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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寄秋 -【帶著嫁妝穿越去之二】繡色可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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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27 AM
標題:
寄秋 -【帶著嫁妝穿越去之二】繡色可妻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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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女子無才便是德?那她肯定是才華洋溢到「超缺德」才招禍的!
前世半殘,穿越後腿好了,卻僅剩一手現代帶來的立體刺繡絕技能養家,
可要翻身哪有那麼容易,若非蘭大少慧眼獨具,真要喝西北風了,
只不過蘭大少可是有目的滴~他家繡坊進貢的蘭錦遭人盜用,
幫她的報酬就是要獨家買斷她那手絕活,繡出更好的繡錦扳回一城,
偏生她寶貝娘開口了:這門技藝是嫁妝,想要?那就娶回家唄~
一個要錢、一個要人,他們就華麗麗各取所需的把婚姻給「賣」了……
幸虧呢,天公疼憨人,婚後生活不如想像中那樣銀貨兩訖,
而人稱活閻王的夫君也並非那麼駭人,私下甚至嗜吃甜食、蠻得可愛,
對內,他大手一揮免了她掌家,讓小懶豬一枚的她不用為宅邸事操煩,
對外呢,草莽性子的他意外地細膩,砸銀子照顧她家人更是毫不肉疼,
原以為利益交換的婚姻沒有溫度,他卻用無微不至的照料煨熱她的心,
什麼買賣、假婚姻的都不重要了,她終於真正與他同心來對抗敵手,
本來她深信有了他的製錦技術、她的驚才絕技,這場戰不打也贏定了,
豈料偷走蘭錦的蘇家早有防備,竟與宮中「那位」密謀除掉他們夫妻……
【出版日期】
2014/8/22
【出版社名稱】
新月文化
【書系及編號】
花園2000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28 AM
爸爸去哪兒
「小姑娘換衣服,不許看。」
聽著這帶著卷音的小姑娘酥軟嗓音,就是好聽。
秋最近迷上看《爸爸去哪兒》,這是湖南衛視制播的節目。秋爸的祖籍在湖南,在台灣土生土長的秋也算半個湖南人,所以人不親土親哪!(請自行加上湖南鄉音)
由於大陸一胎化政策,孩子生得少,五個爸爸帶五個小孩獨立生活,平時在家受寵的孩子,一離開爸爸就不行了。
說「小姑娘換衣服,不許看」的這位小女孩十分粘爸爸,爸爸在一旁就哭到不行,簡直要把房子哭翻了,秋初時心裡想著不要吧,她是來哭的還是錄節目的?不行就趕緊送回去吧——秋很討厭小孩子哭,有事不能好好講嗎,非要以哭來解決。
沒想到小姑娘一離開爸爸就仿佛重生了,瞬間像吃了大力丸的女超人,不僅不會累還一臉笑嘻嘻的完成任務,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凡事沖第一,還會替弟弟妹妹扛籃子。
太牛了,小妹妹,實在是強得沒話說,叫你第一名。
而秋書裡的角色有點像另一個妹妹恬恬王詩齡,臉圓圓地,很可愛,對吃有那麼一點點執著,一不給她飯吃就臭臉,有飯吃什麼都好商量,就是有點起床氣。
節目中的石頭哥哥則是秋認為最有哥哥氣勢的一位,是每個弟弟妹妹心目中都想要的哥哥,秋也想要一個,他父親把他教得很好,父子倆都是漢子呀!
「來,哥哥牽你,妹妹不怕。」
「提不動了嗎?來,哥哥提。」
「天黑,不怕,哥哥在這裡,跟著哥哥走。」
聽聽,多威風呀!小男子漢的京片子聽來就是順耳。
而Kimi是地道的台灣孩子,說話、長相、動作都透著不解人事的天真,由於年紀小,凡事都跟著哥哥姊姊們做,他勝在可愛,一雙童稚的眼楮看著你,心就軟了。
天天是典型的孩子,會犯錯、會說謊,但也會老實的道歉,他爸爸是五個爸爸中唯一會做飯的人,一提到要自己弄飯吃,其他四個爸爸總是一臉期待地看著天天爸爸。
其實,秋有時候覺得制作單位滿殘忍的,讓那麼小的孩子提著菜籃子滿村子跑,大人都不一定吃得消呢!
大南瓜、茄子、豬肉、魚,還有一顆高麗菜,天哪,這多重呀!難怪小朋友要拖著走,不過最終他們還是完成任務了,真是令人佩服。
除了看電視外,來說說自己吧,最近天氣熱,秋差點熱衰竭了,一早去買菜時熱得手臂都發燙了,走到一半幾乎暈過去,趕緊蹲下來休息,又買了一杯飲料灌下去,這才能走完全程。
這熱呀,真會死人的!秋提醒各位出外的人記得多喝水補足水分,不然會像秋一樣身虛體弱,從一樓走到四樓就氣喘如牛。
唉,這破爛身體……快報銷了吧!
不過呢,倒是有件事能讓秋重新振奮精神,那就是恭喜花園來到了兩千號啦!
這是個重要的裡程碑,意義非凡,謝謝各位讀者朋友一路相伴,往後的曰子,秋也會和大家並肩走下去,寫出更多的好故事,再創更多更多的紀念喔!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29 AM
【第一章】
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
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值千金,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昭陽殿裡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若見織時應也惜……若見織時應……
古時明月漢宮闕,古代的明月有這麼圓又大嗎?皎皎清輝宛若銀盤,幽然普照著一彎淺水地。
寅時初起,明月當空,大而明亮的月兒高掛星空,漸漸的西移,偏向小河流經之處。
只見一間土造磚屋,寥寥無幾的室內擺設,老舊的桌椅和洗得泛白的被褥,用得有些褪色的梳妝台是唯一的奢侈品,看得出是陳年的黃梨木,左邊桌角缺了一小塊。
窮得掀不開鍋的人家,說是左右各有兩間廂房,實則能用的只有右側兩間矮磚房,東面廂房中間是廳堂,有桌有椅稍能入目。
而左邊廂房已有一間斜塌,瓦破屋滲風,僅能當雜物間使用,另一間則漏水十分嚴重,平時還能放兩架繡架子或是不常用的鍋碗瓢盆,一到落雨天就得趕緊收拾,以免架子上的繡布被雨淋濕賣不到好價錢。
風,是微涼地,帶著乍暖還寒的春意。
一名梳著雙丫髻的縴弱少女倚著打開的格子窗,眉心暗顰地望著漸漸隱沒的圓亮,一抹魚肚白悄然由東邊升起。
晨光照亮屋前的四行菜地,白白的豌豆花已結出黃綠色的小豆莢,黃花藤蔓下掛著巴掌大的青綠絲瓜,菘菜碩大,小小的野蔥和青蒜漫生成叢,綠得討喜。
青竹圍成的籬芭爬滿可食用的嫩椒和扁豆,一株不知哪來的粉色薔薇生長於其中,花與綠葉綴成一幅寧靜祥和的田園鄉居圖畫,美得恬靜,叫人忘卻世間煩憂。
可是人豈能無慮無憂,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填飽肚子才是人們最重要的事,畢竟人不吃飯是會餓死的。
而她蒲秀琳……不,是如今才十四歲的少女蒲恩靜還不想死,縱使家徒四壁,一窮二白,她還是想活下去—
聽說,蒲家二女兒和人私相授受。
聽說,她和某人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有意締結秦晉之緣,就等人家考上秀才再來提親。
聽說這是板上釘釘的大喜事,兩家互通有無已久,這門親事不過是早晚的事。
