非她走動時,雙腿間淌溢屬於他的男味,她會認為自己作了春夢,無法自蛻變為女人的心境中掙扎出來。

  佟綺璐摸著自己光緻的身體,飽脹的乳房像熟果子,乳頭突起的模樣彷彿可以哺乳……他沒有戴保險套,搞不好她真的會成為一名母親!

  雙手停在平坦的小腹,她走進浴室,男人灼燙的體液浸滿她甜蜜的入口。

  「妳醒了?」淋浴間的隔門一開,松亞傑走了出來。「怎麼只睡這麼一會兒?」他撥著濕髮,笑容很瀟灑。

  佟綺璐凝定了一下。「我以為你走了──」

  「去哪兒?」他笑著,靠近她,手掌往她腦後覆。她自然地仰起臉龐,他隨即吻住她的唇。「雖然那位夏少爺住的艙房還有一個空床位,但我可不想和他當室友……」他抱起她,讓她的兩條長腿環夾他腰杆。

  她喘著氣,垂眸,對住兩人微貼的胸乳。「亞傑……」嗓音嬌怯怯。「你沒戴保險套──」

  「嗯。」他應了一聲,嘴又壓上她的唇,邊吻著,邊說:「阿莫和安平就要結婚了,罄爸希望要結婚的人,可以多多增產報效組織……我得住這艙房,妳懂嗎?綺璐──」

  佟綺璐搖首,唇舌被他佔據著,說不出話。松亞傑抱牢她,退進淋浴間,扳開水源,像他們重逢那日,水柱當頭澆淋。

  「綺璐。」他的嗓音沉和于水聲中。「妳不希望我與那位夏少爺打架吧……」說著,勃起的慾望頂開女性至美之處。

  佟綺璐吟叫了一聲,感覺松亞傑猛然放開她,柔荑趕緊往他的肩頸交抱,身子卻仍往下滑。他一個托顛向上,兩人私密處再次深緊嵌合。

  這一夜,他確實沒有離開這艙房,連洗澡都和她在一起,好像這才是他們的真正重逢,他們終於找回失去的另一半。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09:59 AM


第四章

  重逢在安和年月,是一種幸福。

  佟綺璐平穩地睡了一覺,舒服而滿足地醒來,掀揚眼睫,瞳眸映漾松亞傑定定瞧著她的俊顏。

  他說:「睡得好嗎?」

  他們一同擠在上鋪,神奇地沒將床壓垮。

  天光鑲鍍圓形艙窗一圈淡淡金澤,與他的膚色近似。她芙頰枕靠他左胸,輕緩吸氣吐息。他伸手撫著她的髮、她的臉。朝陽在偏斜,房裡好寂靜。

  「今天要正式啟用新潛艇,再不起床吃早餐,之樣肯定廣播叫人。」松亞傑坐起,背靠在塞了枕頭的牆角,他將佟綺璐攬入懷中,低頭吻她的紅唇。

  一個很深的早安吻,根本不想起床,想讓人用廣播叫他們,轟雷一般地打擾他們,才能驚得他們從對方身上跳開。

  他們一絲不掛,被子也不知堆到哪個角落去,供暖系統恒溫如晚春,遮寒無疑是多餘。他將她抱起來,又讓她躺下,拱著寬厚肩膀籠罩她,幽眸的兩眼盯看她許久。她也瞅著他,深覺這個男人似乎目不轉睛地睇望了她一夜,她美眸沁泛水霧,柔荑環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有人在敲門了——」他說著,卻是俯低俊臉,吮吻她的唇舌,長腿頂開她閉合的雙膝。

  佟綺璐心裡明白,是該起床了——艙房外陸陸續續傳來腳步聲,還有敲門響。現在差不多是早餐會報的時間,旭日半浮海面,船上人員全得進海圖室聽取大學長居之樣發佈重要事項。他們能不下床嗎?他是幹部,開會不能遲,得先到,但他今早搞不好會缺席。他在沒規沒矩的紅色城堡,能規規矩矩,到了什麼都要小心謹慎的海上,竟徹底失控。

  松亞傑大掌已經覆向佟綺璐腿間柔嫩的凹陷處,長指撥撩那濕澤。

  佟綺璐吞吮著他嘴裡的氣息,嬌喘了起來。「亞傑……」囈語地叫著他。她想告訴他該起床了,他也說有人在敲門,不是嗎?外頭有人一直在催促,催促他們該去開會。這是海洋科學研究船,不是航越愛情海的蜜月度假船,他們怎麼可以不知羞地忘卻出海任條,只想在對方身上採集似地膩在一塊兒!

  一整個漫長夜晚了啊,難道不夠嗎?是啊。有誰會知道,這可是等了七年的千吻之深——他要像歌詞裡講的,和她局限在性裡,就這一刻,單單這一刻,讓他們不斷探求吧!

  「綺璐,妳醒了嗎?」敲門響換成人聲。

  松亞傑聽見了,更加挨緊身下白淨無瑕的絕色女體。

  佟綺路敏感男人已在進入她,柔荑往兩人交連處抵擋,濡濕內部縮了一下,像要推他出去,這刺激卻教他直衝最深處。她抽了聲氣,轉側臉龐,紅唇離開他的唇舌,急喘,喘得美眸溢出淚水,胸脯一陣起伏震盪。

  松亞傑昂抬胸膛,抓起她的雙手,再俯下,吻她的耳朵、頸側,細細吸印吻痕。「抱歉,綺璐,妳今天不能和夏少爺一起吃早餐……」外頭的叫門聲奮力不懈。他在她耳畔沉喃:「學長有很多事要妳做──」

  「嗯……」佟綺璐感覺自己像個受刑者,手腕被他大掌虎口牢扣,可她不害怕,愈加靠近他,騰著柳腰,迎合他的律動。她知道學長要她做什麼,她知道……

  他說:「很好。」然後吻著她的乳房,舌尖舔過她繃凜的緋豔乳頭。

  晨間慾望比夜晚兇猛,他們瘋狂地擁抱疊合,他放開她的手,她就摟住他,纖指抓他的背、探進他豐厚微鬈的黑髮裡。

  「亞傑、亞傑……」

  門外,那個傢伙說什麼也不放棄,非得等她睡醒似的。敲門聲變拍門聲,夾雜在她喚著他的名的柔媚呻吟裡。

  「綺璐,大聲一點,讓學長聽妳的聲音──」

  「亞傑……別放我一個人……」她意亂情迷地搖著頭,淚珠橫發。「亞傑──」

  松亞傑很滿意了,俊眸飛揚,唇邊帶笑,就在佟綺璐嬌喊著他時,他一手佔有地摸著她粉紅的美顏、嬌胴,瞇眼睥睨窗外晨曦,燦燦爛爛地,噴射了。

  海霧往無國界陸地飄聚,外海天氣反而好,不用等待太陽,日照塞滿圓形窗,宛如艙房裡也有顆太陽。

  佟綺璐淋過浴,換好制服,坐在書桌前,對著一面橢圓小鏡子綁頭髮。松亞傑走出浴室,停在浴室門口,看著她的背影,半晌,無聲靠過去,握住她正要圈繞髮帶的柔荑。

  「你好了?」她欲回首。

  「別亂動。」他接手綁髮的動作,把絲絨緞帶結好,審視地靜瞅一會兒,再將寶石項鍊環戴她纖頸。

  佟綺璐凝視著小小的鏡子畫面,只見男人的手在她肩頸前後溫柔地動作,沒幾秒鐘,她忘在浴室的傳家項鍊,再一次透過他的手,回到她身上。她這才回首,抬望他歪挑一邊唇角淡笑的俊臉。

  「再落掉一次,我就收為自己的財產。」他撫著她的臉,拇指摩挲她巧致的眉。

  佟綺璐垂斂美眸,柔荑疊上他手背,抓著他的長指,一根一根,收進她細滑的、小小的掌心,另一手覆了過來,包握著,她緩慢地站起,朝他微俯的臉龐貼近,吻他的唇。

  松亞傑品味著小女人的性感柔情,咬一下她粉嫩的舌尖,低語:「我是說真的,綺璐——」

  佟綺璐點點頭,沒有說話,也咬了他的舌頭一下,才結束這個她起頭的吻,輕旋腳跟,要往艙門走。

  松亞傑拉住她的手,她回身,凝視著他。他腰間的浴巾鬆落了,她看他時,他的器官昂挺起來,他自嘲地一笑,怪罪身前美麗的小女人。「妳對我做了什麼?」他說:「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們已經遲到太久了,不能再回床上──」

  「我先去找之樣學長報到。」佟綺璐臉一紅,擺開他的掌握,移向艙房門,開門走出去。

  房裡餘留她的髮香,松亞傑握了握剛剛幫她綁髮的手,撿起浴巾,唇角扯露一個輕淺笑紋。

  今天要啟用新潛艇,他決定告訴居之樣他要下水——他正需要一趟冰潛!

  ※※※※

  那架潛艇的座艙部分壓根兒是一個巨大玻璃球,外部配備機械臂,採集海底樣本,兩個機械杓子輪流挖岩石和沉積物,試管收集海底沙芯,金屬罐收集氣體,所有樣本標本有個艙內自動化實驗室和塑膠玻璃架子可置放暫存,六組推進器提升船身在海底行進的順暢度。

  居之樣說,這是精密好物,不過,操作程序也太複雜了,目前試得最順的是興趣廣泛、才華洋溢的富豪少爺夏初晨。

  甲板上的學弟們紛紛被遣退,戰敗似地下樓、上樓,往該去的工作崗位窩。

  今日海象著實好,天空還染著朝霞之彩,幾朵奔流的雲像胭脂色馬匹,隨風又幻化成紅色漩渦,海天一體。

  登上三樓飛行甲板,松亞傑把拎著的圍巾、禦寒風衣掛在欄杆格架,瞇眼睨望新潛艇裡的試駕員。「那傢伙是怎麼回事?」

  居之樣轉頭看著松亞傑從樓梯口走來,對他今早開會缺席並且遲了兩個小時才現身,沒多說什麼,僅就他的提問,發言道:「他說他小時候很愛玩遙控飛機,常和他表哥競賽,這種東西跟操縱遙控飛機很相似……」

  松亞傑輕蔑似地一笑。「富豪少爺的謙遜之詞,還真的與我們平民老百姓不一樣。」

  「是啊,什麼遙控飛機,我們小時候看最多的是轟炸機。」向來沉默寡言的同儕——莫威廉意外地冷聲冷調冒出一長串。「養尊處優的少爺沒去過男人該去的地方,說說小玩意兒假威風。」

  真是一針見血!

  松亞傑俊顏躍上興味。「難得聽你一次說這麼多話。」他站定在莫威廉與居之樣中間,這才看清楚透明潛艇裡的副駕駛座坐了韋安平。眸光一閃,他將那四人座機體仔細掃視,問居之樣:「綺璐呢?」

  居之樣眉角微挑,長指推了推眼鏡。「怎麼問起我?那不是你沒來開會的原因嗎?」扯唇調侃。「多努力,罄爸指望我們壯大組織。」他伸手,越過松亞傑,拍拍莫威廉的肩。

  「我叫那個女孩去吃早餐。」莫威廉再次發出嗓音,海風吹得他的臉特顯俊凜,兩道視線直射那顆包覆一雙男女的大球。「她太瘦了,如果有計劃要讓她受孕,最好現在開始注意養生。」

  松亞傑歪撇一下嘴。「謝謝忠告。那麼——」他看向居之樣。「今天是要讓安平和那傢伙下水——」

  「我還沒試駕。」莫威廉打斷松亞傑的嗓音。「你也還沒。負責取回罄爸冷泉生態研究樣本,是你的工作——」

  「我知道。」松亞傑沒忘自己這次出海的主要任務。「我會讓那便服學弟當駕駛,聽我指揮下水取樣。之樣,叫學弟們可以放鐵籠——」

  「已經放了,浮標在那邊。」居之樣拉著松亞傑往側邊欄杆,遙指碎冰海面的橘紅標示物。「你以為你快樂時,我們在幹麼?罄爸常說,享樂不忘工作。昨晚,阿莫和安平也把攝影機安置了,就你完全的悠哉——」

  「別這樣,新手爸爸——」松亞傑懶散地轉身,斜靠著欄杆。

  「我到現在還沒有當爸的感覺。」居之樣苦笑。「蕊恩不讓我抱孩子,看一眼也不行——」

  「這麼慘?」語氣有點幸災樂禍,而後轉為安撫。「好吧,接下來的工作我處理,你上岸當幾天奶爸,重新修補你和蕊恩的感情……」松亞傑適時展現夥伴情誼,又補了一句:「希德開的賭局,我下你們不會離婚──」

  「你真好心。」居之樣沒什麼好氣地打斷他。

  松亞傑大氣大度地攤手,道:「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的一員——天生好心腸。」

  居之樣哼笑,回身,搭著他的肩,哥倆好地說:「聽我過來人建議,有天要是你結了婚,出隊工作最好移交給未婚沒有家累的傢伙——」

  「這話你留著跟阿莫講。」松亞傑叫了一聲莫威廉,看著他旋足邁步,對居之樣說:「你也知道——這趟採集結束,阿莫和安平要辦婚禮,你好好給他建議吧,過來人。」

  居之樣揉揉鏡架下的鼻樑。「不聽便罷——」

  「什麼事?」莫威廉走來。

  松亞傑丟下話:「你們聊聊,我去了解、做準備。」他朝新潛艇移步。

  樓梯下也傳來腳步響,松亞傑忽有所感停了停,偏首,先看到自己稍早擱在欄杆上的圍巾和風衣,視線穿越飛擺的衣袖、毛料,對住了陽光中璀燦若瓷的絕麗小臉。

  佟綺璐走了半段金屬樓階,定住雙腳,仰著臉龐。艙外光線折射得很厲害,閃跳的成束鋒芒,刺映她美眸。廚房裡的學長說今天海象佳,最好戴個墨鏡。她臨時上船,什麼都沒準備,這種出太陽又冰寒的氣候,像顆酸檸檬,扭擠噴沁的汁液侵浸得雙眼難受。

  閉了閉眼,再睜開,頂階上有抹人影在陽光的偏掠中漸漸清晰,她垂下臉,快步往上,短短幾階,卻讓她喘了起來,紅唇呵出白霧。

  「金屬階梯很滑,別跑這麼快。」男人將她接進懷裡,摸摸她濕涼的髮鬢。「流汗了?這樣會感冒──」他將自己的貝雷帽戴在她頭上,取過欄杆上的圍巾和風衣,往她身上披裹。

  「這個給你。」她也拿出攢在胸前的保溫袋。「廚房的學長說你採集時,喜歡在甲板吃早餐。」

  好天氣的確適合在甲板上用餐,一面欣賞荊棘海淨透的細碎浮冰群,幾隻鷗鳥低回海面,倒影好閒情,幸運的話,還可聽見大翅鯨歌聲,這古時水手傳言的女海妖歌聲,其實極可能是公鯨求偶的吟唱。

  「妳聽見了嗎?」松亞傑一手提著佟綺璐給的袋子,一手扣住她肩頭,讓她順從他的力道轉身。

  臉龐朝向廣闊海景,佟綺璐望住松亞傑指示的遠方。

  陽光流動般的海天交接處,有隻鯨魚飛躍地跳出水面,沉海時揚舉尾鰭像跟他們打招呼。

  「我們很幸運。」松亞傑在佟綺璐耳後低語,掀開保溫袋,拿出她為他準備的熱奶茶、雜糧麵包三明治,往一旁放了筆記型電腦的桌椅坐定位。

  鯨魚蹤影深潛,海面恢復平靜,但依然聽得見大自然裡雄性對雌性發出的誘惑訊息。

  佟綺璐回身,繞過同樣站在欄杆邊說話的兩位學長,松亞傑在那正對新潛艇的位置拉開另一張椅子,等著她。

  他說:「綺璐,過來。妳得和我一起下水,有些數據資料先讓妳了解。」

  她坐到他身邊。他一手持保溫杯,一手在電腦觸控板、鍵盤上移動,喝了口奶茶,他放下杯子,改拿雜糧三明治,單手撥扯保鮮袋。她見狀,雙手握著他的手,取下三明治,把一切弄好,送至他嘴邊。

  松亞傑看了小女人一眼,咬下夾了料的雜糧麵包,雙手專心在電腦上動作。「這是妳做的嗎?」

  佟綺璐點頭。「廚房裡剛好有波爾多芥末醬和辣味香腸,以前,你總是這樣吃。」

  七年前,那個空襲後的夜晚,廚房半毀、一團凌亂,她沒能幫他在雜糧麵包裡夾抹喜歡的滋味。

  松亞傑視線瞅回佟綺璐臉龐,又咬了口麵包,香艾菊搭著香腸微辣之氣在味蕾上擴染開來,滲入心肺。他好久沒這樣吃麵包了……他停手,不打電腦,雙眸直視身旁的小女人,她便再次拿高麵包讓他咬,接著,端起保溫杯,喂他喝熱奶茶,他頰側稍稍擦觸她指節,話語冒出口。「手怎麼這麼冰?」大掌覆住她捧著杯身的小手。

  佟綺璐一揚,對住他深眸的目光。他將杯緣往她嘴唇靠,她乖乖地喝了一口熱飲。

  「下次,可以加些白蘭地。」他道。

  她記住了,一點一滴,在心頭,記下男人的喜好。

  「我也可以來一杯嗎?」

  夏初晨看到了。男人要女人坐在小桌邊,像在約會,與他緊靠在一起。夏初晨早就聽過那些沒規沒矩、自居「學長」的傢伙,喜歡威嚇後進學弟妹服從的變態行為。

  夏初晨一早找不到佟綺璐,現在想來,她應該是被松亞傑命令去做什麼繁亂事,忙到現在才有時間用餐。夏初晨告訴韋安平休息一下,隨即爬出潛艇外,站在圓球頂艙門上,看著男人越來越靠近女人,他忍不住了,猛地跳下,甩去紳士舉止,大步大步走到男人面前。

  「松先生,」叫人的語氣像要決鬥,夏初晨冷盯著松亞傑將杯子壓靠在佟綺璐唇邊的魔爪。「我也可以分享你的飲料嗎?」他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傢伙在強灌綺璐。

  松亞傑眸光斜掠夏初晨一眼,笑了笑。「練習完畢了?」大掌徐慢離開佟綺璐捧杯的柔荑,他站起身。「還熟練嗎?這新潛艇也是你祖父捐的,你駕駛起來,應該很得心應手吧,初晨學弟——」改口稱「學弟」不再叫「少爺」,他接著展現學長的威嚴——

  「半小時後,正式下水。想喘口氣,喝杯熱茶,現在趕快進艙房處理,下水後,不准有任何生理問題。」笑著臉說完,他坐下,繼續叫出電腦裡的檔案資料。

  夏初晨長這麼大沒被如此無禮對待過,他一臉僵愣,冷風拂過他額前髮絲。

  「綺璐——」松亞傑發出聲音。

  「初晨──」佟綺璐也開口。

  松亞傑打住話鋒,轉眼盯著小女人。她也瞅了他一下,而後,微仰美顏,將手裡的保溫杯捧向夏初晨。「你要茶嗎?這是我泡的——」

  夏初晨原本鐵青的臉色倏然煥亮。「謝謝妳,綺璐。」俊顏綻放笑容,虔誠地,接取心儀女性遞來的物品。

  就算是毒藥,他也會把它飲下!