聽說,聽說……諸多的聽說在臥龍鎮上蔓延開來,鎮民們口耳相傳將之當茶余飯後的話題。
事實上也相差無幾,和「聽說」出入不多。
蒲恩靜確實和顧家長子有著小小的曖昧情愫,時有書信往來,見了面便偷偷地對上幾眼,蒲父是教書先生,曾教過顧雲郎幾年,小兒小女的常踫面,難免滋生一些情竇初開的情懷。
蒲父還在世時,顧雲郎允諾一旦中了秀才必請媒人上門,一報師恩,二不負美人情意。
在這不到五百人的小鎮中,蒲家姊妹都算是出落得水靈靈的美人胚子,膚白勝雪,眼若點漆,明亮的剪水秋眸好像會說話似的,齒如編貝,櫻桃樊素口,不點而朱,紅得秀色可餐。
可惜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蒲父一過世,原本來往密切的顧雲郎便開始有意無意的疏遠,路上見到蒲家人還會刻意閃避或是繞路走,再也不提及兩家以往密不可分的情分。
忘恩負義莫過於此,顧雲郎一中秀才便火速定了親,可訂親的對象卻是鄰鎮陳員外的閨女,最後才得知實情的蒲恩靜深覺沒了臉面,也丟失了名聲,淪為眾人的笑柄。
在河邊洗衣服的她越洗越難過,淚水越掉越凶,看著水中自己倒影的可憐相,兩眼哭得浮腫又難看,不禁悲從中來,索性便往河裡一跳,一死百了。
而她如願了,蒲恩靜被鄉親撈起時已是了無氣息,經過急救後,她的手動了一下,身體是活了,但內裡已被換了,變成了來自二十一世紀、殘而不廢的刺繡名家蒲秀琳。
「咦,那個丫頭不是蒲家二丫頭嗎?」
「啊!嬸子的眼睛真尖,是蒲家的老二,她怎麼有臉出來見人,臊都臊死人了……」
「就是說嘛!人家顧秀才眼界可高了,哪會瞧上那樣的小家小戶,這不是自取其辱嗎,硬要巴上人家秀才。」蒲二姑娘臉蛋是不錯,頗有幾分姿色,可是人要有自知之明,留點臉皮子,別去高攀不可及的高枝給自己難堪。
那些冷言冷語的聲音漸漸遠離,蒲恩靜絲毫未聽進耳裡,不管怎麼說,她還活著,這就夠了。
活著,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一件事。
屋後搭起的小廚房傳來窸窣的聲響,輾轉難眠的蒲恩靜在發了大半夜的呆後,十分認命的在晨曦中回過神,穿上有些舊的靛藍繡蘭草衣裙,小巧的繡花鞋以網繡方式繡出一朵搖曳於水池中的連枝青蓮,以遮掩鞋面上的淡青色補布。
窮則變,變則通,窮人也有窮人的活法,一針一線在手便有千變萬化,窮苦中亦能自得其樂。
回不去了……這是某出紅透半邊天的電視劇對白,也是蒲恩靜近月來最深刻的覺悟,她回不去原來的世界了。
「娘,不是說讓你多休息嗎?家裡的事我來做,我行的,別老是慣著我,累著了自己。」
那一夜,也是月兒正明的時候,她和相依為命的姊姊在駛往峇裡島的渡輪上,兩人一手拿著烤得流油的烤肉,一手是八分滿的紅酒杯,在甲板上賞月歡度她二十五歲生日。
誰知一個大浪打來,有點醉酒的兩姊妹便慌得想避,身體往渡輪的欄桿邊偏去,原本姊姊可以逃過一劫的,偏偏為了救她而……
二十五歲的蒲秀琳是現代有名的「亂針繡」藝術家,一幅繡品便是擲金百萬仍不可得,為當代繡件名家。
母親早逝,父親是研究錦緞繡的學者,姊姊蒲秀珍是水墨及油墨畫家,一家皆與藝術有關,她從小耳濡目染下和姊姊一起學畫,因此對刺繡和繪畫都有涉獵,後來拜師學了亂針繡,年方十八便因一手出神入化的繡技而揚名國際。
然而在一次與父親出外拜訪某位刺繡名家的途中,一輛失控的公車迎面駛來,公車上載滿學生,蒲父見狀便將方向盤一轉撞上山壁,好讓公車上的學生避過危險。
而他的舍己救人卻斷送了自己的性命,同時也賠上了女兒的一雙腿,蒲秀琳從此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
一開始接受不了再也站不起來這事實的蒲秀琳相當自暴自棄,她否定自己也不與人往來,宛若囚鳥般自閉,連最愛的刺繡和繪畫也全部放棄,看也不看一眼的束之高閣。
不忍妹妹一直自我封閉在小小的陋室之間,蒲秀珍忍著喪父之痛,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開解妹妹,用了兩年時間才敲開她的心房,讓她回歸到正常人的生活。
因為行動不便,她日常作息的步調變得很慢很慢,無法出外走動的情況下,她更專注於鑽研繡品和繪圖,不知不覺中繪繡技巧更精益求精,達到高峰。
由於長期待在家裡少有出游的機會,蒲秀珍便藉由一次國際美術大展帶身有殘疾的妹妹一同參展,兩個人最後選定了較為便利的渡輪之旅,以船代步省去上下樓梯行走的不方便。
可是誰也沒料到這是一次死亡之旅,為了拉住妹妹的輪椅,姊妹倆竟雙雙落海,漸沉海底,海中急流沖開她倆緊緊相握的手,任由一片漫天黑霧將兩人淹沒。
當蒲秀琳一身濕的從幽暗中醒來,不屬於她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她是蒲秀琳,卻擁有蒲恩靜的身體,以及蒲恩靜從小到大的所有記憶。
就這樣,她成了十四歲的弱質少女蒲恩靜。
「叫你多睡點怎麼不聽話,身子骨好點了嗎?有沒有再發熱,昨兒個喝剩的雞湯再熱熱,喝完了娘再煮一鍋,多喝點雞湯補補身子,不要一睜眼就往外跑,顧著點自己。」真是個不省心的女兒。
紅磚砌成的灶台約半人高,旁邊是相連的小灶,藉著大灶的熱氣和火舌可熬湯燉煮和保溫,或將隔夜的飯菜與湯溫熱。
幾根柴火塞入灶底,星星火苗由小而大燃起紅色火光,佝僂著身子的董氏坐在不到一尺高的槐木矮凳上,添柴撥火控制火的大小,等火燒旺了才扶著微酸的腰起身。
凝望著「母親」佝僂的背影,眼眶一熱的蒲恩靜為之動容。她有母親了,雖不是相片上那個穿碎花小洋裝,發上別著一只綠尾蜻蜓,懷抱幼女的溫婉女子,卻真真實實是她的母親。
「好了好了,娘,女兒全好了。你看還長出點肉來了,我沒事了,用不著再把家裡的雞宰了給我燉湯喝,留著下蛋給青青養個子。」
蒲家很窮,窮得吃不起肉,養了一只公雞五只母雞全是為了下蛋用,拾了蛋湊成一籃換錢去。
不過蒲恩靜因不小心落水被救起後,生了一場病,董氏心疼女兒受苦,便殺了公雞和一只老母雞給她進補,養養精神。
蒲恩靜的父親原本是鎮上的教書先生,在三女兒蒲青青剛出生沒多久就去了,留下妻子和當時才十二歲的長女蒲裕馨,十一歲的次女蒲恩靜。
為了三個孩子,為免坐吃山空的董氏自食其力的養著三個女兒。
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娃兒過活,日子之艱苦可想而知,董氏為人洗衣、縫衣、做繡品,勉強維持生計。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鎮長說適齡未嫁的少女都要進宮,惡形惡狀的帶走剛能幫忙賺錢的蒲裕馨。
而事情一樁連著一樁,大女兒前腳剛離開,二女兒便接著出事,所幸為母則強,看似柔弱的董氏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擔,咬著牙照顧女兒,只盼著孩子平安康泰,無病無災的長大。
「還在逞強,瞧你小臉紅彤彤的,還不快再去搭件外衣,不許著涼了,廚房的事娘做慣了,少來添亂。」董氏像是不耐煩的趕著女兒,實則是不想灶台的油煙燻著了女兒。
蒲恩靜笑得有點賴皮,一把搶過母親的木鏟翻炒著現摘的野菜。「是健康得紅潤,兩頰紅得像山裡的莓果,白裡透紅的小美人哪!娘瞧我美不美呀」她佯裝臭美的鼓起腮幫子,水滑水滑的薄嫩臉皮做了個「天底下我最美」的鬼臉。
「你喔!不知羞,好意思說自己是小美人,連頭發都梳得亂七八糟,真是沒個姑娘樣。」被女兒逗笑的董氏啐了一口,以指代梳重新為女兒把亂發梳整,編了兩條整齊的小 子,再用烏木雕花芙蓉簪子固定。
「不像姑娘就不像姑娘唄,大不了日後我給你招個上門女婿,奉養你到百年。」她心裡確實有這想法,母弱妹幼,上無頂梁柱,她不頂著要靠誰撐起這個家?