  松亞傑低沉一笑。佟綺璐回眸對著他,她那柔美眼眸一個靈動,神秘了起來。

  他說:「在想什麼?」

  她沒說話,凝視著他。他又一個斜揚唇角的笑,移開視線,專注在電腦上,一手拿起雜糧麵包,一口一口吃完。

  「綺璐,謝謝妳,這茶很好喝。」夏初晨的嗓音再起。

  佟綺璐這才露出唯美笑容,恬靜的眼神流眄兩個男人,她想起安平學姊昨晚講的海戰故事。

  三十分鐘後,夏初晨操縱著新潛艇下水,松亞傑沒坐在副駕駛座,和佟綺璐坐在弧形後座。松亞傑完全沒要佟綺璐做什麼,彷彿這趟採集是特地帶她來度假,昨晚一個甜蜜夜,今早一起在甲板聽了鯨魚唱歌,他吃光她做的三明治。現在,他們一起處身於一個夢幻大泡泡中,他抓著她手,問她緊不緊張,這潛艇僅可在海底待六小時,所以他們得用傳統方式放鐵籠漁網輔助生物採樣。

  新潛艇在下降,先是藍,再來是深藍,之後一片暗黑,傳訊系統間間斷斷有上頭學長報座標的聲音。

  「請求著陸,給我指示。」夏初晨回報著。

  「座標確定,以下,聽取亞傑命令即可。完畢。」大學長居之樣不管事了。

  「准許著陸,開啟照明。」松亞傑嗓音響起。

  燈光乍現,新潛艇在荊棘海下一千尺的雪白地著陸,五盞探照燈掃亮周遭環境,不知名生物圍著一個隆起處竄遊。

  松亞傑說:「就是那裡——」

  有氣泡的地方,長著大叢大叢奇怪東西,像植物,他說是管蟲,冷泉生態中被發現最多的生物。

  「杜老師近幾年就是在研究這些……」夏初晨看見了那半冰半氣從海底岩石冒出的冷泉,想起杜罄曾跟祖父提過未來合作開發新能源的可能性,祖父因此先捐了研究船贊助他。

  「可以開始採樣了,初晨學弟。」松亞傑翻起手邊的筆記本,連續下指示。

  幾個小時後,他們完成水下工作,關閉探照系統,在漆黑中,啟動上升,將返水面。

  「我什麼都不用做嗎?」潛艇像電梯無聲緩爬,四周一片墨暗。佟綺璐飽覽了冷泉奧秘,什麼也沒幫上忙。

  「當作見習嗯。」松亞傑這語調,在海裡,探底似的溫柔。

  沒有盡頭,像在飛翔,海平面成了遙不可及的天空,發光生物浮游而過。他說是水母。她循聲微挪臉龐,頰畔擦過他的唇,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潛艇裡唯有儀錶板若星的微弱光點——他似乎在笑,潔白的牙齒在黑暗中一閃,沒多久,她感覺他的氣息俯近,她對著他的眼睛時,他已吻住她的唇。小心翼翼地探吻,好像他並沒吻過她,好像她很脆弱,他怕弄傷她。在闃靜之中,他的手撫著她胸乳。下艙艇前,她脫掉了風衣和制服外套,他說新潛艇熱似夏,他甚至只穿一件短T恤。她的手抓著他的肘臂,搖搖頭——前方傳來夏初晨的請示聲——他依然解開她的鈕扣,將手伸入她衣衫裡,她抽了一聲氣,身體竟因刺激而泛潮。

  「出水請求——」海水漸轉深藍、紫藍、靛藍,夏初晨的嗓音如同早上她艙房外的拍門響。

  他毫不理會,臉幾乎埋進她雙乳間。她抑著呼吸,怕一出聲,就是媚人的呻吟。他將手指放進她嘴裡,她咬痛他,他才懶笑罷手,卻遲遲不回應夏初晨,再次俯首吻她。

  就在這時,夏初晨徹底失了耐性,回過頭,吼道:「出水──」嗓音猛頓,他瞠目,眼簾裡爍映男人激吻女人的倒影。

  「准許出水,回報母船鋼纜吊掛。」松亞傑不慌不忙地出聲,結束長吻,整理好佟綺璐,瞥了夏初晨一眼。「專心操縱。」此刻帶笑的表情教人感覺傲慢。

  ……下水後,不准有任何生理問題……

  王八蛋!Damn it!夏初晨火氣上頂,回過心神,一連串動作。潛艇急升,速度很快。

  「下面在幹麼?」母船監控系統察覺異樣。「亞傑!」大學長居之樣的嗓音重現。「亞傑!聽到請回答——」

  「出水準備。」松亞傑平聲靜氣回復。「吊掛鋼纜待命——」

  「你們速度太快了!」居之樣明顯慍怒。

  「是順暢無阻。」松亞傑答道。「初晨學弟駕駛技術了得!」才回報完畢,新潛艇唰地衝破水面。

  「搞什麼?!」居之樣應該是看到了。

  母船上,趁著等待的時間,在各層甲板悠閒釣魚的傢伙全跳了起來,睜大眼盯著同一個方位——船頭海面那個劇烈搖盪的框架圓球。

  「怎麼這麼快?」

  「魚群都被嚇跑了!」

  「簡直像海底火山噴爆!」

  「要是有船經過,鐵定出意外……這個富豪少爺在搞什麼?」

  一干人還在傻眼,又見夏初晨開艙門,爬上球頂,啪地跳入水中,濺起挾帶薄脆水晶的海水。

  「靠!那傢伙發什麼神經?」有人叫道。

  夏初晨浮出海面,奮力、憤怒地游向母船。

  居之樣衝出五樓瞭望控制室,一面下樓一面高喊:「放救生艇!」松亞傑那傢伙不知道幹了什麼,搞得富豪少爺跳冰海?!

  「放救生艇!第二組人員啟動機械吊臂,回收潛艇!」命令才下達,天空突來達達地螺旋槳聲響。

  所有人尚未來得及開始行動,一架不知打哪兒來的直升機,以極高超的技術降落在飛行甲板。

  簡直像無預警的空襲!

  居之樣定在四樓通行飛行甲板的樓梯末段,一臉莫名其妙帶怒色,辨識從直升機下來的男人。

  「少爺的管家來了!」有人揭曉答案。「是那個冷面管家啦!」這話好像在說大事不妙,富豪少爺還泡在冰海中!

  「之樣學長,快想想辦法……」膽小的傢伙竊竊私語。

  「羅爾卡──」大學長什麼辦法都還沒提出,富豪少爺以令人想像不到的矯捷身手爬著船頭緊急救難繩梯上來了。

  羅爾卡見到一身荊棘海冰寒氣籠罩的夏初晨,沉著眸。「你沒告訴我你要上這門課──」

  「我跟你回去。」夏初晨打斷管家,看都沒看一船戴白色貝雷帽的傢伙,逕直登上直升機。

  救生艇沒用上,機械吊臂吊回新潛艇時,陽光閃射在大玻璃球的色澤是七彩的。

  ※※※※

  近乎順利地——結束了採集,在飄漫細雪薄霧的午後,研究船返航,幹部們去向杜老師交差報告。

  佟綺璐坐在行政中心一樓大廳臨窗的雙人沙發。長尾青鳥飛來飛去,停棲在天花板燭臺式鍛鐵吊燈上。佟綺璐將眸光從鳥兒身上挪開,偏移臉龐面窗,視線邁過青羽廣場,望著對街廣場的天馬雕像噴水池,那是著名的旅店「等待太陽」——夏初晨祖父經營的。

  莫威廉和韋安平計畫在那兒舉辦結婚派對,這應該是採集後的重要事之一。韋安平本想透過夏初晨訂最好的場地,未料夏初晨沒走完採集行程,韋安平沒機會跟他提,回來更和莫威廉陷入冷戰,不知他們的婚禮會否如期舉行?

  「綺璐──」韋安平出電梯,踩過織滿細碎小青羽的駝色地毯,直接走向佟綺璐。「我們回宿舍。」她拉起佟綺璐。

  「安平學姊,亞傑要我在這兒等他──」

  「別管他了!」韋安平語氣強烈,嬌怒地道:「他們幾個不知道做了什麼惡劣事,害得初晨學弟要辦退學,我都還沒跟他打好關係套好交情,他們就想把他弄走,這些男人真是可惡到底!杜老師正在教訓他們,我們先回去──」

  「安平!」韋安平下樓沒多久,莫威廉也追了下來。「今晚不是要分析片子,妳有時間回宿舍嗎?」他長腿大步行來,拉走韋安平。「跟我回研究室──」

  「放開我!」韋安平生氣地甩手。

  莫威廉二話不說把她扛上肩,不理會她嬌吼,進入剛好開門的電梯。同時,另一個人從電梯出來,看戲般地挑唇回眸,直到門關上,聽不見女人瞎鬧的叫聲,他一臉意猶未盡地走過來。

  「他們明天就會和好了。」松亞傑靠近佟綺璐落坐的雙人沙發。

  佟綺璐靜望著他。他似乎不打算坐下,長尾青鳥飛降在他肩上,他挑了一下眉,乜斜眼瞅它,轉折語氣說——

  「原來你在這兒,罄爸到處找不到你——」

  「初晨要辦退學是真的嗎?」佟綺璐問。總在那麼一、兩秒——

  松亞傑這次被她打斷,腦海浮起她給夏初晨熱奶茶的情景。他沉合一下雙眼,肩上的鳥兒拍了拍翅。他沒答她的問題,大掌牽她站起,說:「外頭下著雪,我叫車送妳回宿舍。妳第一次出海採集,也夠累了,回去早點休息。」

  佟綺璐低垂臉龐,美眸瞅凝他緊握她的手,跟著他的腳步走到青羽廣場。

  他把她送上一部他那日開到外堡接她的吉普車,交代開車的學員幾句話,沒對她道再見,即轉身回組織行政中心。

  到了紅色城堡,佟綺璐一個人下車,行過橋堡、外堡,穿越碉樓,於堡內廣場遇見夏初晨。

  夏初晨站在野玫瑰叢裡,望著女寢,細雪摻融在他髮裡,寒氣逼近頭皮,冷得教他萬分清醒。

  「初晨──」

  以致女人叫喚他時,他知道不是夢。回過頭,他對她說:「別過來,綺璐——」

  佟綺璐停住腳,碉樓外廊的遮簷阻擋白雪落在她身上。她說:「初晨,你不在這兒上課了嗎?」

  夏初晨沉默一陣,道:「抑歉,綺璐,我那天太衝動,是否造成妳的困擾?」

  佟綺璐搖首。下雪的天空瀰漫著霧彩,嫋嫋如煙。

  夏初晨微笑,轉開與她朦朧對望的視線,又朝女寢看著。「綺璐,妳覺得這一大片亂長的野玫瑰是男性,還是女性?」他提了一個奇怪問題。

  佟綺璐這會兒踩下步伐,離開碉樓外廊,走近夏初晨。她沒回答他的問題,無聲無息地站在他旁邊,就像這些野玫瑰一樣安靜。

  他卻說:「這些花肯定是男性——野蠻、沒規矩、亂攀纏——一逕往女寢竄長,歪雜的根莖堵塞了水管……」

  昨晚,有個女學員跑到只剩夏初晨一人的男寢求救,說女寢的供水又停了。紳士訓練使然,夏初晨二話不說去了女寢查看。女寢的供水忽流忽停,不單純。他直接聯絡祖父旅店的維修工程部門人員,叫他們帶精密探測儀器過來,找出了真正的原因。

  今早,他聽說海洋研究船要返航了,他決定在離開之前,要將這片野玫瑰連根帶莖剷除乾淨,讓女寢不再用水受擾。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10:00 AM


第五章


  夏初晨說:「綺璐,妳相信一見鍾情嗎?」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不閃躲,坦坦白白瞅睇對方。落雪在他們的目光中停了,霧不再飄蒙,他轉開頭,才聽到她說——

  「對不起,初晨。」

  佟綺璐無法回應夏初晨。她跟他一樣相信一見鍾情,幾乎跟他一樣,為這般毫沒道理可解釋的因素,進入無疆界學園。

  她對夏初晨說:「亞傑他人很好,我十三歲的時候在戰地遇見他──」

  「綺璐,」夏初晨打斷她,回身面對她。「明晚可以嗎?我想請妳吃頓飯──」他們約好一起用每一餐,卻未能實現。至少,至少一次,讓他和她坐在燭光花影的餐桌,好好地,像幽會一樣,共享美食吧!

  「嗯。」她輕應的嗓音,短短柔柔,使他的心急跳著,貪婪地期待她更多的回答——

  「我可以,初晨。」天神這會兒站在他這邊;她美妙的嗓音持續著。「現在就可以,你想在哪裡?我先換個衣服好嗎?」

  「好。」他極快地回答。「我等妳,在這兒等妳。」

  佟綺璐頷首,走出野玫瑰叢,往女寢移動。

  夏初晨一直看著她踏上女寢門廳階梯,再次揚聲。「綺璐──」她回頭了,他笑了。「我等妳!」

  佟綺璐沒讓夏初晨等太久,或者,夏初晨等她,根本不在意時間,也就不覺得久。

  當她穿了一襲和他身上西裝很相配的象牙色疊襟羊絨及踝裙,若雪閃亮地出現,她的鞋子也和雪同色,仔細瞧,才看出不同,那應該是很淡很淺的絳紫色,像她裙擺下的兩朵嬌嫋花兒——「永遠的精靈」忽地佔據他腦海,他忘卻戶外近晚,氣溫又降了好幾度,上前牽住她的手,只想和她在野玫瑰鋪萌的堡內廣場跳曲雙人舞,要不是她手心的低溫提醒,他真會忘形地那麼做。

  「怎麼不把外套穿上再出來?」夏初晨接手佟綺璐掛肘的長大衣,攤展開來,眼神溫雅凝眄著她。

  佟綺璐在他的紳士舉止服務下,穿妥外套,撥好圈戴水晶蝴蝶髮箍的柔鬈黑絲,輕語道:「我怕你等太久……」

  再久,我都等。夏初晨看著她化了淡妝的美顏,把話擱在心裡頭,挽起她的手,說:「走吧,到我祖父的『等待太陽』。」

  雪歇了,天空的月,亮出一彎尖角。今日是完滿的圓才對,那些繚繚繞繞的雲霧太糾纏,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永不消失。都說荊棘海無國界地區難等太陽,連月也罕見,出現僅是一點點。

  一點點就夠了!夏初晨喟嘆,望著像是黏在擋風玻璃弧邊、濛濛無全貌的月,他其實不確定是不是月,那有可能只是路旁一盞造型特別的燈,亮得讓他的心情環成一圓天使輕盈光圈,要飛起來似地,他傻傻笑了,偏首看一眼副駕駛座的佟綺璐。

  她說她合一下眼,要他到了叫她。她剛返航,疲累堆積在細弱的身子骨,應該在宿舍好好休息,卻願意和他在這兒。他花了比平常多的時間,將車駛到港口區——以新年花車遊行的速度,在霧中悠逛每一條碼頭街道,耐心地,等到她眼睫毛微動,他才往目的地前進。

  佟綺璐睜開眼睛時,夏初晨的車正好繞過天馬雕像噴水池,往「等待太陽」迎賓門廳的車道停。

  他說:「我正要叫妳。」

  佟綺璐美眸微緩流轉,眼角餘光稍稍自儀錶板掠過。「謝謝你,初晨。」她從被放低、像張舒適小床的椅座直起腰身。

  夏初晨伸手過來,一面扶她一面將椅背恢復原狀,然後,他將車熄火,抽鑰匙。儀錶板上所有顯示消失,報時也消失。「還沒用餐,怎麼先道謝?」他這麼說。

  門衛開了駕駛座車門。「初晨少爺──」

  夏初晨抬手阻止門衛動作,下了車,行至前座這道門,親自迎佟綺璐下車。

  兩人男才女貌,像出席宴會的最佳伴侶,手挽著手,走進輝煌氣派的「等待太陽」裡。

  ※※※※

  十七樓餐廳的貴賓包廂隨時為大老闆孫子初晨少爺準備好。

  鮮花、香擯、巧克力草莓和魚子醬小點心,圓桌上,布巾是有戀愛氛圍的粉紅色,雙心形蠟燭在邱比特拉弓的金箭前端,燃著兩簇合為一簇的火光。

  總管很滿意自己選的這個燭臺,雖是臨時,他辦起事絕對力求完美,何況大老闆家的幾位少爺小姐,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初晨少爺今晚帶女士特來用餐,他更得慎重。

  看看腕表,總管走出窗景一流的包廂,外部扇形空間裡,差不多座無虛席了,弧形窗牆設建靈感發自古代西班牙大船,現在盛載月光,「等待太陽」今晚是等到了月神降臨。

  鋼琴演奏柔柔徐徐,流瀉和月光一樣悄悄使人迷醉的旋律,用餐的賓客們神情愉悅,一小口一小口啜飲芳醇美酒。

  「初晨少爺還沒上來嗎?」總管叫住一位黑服侍應生。

  侍應生一愣,遲疑地轉頭看向音箱蓋撐揚似帆的鋼琴。「初晨少爺不是在那兒嗎──」

  總管視線一調,驚訝地道:「初晨少爺怎麼會在那兒彈琴?他來了,你們為何沒帶他進包廂?」

  「是初晨少爺自己的意思。」侍應生被總管的反應弄得有些緊張,他只是個侍應生,又不是領班。

  「女士呢?初晨少爺的伴侶呢?」總管再問。

  侍應生一臉無辜,指著表演台下獨坐的人影。「應該是那位吧──」兩位貴賓進來時,他沒親眼看見,僅聽同事耳語了幾句初晨少爺的女朋友怎麼怎麼美,初晨少爺正為她獻上愛的鋼琴曲。

  總管忽而明瞭夏初晨的「男人的浪漫」,點點頭,揮退侍應生。「好了好了,去去去,小心招呼貴客。」說著,他移動步伐,正欲去問候女士。

  「總管──」一個低抑的嗓音叫住他。他回過頭,就見領班急步趨近。領班在他耳邊報告:「大老闆臨時帶了客人要來用餐,外場現在幾乎沒位子,包廂只剩保留給初晨少爺那間,大老闆他們人已經要進來了,又不能叫他們到樓下或樓上的其他餐廳,我看是不是──」

  「我看就把初晨那間包廂給我們用。」突如其來的聲調,低回在腦背。

  總管和領班嚇了一跳,同時轉頭。大老闆夏萬鳴帶了一群人站在他們後方。

  「生意很好,辛苦兩位了。」夏萬鳴露出頑童般的笑容,拍拍他們的肩。「我給你們加薪,不要告訴別人。」他的客人全聽見了,個個面露笑意,穿制服、戴白色貝雷帽的年輕人更是笑出聲來叫「爺爺」,說他們也要零用錢。

  總管尷尬地微笑,吩咐領班照大老闆的意思。領班旋即迅速派人去包廂增位。再由總管帶領大老闆一行人往包廂移動,其中,某個年輕人駐足不前,像被優美琴聲吸引,停留好幾分鐘,沒即時跟上長輩。

  「來來來,小朋友們坐好,讓夏爺爺聽聽你們怎麼別出心裁,整得我孫子要辦退學──」

  「夏老別這麼說,這事我罵過他們了,只差還沒把他們吊起來打一頓。」杜罄這話像在打圓場,接下來卻是說:「我特地等著這一刻,就是要在這兒把他們吊起來打給你看。」

  夏萬鳴哈哈大笑。「阿罄教孩子的方式真激烈!他們該不會是學你,才把我孫子整得想逃的吧……」

  「你真是夠了,不要在夏爹面前裝瘋賣傻!」美女師長蘇影桐嬌斥。「我和里勃、夢美在外面這幾年,你把他們帶成什麼樣子?」纖指一掠,掃過自顧自落坐的小輩們。「沒規沒矩──」

  「影桐老師,妳請坐。」只有一個當爸了的居之樣成熟懂事,拉開椅子恭請著女士。

  蘇影桐看一眼這個像樣的學生,拉提裙擺優雅坐下。

  「影桐,妳昨兒個才回來,今晚就讓妳來陪我這老頭吃飯,是不是很無趣?」夏萬鳴笑看像自己女兒似的聰慧女子。

  蘇影桐搖頭微笑。「我昨天就想來看你了,要不是這傢伙──」瞪了一眼杜罄。「把組織事務弄得一團亂,讓我回來比在外面忙──」

  「是是是,對不起,我的女王。」杜罄坐在蘇影桐左邊位子。「惹妳這麼不高興,不然,換成把我吊在這裡打──」

  「贊成贊成!」名列組織鬼點子最多、最愛湊熱鬧的學員——寇希德鼓掌歡呼著。「我想看影桐老師鞭打罄爸──」

  「閉嘴!小渾蛋!」杜罄揀了放在桌上瓷盤的巧克力草莓,丟向圓桌對座的寇希德。

  寇希德像狗接飛盤一樣,歪個臉,撇回來,嘴巴將師長「賞賜」的小點心咬個正著。

  「不准在餐桌上玩鬧!」蘇影桐簡直沒一刻好心情。

  杜罄又向蘇影桐磕頭反省陪不是,而後遷怒地指罵寇希德。「皮繃緊點!沒你的事,跟來做什麼。」

  「自然是來吃爺爺招待的大餐啊!」寇希德咀嚼著嘴裡的甜香滋味。這頓飯,是要檢討此次海洋研究船出海採集——不,是出海「整少爺」事件,罄爸押著跟船出海的幹部學員前來向孫子被欺負的爺爺請罪。他是幹部,但他沒出海,不關他的事,不過,他想看戲,就來了。

  「什麼爺爺招待?」杜罄瞇斜視不知死活的渾小子。「希德,我們是來致歉的,這頓飯當然是我們花,我看,由你的出隊金、零用錢扣——」

  「什麼?!」寇希德叫了起來,差點沒被巧克力草莓噎到。「幹麼這樣——罄爸,你是偉大的慈善組織創建人,『慈善』耶——」

  「你們還沒吵夠了嗎?」蘇影桐冷聲問,美眸狠瞪不得體的師徒。

  夏萬鳴看這一桌子子孫孫輩,爽朗大笑,樂得開懷。這麼有趣生動的一夥人——初晨怎能辦退學呢?

  「哪一個是里勃和夢美的兒子呢?」夏萬鳴問道,決心好好認識這個慈善組織的第二代。

  「亞傑——」杜罄頓了一下,眼睛環視八人位圓桌。除了主位的夏萬鳴,學生們——居之樣、莫威廉、韋安平、寇希德——各坐一位,加上影桐和他,確實還空著一張椅子。「亞傑呢?跑哪去了?」

  「去方便了吧。」寇希德猜測道。

  「我出去瞧瞧——」

  「抱歉。」

  居之樣站起身不到兩秒,松亞傑推開包廂門進來了。

  「臭小子,跑哪去?」杜罄眼色嚴厲,嗓調硬邦邦。「你是主犯,敢作敢當,別半路落跑。」

  松亞傑摘下貝雷帽,在居之樣旁邊靠門口的空位坐下。「罄爸,我頂多走歧路而已,絕對不會半路落跑。」他扯唇一笑。

  還在耍嘴皮!這幾個小渾蛋一個比一個不知死活!杜罄哼嘆一氣,看向夏萬鳴。「這個態度漫不經心、不上道的小輩,就是里勃和夢美的不肖子。」他指著松亞傑。

  「是喔,你是主犯?」夏萬鳴摸著下巴短鬍鬚,打量著松亞傑。長得很帥嘛——阿罄的這群小夥子個個是公害,能做什麼慈善?

  「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松亞傑。」松亞傑向長輩報上背景名號,禮貌得不像無疆界學園的頑劣份子。「夏爺爺、您好。」

  夏萬鳴頻頻點頭,像讚賞又像根本沒在聽他說話,瞇起眼,睡著似地靜了好久,才張眸,精神十足地問:「整得我寶貝孫子想辦退學的,就是你嗎?」

  松亞傑直視無國界地區的傳奇人物。「夏爺爺要這麼說,我想我也沒什麼好否認,您倒勸勸初晨學弟退學和休學不同,我不會怪他打我女友歪腦筋,他大可不用抱著一輩子不回學園的方式懲罰自己。」語氣與目光一樣。

  好傢伙!居然能正經八百說個天花亂墜!

  寇希德傻眼了一下。當天坐鎮研究船的居之樣也以為自己聽錯。

  「所以,初晨是被你捉姦在床,羞恥得去跳冰海?」夏萬鳴這一問。

  整桌的無國界慈善人——除了松亞傑一一全睜大了眼。

  這老頭也真敢講!

  「哈哈哈——」寇希德大笑出聲。「夏爺爺這樣講,聽起來好像亞傑跟初晨學弟是一對喔!」這傢伙也很敢講!

  夏萬鳴眼神一沉一閃,雙掌拍合,雙邊唇角揚提。「你真有趣啊——小夥子——」不知道在說誰。

  松亞傑淡笑,視線流瞥桌上的香檳、魚子醬小點心、草莓巧克力,最後凝定在小愛神燭臺,燭臺下,有枚花瓣躺在粉紅桌巾上,這十足的男女幽會情調,只來得及撤走鮮花,但依舊遺留落瓣——要像喝掉香檳、吃掉魚子醬小點心和草莓巧克力那樣,把它解決嗎?

  「夏爺爺,很抱歉,我可能讓初晨學弟有所委屈——」

  靠!越講越曖昧了!

  寇希德喝了一口香檳差點噴出來。居之樣推推眼鏡,伸手拿取銀製點心盤中的魚子醬餅乾吃。冷戰中的莫威廉與韋安平互看了一眼。他們其實不知道松亞傑做了什麼,使夏初晨失控跳冰海,現在聽來,是與「女友」兩字有關。

  「為了綺璐嗎?」才回來一天、長年不在學園裡的蘇影桐,敏銳度百分百。

  杜罄回眸,與她對看,垂斂眼瞼當作回答。

  「你叫亞傑是嗎?」夏萬鳴雙肘拄上桌,十指交嵌,下頦壓墊指背,沉吟地看著松亞傑。「既然你說『女友』,代表你跟那個女孩還不是什麼,她當然也可以是初晨──」

  「夏爺爺,我剛剛似乎看到初晨學弟在外頭彈琴。」松亞傑打斷夏萬鳴的嗓音,逕自往下說:「罄爸的意思是要我這個主犯來道歉說明,我想,我還是當面跟初晨學弟談談。」他微笑站起身,挪開椅子,不管這邊的圓桌會議了,率性地走出包廂。

  外頭,今日最受歡迎的琴師——夏初晨──將舒伯特為歌德詩作譜曲的《野玫瑰》彈唱結束,像個尊貴王子一樣,走下表演台,贏得許多女性的目光與掌聲,甚至有人丟花給他。他微微朝四周頷首,腳步一個方向,到達佟綺璐置身的雙人圓桌坐定。

  佟綺璐看著對座的夏初晨,停止了鼓掌,唇畔笑容保留著,美顏被桌邊的小燈照得珠輝玉麗。

  「妳喜歡嗎?」夏初晨感覺很糟糕,自己已經決定要走了,竟然這麼放不下,永遠放不下,就算回到祖母那兒,他還是會等待。他大掌橫過放了餐前酒的桌面,握住佟綺璐一雙纖白柔荑,抑著嗓音說:「我唱的歌……妳喜歡嗎?綺璐──」

  佟綺璐點頭。「初晨,你鋼琴彈得很好──」

  「嗯,奶奶本來希望我成為一名演奏家,但是我沒那個熱情彈給那麼多人聽……」他望進她瞳眸,在那瑩瑩澈澈的深處看見自己的存在,要是在她心底也這樣就好了。

  佟綺璐輕輕抽回被握住的手,拿起餐前酒,對著夏初晨說:「初晨,希望你未來的美好夢想都能實現。」

  夏初晨仍舊看著她,暗自嘆一口氣,才拿起酒杯,與她輕輕對碰。「我過一陣子要回我祖母經營的民宿莊園幫忙……」說著,他招來侍應生,低語幾句話。侍應生離去不到一分鐘,拿著餐食目錄和一本旅店刊物回來。

  佟綺璐薄啜微酸微甜的餐前酒。「你不再來了嗎?」她問。

  夏初晨接過侍應生交遞的本子。「綺璐,這是我祖父特地印來介紹我祖母的民宿莊園的──」

  桌上,他推過來的刊物封面,是一幢坐落在燈籠樹籬後的愛德華式古典別墅。拍照當天的天氣應該很好,那建築閃閃發亮,折出七彩虹光。

  「那兒天氣比這邊好太多,」夏初晨說:「有山有海,可以騎馬、登山、衝浪、潛水,駕船出海就跟探險一樣有趣,鄰近還有座城鎮號稱音樂之都,一天有好幾場不同形式的演奏會,妳如果有空想度假,可以來找我──」

  一顆豆大雨滴陡然啪地掉在刊物上,開成一朵水色小花。夏初晨猛地抬眸。「綺璐?!」他站起。

  佟綺璐飛快抹掉刊物上的水漬,搖頭說抱歉。

  夏初晨趕緊掏出方帕,繞至她椅邊。「妳怎麼了?」他彎低身,正要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初晨學弟──」一個力量扣抓夏初晨肩後,教他不得不回過頭,對上來人那張可惡臉龐。

  松亞傑一貫地露出自嘲似的笑容。「初晨學弟,」像個好學長一樣,語氣親暱,之後,緩慢道:「我十八歲那年做了一個此生不動搖的決定——絕對不讓把女孩弄哭的傢伙好過。」

  夏初晨愣了一愣,好半晌,反應過來。「你要如何?」挑釁地說。

  松亞傑眉梢略揚,沉眸思考一下。「我們算扯平了。」說完,他拉起佟綺璐,走出餐廳。

  夏初晨僵在原地。他剛剛彈唱什麼野玫瑰!紅色城堡的野玫瑰肆無忌憚長到這邊來!

  「初晨少爺,要點──」

  「Shit!」

  侍應生被夏初晨的粗口嚇到,鞠躬縮肩地退下,不敢再問少爺要點什麼餐。

  買了一杯加了酒的熱飲給佟綺璐暖身,松亞傑帶著她走出「等待太陽」,才覺得自己似乎過於衝動,忘了取外衣,他脫下自己的防水防風短外套給她穿上,行越霧氣濃濃的車道,本欲回組織行政中心,站在青羽廣場時,他腳跟一旋,面對眼睛濕紅的她。

  「別告訴我妳是因為夏初晨要離開學園而哭泣。」他嘴裡說得嘲弄,溫暖大掌緊握著她,一手不夠,另一手也覆住她拿熱飲杯的手。

  佟綺璐仰著美顏,也許是霧的關係,使她看起來美得悽楚,紅唇顫抖著,彷彿有話說不出,眼淚便先流下來,滿臉濕,細細低低的嗓音才飄出微啟的唇。「我在爸媽的舊照片裡看過那幢房子,那時候我很小,坐在爸爸的肩頭,那是我以前的家──」

  夏初晨祖母的民宿莊園,是她父親某段派駐時期的住所。那年,她很小,父親經常把她舉在肩頭,母親說她踩在高官頂上,將來肯定是女王。她住的地方是城堡,父母專為她構築的溫馨家園。

  「妳想去那兒看看嗎?」松亞傑摩挲著她的手,一寸一寸將她拉近。

  她搖著頭,但沒說不想,淚水流了又流,語調卻漸轉清晰,好像她並沒在哭。「爸爸的工作一直調來調去,回國沒幾年,又外派,我們住在年年戰爭的國家,還是有個家,只是現在沒了,都沒了……」

  家嗎?

  松亞傑沉凝著雙眸,低下頭,輕碰著她額。「只要有兩個人就可以建立。」嘴微動著,啄吻她帶鹹味的唇,一下再一下,先淺後深,他將她箍進懷中。

  她的手垂在身體兩側,熱飲杯落地。她被他擁得牢緊,不需要熱飲暖身了。

  只要兩個人,他說——

  「綺璐,我們兩個建立一個家吧!」

  ※※※※

  第一次在雙人床醒來,佟綺璐嗅著火爐燃燒松木的氣味。

  「冷嗎?」她頭頂傳來男人的聲音。

  烘暖如春夏交接之際的臥室裡,有暖氣,大壁爐中的焰光也正狂野舞動。她的手臂露在被子外,肌膚白裡透紅,指甲也是,指尖熱得可以點出火。她舉起手,朝後摸他的臉。他吻她的掌心,胸膛緊貼她的背。

  「早安。」他說:「出海採集之後,可以放個一天假,晚點,和我去買安平、阿莫的結婚賀禮。」

  佟綺璐無聲點頭。

  松亞傑撫開她頸後的髮絲,輕輕吻著她。

  他說要和她建立一個家。他昨晚帶著她進入這棟位在組織行政中心一條街外的五層公寓樓房,他們走迴旋樓梯上五樓。他拿鑰匙打開金屬嵌飾的實木雕刻大門,門上有鍛鐵放射排列的氣窗護欄,他說這些都是骨董,他父親從他祖父的舊房子拆過來裝的。

  這是他父母的家,他成長的地方,屋裡擺了很多骨董傢俱,他父親喜歡收集,尤其收集骨董陶瓷面具,從小,他的床頭掛了一個父親特選給他的面具,他說是神話裡的赫拉克勒斯。

  那是一張金色臉龐,帶著勇者的堅毅。佟綺璐翻身,望著實木彎曲的床頭架上吊掛品。

  「在看什麼?」松亞傑挪身,俯對著她,順著她的眸光,稍一抬眼,伸手取下面具。「這個嗎?」他把面具戴上。

  佟綺璐看著面具的兩個空洞填上一雙炯亮眼睛,很有精神,她抬起柔荑輕摸他,那眼神一轉,溫沉性感。

  松亞傑拿開面具。「這傢伙跟銀河的起源很有關係……」他笑著將面具掛回床架上,一邊降低身子,伏進暖被裡,親吻她豐軟的乳房,含住她的乳頭。

  佟綺璐敏敏地騰一下腰臀。他跳動的慾望觸抵她平坦的小腹。他吮吻她的乳頭,咬開她兩乳間滾滑的項鍊寶石。她抱緊他的頭,他掙脫她,往下移,吻她的每一處,花了很多時間,終於吻到她長腿之間。被子隨著他們肢體摩扯,也落了地。

  床尾凳離壁爐只有兩公尺半,爐額上鑲掛的十八世紀銅框鏡,將歪團的被子照得像朵蘭花。她也看見了自己和他,在那來自翡冷翠的鏡子裡,他一面親吻她粉紅潤膩的層層嫩瓣,還用修長的指撥揉、輕捻,讓她燃火似的體內流出絲絲水液。

  「綺璐,」他昂起軀幹,俊顏回到她面前。「買完禮物,回紅色城堡把行李整理整理……」

  「嗯……」她看著他慾色深濃的眼,應聲像嬌喘。

  他說過,組織新建的師長宿舍,就在對面。昨晚,他牽著她到客廳落地門外長滿耐寒花草的露臺,指著雪霧中不難忽略的龐大建築,告訴她他那對長期代表組織在這國那國慈善義診的父母,將會住到那邊去,這邊則給他結婚使用,是他和妻子得共同建立的家。

  他房間的單人床在他第一次出隊回來後,換成雙人床,雖然幹部大部分時間得住宿舍,協助管理那座荒廢許久的城堡,但他每次回來,會增添一、兩樣自己買的傢俱,他床上有兩個成對的枕頭,浴室裡,沖牙機的四個噴頭,總算啟用了第二個。

  「綺璐,妳就幫我生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他將買對枕附的兩顆心形小枕,墊進她腰臀下,把她張開的腿再分離些,硬挺的尖端刺進女性谷地。

  她閉眸顰眉,舒緩開後,望著大鏡裡男女如畫的交合。他赭紅的器官,像是花朵的長蕊,藏進她沁流濃濃稠稠晶瑩甜蜜的中心。

  她彷彿不再是個女人,是朵豔綻的玫瑰。她想起夏初晨說堡內廣場的野玫瑰是男性……不,不只是男性,應該是像她和他──

  「在想什麼?」松亞傑強烈地律動幾下,抓回她分散的眸光,讓她只瞅著他、想著他。

  「亞傑……」他的動作太大,她一呻吟就叫出他的名字。

  松亞傑胸膛壓低,貼著她柔麗酥胸,吻她的唇,低低地呢喃:「我們生兩個孩子,一個女孩,一個男孩,嗯?」

  他的嗓音性感帶溫情,恍似迷咒,在她腦海具象為一幅父母牽著兩個孩子走過陽光閃耀的白色沙灘景致,那一家四口的影子像海洋的微笑,弄得她莫名地想哭,心頭又熱又激越地跳著。

  「答應我,綺璐──」他從她的唇,吻至她頰側、耳廓,舔吮她細緻的耳垂,一直說著:「答應我……」

  佟綺璐點著頭,柔荑往他強健的身軀環上去,突然淚如潰堤。

  松亞傑吻著佟綺璐的淚水滋味,他知道這是喜悅,要不,他是首先不好過的人……抑或,這小女人存心要他不好過,畢竟他要求太多了,是該被刁難一下。阿莫向安平求婚時,可是潛下荊棘海抓了一隻那女人熱衷研究的怪物,還被嫌棄太小呢……