仍保有現代思想的蒲恩靜根本無法認同這時代的婚姻制度,更接受不了所謂的三妻四妾,與人共事一夫,她想用拖字訣把自己拖成大齡閨女,將來好順理成章的招贅。
在這個朝代,女子二十未婚已是為人詬病的老姑娘,而蒲恩靜已經十四歲了,只要能撐個四、五年就自由了,她可以利用這些年多攢點錢,買田置產當個小小地主婆,招個上門女婿,將來不用受婆婆的氣。
只是夢想是美好的,現實卻很貧瘠,很多事不由自己做主,滿腦子的美夢只能是鏡花水月,半點不由人。
董氏掐了女兒手臂一下。「盡說瞎話,胡鬧!娘還能干活呢,用不著你來養。」
兩人說話間,蒲恩靜已三兩下炒好三盤不帶肉沫子的嫩煎豆腐、翡翠雪菜和炒素什錦,一碗魚片豆腐湯,少鹽、少油,因為沒錢買,調味料用得少,氣味佳,賣相嘛……差了一點。
由於蒲恩靜對使用灶台還不上手,雖有原主的記憶,可是有些事做起來就是不順手,她還是摸索了老半天才做得有模有樣,沒把菜炒老了或煎黑。
由於蒲家窮得買不起白米,吃的是糙米,口感稍差但完全符合蒲恩靜的心意,事實上糙米比白米營養多了,她未穿越前最喜歡五谷米,飲食以糙米為主,多食糙米反而對身體有益。
「人要往遠處想,不能只往近的看,娘這會兒還年輕力壯,等過了幾年頭頂冒出銀絲了,還不是要人給你燒水煮飯,搥搥那腰疼,捏捏這腿酸的。」她未雨綢繆地先洗腦一番,給自己的未來鋪路。
董氏一聽女兒的胡言亂語,沒好氣的瞪眼。「去去去,別來煩我,了不起攢了錢我買個丫頭陪我。」
「丫頭哪有女兒親……」嫁女兒要嫁妝,買丫頭要銀子,不劃算,不劃算呀!這算盤怎麼打都賠本。
「嗯—」
董氏聲音一沉,蒲恩靜就曉得話題到此為止了,再說可要惹娘親不快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管是哪一朝代的父母總是這樣,盼著兒女覓個好姻緣,夫妻和樂,白頭偕老。
「娘,這些時日我繡了不少手巾,等天暖和了,咱們去兜賣兜賣。」要致富得先脫貧,手中有銀心不慌。
蒲恩靜一邊適應新生活的同時,也一邊試著拾起手藝捻線繡花,她不曉得這年代的刺繡技法如何,便試水溫的繡了個簡單的花樣,牡丹、荷花、金桂之類的通俗繡品,雅致而不落俗套。
「就你那手繡技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董氏不是瞧不起女兒的刺繡,而是她的繡品還沒精致到足以賣錢。
「娘有沒有聽過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女兒這一回生病作了個夢,夢中有個著天衣的仙子自稱是七巧繡仙,她教了女兒不少精巧繡法,女兒如今的繡品可不比娘差。」
沒人能一夜間精通各種繡法,原本的蒲恩靜會刺繡,但不精,能繡朵平針芙蓉花已算是不錯了,別指望她會扣結成繡的針法,更遑論其他打籽、拉鎖子、扣繡、辮子股等等技法了……
古早蘇繡的針法,可以用來繡花蕊,也能獨繡圖案畫,蘇繡素以精細著稱,圖樣秀麗,色澤文靜,針法靈活,繡工細致,形象傳神,技巧特點能以平、光、齊、勻、和、順、細、密八個字概括。
其針法有幾十種,常用的有齊針、掄針、套針、網繡和紗繡等,取材廣泛,有花卉、動物、人物、山水、書畫等,其中亂針繡又豐富了蘇繡針法,使其更為出色。
未把女兒的話當真的董氏輕輕一笑。「家裡的事有娘在,不會餓著你們姊妹倆,娘多接些活就能給你買肘子吃。」
「娘……」她看起來很貪嘴嗎?
拳頭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勁,這就是蒲恩靜此時的感受。董氏對女兒的疼惜是出自內心,寧可苦了自己也不願女兒受委屈,極盡所能地讓一家三口過得好。
「二姊姊,二姊姊快來看,青青撿了兩顆雞蛋,是小花昨天和今天下的,給二姊姊吃,補身子……」
身著一團紅,像個年畫福娃的小肉團子跑了過來,兩條小短腿從略短的褲腿下頭露了出來,扎了雙丫髻的小臉蛋有些污漬和薄汗,跑得歡快,笑得也歡快的沖進蒲恩靜懷裡,兩只高舉的手各拿著一顆雪白的雞蛋。
「小心、小心,別急,二姊姊把這雞蛋弄成蛋餅兒,給咱們青青嘗嘗鮮。」一見到小女娃萌到不行的可愛模樣,蒲恩靜一顆心軟到化成水了,愛不釋手的捏捏她的粉嫩小臉。
圓滾滾的眼睛倏地發亮,紅紅的小嘴巴咂咂嘴,分明垂涎得很,可說出的話卻讓人甜入心窩。「青青不吃,給二姊姊補身,青青等長大了再吃,二姊姊,青青很快就長大了。」
軟糯糯的嗓音像抹了糖似的,怎麼聽怎麼好聽,專門是來討人歡心的,誰舍得和她搶食。
「嘖!明明貪吃還說給二姊姊補身子的,那一句『很快就長大了』就把貪嘴的本性表露無遺。」董氏眯著笑眼打趣,小女兒又來討東西吃了,難怪滿嘴的甜言蜜語。
「娘,青青真的疼二姊姊嘛!二姊姊,青青最喜歡你了,娘是壞人,不給她吃。」蒲青青嘟起不開心的小嘴,努力地睜大眼瞪人,以為自己氣勢十足,好不威風。
殊不知這模樣叫人莞爾不已,小小的臉兒氣鼓鼓的,一雙澄淨的眼眸裡滿是最澄澈的純真,令人看了,心口那說不出的愛憐和疼寵油然而生。
「好,不給娘吃,咱們偷偷的弄好吃的。」
蒲恩靜邊說邊朝董氏眨眼,看得董氏好笑又好氣,搖頭暗嘆︰一對寶貝蛋。
蒲恩靜的廚藝不是頂好,可是除了刺繡和作畫,其實她最擅長的居然是各國各式甜點,因為蒲秀珍喜歡所以她就去學了,教她的糕點師傅還誇她盡得真傳。
兩顆蛋能變出什麼美味甜食呢?