  「妳想要我下跪,或者,怎麼樣嗎?」他擁著她翻身,腰臀不再挺動,慾望壓抑著,定在她暖熱深穴裡。

  佟綺璐臉龐貼著他濕濕燙燙的肌膚,恍惚而暈眩地靜了好一會兒。

  牆壁裡的大火爐,從昨晚燒到現在,火依然旺著,醞釀一室春情。

  松亞傑雙掌抓緊她腰側,微微施力,她便直立背脊,坐了起來,纖手交疊在他胸口,俯著紅潤的淚顏凝瞅他,他果然先不好過,無法再靜待,重新動了起來。

  佟綺璐也動了,嬌軀有節律地起伏,乳房從長髮中顯出來。

  松亞傑撫開她遮胸的髮,長指捏揉脹紅的乳頭。她閉起眼睛,仰著頸,柔荑按住他的手。他看得好清楚,在鏡裡,她每一寸無可挑剔的曲線,潔膩的背、甜美果實般的臀,他之前猜測的二十二吋腰,在小艙房裡,沒法好好看清的,這羞澀又大膽的小女人,是他的!夏初晨的祖父說錯了,他們之間不是「還不是什麼」,他們共同建立一個家了,他是夫,她是妻,他們會有兩個孩子……

  沉浸在一片光明溫馨之中,佟綺璐又睡了一下,醒來,松亞傑正好彈開懷錶蓋,說:「五十分而已,不再多睡一會兒嗎?」

  窗簾半掩的落地窗,隱約可見積雪的露臺有絲縷薄淡流陽捲進霧裡,天色難得的奇亮。

  佟綺璐坐起身,將長髮往耳後撩塞,側過美顏問松亞傑。「你要吃早餐嗎?我去──」

  松亞傑吻吻她的唇,放下懷錶,順手將床畔桌的托盤端至床上。

  托盤中央是一個插著蠟燭的圓麵包,他等她醒來的這一刻,才把蠟燭點上火。她再也看不見其他,美眸搖盪的火苗中,只有男人的臉。

  「為什麼……」嗓音一開始不太順,她喘了口氣,喉嚨仍是乾澀、堵了個滾燙硬塊似的。「為什麼這是早餐?」好不容易發出平常的聲調。

  他卻是沒事般地回答:「許願吧,綺璐,今年,妳的每一個願望,都會實現──」

  她希望更了解他,了解他的興趣喜好,了解他那微帶諷刺又富情感,並且時而漫不經心的表情態度下的真正靈魂。

  早餐後,松亞傑開車載佟綺璐出了無國界。車子行駛在霧中的高架交錯的快速道路,因為是多國交界而成無國界,周遭通往多國之路也就歧歧岔岔,來向去向未知。

  過了一個檢查哨,她彷彿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似乎眼前霧裡會出現一艘航空母艦,他可能下車,轉身就消失。

  「亞傑……」她別過臉龐,確認身旁的他。

  「嗯?」他對她一笑,開啟車裡的音響,跟著Leonrd Cohen粗啞渾沉的嗓音哼唱〈In My Secret Life〉。

  她聽著他的聲音,與他相遇之初的那種安心油然而生。

  之後,車子在迷霧中走完〈A Thousand Kisses Deep〉,停靠斜坡邊,他熄火下車,繞過車頭,牽住自行開門下車的她。

  他們沿著斜坡車道邊的花壇階梯走。這兒的路是曲折向上的S形,望不見霧裡的頂端。

  他說:「我們先買結婚禮物,再到上面。」

  她按著胸口衣物下看不見的寶石,沒作聲,跟著他。路旁商店開門的鈴鐺聲,清清脆脆,他說是青銅鈴,他帶她走入店裡。

  這店像艘古船,專做古物交易,老闆和他父親是好朋友,年輕時,在海洋考古船上做過古物鑑定的工作,有一堆老故事可以講。

  松亞傑一進店裡,心神全被展示架上與櫥窗裡的古物給吸住,他滔滔不絕對佟綺璐講述每一件古物的來歷,講得雙眼發亮、俊顏神采奕奕,恍若他天生是個考古學家。

  他說慈善是他的義務,研究古物是他的興趣。這是他的真心話,她今天許的願望。

  她和他在他喜好的領域遊逛。最後,他選了一個十九世紀的象牙情侶雕像買下,那情侶微妙地擁抱,女的坐在男的腿上,男的臉貼靠女的胸脯,充滿寧靜的交合。

  他說:「就這個禮物!」

  「送給威廉學長和安平學姊嗎?」她開口。「我剛剛也想這個……」

  莫非,這是命運,他們心靈早早相通——

  松亞傑凝視佟綺璐芙頰微紅的美顏,嗓音沉定定,像他唱〈In My Secret Life〉、唱〈A Thousand Kisses Deep〉那樣,說:「我結婚的話,妳想送我哪個?」他看著她的眼睛。

  佟綺璐美眸不轉,盯著他,動作優美緩慢地舉起手,朝頸後解下傳家項鍊,篤定地,往男人脖子上戴。

  當她的手環著他時,他們對望的眼眸,隱閃水光,下一秒,他們吻在一塊兒,緊密地、緊密地,如野玫瑰藤蔓糾纏地,費盡氣力擁抱著。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10:04 AM


第六章

  他們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單單一個重點——她,從此以後是他的財產。

  那年,他們回紅色城堡時,正是小度一天一夜蜜月後,天空新降輕雪,積在人工除融舊雪的濕澤路旁,像蜿蜒的白紗花邊。松亞傑載著他的新婚妻子前往宿舍搬行李,堡內不見野玫瑰,一朵也沒有。男學員在雪中空曠的廣場奔跑、衝撞,接傳橄欖球,女學員用水不再擔心停斷,愛慾女神鮮潤澄透、水靈靈,宛如凡心真肉體。

  都說,令人感動的富豪少爺,出手闊綽、效率好,二十四小時內幫他們整頓了荒廢二十餘年的城堡,弄了個環境清幽人舒爽。只可惜,他們不住這兒了。富豪少爺辦退學走人,他和妻子搬至五層樓房公寓,過起美滿婚姻生活。

  他到哪兒,她就在哪兒。他帶著妻子出隊,也是妻子身為組織一員,有和他相同的慈善義務。

  二月烽火像南國春天第一顆爆裂樹頭的花苞,來得又烈又急無預警。長年駐守的國際軍團再次動了起來,航空母艦上,各式飛行機體起降頻繁。杜罄說的對,戰爭不會結束,他們遲早會再回來。

  像他們結婚當時的那種搶快,韋安平說他們破壞和諧,怎麼能去買別人的結婚賀禮,自己卻先結起婚,站在荊棘海地區最高最神聖的教堂互許終身,還度了蜜月才回來!

  結婚像戰爭,還是戰爭像結婚,這場戰爭來得像他們結婚那樣地破壞和諧——

  「綺璐學姊!」急喊聲在無國界慈善組織駐紮的醫療所揚得震天響,好像空襲突來的那種驚慌失措。「綺璐學姊!」那個叫楊提爾的男學員第三次出隊,是丈夫派給她的助手。「綺璐學姊!綺璐學姊!」

  佟綺璐在連續的呼喚中醒來。鋪了一層塑膠墊一層毛氈的木板雙人床,如故掀亂一邊,另一側的枕被整整齊齊,無餘體溫。佟綺璐望著那空床位,手從枕下抽出,她手裡握著懷錶,是結婚時丈夫給她的信物,像她給他項鍊一樣,他說這表也是傳家物,表裡的青羽是綠寶石雕刻而成,本是他的家徽——松的針葉,父親好友杜卻說看起來像青羽,正好杜罄養的鳥兒也是青羽,青羽因此成為組織創建的標幟。他第一次出隊任務結束時,他父親把表給他,說他已經成人了,往後什麼事得自己主意。

  陰慘慘的窗色,就在丈夫床位外兩公尺不到的地方,一道閃電劈岔閃顫。佟綺璐彈開懷錶表蓋,才九個小時而已——丈夫到難民營出診,時常得花上二十小時,甚至數天、數星期。她已經很習慣,怎麼還在昨晚握著懷錶睡了一整夜?

  佟綺璐坐起身,收好懷錶,感到胸口悶重,她拍撫一下,壓住喉頭的怪異,下床穿好鞋子。除非丈夫也在,否則她得時時戒備,脫不得制服。

  「綺璐學姊,學弟他們撿到一個孩子──」

  佟綺璐打開門,楊提爾正好抬高手。「怎麼了?」佟綺璐問他。

  楊提爾放下沒敲著門的手,直接報告。「和亞傑老師到難民營的學弟,回程中途撿到一個孩子,他傷得很重,得手術——」

  「亞傑呢?」他的學生回來了,難道他沒同行?

  「亞傑老師處理一個難產子宮破裂的婦女,目前無法回來──」

  佟綺璐點頭。「你說的孩子呢?」邊問邊移動腳步。

  「在急診間。」楊提爾快步走,幾乎跑了起來。

  佟綺璐跟著前往急診間。

  再次開戰,他們駐紮的地方和多年前一樣,但這兒已非廢村,停戰期改建成紀念和平醫療所。

  這醫療所設備相當簡易粗陋,缺乏精密儀器,更別提手術室採光居然是兩片向陽大玻璃,搞得白天悶熱,室溫超過攝氏四十度,放了沾血紗布沒一分鐘即有蒼蠅飛聚,根本做不到所謂「無菌」。急診間反而比較像手術室,他們進駐後,帶來一些儀器,略做改變,在急診間分隔一個區域動手術。

  躺在床台的孩子,傷得太重了!佟綺璐幾乎嚇到。明明,這幾年,她看多了血肉模糊、肢體缺斷的血腥場面,那面目全非的傷勢卻還是超過她的想像。

  學弟告訴她,孩子應該是在家門口遭到自殺式恐怖攻擊波及,孩子的家人可能死光了,他們路過,聽見貓般的叫聲,空氣脹滿臭味,循聲循味查看,發現一團黑的他,看起來像是被野獸咬過,奇慘無比,他們做了緊急處理,飛車將他帶回來。

  光清創就花了半天,佟綺璐和幾個學弟圍在手術臺,一站過了三餐,誰也沒心思休息。孩子的一手一腿炸斷了,他們輸了很多血,用了很多紗布繃帶,染了血又染了血。這不是沒有過的經驗,佟綺璐卻覺得那血腥揮之不去,孩子細弱的呼吸,在她翻手覆手之間,那近乎糜爛的肉體為什麼會是個孩子?

  每個孩子都是上帝用來提醒我們,這世間還有希望——這是出自泰戈爾?還是誰?

  佟綺璐不明白,為何有人要毀滅希望?她覺得頭暈、呼吸困難,淬然地,她旋身跑出手術區,衝到急診間外,還不夠,她一直跑,她沒想到多年過後,她是以這種方式重返和丈夫初遇的地點。

  那片樹林復蘇,又半毀,這場戰事遲早將它全毀!

  佟綺璐跑到醫療所外細雨的夜色裡,摘掉口罩,抓著胸口,手套上的血污沾滿無菌衣,她彎傾身子,在一棵禿樹旁,劇烈嘔吐。

  一整天沒吃東西,她吐出酸液,卻覺得是血水,彷彿把她這些年累積的、在戰地面對的血腥記憶,往外倒。

  她越吐越不舒服,雙膝軟癱,跪了下來。

  「綺璐學姊──」楊提爾舉著手電筒,出來尋她,警覺荒林那頭的聲響,他機伶地跑過去。「綺璐學姊?」

  佟綺璐回過頭。「提爾……」氣息不穩,美顏白得近乎透明。「你怎麼出來了──」

  「妳不要緊吧?」楊提爾將她攙扶起身。

  「傷患……那個孩子──」

  「都處理好了,我叫醫佐注意著。」楊提爾打斷佟綺璐的嗓音。「妳站了一整天,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就好。」綺璐學姊畢竟是女性,體能無法像他們。出隊之初,資深師長罄爸再三叮嚀,別讓已婚的綺璐學姊太操勞。他撐著她邁出步伐,回醫療所,送她進房休息。

  ※※※※

  佟綺璐幾乎是一沾枕,就睡了過去。這一覺,她夢見她母親。一開始她和母親走在橋上,母親牽著她的手,橋下水流潺潺,後來不知怎地,她和母親走散了。她在橋口回頭找母親,發現母親在遠方靜靜看著她,和藹對她笑著,她想接近母親,母親便後退,退到橋的另一邊,她焦急地叫「媽媽」,母親變了一個人似的怒意橫生,說:「綺璐,妳怎麼可以回到這兒?妳怎麼可以在這兒?妳怎麼這麼不懂事!為什麼要惹媽媽生氣擔心?媽媽不要妳在這兒,妳走,馬上離開!馬上離開!」母親用力推她一把。

  她驚醒過來,冷汗浸身,身旁有沉穩呼息聲,偏首一瞧,是丈夫回來了。窗外一片暗幕,床邊桌上一盞小燈,照出他略透疲態的臉龐。她拿出枕下懷錶,看一看時間,日期顯示她睡了一夜又一天!她坐起,發現身上原本的髒衣物有人替她換過了。

  「亞傑……」她伸手摸他鬍髭斑斑出頭的俊顏,摸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巴,把他壓在胸口的大掌包握在自己雙手裡,美顏輕柔摩著他修長的指。

  他們結婚沒幾個月,他接到出隊任務,當時她還沒受訓結束,還沒戴上貝雷帽,無法同行,更何況組織一向不派女學員出隊,韋安平在組織裡負責的是海洋研究船事務,從沒出過一次隊。杜老師說不是不派女學員出隊,是希望她們可以留在組織當後盾,那些戰亂地讓男人去就行,尤其她結了婚,在安定的地方比較好。他出隊的前一晚,她躺在他懷裡,看著床頭那個金色面具,新婚的甜蜜尚未自她情緒中褪去,她像個膠黏的小妻子離不開丈夫,她對他說,可不可以不要走,和她過安定的生活。他笑了笑,寵撫地摸著她的臉,給她講了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那是他們婚後第一次分離,也是唯一一次……

  「怎麼了?」松亞傑眼皮顫動一下,掀揚開來。

  「對不起。」佟綺璐仍抓著他的手,臉龐貼進他掌心,柔聲說著。「對不起,吵醒你了……」

  松亞傑拇指輕滑她眼下淡淡的陰影。「肚子餓不餓?」

  佟綺璐搖搖頭,順著他指掌的微力,俯低臉龐,躺靠他胸懷。

  「妳好幾餐沒吃……」妻子一直沉睡著。他前晚深夜回來,發現她穿著沾血的衣物,沒做換洗,躺在床上,叫不醒。他知道她是太累了,體力透支。他幫她擦擦身子,換衣物,喂她喝了點營養補充液,接手她的工作——

  「那個難產的婦女,怎麼樣了?」她問著。

  「沒事了,我才能回來。」他撫著她的長髮。「綺璐──」他嗓音沉頓了一下。

  佟綺璐撐起身,瞅著丈夫。他將她壓回胸膛上,像是不想讓她看見少有的嚴肅深思表情。

  「那個孩子死了。」聲調平緩傳出。

  「誰?」佟綺璐嗓音抖顫地迸出,要抬起頭。

  松亞傑壓著她,將她抱緊。「他傷得太重了──」啜泣聲敲在他心頭,濕意逐漸染漫開來,他把她擁得不能再緊,似要揉進自己身體裡。「過去了,解脫了,他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佟綺璐嘔了一聲,掙開丈夫的摟抱,跳下床,哭著跑開,進浴室。

  松亞傑跟著下床,走過去。浴室的燈大亮著,他的妻子虛弱地靠著牆,滑坐在地上,捂著唇時而乾嘔。他沉了沉眸,走向她。「綺璐,」蹲在她面前,說:「戰事越來越吃緊,前陣子有多起屠殺事件,這幾天自殺式的攻擊更是頻繁──」

  「亞傑老師!」學生暗夜叫門,從來不是好事。「國際軍團送來傷患請我們醫治!那個傢伙情況很糟,胸部嵌了一大塊炸彈碎片,至團的人說那傢伙不能死……」

  佟綺璐又嘔了幾聲。松亞傑皺一下眉,聽著學生報告著消息,一面看著妻子。

  她說:「你快去……對不起,我現在什麼忙都幫不上──」

  過了清晨,陽光驅逐印象中的濛濛夜雨,佟綺璐稍稍恢復體力,她喝了學弟送進房的熱牛奶、吃了兩塊裸麥麵包、白煮蛋和無花果,穿戴好制服、帽子,往急診間巡看。

  急診間難得沒什麼傷病患,一組當地醫護人員整理藥品推車,準備到病房,送藥換藥。

  手術還在進行,他們隔離出的那個區域的透明圍幕裡,松亞傑正在處理著軍團送來的傷患。

  佟綺璐戴著口罩,兩眼望著丈夫的身影。他現在是師長了,幾年前,杜老師漸漸把組織事務分配給他、居之樣、莫威廉、安秦、寇希德和路卡諾,他們正式扛起慈善大業的重擔,很難說放手就放手。這場戰爭也不知道要打多久,還會有多慘烈的景況?

  「醫師!醫師!妳是醫師吧──」

  醫護人員推著藥車離去沒多久,一個抱著小孩的婦人急匆匆奔進來。

  「請救救我的孩子!拜託救救她!」婦人嚎啕大哭,對著佟綺璐下跪,磕起響頭來。

  佟綺璐先是聞到一股腐肉臭味,然後看見婦人懷中露出來亂晃的一截枯黑小腿。「來這邊。」她忍著從胃襲上喉嚨的不舒服感覺,趕緊將婦人扶起,要婦人把孩子放上急診床。

  那孩子的右腿用布條和木板綁捆,腳掌已無血色,孩子也因高燒陷入昏迷。她問孩子的母親發生什麼事,那母親痛哭不停,什麼也說不清楚。她拼湊地理解,大概是孩子為了搶運糧車上的救濟食物,被人群從高處推下擠踏。那母親不斷拜託她救救孩子,不要讓孩子被魔鬼帶走。

  佟綺璐拆開孩子受傷的腿,發現骨折部分外露,肌肉血管組織嚴重壞死,流出惡膿。她一陣頭暈眼花,心裡很難過。「怎麼拖到現在才送來?」

  佟綺璐一問,婦人哭得傷心,說她和女兒住在偏遠沒有交通運輸的地方,她走了五天才把女兒送到這醫療所,到處都是戰火,逃難民眾自顧不暇,根本沒人幫她的忙。

  婦人說:「我的丈夫、大兒子、二兒子戰死了,小兒子和二女兒餓死了,大女兒得傳染病死在兵工廠,求求妳,醫師,好心的醫師,請妳救救我的小女兒——」這她唯一的希望。

  佟綺璐聽多了這類故事,她不再提問,全神貫注診療孩子。

  「必須截肢。」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也不知是誰遞換她手上的器械,加入診療行列,協助她。

  她只是專心地動作著,不去想那些教人悲憫的故事,做完該做的事。

  幾個小時後,一天到了盡頭,送入觀察病房的孩子醒了,雖然少一條腿,但那天真臉蛋恢復生氣,掀動的雙唇叫出「媽媽」。那母親破涕為笑,直向佟綺璐道謝。

  佟綺璐默默離開病房,並不覺得有什麼好謝,她心裡還是很難過,回房坐在床邊,點亮小燈,她想起夢見母親的事,這一刻,她終於了解母親將她推進河裡的心情。這個國家,內戰停了又打、停了又打,戰火、疾病永遠第一威脅脆弱的孩子,那些母親們飽受隨時可能會失去孩子的恐懼……

  摸著自己的腹部,佟綺璐躺上床,取出懷錶,彈開表蓋、按合表蓋,反復動作,直到美眸垂閉,睡了去。

  松亞傑聽醫護人員說了,他忙著救那名軍團送來不能死的傷患時,妻子拉回一個孩子的生命。

  忙到午夜,松亞傑準備在休息前,巡一趟病房,他先去看妻子診治的那個小女孩,之後往沒有先進儀器、沒有護士加倍照護的簡陋ICU房走。

  未接近門口,松亞傑就看到有白煙飄出陰灰的長廊。進了房,那位今早由軍團送進來、不能死的傢伙,以驚人的恢復力清醒地坐在病床上抽著雪茄,身上原本插的管子、有的沒的,全被他拔掉了。

  「嗨,醫師──」男人看見松亞傑走進來,吐了口煙,打招呼。

  松亞傑扯一下唇角。「沒人告訴你別在醫療院所抽煙嗎?」

  「有。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美麗的女醫師對我這麼說過……」男人咬著雪茄,哼笑著。「我只聽美麗女醫師的勸告。」

  松亞傑攤手。「真可惜,我很遺憾──」

  「這種話,你該留在沒救活我再說。」男人又吐了口煙。

  「真可惜遺憾我沒有那種時機說。」松亞傑走到床邊,審視著男人的氣色,拿出聽診器。

  「醫師,」男人舉起挾著雪茄的手,拒診。「我會活很久的,在這個國家沒有徹底改變前,我是不會死的──」

  「將軍──」一個年輕人腳步無聲衝了進來,注意到松亞傑的存在,他住了口。病床上的男人示意地點了個頭。他才接著說:「車子來了。」

  松亞傑看著那幾乎還是個孩子卻穿著軍官服的年輕人,有些覺得眼熟,好像曾在哪兒見過他。

  「巴爾,過來幫我一把。」男人出聲。

  年輕人隨即掠過松亞傑,借出肩膀,讓受傷的長官扶著下床,

  「謝謝你了,醫師,我們後會無期。」男人嘴角斜叼雪茄,在年輕人的協助下,走出病房。

  松亞傑跟出去,在長廊末端——緊急逃生口外,有輛與夜色相融的車,要不是男人身上的白繃帶,其實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朝他們移近,腳下踩中一個物品,才停住,撿起落地物——是一張國家識別證,上頭名字印著「松巴.梅賽迪斯」,還有一張稚氣未脫的大頭照。

  「幫我把它送進碎紙機,醫師。」那個叫巴爾的年輕人,再次腳步無聲地折返。

  松亞傑抬眸看著他。

  他說:「我早沒了國家。」

  「巴爾,走了。」壓低聲線的粗吼。

  年輕人回身,消失不見光的幽暗處。

  松亞傑翻動著手裡的紙卡,旋足,走往病歷資料室,銷毀不需要的東西。

  半個小時後,松亞傑出了病歷室,點一盞煤油提燈,朝院所東南側休息房步行。

  一進房,松亞傑直接走過床尾,把煤油提燈遠放在及閘隔床相對的窗邊。這戰地醫院,除了重要設施、急診間,醫護人員休息房室用電一律管制。今晚接近望,月華輝射玻璃窗,柔暈滿室,房裡不算太暗。

  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松亞傑往妻子那側床畔走,關掉她的小桌燈,俯身調整她的睡姿。

  他摘掉她的貝雷帽,鬆開她的髮束,把她手心的懷錶塞回枕下,大掌移至她輕掩腹部的柔荑,他沒拉開那小手,反將自己的手覆上,停了好久,單膝跪地,親吻她的睡顏。

  他吻她的嘴時,她睜了一下眼,隨即閉上,手環抱他的脖子,柔柔地,讓他上了床。

  親吻聲隱隱秘秘,喁喁私語,慵懶婉轉,踢掉鞋子,衣物跟著落地,松亞傑密貼著佟綺璐每一寸肌膚。但佟綺璐太累了,一接觸熟悉的氣息、舒適的溫意,很快地又在松亞傑懷裡沉睡,無法做一個盡責的妻子。

  「綺璐……」他輕喚,一如近日幾夜,喚不醒她。他咧唇,笑無聲。

  他總是越累越想要她,卻總是只能靜瞅著她疲倦的睡顏,大掌撫摸她微微起變化的身軀,他自嘲自己慾望是否太強烈,腦海想著她睡前的呢喃──

  亞傑,你可不可能成為一個考古學家……

  松亞傑撫著妻子睡夢中皺凝的額心,嗓音安沉地,說起他曾為她說過的床邊故事。

  ※※※※

  她無法和丈夫繼續——

  走那條赫拉克勒斯走的路。

  佟綺璐清楚自己最近情緒起伏大、易掉淚、嘔吐、食慾不振是怎麼回事;她老是想起母親,想起抱著孩子衝進急診間的寡婦,想起生了十五個孩子還不斷要生產的婦女。

  今早,她處理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發現胎兒是臀位產,努力了數個小時,最後只能剖腹。她勸婦女接受結紮,否則未來幾年生產都得剖腹,這在醫療缺乏的內戰國家絕對是冒險,婦女無法理解她的憂慮,歇斯底里地哭叫拒絕,搞到她身心俱疲,昏倒在手術室。

  醒來時,楊提爾又在門外急喊:「綺璐學姊,不好了!」

  楊提爾不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她聽見除了他的聲音,尚有雜沓的腳步響,由遠而近,奔竄在門外陰暗的廊道。

  「綺璐學姊,軍方強行押走亞傑老師!」

  這消息讓她強烈一震,下床,趿鞋,綁不好鞋帶,就往門邊跑,差點絆倒。她扶著門喘咳幾聲,雙手發抖起來,困難地握住門把,費好大的勁,才順利拉動它。

  門咿呀地敞開,幾張冒汗焦急的臉龐一致望著她,好像她是救星。

  「綺璐學姊──」

  「亞傑被什麼軍方押走?」是叛軍?還是政府軍?佟綺璐打斷楊提爾。「他們為什麼要押他?」

  「中都援軍的人說亞傑老師協助藏匿恐怖份子──」

  「恐怖份子?」

  「那天那個傷患──」

  「國際軍團送來的那個?」佟綺璐急了。

  楊提爾搖頭說:「他們不是國際軍團,是叛軍偽裝國際軍團,那天他們送來的傷患,是國際至團要追捕的頭號恐怖集團重要成員之一──」

  佟綺璐再也沒耐心聽,揮散擋門的人影,穿過長黑的廊道、哀聲四起的急診間,跑到醫療所外。

  夕陽餘暉的天空,美麗而寧靜。強行押人的軍車早載走她丈夫,留下這間諷刺的紀念和平醫療所。

  松亞傑不是第一次上這艘龐大如怪物的航空母艦,倒是第一次進秘密審訊室。

  真榮幸!

  兩個士兵跟在他背後,他感到此生的不平凡,嘴角噙抿一抹淡笑。

  「笑什麼?」其中一個士兵很敏感,神經質,一下就動怒了,用長槍頂推他的背。

  松亞傑舉起手。「放輕鬆,大家都是為了世界和平──」

  「閉嘴!」另一個士兵打斷他的嗓音,粗暴地踢他的腿。「進去!」這傢伙脾氣很差。

  松亞傑點頭,乖乖照做,進入封閉、昏暗的艙房裡。他們把他銬在牆邊的椅子上,打亮一盞燈,專照他的臉。松亞傑瞇了瞇眼,撇頭回避直射的光線,臉頰擦了一下牆。這牆做了隔音設施,其他三面也是,明顯有時他們會刑求取供,不想讓戰俘哀聲傳出。

  「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人員,沒有立場,」轉回頭,他看著兩個士兵,說:「你們抓我來這兒,可能已經違反國際──」

  「閉嘴!」脾氣很差的士兵,猛力掌摑他。

  松亞傑的臉偏斜一邊,嘴角流出血。

  「先別動手!」神經質的傢伙勸阻著。「把他打昏了,長官怎麼問話?」

  「有的是方法弄醒他。」脾氣差的傢伙,這會兒放下步槍,挽袖摩拳。「這渾蛋一副不怕死的模樣,看了就叫人火大!」

  松亞傑突然覺得好笑,忍俊不禁,鼻腔哼了一聲,唇邊仍是提扯那嘲蔑般的弧紋。

  啪啪啪地,那士兵又賞了他好幾巴掌,扯起他的領口,打得他制服敞開,連貝雷帽都飛了。

  「喂!收斂點!」神經質的傢伙,跳腳。

  粗暴的虐打繼續著,拳啊、掌啊、腳啊、掄的、揍的、踢的,全用上了,接下來,準備在他十指纏上插頭銅絲,用電的!

  「長官來了!」神經質的傢伙機動警告地叫了一聲,才使得玩上癮的粗暴傢伙停了手。

  松亞傑盯著落地的貝雷帽上青羽徽幟,吞下嘴裡的鹹味。他可不能亂吐,一吐,會弄髒他妻子喜歡的帽子。

  「你們在幹什麼?」開門走在前頭的是情報室長官,後頭還有更大的長官——

  一級上將佟奧罕。

  「將軍!」兩個士兵嚇到了,站得直挺挺,舉手行禮,不敢動。

  「出去。」佟奧罕平聲平調,不用威不用怒,已夠震懾人。

  士兵們一個用力立正動作,迅速退出審訊室。

  「你也出去。」佟奧罕對負責情報的下屬命令。

  那上校軍官隨即離開。佟奧罕看了看牆邊頭顱斜垂、衣衫凌亂的年輕人,視線緩落在地板的貝雷帽上。

  「松亞傑──」佟奧罕撿起白色貝雷帽,慢慢站起,年輕人同時抬頭對上他,他說:「是嗎?」

  松亞傑揚了一下唇,眼神有點不集中,掃掠男人肩上有星星的軍裝。「恭喜您現在是上將了。」

  佟奧罕拉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把貝雷帽放在他膝蓋上,眸光瞥見他胸口的項鍊。「在我的國家,男人要娶女人必須徵得女人整個家族親人的同意,男人必須要能保證提供女人安定的生活——」

  「恕我無禮,」松亞傑嗓音嘶啞,咳了一聲。「你的國家派兵參與他國內戰,已經破壞太多女人的安定生活了──」

  「我們是在協助還她們原有的安定生活!」佟奧罕冷聲駁斥松亞傑的論調。

  松亞傑一笑,仰頭靠牆,嘴鼻裡的血往他喉嚨流。「好吧,這雞生蛋的問題,沒什麼好提。」他說著,俯下臉,鼻子滴出血來,滴在他的白色貝雷帽上。「叔叔,你非得把帽子放這兒嗎?不能幫我戴上嗎?」

  佟奧罕看著貝雷帽上的赤紅,無動於衷,久久,他開口說:「我承認,也許你說的不全是錯。我當軍人半輩子,保家衛國、協助國際戡亂、追求世界和平,長年駐守戰亂地,『安定』與我搭不上邊,所以我早有自覺——終身不娶。我的兄長娶了妻,卻也沒做到給妻子安定的生活,他帶著妻女這裡調那裡調,最後把她們帶進了險境,甚至送掉性命。松亞傑,綺璐的命是在這裡撿回的,你怎麼可以讓她重返險境?」

  「抓我來,是為了說這個嗎?叔叔──」松亞傑笑著,即使臉上流著血,他似乎不痛不癢。

  佟奧罕一臉肅穆。「你幫助一個我們正追捕的叛軍首腦逃跑──」

  「沒這回事。」松亞傑一乾二脆地說。

  佟奧罕皺眉了。早在十幾年前初次見面那日,佟奧罕便看出這個上一秒謙卑恭和、下一秒淡漠犬儒的松亞傑,不是安分份子。當年,佟奧罕將侄女佟綺璐送回國內,請了專人全天候照料,怎奈她成年後,自行離家,執意追求松亞傑,還私定終身。這些年,佟奧罕一直注意他們的動向,這次,他們終於惹得他不得不親自出馬。

  「松亞傑,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佟奧罕低沉的嗓音有種提醒。「我的下屬有叛軍進醫療所的情報──」

  「醫療所裡沒有什麼軍,只有該被醫治的傷病患。」松亞傑直截了當,打斷佟奧罕。「如果有什麼你們認為的壞蛋逃跑,那是你們的事吧……怎麼會是我一個區區醫療人員的責任?」說得一口坦率無隱。

  「松亞傑!」佟奧罕發怒了。「你想死的話,我也不心疼綺璐當寡婦!」這不知好歹的傢伙,難道不明白他遣開下屬親自審問的用心!「若有其他軍團知道你們的醫療所診治過叛軍,還能避免被懷疑是間諜嗎?分不出間諜與一般人,乾脆來一聲屠殺!」

  「將軍!」一名副官打開艙門。

  佟奧罕轉頭,一看是自己的親信,緩下激昂情緒。

  那副官走入門內,移近佟奧罕身旁,瞧一眼松亞傑,低語說:「佟小姐來了。」他是當年那位載著佟綺璐到中都港口和叔叔團聚的少校。

  松亞傑眸光閃跳一下。

  佟奧罕站起,抓取松亞傑膝蓋上染血的貝雷帽,像戴又像丟地往松亞傑頭頂覆。「把他的手銬解開。」

  副官領命,找來鑰匙。

  「你馬上帶著綺璐離開那間醫療所回荊棘海,往後別再出隊到這個國家。」佟奧罕握住艙門把,正要拉轉。

  「叔叔,你可以壓下,不讓其他軍團知道,不是嗎──」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10:05 AM


第七章

  他的肢體多處皮肉挫傷、瘀紅,一邊耳膜破裂,流出鮮血,聽力暫時受損,幸好——受傷的鼻子鼻樑沒斷,只是第二天,雙眼細成一條線,整張俊臉青腫,變了樣。

  他說他戴著最著名的威尼斯陶瓷面具——他父親收藏品裡缺的那一只。他要楊提爾幫他拍張照,並且放大,裱框起來。

  佟綺璐眼睛濕濕的,一手拿著裱好框的相片,一手拿著藥和水,走進房裡。

  松亞傑躺在床上,背對門口,臉朝向放著煤油燈的窗,聽見她的腳步幽響,他按亮桌燈,輕聲哼起歌。「I’m turning ttricks,I’m getting fixed,I’m back on Boogie Street——」

  妻子走入了他的視野,他對她一笑。

  「聽力在恢復了。」停止歌聲,松亞傑指指自己的耳朵,坐起身,看著妻子水光豐沛欲淚欲的雙眸。「妳丈夫沒這麼醜過,嚇到妳了,是嗎?」

  佟綺璐靜默著。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他臉上的傷跡消褪不少,她心上的傷倒深成一個黑暗的洞。

  「如果我在出隊期間,有個什麼意外,告別式上的遺照就用這張。」他接過她手上裱好框的相片,很滿意放大後的成果。

  「叔叔要我們回荊棘海。」嗓音一如往常柔膩純美,佟綺璐遞出另一手的藥和水。

  「嗯。」松亞傑將相片隨手放在床邊桌,揀取她手上小圓盒裡的藥丸,送入嘴,喝水,吞下連日來的苦味。「早點休息,這幾天,辛苦妳了,注意自己的身體,別讓我擔心。」他站起,吻吻妻子的臉頰,又說:「我差不多可以開始工作了——」邁步移至床尾那面掛著衣物的牆,取制服,換下舒適的罩袍。

  他準備去夜間巡房,他要繼續待在這個醫療所、這個內戰不休的國家,畢竟是慈善使命在身的人,不可能撒手就走。

  看著他穿好衣褲、鞋子,走向門口,佟綺璐再開口:「叔叔要你給我安定生活……」這會兒,她的聲線明顯抖顫。

  松亞傑轉頭。「嗯。」應了聲,他一面開門,對她露出平常的笑容,說:「綺璐,妳就回去好了,什麼事都別擔心。」

  然後,他走出去,把門關起來。

  她的眼淚嘩地自臉龐淌下,整個人驟然落坐床畔,柔荑拿起丈夫說要當遺照的相片,用力地把它摔在地上。也許是懷孕內分泌變化折磨她的情緒,她無法維持鎮定。她趴在枕上,哭了好久,眼淚冷卻了她頰畔的溫熱,她摸著臉,記不清丈夫吻她左頰還是右頰,她聞不到枕頭上丈夫的氣味,哭得更加劇烈,徹底的絕望傷心。

  她很想告訴他,她和那些母親一樣,害怕在戰火中失去孩子。她尚未告訴他,他即將當父親,可不可以像居之樣那般減少出隊,先回去好嗎?先回去一陣子好嗎?