只見蒲恩靜在院子裡拔了一把嫩蔥,家裡的糧食有限買不起白面,她用磨細的玉米粉代替,用榨出的油渣子和上玉米粉,再加點水調勻揉成團,最後以嫩蔥碎末加入面團一同揉搓。
不下油,直接貼著鍋邊干煎,等煎成金黃色再翻面,此時才加入少許油,將蛋打在餅皮上頭,沒等蛋熟便將餅皮往內卷,將半生雞蛋卷在裡頭,卷成竹子形狀的餅皮直挺挺的,趁熱氣未散前趕緊起鍋放在盤子上。
竹片做的切刀以一小口一小口的分量切開,帶著焦香味的餅皮混著蛋的甜香,隨著竹刀切下,瞬間流出的軟甜蛋液滲入餅皮,光看就令人口水直淌。
「好吃不?」蒲恩靜以竹子削成的尖叉插起一塊餅皮放入蒲青青口中,見她滿臉歡喜的直點頭。
「好吃,好吃,二姊姊做得真好吃,跟上次的栗子甜糕一樣好吃。」蒲青青幸福得快說不出話來。
「栗子甜糕?」
董氏一臉困惑地看看這對相差十一歲的姊妹,她們似有啥小秘密似的,捂嘴偷笑。
「娘吃餅餅,青青孝順你。」
「不是說娘是壞人,不給娘吃?」小孩子沒記性,一會兒晴天一會兒下雨,沒個定性。
「誰說的,青青幫你去打他。二姊姊,青青最乖了是不是,從不讓娘親傷心。」蒲青青很無邪的眨眨眼,將咬了一半的蛋餅吐出,塞入娘親口裡,咧著八顆小米牙,笑得好不開心。
「是呀,青青最疼娘,誰敢對娘不好,咱們拳頭一掄打人去。」蒲恩靜笑著助威,心裡卻想著該如何改善家裡伙食。
無米無肉的,一家三個女的都需要補一補,畢竟沒有營養的飲食哪來健康的身體,她得想想辦法才行。
她的視線落在繡花繃子上的半朵月季,若再加上幾針使其更鮮明,宛如真花一般,是否能賣得高價?
「打人,打人,青青幫忙。」肉肉的小手掄成拳,對空揮了幾下,好似真把壞人打跑了。
看著兩個女兒沒半點正經樣的瘋言瘋語,董氏失笑,面露慈藹。「你這當姊姊的別帶壞妹妹,還不洗洗手上桌吃飯了,吃成兩只小肥豬,明年就可以別買肉了,從你倆身上割。」
根本不怕的小丫頭咯咯笑倒在二姊姊懷裡,手上還拿著炸酥的小魚干,小指長度,酸酸甜甜的,有果子香氣。
那是蒲恩靜為她準備的零嘴,窮人家也有窮人家的活法,吃不起昂貴的雪花糕就換個花樣來吃,河裡多得是免錢的魚蝦,扎幾束干草往水草繁密處一扔,過個一、兩日再把干草收回,往盆子裡甩兩下,不就落下半盆子的小魚小蝦了嗎?運氣好時還能撈到幾只螃蟹和黃鱔呢。
百年古寺慈雲寺香火鼎盛,主殿供奉著觀音大士,偏殿一隅是送子娘娘,香客絡繹不絕,尤其是每逢初一、十五,往來的香客更是多不勝數,香煙徐徐,繚繞三尺。
寺廟門口有棵長了樹疙瘩的老楊樹,樹齡有好幾百年了,樹干粗得有幾人環抱,樹蔭寬如傘,老楊樹下擺了幾個賣涼水和小吃的攤子,也有人幾簍水果往地上一放便叫賣起來了。
老樹頭的凹洞處有張竹編小榻,它既不是桌子也不是平鋪在地,而是用兩條細竹條編成的吊繩吊起,繩頭各有個吊鉤,一邊一個在枝干鉤牢,猶如吊床般的竹榻還放上幾個竹籃子。
引人注目的是竹籃子是穿上衣服的,裁得方方的四角方巾繡上了柳條和桃花纏著籃筐,叫人看出那是個籃子卻瞧不見褪了色的竹子,提把上還用方巾扎出仿真的海棠花,風兒輕輕一吹,花瓣兒似乎跟著一動。
「……那是在賣什麼?看起來挺有趣的。」
「好像是帕子,遠遠看去像朵花……」
「要不要過去瞧瞧?」
「這……街坊鄰居的,去瞧上幾眼也好。」
說人閑話者到處都有,只要有人就一定有家長裡短,幾個來上香的婦人聚在一塊,不三姑六婆一番實在心裡難受呀!
禁不起好奇心,再加上一發現好東西就兩眼發亮,兩名婦人迫不及待的趕上前,搶著卡個位置。
「周婆婆瞅瞅,這喜雀登梅繡得可好,你家喜妹快說親了吧,買條帕子添妝。」蒲恩靜笑得不卑不亢,眼神清澈得宛如山前湖水,映出滿山的湖色山光。
她說話慢,動作也慢,慢條斯理的拿起一方月牙白帕子,不是上等的布料,摸起來有些粗糙,但是帕面一攤開,半幅喜雀登梅繡在左上邊,右下角是細膩的水紋,有種歲月靜好的寧謐。
送人自用兩相宜,這圖有喜訊到的含意。
「哎呀,真好看!跟真的沒兩樣,這喜鵲活靈活現的模樣像隨時要從帕子裡飛出來似的。」手真巧呀!稈花朵兒都繡活了,真不知這是怎麼繡的,濃淡明暗配得恰到好處。
「陳大娘,這塊枕套繡上榴開百子圖,意喻著多子多孫,二強哥剛娶杏花嫂不久,要不拿一塊回去墊墊枕頭,讓你年頭年尾抱兩孫。」古人的生育力呀,不容小覷。
十七兒郎十六婦,當爹又當娘,蒲恩靜每每看到十來歲的少年少女手裡或抱或牽著稚子就心驚不已,尚未發育完全的身軀生兒又育女,實在是苦差事,自個兒都還是孩子呢!孩子帶孩子,一窩子心智未開的小娃兒哪教得出好的下一代。
再者,生育是生死大關,娘親身子未長開便生子,難怪嬰孩夭折率相當高,連帶著早婚早育的父母也不長壽,二十一世紀是人生七十才開始,這裡人生七十居然是古來稀。
在她原本的年代,長壽不是難事,醫藥與科技的發達,人造羊都發明了,要活到百來歲根本不是稀奇事。只是年紀越大越孤單,為了三餐溫飽,兒孫大多出外打拚,很少能留在故鄉承歡膝下。
人情淡薄,人與人越來越疏離,骨肉親情在現實壓力下常被輕易地忽略,總以為日子還長得很,有得是機會孝順,殊不知一眨眼,那流水似的年華轉眼即逝,再回首已是白發蒼蒼,孝順父母成了挽回不了的遺憾。
「嘖嘖!真會說話,人長得漂亮嘴巴又甜,出得廳堂又入得繡房,將來誰娶了你都是天大的福分,你娘可要哭死了。」陳大娘一雙眼珠子死盯著象征百子千孫的榴開百子圖,巴不得明兒個就能抱著白胖孫兒出來炫耀。
「我也嘴甜,大娘買一條吧,十文錢一條喲!買十條送一條,我二姊說的,大娘用了我二姊繡的花帕子就會美得像帕子上的花一樣,又好看又美麗。」小小的童音甜得叫人心軟。
一個胖娃娃從懸空的榻子下探出,個子不高卻拚命踮高腳尖的俏皮模樣讓人看了芫爾,忍不住摸摸她的頭,這一摸,不禁訝異那觸感竟是滑細異常,彷佛是上等的絲綢。
蒲家小女兒的柔順頭發,大半功勞是來自蒲恩靜的調養,蒲家雖不富裕但因住得離河邊近,春天一到野草繁生,其中不乏多數人不識得的藥用植物,用於淨發有強健發根、枯發轉烏的功效。
尤其用在小孩子身上效果奇佳,一用便見效,蒲青青因營養不良而導致的枯黃發質改善了不少,如今發色烏黑如緞,撫起來的感覺更是滑不溜丟,再無打結分岔。
「喲,這不是小青青嗎?長得這麼大了呀!瞧這白嫩嫩的臉蛋,跟剛煮好的白煮蛋沒兩樣,光滑白淨。」一瞧見討喜的小娃兒,陳大娘一張老臉笑得快開出花了。
「大娘買帕子,有桃花、桂花、牡丹花,還有節節高升的綠竹,狀元及第的連中三元,買了二姊的帕子可以擦汗,還能讓家裡的大叔、哥哥們迎福氣進門,田地豐收,六畜興旺,捧著書本中個秀才郎……」
甜糯的脆嗓好似春日出谷的黃鶯,甜甜軟軟地,帶著一股軟軟的甜膩,小孩子特有的稚聲讓人感到無比舒暢,心口淌過一絲柔軟。
「買買買,怎麼不買,光看青青叫人疼愛的小臉蛋,大娘不買個三、五條哪說得過得去。靜丫頭,隨便給我包個幾條,就這條和那條,還有魚戲蓮葉那一條……」本就想買的陳大娘,口中的隨便一點也不隨便,專挑最顯眼的那幾條帕子,搶先一步下手。
由於蒲恩靜只是試試買氣如何而已,加上布料和絲線不足,連同帕子、枕套、墊巾和碎布做成的繡花物件一共不過幾十件,一下就沒了,全被一掃而空。
連竹榻和包布的竹籃子也有人搶著要,五文、十文的賣,很快地,手中就有了好幾吊沉重的銅板。
不多,卻是好的開始,積少成多就能買較好的布料和繡線,做的繡品也可以定價高些,日後的日子不用發愁了。
「哎呀!夫人,你這條雪荷色綾緞月華裙才剛做不久,怎麼就勾破了。」不遠處,一位穿著暗花盤枝襖子的嬤嬤驚呼。
看來是來上香的大戶人家,身後有七、八個丫頭婆子服侍著,還有數名小廝為其開路,在僕人的簇擁下,一名四旬婦人緩步走著,面色微沉。
「大呼小叫個什麼勁,佛門聖地哪由得你喳喳呼呼,不過是裙子破了。」大驚小怪。
婦人的眉頭擰起,低頭檢視裂開一道長縫的下擺,對突如其來的意外微帶一絲怒意。
主子的穿著打扮攸關下人的用不用心,從馬車下來都走了一大段路了,眼看著就要入寺參拜,可是一路走來卻沒人發現主子的異樣,實在是太散漫了,她調教下人還是不夠嚴。
「你,那個穿丁香色衣服的丫頭,我看你帶著針線包,可否過來替我縫兩針?不求精美,不難看就好。」細白手指一指,婦人指向樹底下一名花苞似的清麗少女。
被點中的蒲恩靜微微一怔,她東瞧西瞧,不甚白晰,長了薄繭的指頭指向自己鼻頭。「夫人喊我?」
「就是你,縫補好了,少不得打賞一二的。」在婦人眼中,面容清雅的蒲恩靜不過是較常人長得好看些,看了不扎眼,才會一眼就發現並挑上她。
傲氣值多少銀子,一聽到打賞,蒲恩靜並無不悅,馬上彎起水潤唇瓣,不疾不徐的走上前,絲毫不覺當眾為人縫衣是賤業,當下取出針線包,挑挑撿撿適合的繡線穿針引線。
身子一低,她蹲在那位夫人腳邊,下針極快如彩蝶飛舞,還沒看清楚她是怎麼縫的,一串鮮紫的葡萄已掛在裙擺上頭。
「咦!這是……」婦人漫不經心的神情在她下第一針時略微一變,看見裙上鮮活的圖樣後,又明顯露出詠色。
「好了,夫人。」白牙如貝,一咬線,線斷針收。
婦人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多了異樣光彩。「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賤名不足掛齒,九井胡同最底一戶的蒲家人。」雖然內裡是現代人,可蒲恩靜也知曉未出嫁的閨閣女子不能隨意向旁人道出閨名,那是不自重的輕率舉動。
「九井胡同姓蒲的……嗯!我記下了,雲嬤嬤,賞這位姑娘一兩銀子。」婦人說完,扶著丫鬟的胳臂走入寺內。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30 AM
【第二章】
「什麼,蘭錦的制作方式被蘇家人偷走了?!」
一身褚紅色暗金越羅蜀錦長袍,袖口處繡了一圈勁松,通體氣派的男子臉色嚴峻,兩道劍眉濃黑霸氣,緊抿的唇瓣如同最森冷的刀刃,令人不寒而栗。
那張好面相,清華勝雪,卓越生輝,綽綽而立一如挺直的蒼竹,遇風不折腰,逢雨便伸展,猶如春雪初融的清逸俊顏足以令日月失色,溫玉能生香。
可是與他溫文的表面大相徑庭,蘭泊寧這人一相處呀,那才知什麼叫千岩萬壁鑿不開,剛硬如鐵,身為繡坊生意遍及全國的江蘇富賈,他做生意講信用,辦事牢靠,蘭家出品的布帛錦緞品質一流,沒人說過一句不好。
最叫人津津樂道的是他響徹大江南北的名聲,個性嚴厲,為人護短,對付對手的手段可說是不死不休的冷酷,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沒幾個人能在他面前說話不發抖的。
因為他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聲,雖是腰纏萬貫的富家子弟,可年過二十四尚未娶親,正經人家的千金小姐皆避之唯恐不及,就怕被他青眼以待,落得所嫁非人的下場。
而肯嫁的多是貪圖蘭家財富和蘭泊寧年輕家主的身分,一嫁過來就是手握大權的當家主母,那些心中各有盤算的貪婪女子哪能不心癢難耐,巴望著攀上一門富貴,一家人也跟著翻身。
不過在蘭泊寧母親胡氏的把關下,至今尚未有人入得了她挑剔的眼,因此他的婚事也就這麼耽擱了。
「是的,大少爺,老奴有負重托,未能善盡看管之責,讓手底下的掌櫃生了二心。」眼眶泛紅的胡管事語帶哽咽,自責自己一時的疏於管理,竟讓東家最重要的秘技流入對方手中。
「你給本少爺說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他們會搶先一步送上我們蘭家的蘭錦?」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蘭錦的制作技術只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那些人皆是蘭家用了幾十年的老師傅,其忠誠度不用懷疑。
蘭家織品一向是宮中貢品,每年送進宮裡的布匹少說一、兩千匹,制作精細、繡圖華美、玉絲水緞盡是上品,有「二翠黃金縷,繡成歌舞衣」的美譽,大受宮中貴人喜愛。
此次新制的蘭錦更勝以往一籌,不僅是用少見的冰凌山的雪蠶吐出的蠶絲編織而成,還讓蘭家繡坊中繡技最上乘的繡工繡出各色花樣。
一丈長的錦布至少要花費個把月功夫,或織、或繡的結合十數人之力才能完成,制功之精密堪為一絕。
蘭家花了三年時間以及無數人力和金錢,集眾人的心血研制出的新式蘭錦,正打算借著送入宮裡一舉打響名氣,再創顛峰,讓天下人皆知蘭家繡坊又有舉世獨有的絲錦。
誰知如附骨之蛆的蘇家使出小人行徑,竟然早一步推出蘭家才有的蘭錦,厚顏無恥地稱為蘇錦,堂而皇之的送進皇宮內,搶走了別人的心血。
「是老奴的錯,老奴後來查出『錦繡坊』的吳師傅有個兒子在外頭欠下一筆龐大的賭債,吳師傅把棺材本拿出來都還不夠賠,此時蘇家那邊的人來接頭,一邊是恩義大過天的東家,一邊是傳承香火的獨子,他也為難……」
「所以他就能出賣一直以來對他以禮待之的蘭家?」該給的月銀和分紅一文不差,每年還水酒、大魚大肉的供著,簡直當成廟裡的菩薩了,一句重話也沒有,誰曉得反而被養肥的惡犬反咬一口。