  佟綺璐哭著,翻過身,望著天花板,聽著不知打哪兒來的夜襲轟炸聲——可能是錯覺,也可能真的有哪個軍團要來場殲滅屠殺,毀掉紀念和平醫療所!忽地,她坐起身,雙手交迭,覆住小腹,美眸睇往窗外。

  那夜色是幅無景漆黑圖畫,殘留幾筆煙白,好似沒將顏料塗均勻,僥倖留了希望之彩。

  燈焰融聚,半暗半明中,佟綺璐下床往窗邊,將熄燈罩蓋住煤油燈,回床上躺下,她側臥,躺成一個進門時丈夫的姿勢,伸手關掉床邊桌燈,讓房裡陷入完全的暗,這時,她感覺到懷孕以來第一次的胎動,輕輕地,她將手放回腹部,嘆息著睡去。

  等她醒來,外頭似乎忙亂一片,沒人來叫她出去幫忙。她從浴室待洗的衣物堆裡,找出那頂因忙碌一直沒清洗的染血貝雷帽,雙手泡在冷水洗劑裡,把它揉洗得潔潔淨淨,晾在旭日映射的窗頂下,閃著投降的白。

  她是這場複燃戰火中,最早投降的人。

  歸途由佟奧罕安排,離開得順順利利,沒受到任何刁難盤查,由此,佟綺璐知道,佟奧罕竭盡全力不讓不幸再次發生在她身上。

  她走的那天,叔叔派了人搜醫療所,進駐兩中隊人員,擺明監管,暗裡預防其他軍團突來的查擾或更大、更激烈的動作。

  叔叔說:「我讓妳沒了父母,總不能再讓妳沒了丈夫,他是妳認為比我還重要的家人……」

  她想起她剛和叔叔重逢時,她不看他一眼、不和他講話,她打從心裡認定他間接害死父母。戰爭很無奈,但她無法在理智上把事情做切割。

  帶著一種辛酸的難捨,回到荊棘海無國界地區。那個她和丈夫建立的家,裡頭有他們結婚以來一起佈置的客廳和房間;露臺花園裡,他們種下的耐寒植物花卉,長得滿片碧鮮繽紛,彷彿南國春天就在他們家。

  回家這個早晨,她睡了一覺,冷醒了。

  人家說,孕婦怕熱,她反倒變得怕冷。她看著壁爐燒著烈火,供暖系統同時動作著,獨躺在被窩裡,暖意不來,睡意也全退了。少一個人的體溫,不,孩子在她體內,她沒少什麼,可她冷,孩子是否也同樣如此感受?她摸著肚子,覺得不行,她得去增些暖具。

  ※※※※

  下午時分,沒下雪,無國界港口碼頭區的冷霧薄散,雲層挑高,天空洩出一絲紺藍,好像太陽快旋出來了,空氣那麼淨透,鷗鳥鳴啼格外嘹亮。

  「媽媽,這是什麼鳥?」

  一名母親牽著包得圓滾滾的小男孩,走在無國界慈善組織的青羽廣場,正往路邊停車處靠近。

  「媽媽,那個鳥是罄爺爺老大鳥嗎?可是那個鳥沒有綠綠耶……」小男孩拿著一根綠羽毛的胖胖手朝天空揮指,稚嫩嗓音不停地嘀咕著。「媽媽,那個鳥為什麼沒有綠綠?那個鳥的翅膀好大好大喔!媽媽,那個鳥在吃魚耶!那個鳥叫什麼名字呢?媽媽——」

  「媽媽不知道,改天再問希德叔叔——」

  「現在好嗎?」小男孩反身,腳步不再與母親同向。

  「小晃!」那母親像個時髦明星,牽一隻不聽話的頑皮小狗,本來走得順順地,突然被反抗似地拖扯了幾步,高跟鞋叩叩叩地響出一串短促聲,她才定住,將孩子拉回,嬌怒地教訓。「現在不准提鳥事!我們要去吃飯,然後回家整理行李,改天再問。」

  小男孩不依。「媽媽騙人,改天小晃又不在了——」小手一抽,留下手套在母親掌中,被衣物裹得胖胖的身體咚咚咚地跑掉。

  「小晃!」那母親一叫,看著兒子撞上行人。

  佟綺璐扶住迎頭跑來的小男孩。「要小心喔——」

  小男孩仰起臉來,笑瞇護目鏡底下的可愛雙眼,說:「對不起。」

  「居晃!」那母親氣呼呼走來,抱起兒子,打了他兩下屁股。

  小男孩穿的雪褲太厚,根本不怕打,還呵呵呵地笑起來,當作母親在和他玩遊戲。

  「再不乖——」母親無限但書式的警告,小傢伙聽懂了,收住笑聲。

  「我跟阿姨對不起了。」

  「蕊恩姊——」佟綺璐發出嗓音。

  小男孩母親——何蕊恩放下兒子,拿掉臉上遮寒的大墨鏡,密睫一揚。「綺璐?!」

  「好久不見。」佟綺璐頷首,唇畔微淺牽動一抹笑,柔荑撫摸小男孩戴著抽帶風雪帽的頭。「小晃長大了呢……」

  何蕊恩沉吟盯著佟綺璐。她一身粉色輕便風雪衣,腳趿珍珠色防水保暖的訂製賓恩靴,依舊是那個當年去她家參加兒子周歲派對的妍巧姝豔美女,只是眉宇透出憂鬱。

  「綺璐,妳什麼時候回來的?」何蕊恩問:「妳和亞傑的任務結束了?我剛才從裡面出來,沒見到亞傑和那些男人開會——」

  「他還在執行任務。」佟綺璐答道:「在那個我失去親人的戰亂國家……」

  何蕊恩靜了靜,戴上墨鏡。她聽那些男人講過,佟綺璐是松亞傑在戰地撿到的孤女。寇希德更誇張地表示,那時佟綺璐就像破殼雛鳥,一眼見到松亞傑從此離不開他。

  「綺璐,妳自己回來嗎?」何蕊恩牽起兒子居晃的手,揉了揉,傾低身子用那小手貼貼臉頰,確定暖了,再將手套戴回。

  佟綺璐瞅著那母親細心對孩子的一舉一動,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

  「媽媽,阿姨肚子餓了!」居晃眼睛骨碌碌地溜轉,瞥著佟綺璐的動作,貼心地對母親說:「請阿姨一起去安爺爺那裡吃飯好不好?媽媽——」

  「好。你要是能這樣隨時隨地乖乖的,什麼都好。」何蕊恩握緊兒子的手,一瞧佟綺璐。「妳有事要忙嗎?綺璐——」她問,留意著女人雙手覆在腹部的姿勢神態。

  佟綺璐抓回思緒,眸光定了定,看見自己表情茫茫恍恍的臉龐,映在何蕊恩的墨鏡上,遲遲才指著對面旅店「等待太陽」,說:「我要到百貨商店街買點東西——」

  「那不急,先去吃飯。」何蕊恩打斷她,紅唇彎揚,綻放美麗微笑。「相信我,吃飯對母親很重要——」

  「吃飯!」居晃開心跳著。「要叫安爺爺把這個放在盤盤上!」揚著手上的綠羽毛。

  「不可以!」何蕊恩抓下兒子在無國界慈善組織行政中心裡亂撿的鳥毛。「媽媽剛剛說過吃飯不准提鳥事。」沒收鳥毛,她對佟綺璐說:「瞧,皮得要命,我沒吃飽點兒,怎麼成——一起去吃飯吧!」

  「一起去吃飯吧!」居晃童音高昂地重複母親的尾句,沒了羽毛可拿的小手拉住佟綺璐。「阿姨,一起去吃飯吧!」

  佟綺璐笑了笑,點頭,和這對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心頭煦暖的母子去吃飯。

  何蕊恩說:「妳知道我帶小晃去做什麼嗎?」

  佟綺璐愣了一下,餐叉停在裝盛乳酪焗茄子的個人小餐盤盤緣,眼睛看向吃貝殼麵吃得滿臉醬汁的居晃。小男孩脫了厚重衣帽護目鏡,清清俊俊的臉龐像極他父親。

  「阿姨——」感覺到佟綺璐的目光,小傢伙歪歪頭,笑開臉。「好好吃喔……阿姨——安爺爺做的貝殼好好吃,還有蝦蝦,小樹——」叉起一個小孩普通討厭的青花椰菜,咬一口給佟綺璐看。「綠綠的小樹也要吃光光!才會頭好壯壯!」小臉埋回餐盤中,繼續吃安爺爺特別為他做的頭好壯壯兒童餐。

  「還合胃口嗎?」何蕊恩輕啜香檳,美眄桌上的菜色。她點了三種麵食、一個醋釀朝鮮薊加蛋開胃菜、芝麻菜生色拉、兩種焗蔬菜、牛肉卷、淡菜海鮮湯和芒果醬瘦鴨肉。

  「嗯,很美味。」佟綺璐視線轉回,瞅望對座的何蕊恩。

  「那就好。」何蕊恩垂眸,笑著,搖著酒杯,鼻子湊近杯緣,像在回憶,又不像。「這種時期,口味會變,吃什麼都不對,不吃又不行,吃得下最好。」她說著,又喝了口香檳,優雅地放下杯子,拿起口布擦擦兒子的嘴周,再任他重新吃得滿臉,然後對佟綺璐說:「我帶他去給居之樣送離婚協議書——」

  佟綺璐雙眸明顯一瞠,掩不住驚訝。

  「別這麼驚訝,」何蕊恩輕笑起來,俏皮地眨眨眼,柔荑拄在桌邊,神情似在說悄悄話。「這可是我掌控他的辦法,很有效的——只要留那東西,他就會回到我身邊,安定一陣子——」

  「蕊恩!」何蕊恩話未道盡,居之樣效率超高地找來了。

  「爸爸!」小傢伙看見父親現身,一股腦兒地站到椅上,伸長手。居之樣擔心兒子翻落地,大步一跨,繞過佟綺璐背後,靠向餐桌內側兒子坐的地方。居晃隨即抱住父親,把臉上的食物醬汁全擦在父親光鮮英挺的制服上。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大忙人——居師長——」何蕊恩嬌甜的嗓音說得一口挖苦。

  居之樣皺皺眉,推好被兒子撞歪的半片式眼鏡。「我說會陪你們吃飯,怎麼不等我開完會?」

  「還等你開完會?你先把離婚協議書簽了乾脆!」何蕊恩沒好氣地站起身,扒開居之樣抱兒子的手。

  「蕊恩——」居之樣嗓音很無奈。「別這樣,小晃會受傷!」夫妻倆在白色平臺鋼琴演奏〈卡農〉的堤岸廳中,上演搶孩子戲碼。

  居晃呵呵呵地笑著,覺得爸爸媽媽在跟他玩遊戲,好開心,小手一會兒抱媽媽一會兒抱爸爸,他們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相親相愛呢!

  「你不要碰我兒子!」

  「他也是我兒子——」

  「你去做慈善,救全世界的兒子,你是博愛偉大的父!」

  「蕊恩,講點道理,我已經好久不曾出隊,為的就是妳和小晃——」

  「是!我們沒慈善心,是巫婆和小惡魔,你真不幸、真可憐。」何蕊恩搶贏了,抱著兒子要離開。

  居之樣擋住妻子,不讓路。「妳氣我忘了今天的約會嗎?」

  「你開會比較重要。」何蕊恩說了句。

  「亞傑那邊戰事吃緊,他放綺璐回來,人手不足,我們得開會研討一下要派誰去支援——」

  「所以你要去?」何蕊恩打斷他。「先把離婚協議書簽了,我不想當寡婦——」

  「我永遠不會簽這種東西!」居之樣強調老話,拿出塞在口袋的發縐紙張往桌上丟。

  「妳不會當寡婦。」另一個嗓音響起。

  「安秦叔叔!」居晃高喊。

  「好久不見了,小傢伙。」安秦摸摸居晃的小腦袋瓜,笑問:「你今天吃什麼?有沒有挑食?」

  「我吃光光喔!」居晃驕傲地說,小手指向餐桌。

  「好棒。」安秦稱讚小傢伙。小傢伙笑呵呵。接著,安秦對何蕊恩說:「我的隊伍後天出發去和亞傑會合,希德一個禮拜後也會到,妳丈夫只要繼續當組織裡高地位的廢物——」

  「他在我床上不是廢物就行。」何蕊恩嬌哼地說。她不要她的丈夫是救世英雄,他只要能天天回家陪她、陪兒子,不讓他們母子在這麼冷的地方,睡冷床被,就足夠了。

  「大哥,你們要換個大桌位嗎?」一個捧持大瓶氣泡礦泉水的甜美女孩,穿入這個小角落。

  安秦回頭看著麼妹安朵。「不用了,他們要走了——」

  「不是來幫我餞行嗎?」安朵挑了挑兩道秀眉。「爸爸看到居之樣大哥來,還說要加菜……」

  「餞什麼行?又不是菜鳥出隊。」安秦對妹妹揮揮手。「去叫老爸不要忙了,我等會兒還要回組織裡。」

  安朵頷首,靠向桌邊,對靜靜吃著餐食的佟綺璐微笑。「要不要加點水?爸爸要我問妳甜點想吃什麼?」

  「要喀啦喀啦布丁!」小傢伙專門偷聽人講話,回答得比誰都快。「要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他說的是焦糖布丁,每次他吃這個,安爺爺會幫他放一根破冰船造型的布丁叉,讓他吃起表覆薄脆焦糖的布丁,像是破冰船開過荊棘海最北的外海海面。

  「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三個!」小傢伙強調。「媽媽的、我的,還有阿姨的——」指指佟綺璐,他可沒忘記和誰來用餐。

  「綺璐!」居之樣這一刻才有心思注意其他人。

  佟綺璐放下餐叉,站起身。

  「吃飽了?」安秦接過妹妹手裡的水,把佟綺璐的水杯加了八分滿。「再坐一下,甜點馬上來。」把大瓶子還給妹妹,催走她。

  佟綺璐點頭問候,說:「之樣學長、安秦學長,對不起,我跑了回來,讓你們忙亂——」

  「說這什麼話——」安秦搖首打斷佟綺璐。「罄爸原原本本的意思,就是不贊成妳去——」

  「妳該放個長假。」何蕊恩插嘴。「和那男人離婚,讓他去成就他的救世救苦大業,我們女人該找個溫暖熱情的地方,好好放縱一下……」

  放縱什麼呀?居之樣聽著妻子的女人建議,無言以對地朝天吐個大氣。

  「趕快把你妻子帶走,她說你在床上不是廢物,你就趕快帶她回家吧——」安秦大掌一拍居之樣的肩,低聲咬牙在他耳後提醒:「她正在教壞綺璐,你想亞傑回來跟你算帳嗎?」

  「夠了。」居之樣抹臉,調調眼鏡。「蕊恩,我們回家了。」抱起兒子,他牽住妻子的手。

  「誰要跟你回家?我要吃甜點!」

  「爸爸,我還沒吃有船船的喀啦喀啦布丁!」

  妻子和兒子同時抗議。

  「外帶回家吃——」居之樣對兒子說,再轉向妻子。「在床上吃。」語氣幽沉堅定,唇吻了她來不及避開的小嘴一下。

  何蕊恩恍了恍,丈夫已將她拉走。

  安秦目送那一家三口離開,搖頭失笑。

  「安秦失笑。」佟綺璐挪開椅子,出聲道:「我也該走了。」

  安秦回眸,看著她神情寧和的臉龐。「有吃飽嗎?」

  佟綺璐點頭,拿起帳單。

  「這餐我招待。」安秦把帳單取過手。「我叫他們幫妳把甜點打包,每種都帶,回家泡杯熱茶,聽個音樂,好好休息,享受下午茶。」

  「謝謝你,安秦學長。」佟綺璐說。

  「別跟我客氣。」安秦轉身移腳。

  佟綺璐跟著安秦走往櫃檯前的等候小廳,美眸看著安秦背影。「安秦學長……」欲言又止好半晌,她開了口。安秦回首。她才說:「你和亞傑會合後,請告訴他多保重身體。」

  安秦眸光沉閃,笑了起來。「妳別擔心他,照顧好自己就行。真想像蕊恩說的那樣去度假,就先去吧。留訊給亞傑,他自己會找到妳。」他請人把她的外衣取來,裝好一盒點心,親自送這個小學妹走出Eye Contact。

  想想,這是她第一次在Eye Contact用餐。佟綺璐走在堤岸人行道,一路上,沒下雪、沒起霧,她猶記得好久以前,丈夫曾將車開在崎嶇難行的河畔歧路,經過這兒,他說要找一天帶她來用餐。他們一直沒來,因為婚後,他們只願膩在家一起做飯,一起妳一口我一口地互喂。

  走著走著,眼睛又覺濕寒,她真該像何蕊恩母子那樣戴副墨鏡、護目鏡。佟綺璐揉揉眼睛,前往「等待太陽」買要買的電毯和墨鏡。

  回家時,陽光跟著造訪。在她打開玄關門、摘下墨鏡對向客廳落地門那刻,光燦充盈了她黯淡的雙眸。猶若著了魔,她看見了那幢陽光中的愛德華式別墅建築,一對父母和他們心愛的女兒,在屋前露臺喝著下午茶。

  真是著了魔!她手中的物品啪地掉落,她快步走進書房裡,取了紙和筆,留了訊,像何蕊恩講的那樣,離開寒冷的荊棘海,到溫暖熱情的地方,度長假。

  ※※※※

  好長的一個假!

  世界怎能如此和平?

  「等待太陽」的冰水池,岸畔上,一排熱帶沙灘躺椅,躺著一個一個身材修長、結實的八塊腹肌猛男。他們穿著布料短少的泳褲,眼睛戴著墨鏡,接受旅店人工日照的洗禮。

  「你們——」太陽眼鏡鏡面照映兩隻光中繞蕩的青色飛鳥。「會不會太悠閒了?」開口的老爹已是半退休狀態,卻無福過著含飴弄孫的天倫樂日子。

  「罄爸,幹麼這樣……」寇希德坐起身,一手拿過躺椅旁插了小洋傘的鳳梨水果盅,一面吃甜品,一面說:「我們可是好不容易從激烈的戰火中特地跑回來幫你祝壽,你不高興啊?」

  「去沒幾個月,就溜回來,別拿我當藉口。」杜罄長指挑挾在一旁煙灰缸上的雪茄,抽了一口,煙霧騰騰中,說起話來幽幽邈邈。「你們幾個啊——沒一個成事,都是失敗者,幸好你們的學弟們個個青出於藍、幹勁十足,比你們敢衝鋒陷陣——」

  「拜託——罄爸,他們是我們教出來的,我們是你教出來——」

  「渾蛋!就耍嘴皮子高竿!」杜罄斥罵寇希德。

  「你教的。」寇希德又一句。

  杜罄呼地朝寇希德俊臉吐白煙。

  「咳……罄爸你太缺德了!」寇希德嗆咳地道。

  杜罄爽快地大笑。「我是慈善家,最不缺德——」

  「罄爸。」居之樣出聲,打斷杜罄的嗓音。「我在想,以後出隊純粹由高級數學員帶領,這麼一來可以訓練學員們獨當一面,學園裡等著受教的低級數學員,也不至於因為我們師長出了隊荒廢學習——」

  「贊成!」寇希德附和得超級大聲。

  「我也同意!」好久沒回來放假的路卡諾,從躺椅彈起身,舉雙手大讚昔日大學長居之樣的好頭腦。「居哥好樣的!早該如此了——」

  「什麼早該如此?」杜罄大掌一握,折斷抽不到一半的雪茄,佯怒。「這是男子漢該有的想法嗎?」

  「我什麼都沒說,你們有決議,我照做就是。」路卡諾閉嘴站起,拿下蛙鏡,大跨幾步,跳進冰水池裡遊了起來。反正他年紀最小,就算已經升了師長,還是得聽「哥」輩們的話。

  「我也贊成之樣的想法。」一般時候慶不多的莫威廉啟動金口了。「我們出隊時,安平她們一人的教學工作量變兩倍、三倍,更別說還要負責醫學部對外診療的工作,加上研究船出海採集,根本忙不過來——」

  「就是這樣,才害得你們一直說要結婚都沒結婚?我們送的結婚禮物你們收了多久了啊?」安秦一問,有人笑出聲來。

  「一直說要結婚的,連禮物都收了,就是沒結婚,從沒聽說要結婚的,什麼禮物都沒收到,就閃電結婚;一直鬧要離婚的,離婚協議書都不知道拿幾百次了,就是沒離婚,從沒鬧過離婚的,隨便拿張紙,就閃電離婚!」寇希德繞完口令,哈哈大笑,墨鏡往下拉到鼻頭,眼睛瞪瞧躺在莫威廉與居之樣之間的松亞傑。

  松亞傑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頭也沒偏一下。

  莫威廉繼續表達被打斷的意見。「我們的組織需要一套制度——」

  「你和安平連個結婚制度都搞不定,還在跟我說什麼制度。」杜罄搖頭笑了。

  「罄爸。」居之樣又道:「這事我會完善規劃。再說,這幾年便服生有增多的趨勢,只靠安平她們幾個女師長實在不夠,我想,我們師長的責任就是把學員教好,讓他們可以完全獨立出隊,所以,訓練這一環,是最重要的。」

  「總而言之,你們是想要過普通上班族男人的生活——早上來組織教課,下午回家陪妻子孩子——對吧?」杜罄說。

  安秦首先答腔。「我沒有妻子孩子,但我覺得單純的教課生活也不錯,沒課我還可以幫幫老爸餐館的忙,罄爸,你知道的,我爸很希望我回家守業——」

  「那你就好好幹,多賺些錢支持慈善。」

  安秦一笑,沒再說話。一旁的寇希德與莫威廉閒聊起來。居之樣把臉上的墨鏡換成半片式近視眼鏡,坐起,啟動椅邊白色圓桌上的筆記型電腦,開始排起師長們往後授課的資料。

  杜罄手臂一伸。飛翔的青鳥停降在他腕上。他摘下墨鏡,用鏡柄搔搔它的喉部。

  青鳥嘎嘎啼了幾聲,伏低胸腹,要休息了。

  「有結論了嗎?」路卡諾遊了幾趟,爬上岸,坐回自己的躺椅裡。

  「卡諾——」杜罄點他的名。「你知道罄爸為什麼要創立慈善組織嗎?」

  「嗯?」路卡諾停止撥濕髮的動作,印著蛙鏡痕跡的俊臉呆了呆。「你說什麼?罄爸。」

  杜罄喜歡這鼻樑斷過,動不動露出愣神表情的單純小輩。「卡諾啊——我說,你有沒有聽過偉大的愛情故事呀——」杜罄拉長語調,講起故事來。「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個富豪公子哥愛上戰地女醫師,他放棄繼承家族醫院的機會,為愛走天涯,到醫療落後的地方陪他所愛的女人行醫,後來他們結婚了,在戰地辦了一個寒酸的婚禮,沒有婚紗沒有宴客,婚後沒有蜜月,只有醫不完的營養不良小孩。有一天,女醫師抱著一個死於飢餓的孩子告訴她丈夫,如果是在沒有戰爭的地方,他也可以健康成長,有個快樂的童年……唉……」嘆氣,喝口水。

  「後來呢?」路卡諾果然是個單純的傢伙。「趕快講啊,罄爸——」拿走杜罄的礦泉水,他逼催著長輩。

  杜罄戴上墨鏡,躺著往下說:「男人對那種母性的哀傷沒什麼感覺,直到女醫師面臨難產,不擔憂自己還擔憂孩子,說無論如何要讓孩子在安定的地方成長,他才知道妻子為什麼要一直待在戰地醫療孩子——她太愛小孩,最後也因為太愛小孩而死。難產——在醫療先進的地方,她絕對不會因為這樣送命。可惜還來不及將她送達丈夫家族先進的醫院,她就咽下最後一口氣,遺願是希望丈夫讓孩子成長在沒有戰爭的地方——真是女人心海底針,明明不只一次說那種話,她還是離不開戰地,直至臨終。」

  好悲傷的故事。路卡諾抓抓頭,也戴起墨鏡,躺下,望著人工日照光源處。「那個男人是你嗎?罄爸——」愣頭小子霎時變機敏。

  杜罄沒有回答,只說:「所以啊,我們男人應該給女人過安定的生活——」完全跟故事脫離了。

  感動太短暫,路卡諾猛轉不爽。「我是說,後來、後來的發展!比如成就了罄爸成為慈善大家,因為妻子的死跟戰地醫療缺乏有關,後來罄爸就投入所有家產為改善戰地醫療做慈善——」

  杜罄哈哈哈爆出朗笑。「卡諾,你可以負責編寫『無國界慈善組織傳』——這事就由你負責好了!組織要有制度,我們便從這兒開始!」他鼓掌,一副期待口吻。

  「什麼啊……」路卡諾被搞昏了。難道這就是「哥」們和罄爸決議出的結果?他扒抓著頭,喃喃自語:「我只是想知道後來——」

  「後來,」一直讓人以為睡著了的松亞傑忽然出聲,好心地把故事說完。「後來罄爸帶著他兒子去掃他妻子的墓,撿到一顆鳥蛋,孵出一隻青鳥,罄爸從此把鳥當成他妻子的化身,得到了永遠的幸福,真是可喜可賀。」這故事從他父母結識杜罄以來,他已聽過不下百次。

  「什麼!」路卡諾跳了起來,驚訝地喊道:「原來老大是隻母鳥啊!」

  「卡諾,別吵!」寇希德叫道:「我正在跟阿莫、安秦說那個夏爺爺的美女孫女找我們出海賽帆船的事——」

  「我也要去!」路卡諾瞬間轉移了焦點,參與感興趣的討論。「是那個上次和我們一起去冰潛的嗎?她不是回溫暖的家鄉了嗎?」

  「什麼家鄉?她說她是在這裡出生的,她的家鄉和我們一樣!」寇希德語氣頗得意,與美女同家鄉,令他莫名開心。「亞傑要不要一起來?」這可是撫慰失婚心情的最佳良藥!

  松亞傑站起,仰頭,摘墨鏡,光源照得他渾身發亮,他說:「我的人生出現歧路——我要去海洋考古了——」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10:06 AM


第八章

  松亞傑加入一支由著名海洋考古權威溫煴領導的研究團隊。

  開始,是他們的研究船要徵隨隊醫師,後來,溫煴發覺松亞傑這個年輕人投他緣,加上他對古物頗有所感,索性收了當徒弟。

  松亞傑走這條海洋考古路,儘管只是半途拜師,況也成為溫煴的最佳助手。

  溫煴越看越喜歡這個腦子好、洞察力敏銳的年輕人,早早說過要把女兒溫映藍嫁給他,並且極力撮合兩人交往。

  這飛來豔福啊!

  松亞傑抱著一盆羊蕨,走過西班牙廣場的破船噴泉。他的模樣很奇怪,彷彿時尚模特兒在走一場遠古植物秀。一般,要去赴約的男士手裡不會捧著羊齒蕨,溫老師也說他女兒喜歡玉簪花,但松亞傑從來沒送任何女性花,只曾在一個女性髮上簪插野玫瑰——

  他猶記得那野玫瑰的香氣和無花果般的色澤,這是他永遠不想破壞的記憶,他這輩子無法送其他女性花,無法在其他女性髮上簪插一朵取代的花。

  所以,他不買玉簪花,買一盆羊齒蕨送那未來的古生物學家。

  溫映藍沿著住處附近街道,慢跑一圈完畢,就看到松亞傑帶著一盆翠綠植物朝她家走來。「松亞傑——」她站在一樓門口朝那名於極短時間內成為父親得意門生的奇葩揮手。

  松亞傑撇唇笑著,一步一步靠近那幢古典高雅的公寓。「生日快樂,映藍。」走到她身前,他直接把羊齒蕨給她。

  溫映藍顰蹙眉頭。「你怎麼知道我生日?」該知道的人,給忘記了,不需要知道的人,親自把禮物送來了!「我可先跟你說在前頭——我不會嫁給你,我這輩子只想嫁給荷庭。」

  「嗯。」松亞傑淡淡斜扯嘴角。「我覺得妳很可愛,映藍。」

  溫映藍抬眸。「我才不要你覺得我可愛!無聊!」她扭過頭,走入大理石圓拱門。

  松亞傑跟在她背後,道:「溫老師說今天是妳的生日,我們晚上要啟程離開羅馬,明天會登船出海,航繞大洋,展開尋找古代沉船遺跡的考古工作,所以這次,讓我們好好為妳慶生吧,要不,溫老師下次再見女兒,也不知是何時……」

  心中無限感慨啊!

  「你真體貼溫柔呢──亞傑──」溫映藍往電梯裡踏。

  松亞傑進去後。她放開按鍵的指。電梯門幽緩靠合。他說:「我以前是做慈善的,有一顆好心。」

  溫映藍歪著頭,美眸瞟掠他。「你一直在哄我爸爸,當作做慈善嗎?」

  「怎麼說?」松亞傑挑眉。

  「讓爸爸安心啊──我覺得你陰險而高明。」溫映藍垂眸看著羊齒蕨,一手翻摸葉片。

  「我是真的對海洋考古研究充滿憧憬,真心投入此行。」松亞傑說。曾經,她希望他成為一名考古學家。

  「亞傑,」溫映藍把羊齒蕨兜向他。松亞傑接手,等著聽她想說什麼,好像他倆很有默契似的。她說:「你是不是早就有女人了?」

  松亞傑眸光微閃,沉吟兩秒,回道:「我的確不是處男,妳在意嗎?」

  所以她說他陰險而高明嘛……溫映藍嬌嘆口氣。

  松亞傑把羊齒蕨送回她手中,一面又說:「我知道大部分女性對這方面有潔癖,有些甚至要男人割過包皮才行──」

  一個男人跟妳講這種話,妳會相信他對妳有愛情嗎?

  溫映藍這會兒狠瞪松亞傑一眼。「我知道你是醫師,但我才懶得管你有沒有割過包皮!」她嬌怒。「我想說的是,我前幾天在爸爸的研究室,不小心弄掉了你桌上的一個盒子,那裡頭有一條寶石項鍊,底座還刻了字,顯然不是要送我的──」她捧高羊齒蕨,美眸目光很挑釁。還問她在不在意他不是處男咧——他的秘密恐怕比處男、割包皮更大!

  電梯門開了。

  「那是我前妻的。」松亞傑坦言無隱。

  溫映藍猛頓尚未完全走出電梯門外的身影。「你有前妻?!」驚訝回眸。

  「嗯。」松亞傑大掌輕覆在她腰後,帶著她走離電梯。「她還幫我生了一個女兒,很可愛的小姑娘——」

  「那你幹麼還離婚?」溫映藍的反應很直接,回頭審問似地對著他。

  松亞傑神情深邃了起來。「我覺得我們兩個在交往,不適合談論這個問題。」出現了——唇邊陰險而高明的微笑。

  「我沒跟你交往,你只是在哄我爸,好,就讓你當煙幕彈!」反正爸爸那麼不中意荷庭……溫映藍勾起松亞傑的手。

  「映藍,我很認真的……」松亞傑沉嗓說著。「妳上次要我幫妳拼湊的始祖鳥骨骼模型,已經弄好了──」

  「那等會兒,再幫我把這個羊齒蕨種在露臺……」

  ※※※※

  佟綺璐收到一盆四季花店送來的野玫瑰,那位叫賽恩的老闆,協助她把花種在屋前的小庭院,澆好水,賽恩才告訴她,花是一位在附近海域探查古代沉船的海洋考古學家送的。

  她知道是松亞傑。這些年來,他送的東西未曾斷過——

  她還記得,她留下離婚協議書,在夏初晨祖母經營的老旅店住沒幾個月,就收到他的回函——他們離婚的證明。

  大家都知道,他們離婚了。他的回復透過組織處理,請人寄了一個大包裹給她,除了他簽好名的離婚協議書,還有一匹幼童玩的彈力小馬。他信裡說要給孩子抓週用的。

  他是一個醫師,不用她講,他也知道自己要當父親了,卻毅然簽下離婚協議書,而不是像居之樣渴盼何蕊恩那樣,來找她,在她身邊陪她過安定的生活。那段時期,佟綺璐難過得不能自拔。她充著彈力小馬的氣,一度想把它充到爆,是女兒胎動阻止了她。那孩子在告訴母親,她想要父親送的小馬。

  她留下了這個離婚禮物,開始聽他常唱、她愛聽的歌。

  《A Thousand Kisses Deep》一遍一遍地在她的生活複轉、迴旋,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臨盆那刻,沒有丈夫陪產——是她自己弄巧成拙的!叔叔說過不會讓她失去丈夫,她竟自己把他丟了。

  她押錯賭注。她的丈夫不像居之樣,她無法透過何蕊恩的方式,掌控丈夫。

  她本以為他歸返會來——實際換來真真正正的分離——她與韋安平聯繫,知道他們有個強勢學生希望出隊不要跟師長,師長應該把權力下放給他們,這般態度積極的學生,正中幾個男人下懷,讓他們從此過著悠哉教課的生活。聽說,幾個男人甚至經營起餐飲副業來,唯獨松亞傑走上海洋考古之路。

  那凌亂的幾年,比戰爭像戰爭,她的心有場戰役,漸漸在帶養女兒與開設診所忙碌工作後,趨於寧靜。

  這些年,他們有通信。打開電腦,她能看到他傳遞的消息,偶爾,還可以透過電視報導,知曉他們在哪兒發現什麼古代沉船遺跡。她寄女兒的照片給他,讓他知道女兒抓週,就是相中他送的彈力小馬。女兒日益長大,對那小馬越是喜愛。最近,他回信說是「父女同心」。她眼淚掉下來,一鼓作氣回復他,女兒有個親密乾爹天天彈巴哈、郭賽克、舒伯特給她聽,她生日時,乾爹開船載她遊海,他們在海上過夜,那男人說要永遠當她爹地,便向她母親求了婚。

  「這花很會長,別看只有這幾株,過不了多久,它會盤根錯節把妳的屋子包得像我的花店一樣。」賽恩笑笑地對佟綺璐說:「到時候,妳和Piny不出門,變成野玫瑰王國的女王與公主!」

  佟綺璐回過神來,不想昨天回信的事,她美顏微笑,眼睛看向在矮岩圍牆邊草皮上騎彈力小馬的女兒。

  「有什麼問題要求救,打電話給我。」賽恩做個手勢在耳邊搖了搖,踩著流線型的飛石小徑,繞過一棵綴滿深粉紅色蘋果花的樹,往敞開的漆白柵門走出去。「Piny拜拜——」

  「花叔叔拜拜——」坐在彈力小馬上的嬌嫩小女孩揚高小手,不停揮擺。

  「嗨。」賽恩的車駛離她家柵門口沒一分鐘,一個男人悠悠晃晃地,如入無人之境地走進來。他對女兒說:「妳好嗎?」

  蜜金的陽光中,徐風帶著海洋味,卷裹剛種下的野玫瑰香,撲襲嗅覺,儘管沒有下雪起霧,佟綺璐依然想起男人送的野玫瑰,是當年插在她髮上的那朵。

  記憶之門一寸一寸被打開。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個O爵士從他妻子的家鄉帶了野玫瑰種子,灑在他的紅色城堡裡,後來那城堡長出一大片漂亮花朵——」

  「真的嗎?」小女孩天真地問著。「漂亮的花花嗎?」

  男人蹲下身,掏出一個懷錶,放至小女孩手中。「漂亮花花的家鄉就在妳住的地方,我找了很久,找到時間都不動了,才找到喔——」

  小女孩眸光晶亮,看著掌心的熠熠閃閃的懷錶,再看著男人的臉。「這是什麼?叔叔也是花叔叔嗎?」

  松亞傑微笑,伸手摸著女人的小臉。「妳叫Piny是嗎?」

  「這是Piny。」Piny頭,順便介紹她的彈力小馬。「媽咪說,這是爸爸送給Piny的——」

  「我知道。」松亞傑大掌撫上她和他一樣鬈度的髮絲。五官像她母親,是個美人胚子,比起照片,真正碰觸這水靈靈小姑娘,他才意識自己強烈渴望她用甜稚的嗓音叫他一聲「爸爸」。

  「叔叔為什麼知道?」Piny仰著嬌憨的小臉龐,不明白地歪了歪頭。

  「我不是叔叔——」松亞傑一手感受著女兒真實的存在,一手拍拍彈力小馬。「因為這是我買的。」

  Piny眨可愛圓滾的眼睛,越來越不明白。「不是叔叔啊……」那是什麼呢?Piny苦惱喔——

  「媽咪、媽咪……」回頭找救星。

  佟綺璐慢慢地走過來。這兒的天候不冷,氣溫宜人,但對住過荊棘海的人來說,算是夏季。她穿著布料飄逸輕柔的無袖洋裝,麥綠色的,接近他們共同待過的組織標幟的顏色,也是他的家徽的顏色。

  松亞傑把視線從女兒身上,移向那抹美麗如昔的請影。

  她說:「好久不見,你好嗎?亞傑學長——」

  松亞傑將女兒抱起,目光凝定不轉地睇著她。「嗯。好啊,我很好。」唇邊揚起令人熟悉的諷刺笑容。「我的老師還說要把他的女兒嫁給我呢——」

  「是嗎……」佟綺璐光隱顫,紅唇時而抿含,皓齒微咬下唇,欲言又止久久。「恭喜你。」好不容易,語調平穩地傳出。她伸手抱過女兒。他完全不和她搶,溫緩地鬆手。

  「媽咪,叔叔──」Piny攬著母親,回頭指著松亞傑。

  「我是爸爸,不是叔叔。」松亞傑握住女兒小手,一掌撫著佟綺璐披在肩側的長髮。

  佟綺璐心猛然一縮,似在泛疼,而後怦怦急跳。

  「爸爸……」女兒的聲音像發亮的小石子投進暗夜平靜湖面。「為什麼叔叔是爸爸?可是Piny已經有爹地了喔──」

  松亞傑搖頭,笑著對女兒說:「妳叫Piny——松的,我的。」放開女兒的手,指指自己,一手仍摸著佟綺璐綢緞般的烏絲。

  「她叫佟飄揚,」佟綺璐盯住他噙著笑意的溫柔雙眼。「不是你的。」

  「我不介意她從母姓,但Piny遠是松的——」

  「這個……」Piny出聲打斷父親嗓音,伸長另一隻小手,一串鍊子滑出,折光爍耀的懷錶在她小拳頭下旋著圈圈。「爸爸的,這個要還給爸爸——」

  「這是妳媽咪的,」松亞傑俊顏滿是深刻的笑,不像平常時候的不經心嘲諷笑容。「Piny乖,拿給妳媽咪。」

  「媽咪──」Piny轉個身,面對母親的臉,把懷錶給母親。「媽咪,爸爸說媽咪的!」

  佟綺璐看著女兒笑盈盈的小臉蛋。男人朝她們靠近一步,原本摸著她髮絲的大掌,沿著她抱女兒的柔荑撫下,滑過她彎折的關節,在她手腕停了停,掌心貼覆她的手背,又移動幾寸。

  「夏初晨真的向妳求婚?」他問。長指摸著她的無名指,空的,她從來沒戴過戒指,他們的工作讓他們不習慣戴那種東西。

  「你是什麼意思?」佟綺璐看見了——他一靠近,她就看見他領口微敞的襯衫下,古銅色肌膚上冰藍的寶石。為什麼還戴著?為什麼讓女兒把懷錶拿給她?