「原本吳師傅還有幾分重情義,遲遲不肯點頭,說寧可廢了兒子也不做有違道義的事,可是錦繡坊的陳掌櫃忽然跳出來,聽說隨後兩人相偕到酒樓喝酒,三杯黃湯下肚就改了心意……」
陳掌櫃是最先被收買的人,五千兩白花花的銀子就買走他的良心,掌管櫃台的掌櫃數的是別人的銀兩,哪有收入自個兒的銀袋子愜意啊,何況剛納一名貌美嬌妾的他正需要用到銀子呢。
蘇家的人一出面,與陳掌櫃一拍即合,為了華屋美妾,陳掌櫃說是連親娘都敢賣也不為過,馬上鼓動做生意的三寸不爛之舌,不遺余力的勸服搖崗不定的吳師傅。
人都難免有私心,面對賭場斷手斷腳的威脅,獨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跪求,吳師傅終究老淚縱橫,牙一咬,選擇了兒子。
人是禁不起考驗的,活在世間誰沒有一、兩個弱點,或親人,或摯愛,或私欲,或是小小的野心,一旦被人拿捏住了,再難有翻身的機會,只能任憑宰割。
「……吳師傅泣不成聲,不斷的磕頭磕出滿面滿頭的血,一口氣都快上不來了,直說對不起東家,來世再做牛做馬回報東家的知遇之恩。」
「你是在替他求情?」面色一沉的蘭泊寧冷得駭人,盛怒的雙瞳中布滿火一般的烈焰。
胡管事驚恐的拱手一揖。「不敢不敢,老奴向天借了膽也不敢,吳師傅這回犯下的糊涂事連老天也救不回,蘭家繡坊因他而起的損失可重了,他一輩子也還不起。」
胡管事是蘭夫人胡氏的陪房,當年跟著她一同來到蘭家,由原本的趕車小廝一路升到管事的位置,能力不算太好,但勉強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深受胡氏的信任和重用。
他唯一的缺點是心軟,看不得人家悲泣哀訴,對朋友仗義,對底下人和氣,伙計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只要求到他跟前少有拒絕的,管人管事是一把好手,可是做人太過軟和了。
他冷哼,「還不起就把他一家人賣了還債,賣得遠遠地,女眷為娼為婢,男人全送進最苦最累的礦場,十歲以下的幼童賣進伶人館,一生屈於人下,不得贖回。」
「啊!這個……」是不是過了些?看到主子寒冽的眼神,胡管事的手腳抖了幾下,到嘴邊的話又縮了回去。
「嗯——你對我的話有意見?」誰敢質疑他的話,就得有斷腳斷臂的覺悟,他下手從不留情。
「沒有沒有,老奴沒說話,一切大少爺說了算。」胡管事額頭上的冷汗直冒,他悄悄用袖子抹了下汗。
「沒有的話還不吩咐下去,把那家人拉去賣了,別在蘭家門口把頭磕破了,賴我們逼人致死,平白擔了個惡主殺僕的罪名。」他想死就死遠點,不要髒了蘭家門檻。
「是,老奴馬上讓人把吳家人拘了,遠遠發賣。」熟知自家主子的性情,他抖著雙腿發令下去,讓底下管事去提人,賣主求榮,一人背主,全家遭罪。
蘭家經營繡坊已有數代,家業單純,自從蘭泊寧的祖母去世後蘭家便已分家,由嫡長子也就是蘭泊寧的父親繼承祖業,父子倆皆有商業長才,頗受各房敬重。
蘭父逝去時,蘭泊寧已二十足齡了,在各房叔伯的大力支持下,他毫無波折的繼任了家主。
蘭父與胡氏感情甚篤,生前僅有妻子和胡氏為婢女開臉並抬為姨娘的妾室白氏兩個女人,兩女相處融洽,白姨娘生有一子蘭瑞杰,寡言冷漠,不喜與人互動。
蘭泊寧十分疼愛這庶弟,而他也較常親近兄長,若是旁人,蘭瑞杰壓根不理不睬,像個小啞巴。
「至於陳掌櫃,找人打斷他兩條腿,拔了舌頭削去鼻,扔到山裡喂野獸。」吃裡扒外的家伙,豈能白白放過。
「不可呀!大少爺,陳掌櫃是外聘的良民,不像吳師傅是府裡傳「三代的家生子,動了私刑是犯法的。」人家一旦告了官就不好收拾了,蘭家也站不住腳。
「你是說我動不了他?」冷沉的臉上布滿戾氣,眸色凌厲,仿佛驟生的風暴。
「不是動不了,而是陳掌櫃已投靠了蘇家,一家老小全搬入蘇家宅邸,以蘇家掌櫃自稱,要動他多有不便。」畢竟生意人以和為貴,總不能一大票人浩浩蕩蕩的沖上門搶人。
接手蘭家生意後,蘭泊寧用盡心思經營多年,蘭家繡坊的生意蒸蒸日上,凌駕在百年世家的蘇家之上,他自行鑽研的蘭錦更成為御用貢品,聲勢如日中天,遠遠超越日漸式微的蘇家。
分庭抗禮的兩家繡坊在商場上競爭激烈,說是水火不容也不為過,一頭勢高,一頭便憋屈,自然都覺得對方礙眼。
這一代蘇家家主蘇暉明比蘭泊寧年長四歲,有一妻三妾兩通房,嫡庶子女若干,蘇家雖是百年世家,可是他為人不思上進,沿用舊例,陋習不改,只想賺取供利卻不圖改進,布料的品質一日不如一日,漸漸地,風頭便被蘭家父子搶光。
尤其是蘭錦取代了蘇家織錦為貢品,蘇家生意明顯下滑,每況愈下,蘇暉明心性狡猾奸詐,在接掌家主之位後一心要扳倒蘭家,不惜重金收買,以旁門左道伎倆竊取他人辛苦的成果,藉此重創蘭家生意。
「明的不行不會拖到暗巷裡痛毆嗎?難不成他改做娘兒們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躲在繡樓裡繡花不成。」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背叛了他還妄想過上好日子,別作夢了。
蘭泊寧冷得凍人的話剛落下,麒麟雕石柱旁邊的紫檀木瓖白玉太師椅那兒便傳來掩口低笑的悶笑聲,一身象牙白衣衫的溫雅公子搖著竹骨繪美人捧心折扇,笑得風流。
「大少爺……」胡管事面露局促。
「魚家少爺果然除了吃喝玩樂之外,旁的一竅不通,別指望你說上兩句人話。」蘭泊寧鄙夷地睨向坐著看笑話的不速之客,有友如此,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姓魚,說的是「魚話」,聽不懂人話又何妨。面上噙笑的魚思淵殷勤地搖著扇子,隨風揚起的長發更襯托了他的風華絕代,風流倜儻,溫潤如玉,飄逸出塵的翩翩佳公子。
「大……大少爺,當務之急不是計較陳掌櫃的過失,這等背信忘義之人就是到了蘇家繡坊也不見得會受到重用,現在麻煩的是咱們流出去的繡法,一旦那邊的繡工學全了技法,那對蘭家繡坊日後的織品將是一大打擊。」
「……我們必須找出比蘭錦更好的刺繡技法,徹底打垮蘇家繡坊的算計,懲罰陳掌櫃的事可以日後再說。」他們定要快點想辦法扭轉劣勢,否則日後再難與蘇家較勁。
胡管事背後的汗濕透了衣衫,面對家主的強大氣勢,他抖得手腳都僵硬了,話在口中轉了三圈才戰戰兢兢的吐出,就怕言多必失,觸怒了吃了暗虧卻無從討回的主子的逆麟。
「你找到解決辦法了?」手指敲著花幾幾面,臉上無波的蘭泊寧看起來已然冷靜下來。
不過他只是看起來神態冷靜而已,有仇必報的他豈會無怒?