  這懷錶——當年她用來壓鎮離婚協議書,結果,他寄出離婚協議書給她,收回懷錶——這他給她的定情物……

  「好漂亮喔!」Piny高懷錶,瞳眸映著母親的臉。「媽咪的……爸爸說媽咪的……」轉頭看,發現父親站好近,叫了一聲:「爸爸──」

  「是。」松亞傑做了個舉手動作,而後摸揉她的頭,逗得她格格笑。「開心嗎?爸爸今天陪妳吃飯好嗎?」

  「好──」

  女兒懵懵懂懂,不怕生,何況他說過「父女同心」。

  佟綺璐不再吭聲,抱著女兒轉身,往屋裡走。

  松亞傑跟進,走到門廳邊牆小花圃時,說了一句:「花已經種下了呀──」

  ※※※※

  野玫瑰才種下,佟綺璐已感到盤根錯節的心煩意亂。

  松亞傑倒是泰然自若,進她的廚房,做午餐給她們母女吃。

  她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他說的「父女同心」——女兒對他做的菜很捧場,以往不吃的小甜豆和筍瓜,全在他的一面說故事一面餵食下,開心地吃光光。那些父親們說床邊故事,他則是說餐桌邊故事。午睡時,換成唱床邊歌,唱她也愛聽的歌。

  佟綺璐倚在起居間與臥房通口滑門邊,靜靜看著那個半臥在簾掀起的四柱床畔、拍撫著女兒肩背、低哼著歌的男人。

  這算不算重逢?

  他來幹麼?

  他一手撐托臉龐,斜躺的姿勢,使他的襯衫領更加敞開,那條寶石項鍊幾乎掉出衣襟,隨著他哄女兒的動作,悠擺著。

  當年,他們重逢時,他就是穿那樣的襯衫,舉動也像現在哄女兒這般溫柔,溫柔地,對待她。

  她深深記得,他跟她說——

  上午十一點,在橋堡花園,別再遲到了……

  握了握掌心的懷錶,佟綺璐在松亞傑抬眸的剎那,旋足退至起居間,坐往落地窗前的午睡沙發。她把腳縮到椅子上,輕輕側躺而下,望著外頭露臺的陽光投影,她彈開手裡的懷錶,錶針不動——

  停了!連日期也不是今天!

  怎麼會這樣?

  佟綺璐坐起,按合表蓋,再彈開。表仍舊靜止的!她頓時明白了——

  他們之間早沒有遲到這回事,時間都停了呀……

  寧謐的午後,三樓露臺的充氣式孩童戲水池裡,沒有一個小女孩在那兒掬水玩耍,她今天乖乖地睡午覺,睡得很沉,靜得沒一點鼾息傳出。是時間真的停了嗎?什麼都不動了,令人難過。

  「綺璐──」像是走末日夜道,歧路太多,幾條遇不到提燈人,希望破滅之際,突來一聲劃火柴幽響。

  「綺璐──」男人喚著她,腳步踩著地毯,完全無聲,使他的嗓音格外清晰。

  她看著大片落地窗玻璃,太亮了,找不到倒影,找不到自己,也沒有他。他卻已在她背後,無預警地把手放在沙發斜成一個擁抱彎的背靠上,徐緩移身至前頭,落坐她身旁。

  「為什麼停了?」她握著懷錶,一開口,眼淚竟掉了一顆在表上,恰恰滴在那青羽圖飾。

  他怎麼說——

  這其實不是青羽,是他的家徽,松的針葉——刺得她不流血也心痛。

  「為什麼停了?」她開始捻轉懷錶上緣冰冷的鈕,覺得指腹好痛,好像那鈕太久沒調,卡死了,怎麼也捻不動,錶針無法動起來。她渾身發起抖。「為什麼……」嗓音呢喃。

  松亞傑握住她顫抖的雙手。「妳太久沒轉它,當然會停,動不了。」他故意的,在來見她之前,故意把表調成當年壓在兩張離婚協議書上的狀態──

  他們之間,該從那一刻起。

  松亞傑俯下臉龐,看著她垂首掉淚的美顏。「妳當初花多少時間弄那份協議書?」他問。「簽下名時,是不是也是這種表情?」

  佟綺璐對住他的俊顏,雙眸眨顫一下,水光又盈湧。「你是什麼意思?」重複這句話。

  松亞傑沒回答,唇直接封住她的嘴,將她放倒在沙發上,深深吻著她。

  佟綺璐抽氣,逸出明顯哭聲。他的舌頭直竄她唇裡,裹住她壓抑的粉舌,喚醒她昔日的熱情。

  好久沒這樣了——沒有一個深得教人心感慊然又泛疼的吻——

  「……a thousand kisses deep──」他安沉的嗓音在念著詩般地吟誦。

  佟綺璐咬著他的舌,雙手抗拒似地揪抵他胸前。

  松亞傑撫著她淚濕的蕪頰。「妳不讓我好過就是了……」低喃著,另一掌已經伸至她肩背與沙發絨面,摩挲地扯下她的洋裝拉鍊。

  那聲音悠悠長長,無止無盡似的。他說:「穿這衣服時,誰幫妳拉上拉鍊呢?」吻接著來到她肩頸,慢且狂地吮咬著。

  她搖著頭,推打他,衣物還是被他剝落,身體回應著他的觸摸,潮濕地沁泌水澤,皮膚、唇畔,尤其雙腿間,儘管膝蓋緊緊貼靠,儘管她不讓他靠近,不讓他重啟記憶中的美好歡愉,所有的感官仍然背叛她,在他修長的指擠觸她脆弱的核心,那接縫淌湧泉蜜。

  「綺璐,」他叫她,一面脫去自己身上的衣褲。她趁他昂身,將臉轉開。一會兒,他扳回她,雙眼看著她的美眸,慢慢地說:「順從點兒,綺璐——妳怎麼叫我的?妳說——『好久不見,你好嗎?亞傑學長』,妳叫我亞傑學長,應該還記得學園傳統,既然叫我學長,就順從點兒──」

  「不要……」佟綺璐咽地出聲,沒轉開目光,眼簾映著他胸前的寶石項鍊。「我們已經離婚了──」

  望著那神情柔弱又倔強的臉龐,松亞傑探出大掌,覆著她芙頰,拇指描摩她眉眼,嗓音傳出:「我們沒結婚也做這種事──」語氣沉頓,低伏胸膛,壓貼她乳頭紅豔醉人的豐軟乳房,又說:「把腿張開,妳還欠我一個兒子——」

  佟綺璐一震,終於受不了了,崩潰地喊道:「為什麼要簽離婚協議書?」用力扭腰翻身,臉龐埋進抱枕,渾身顫抖地傷心抽泣。

  松亞傑俊顏表情沉定,凝視著那顫抖的白暫肩膀、細緻背脊,沒說話,只是低下頭,開始親吻她的每一寸,直到那哭聲轉變成甜膩嬌喘的呻吟,他才分開她姱長的雙腿,深情注視著她神情暈迷妖媚的臉龐,將勃發得疼痛的器官挺進她濕燙柔穴。

  到底是走了一條歧路,才又重逢。

  松亞傑撿起地毯上的衣物,從口袋裡取出煙具和一張折得方正的紙,再把衣物往沙發上的睡美人蓋,看了她一會兒,俯臉吻她紅潤的唇、睫毛濃密沾淚的眼、秀挺的鼻,長指依戀地輕揉她耳垂。

  「要不要告訴我怎麼一回事──」

  那一年,他歸返時,沒馬上回家,先至安秦家的餐館,借廚房做了一個圓麵包。他想,妻子這次生日,他沒能陪在她身邊,總得補過。他在「等待太陽」買了雙心蠟燭,準備回家點在親手做的圓麵包上,讓妻子許願。這等驚喜,他相信妻子一定會喜歡。他知道她肚子裡有了他們的愛情結晶,當他被軍方帶走,她來保救他時,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讓她走,讓她回安定的地方。他聽過其他慈善隊伍,丈夫被捉、妻子營救遭凌辱的慘事,他無法見那種事發生在妻子身上,那更會使他發瘋。他在戰地有太多事沒處理好,他是領隊,不能放任駐紮地有遭屠殺、夜襲的可能,自己逃跑,他只能讓妻子獨自走,這已是身為一個慈善人最大的自私。幸運的是,幾個月過去,他們教育出的熱血學生扛下師長領隊的責任,他們從此成為真正的師長,退出第一線。

  他因此能回家與妻子聚首,等待迎接新生命。怎奈,他一進門,看不到妻子身影,倒是找到兩張離婚協議書——她簽了名,連日期都填了。他看著那他一生絕對謹記於心的數字,麵包、蠟燭掉了一地,像是著魔地,他執筆,實現了妻子那年的生日願望……

  摸出椅邊抱枕下開了蓋的懷錶,調了調,松亞傑讓它重新動起來,放回妻子胸口,把她的手覆上,他吻了吻她手背,起身,拉開落地門,踏出門外,站在露臺,攤開折得方正的紙張,用打火機點燃它,再拿燃火紙張點煙抽,他嘴吐白煙,眼看紙張燒成灰燼隨風而逝。

  「綺璐──」

  就在一切歸於平靜的這一秒鐘,男人的叫聲響起。

  「綺璐,今天下午不看診──」

  夏初晨從樓梯口小廳一走進心愛女人的起居間,目光無偏無移地直射落地窗外露臺上的赤裸男人。

  松亞傑聞聲轉過頭,一看是好久不見的初晨學弟,唇邊立刻出現嘲諷笑容。「嗨,」他捻熄煙蒂,走回屋內。「好久不見,你好嗎?初晨學弟──」

  夏初晨俊顏倏然鐵青,瞪著男人囂張的姿態。「這怎麼回事?」聲音從牙縫迸出。

  松亞傑攤手。「我剛和我妻子做完愛。」態度大方。

  簡直無恥!「你們不是離婚了嗎?你怎麼會在這裡?」夏初晨吼了起來。

  「你哪兒打聽來的錯誤訊息?」松亞傑笑著反問,好心地為昔日學弟解釋。「我和綺璐是在高頂結婚的——你知道吧,就是無國界旁那個婚姻法沒有離婚這一條的國家,所以我的妻子始終是我的財產,你不要想覬覦——」

  砰地一聲巨響,像是當年富豪少爺跳冰海事件重演,夏初晨奔出這幢當年他幫心愛女人找的屋宇,飆車離去。

  松亞傑聽見了轟轟的引擎聲,想必學弟依舊開著可以承受兩顆手榴彈爆炸威力的車,他沉沉低笑,坐回午睡沙發,摸著妻子的睡顏。

  她微睜眸。「怎麼了?」語氣、神情皆未醒,懶柔柔。「我好像聽見初晨的聲音──」

  「沒事。」他說:「妳作了夢,一切都是夢──」

  「嗯……」她閉眼,握著手裡的懷錶。「好長的一個夢……」輕聲細語夢的內容,皆是這幾年夫妻分離的生活——夏初晨如何幫她找適合她起家創業開診所的房子,她和他永遠是朋友……

  聽起來,他得好好謝謝富豪少爺學弟。

  「夢裡,你還說你的老師要把女兒嫁給你──」

  「你已經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了。」松亞傑吻住妻子的嘴,躺下軀幹,將她擁入懷裡。「時間還早,再睡一下──」

  她又睜了一下眸,彈開懷錶,微瞥移動的錶針,笑了。「嗯,再睡一下──」

  「噓──女兒睡得正甜,別出聲。」他吻住她的唇,夫妻倆一起閉上眼睛。

  當晚,佟綺璐家的餐桌出現一個圓麵包。

  松亞傑又燒掉一張紙,點燃插在圓麵包上的蠟燭,說:「生日快樂,綺璐。」

  女兒開心拍著手,學父親對母親說生日快樂。佟綺璐瞥瞧火焰吞噬著的紙上文字,驚訝地跑往書房,找不到她的那份離婚協議書。

  回餐桌時,丈夫溫柔地看著她,說——

  「綺璐,除了當年十八歲能力不足的松亞傑,之後,妳的任何願望,我一定都幫妳實現。」

  她這才頓悟,她簽離婚協議書那天,正是自己的生日!她不由得笑了起來,同時流下淚,走向丈夫,為這個愛她愛到什麼願望都要幫她實現的男人,獻上一個深深——一千個吻的深度——的吻。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10:07 AM


終曲


  他想,他永遠無法退離戰地,一場男人戰爭等著他。

  夏初晨竟不告一聲帶走在庭院玩彈力小馬的Piny,連人帶馬地帶走。妻子說,不要緊,他會送她回來。等了幾天,那傢伙彷彿真當Piny自己的女兒,霸佔她。

  松亞傑於是報了警,說女兒被綁架。夏初晨鋃鐺入警局。最後,妻子拉著他,親至警局化解誤會,夏初晨才得以走出警局。

  站在警局門外這刻,松亞傑看著妻子趨近夏初晨車邊,為他向夏初晨道歉,他不禁想起那年她深入軍艦救他的事。

  他邁步走向妻子,抱住她。

  「我跟初晨說幾句話——」

  「我來說。」松亞傑打斷妻子嗓音,吻吻她的唇,摸摸她的美顏。「妳上車等我,一會兒去老旅店接女兒。」

  佟綺璐點頭,走開一步,又回首:「別吵架──」

  「放心。」他擺手。她才安心離去。

  「你想做什麼?」夏初晨看著佟綺璐背影漸行漸遠,語氣很衝地說。

  「沒想做什麼,我只是要告訴你,我是天生走歧路的男人,戰地也待久了,不在乎隨時來場破壞革命,你不要太得寸進尺──」松亞傑伸手進窗,拍拍夏初晨的肩。「不要繼續在愛情歧路上徘徊了,初晨學弟──」

  「瘋子!」夏初晨罵了句,揮開松亞傑的手,啟動車子,急駛而去。

  後來,夏初晨沒在愛情歧路上徘徊,只是進了死胡同走不出來。

  佟綺璐隨著丈夫的海洋考古工作,也到了海上,在夏初晨堂妹夏明燦的巨大郵輪當船醫,船停靠荊棘海無國界時,她不上岸,她知道丈夫也在海上,也因為當年那個他們簽下離婚協議書的家——那幢老舊公寓已拆除,所以無須上岸。現在他們的家在海上,丈夫說,年老之後再回組織養老。

  念情的女兒時常想起乾爹夏初晨——乾爹那次把她的彈力小馬載回老旅店,一直沒還她,害她耿耿於懷漂泊在海上,直到某年,弟弟出生,爸爸又買了兩匹小馬,她終於不再想繞進死胡同裡的乾爹了。

  真是幸福極了呢!

  【全書完】


作者: fatbibis    時間: 2016-11-11 10:10 AM


三十 岳靖

  什麼三十?

  三十歲?早過了好幾年。

  想來,時光要跟三十扯上,說不容易,還真是容易,實際過起來,果然是咻地就過去了。

  真是三十火力全開呢!

  當年,本人跟編輯說,我要寫三十本書,然後封筆退隱。編輯回答本人:「好,妳要加油。」

  好,我要加油,加油走向封筆退隱之路!

  本人抱著革命般的心情,披荊斬棘、任性妄為、一意孤行、被澆冷水、被嘲被諷……走了八年近九年,終於也走到了這兒——

  三十。

  第三十本書,書名叫《歧路》。我的編輯莉莉周周(臨時化名,我想她應該會很喜歡,我記得好久前,她跟我提過「青春電幻物語」)說,這書要擺上書展,叫「歧路」會不會不吉利?因為本人經常亂取書名(其實我很認真,但是總有人覺得我在「亂」,拜託不要再誤會我好嗎?),聽說嚴重影響某些觀感。好吧,如果從以前到現在,本人認真取的書名真有造成什麼不舒服不愉快不想看不爽翻,那麼,我很抱歉,不過,我想,要造成上述那些,書名應該不是主要,大概是我這個人本身有問題。

  真奇怪!大師說我廉貞坐命,桃花多、人緣好,星座專家說我太陽射手金星射手,魅力四射、吸引力十足,偏偏,我的感覺不一樣,我好像比較偏向生來惹人嫌,仇人多……

  啊,我又扯遠,走岐路了。

  回歸正道,這篇是來說一下本人踏上言情小說創作之途的心路歷程,但,實在也由於時間久遠,回頭看不清楚,有些往事早記不起來了。簡而言之,這路是我自己選自己決定。損友說,要歡喜做甘願受。所以,什麼苦水,就當做作沒有好了。也就是說,一切皆歡樂。

  編輯莉莉周周小姐大概不會這麼想,因為本人老是讓她不好過。幹這行,本人最對不起的人,應該就是這位勞苦功高的莉莉周周小姐。話雖如此,本人往後應該也不會讓她好過……

  啊,我的意思不是我是虐待狂,而是有些事不是我所能控制,所以,莉莉周周小姐,往後還是請妳繼續勞苦功高下去。本人謝謝您!

  唉呀!我在幹什麼?明明是要說「三十封筆退隱」事,搞得好像得獎感言。

  總而言之,本人在2000年3月踏進這一行,迄今已出了三十本言情小說,如果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本人一向說話算話,但是《微途》讓我信用破產過;怎麼說呢,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什麼時候要生病都不知道,我昨天照例在住家附近的國小操場慢跑十五圈,跑到第十五圈,好像不如平常喘累,應該可以再跑十五圈,於是跑了三十圈做結束,一口氣增加一倍距離,我覺得自己好厲害、身強體健,第二天就鼻竇炎發作,頭悶脹、臉像是被無數夾子緊夾般不舒服……

  所以呢,三十走來,本人最大的感觸是——

  話不能說太滿、事情不能想得太美,不是凡事都能順意,權利義務還是要履行完畢完滿……因此,我想,我暫時還不能封筆退隱吧!(至少在2009年結束前應該都不可能……)

  那麼,我來說一下三十以後的期許吧──

  啊,話不能說太滿、事情不能想太美,「滿招損」是我最怕的,「秘為貴」才是我的處世哲學,我想,我還是不要期許好了。

  一步一腳印默默地行進就是了。

  基於「默默」,我就不要說太多了,以後,當然也不可能出《臨之書》、《之書》(Kai常言:妳要幹這行,要寫家族人物,就把它搞得很大很多很長串,搞成要出《臨之書》、《鬪之書》這是嘲諷加潑冷水式的鼓勵。唉,手足情誼啊……),所以,請盡情隨想隨讀。但是,請不要再取笑X(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姓)叔叔的名字「多明我」,身旁唯二之一、勉強算是本人幹這行的參謀與秘書的朋友說我造孽害死人,人家長輩的名字明明很具意義而深奧,隨便教我用進書裡,被人取笑。

  拜託——

  本人哪有隨便用,本人也是因為覺得X多明我叔叔的名字具有深意氣魄性才用的,何況——姑且不論這名字真有其人——創作想像大無限啊!這時候,真想大喊小野洋子的名言:「我是女巫,我是婊子,我才不管你們說什麼呢!」

  好吧、好吧,我其實還是很在意,並且必須承認——繼莉莉周周小姐之後,另一個本人實際對不起的苦主,非X多明我叔叔莫屬了。真的很抱歉,一切都是本人的錯。

  最後,本人衷心感謝挺岳靖到三十(不管你是從2000年3月開始,還是2009年的現在加入)的朋友們——

  本人這個三十真的是走來不易而搖搖欲墜,真的——

  有你們大好!

  另外,莉莉周周編輯顧慮《歧路》書名不吉利,因此,朋友們,如果你在書展上正好拿著岳靖的第三十本書,並且遇見本人,請跟我說一聲——

  「岐路大吉大利」!

  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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