胡管事一聽,吁了口氣,身子僵直地往前走了幾步。「大少爺你瞅一眼,看看這茶覆巾有何不同。」
茶覆巾是泡完茶後蓋在茶壺上頭的茶巾,長二尺三,寬約一尺六,以青色為底,白色為輔,只有白與淺黃兩色卻能繡出深淺有致的白牡丹花,花瓣錯落有致,淡雅盛放。
或開、或含苞、或半綻,繡面上僅三朵各據一角的牡丹,可是輕輕一迭放並將四角拉齊,赫然是一朵由含苞到開放的景致,雖是死物卻隱有暗香浮動,宛若牡丹在風中搖曳生姿。
茶有清香,牡丹清婉,不需青竹為伴自有飄緲意境,清茶入口,四周仿佛都有花香流動。
「這是……亂針繡?!」難得有事情能令蘭泊寧神情激越,他懾人的雙瞳迸出熾熱光芒。
「是的,大少爺,老奴乍見之時也大吃一驚,我朝四大刺繡蘇繡、湘繡、蜀繡、粵繡,唯有蘇繡有一密技亂針繡,但失傳已久。」知曉此技法者寥寥可數,更別提在錦緞上以繡為畫,繡出栩栩如真的畫作。
「找到這名繡工,以重金買斷獨門技法,讓其只為我蘭家繡坊做事。這樣的好手藝絕不能再被蘇家人搶走!」
「是。」
終於松了一口氣的胡管事抹抹額上汗水,不敢大意的退出正堂,站在院子裡,他看了微風拂過樹梢的白楊樹,暗自慶幸自己重見天日。
大少爺的威勢很少有人能擋得住,他也不例外,瞧瞧這一身的汗呀!全給嚇出來了,他從裡衣到外衫都濕得能擰出水了。
「瞧你這張閻王見了都震懾三分的臉,這宅子裡有誰不怕你的,把繃緊的臉皮松一松,擺出笑臉,和氣才能生財,你自個兒便是生意人,為商之道不需要我教你吧!」那張臉來討債似的,誰看了誰害怕。
「話太多容易咬到舌頭。」蘭泊寧沒好臉色,若有所思的面色深不可測,眼神亦深若潭水。
魚思淵搖扇輕笑,眉目間染上一抹揶揄。「還在想著心眼裝糞的蘇暉明嗎?他已經不只一次暗地裡給你使絆子了,虧你忍得下去,眼睜睜看他踩著你闢出的路往上爬。」
繡坊的生意好壞各憑本事,明刀明槍的較量不失公允,誰贏誰輸沒有二話,敗下陣的人要有度量。
偏偏這年頭小人多,不走正道偏行旁門左道,不肯以實力一分高下,專使鬼祟伎倆,竊取他人的辛勞成果,這樣的心態就是一時佔了上風也得意不了多久。
「忍不下去還能把他拖出來剁成碎片嗎?他今日挖我一塊肉,明日我讓他只剩下一副骨架。」削膚去肉,抽筋刮骨,借升還斗,禮尚往來嘛。
「嘖!你的脾氣變好了,我還以為你打算買凶殺人,先給蘇聖人脖子送上一刀。」一刀斷魂再無糾葛。
殺了蘇暉明,難道沒有下一個蘇暉明?百年大族的蘇家不像蘭家人口簡單,就算加上庶出和旁支,也不及蘇家的家族繁茂,動轍便有上百名子孫。
蘭泊寧想得遠,就算不是狡猾成性的蘇暉明當家做主,換成另一個蘇家人也一樣,若對方同樣的貪婪,心術不正、詭計盡出,到時候應付起來就棘手多了,恐累及家人。
「不過呀,光是一名繡工能扭轉局勢嗎?宮中貴人眼力可毒得很,若不是比蘭錦更出色的繡錦,要把蘇家氣焰壓下去何其困難。」魚思淵對此存疑。
蘭泊寧目光冷肅。「不賭一賭怎知結果如何,你不懂繡品,亂針繡是絕代之最,技法比蘭錦高出甚多。」
亂針繡一出,其他繡品頓時黯然失色。
「我看你干脆討個有錢媳婦算了,金山銀山堆得高高的,用銀子去砸死人,誰還會往蘇家跑。」魚思淵出身書香世家,說起生意經自是兩眼一抹黑,盡出些不著調的餿主意。
他冷冷一瞪眼,「你故意踩我痛腳是不是。」
忽地一個激靈,他大笑出聲。「啊!口誤、口誤,我忘了你高齡二十四,無妻又無子是因為沒人敢嫁你。」
魚思淵是閑來沒事做的紈褲子弟,雖然沒染上吃喝嫖賭等惡習,可看人深陷水深火熱中乃他人生一大癖好,嘲諷娶不到娘子的蘭泊寧便是他的一大樂事,每隔三、五日就要來蘭家晃晃,順便取笑兩句。
「魚思淵,你想讓我打破你的頭嗎?」蘭泊寧此時心火旺得很,正缺個主動送上門練拳的人。
他訕笑地直搖扇,洋洋得意。「其實你那位秀秀氣氣的表妹也不錯,眼睛眨呀眨的仿佛快流出一泓秋水,眼光別太挑,湊和湊和過日子……呃!桂動手,開開玩笑嘛!好了好了,說正經的,我嫂子讓我來問一聲,她莊子上新采的棉花約五千斤,你收不收?」
思忖了一會兒,蘭泊寧開口,「收。」
春收棉花秋裁衣,一到入冬便可做襖子,保暖又輕便。
「什麼,欠……欠了九十八兩七文錢?!」
人怕出名豬怕肥,此話說得太有道理了,媲美孔、孟聖言,該裱褙上漆流傳千秋萬代。
自從那一日在慈雲寺擺攤賣繡件後,蒲恩靜一手「錦上添花」的繡技在小鎮中傳開了,不少富貴人家找上門要她在昂貴的錦緞上繡花樣,因此接了很多訂單。
有人求繡,自然手中的銀兩也跟著多了起來,蒲恩靜先拿了幾兩訂金修葺老舊的屋子,鋪新瓦、上新漆,換上幾張象樣的床,崩塌的屋梁重新架高,原本不能住人的房間成了她的臥房和繡間,另外又蓋了光線充足、兩面通風的廚房。
當然,淨室很重要,她實在受不了地上挖個洞,兩塊木板墊腳的茅房。改建過程中,她讓人挖一條通往屋外糞池的水道,以石頭混紅泥和石灰蓋上蹲廁,再放一桶清水擱在旁邊,如廁後圉水沖掉,干干淨淨不留臭味。
浴池也是挖出來的,鋪上小石和磚土,底下也有一條水道直通外頭的水溝,雞蛋大小的排水孔使用時以厚重銅片蓋住水孔,注水簡便且不易流失,用來泡澡正好。
只是名聲一大,麻煩也跟著來。
大手筆重修父親留下的老房子使其煥然一新後,十幾年沒連絡的親戚忽然找上門,不談老一輩的舊情,反倒先拿出一張泛黃的借據,說是父親生前借的銀兩。
十幾年前她都還沒出生呢,誰知道借錢一事是真是假,說不定早還了錢還來藉題發揮,想多訛一次。
可是蒲恩靜不能賴,欠條上明明白白是蒲父的畫押,不管這筆錢還了沒,只要借據還在,她就得還得清清楚楚,由不得她狡辯或是存心賴帳。
只是十幾年前借的是十八兩白銀,多年來利滾利,仔細一算竟將近百兩。
蒲恩靜如今手頭上剩不到十五兩,光還本金都不夠,何況是債台高築的利錢,這麼利滾利下去,她再賺上十年也還不完,除非天上下金子雨。
「娘,我們真的欠二舅公這麼多銀子嗎?」老天!她得連夜趕工繡多少天才還得清哪,畢竟鎮上的富家夫人有限。
她原本想著如果有自己的繡坊就不用發愁了,七、八名繡娘合力繡幅大繡件再拿到城裡繡莊寄賣,以她靈巧的繡技,相信很快就賣出去了,大筆的款項便能到手。
可惜她連個鋪子也租不起,更別提大型繡花架子,光是上等的錦緞來源便是一大問題,她一個苦哈哈的窮人上哪裡籌錢?
唉!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的滋味,她算是嘗到了。
滿臉愁容的董氏苦笑一嘆。「當年你祖母得了急病,需要銀子請大夫抓藥,我把嫁妝都當了還是不夠,你爹只好往祖母的娘家借一些應急,當時你二舅公是說不必還的,自個兒姊姊還能不幫嗎?可是你爹不肯,說是親兄弟明算帳,不肯佔自家人便宜,非逼著你不識字的二舅爺公立下字據,言明一年後償還。
「可是銀子砸得再多也沒救回你祖母的命,沒多久後你二舅公的村子遭水患,舉家搬走了,頭一年還有書信往來,互報平安,後來聽說二舅公過世了,我們和那邊的親戚就斷了音訊,再也沒人提起了。」
大概是怕蒲家這窮親戚去打秋風吧,其他親友索性斷得一干二淨,免得三天兩頭的救濟。
「都陳年的舊事了,他們上門來索討便罷,怎能獅子大開口的算上利錢,要我們還近百兩銀子,他們怎麼不去搶?!」根本是趁火打劫嘛,比土匪還可惡!
好歹還是親戚呢,要起銀子來竟絲毫不含糊,半點情分也不顧。
「話不是這麼說,畢竟欠錢的是我們,人家來討要是天經地義,那邊的小共分了家,手頭緊,當初二舅公二話不說的掏出身家來幫我們,這分人情要記著。」不能因人死而灰飛煙滅,救急的情分要擱在心裡。
「可是我們手邊的銀子也不多呀,我收的是訂金,還沒把人家的繡品趕出來,哪來的尾款,再說,若是手上的錢全拿來還債,家裡就要斷炊了。」她們一家三口又得回到先前吃咸菜配小魚干的苦日子。
一想到好不容易養出好氣色的小女兒,面色愁苦的董氏笑得酸澀。「娘多洗幾件衣服,為人縫縫補補,得空時再繡兩件繡件,天無絕人之路,咬咬牙就撐過了。」
鼻頭一酸,蒲恩靜撫著母親的手,手心的干裂和粗糙是長年洗衣服所造成的裂痕。「娘的手都流血了,叫女兒如何忍心再讓你勞累,不如和對方商量商量,我們分次償還,總有還完的一天。」
還上十年、八年,她也老了,大齡閨女不嫁也罷,安心的留在家裡養家活口,帶大年幼的妹妹。
她打著不嫁人的旗幟好照顧弱母幼妹,再過十年也不過二十四,她還能招個家貧的男子當上門女婿,撐起一家家計。
「這也是個辦法,希望你表叔能通融通融,別逼著我們一次還清……」董氏嘆息,就是苦了孩子,要跟著她受累。
母女倆在屋子裡說著蒲父欠下的舊帳,合計著該怎麼償還,家裡頭的銀子分成三份,有限的運用,一份還錢,一份拿來應付家計,另一份則是購買所需繡線。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繡線蒲恩靜便繡不出一朵花,後頭的開銷和還債又上哪裡籌措,先留本方能安頓後頭的事。
她賺的銀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起碼能讓一戶農家吃上一年的白米飯,可是挪為他用時卻是少得可憐,算來算去缺的不只那一點點,窮人家要脫貧真是太難了。
驀地,門外傳來不輕不重的叩門聲。
以為是表叔家來討債,蒲恩靜和董氏同時臉色微變,有幾分慌亂地趕緊把銀子分開藏好,確定財不露白後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拉開上門的門板。
門一打開,見是張陌生的臉孔,兩人略微一怔。
「請問你……找誰?」蒲恩靜第一眼便看出來者的衣服渾身富貴氣,是提花綢的,當下斷定此人與表叔無關。
也許是哪一戶大戶人家慕名而來,請她描補繡樣的吧?她想。
「我是城裡蘭家繡坊的胡管事,聽說這兒有位蒲姑娘善刺繡,我家東家聞其大名,有意請她到敝行做事。」四十開外的胡管事一臉誠懇的詢問,眼神不住打量屋內簡陋的擺設,心中有了一番計量。
「蘭家繡坊?」她聽過,是規模甚大,不下現代的連鎖店,各地都有其分行,以蘭錦最為人稱道。
「你是蒲姑娘吧?!怪東家是誠意十足聘請你的,月銀方面絕對不會虧待姑娘,定讓蒲姑娘滿意。」做生意的人先談利益,有銀子好辦事,鮮少有人和銀子過不去。
「是嗎?」她從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對另一個人好,除非有利可圖。
曾經有段時間是坐輪椅的,蒲恩靜在行走前會習慣性的頓一下,不自覺地撫撫膝蓋,她老覺得這雙腿不是她的,是借來的,因此分外的珍惜,不知不覺便走得慢些。
看她的動作像個體力不支的小老太婆,慢吞吞地一眨眼一舉手,慢到叫人有點心急,沒耐性的大概會被她氣掉半條命,以為她是故意拿喬。
「靜兒,還不請客人進來喝茶。」屋內的董氏發出輕咳聲,提醒女兒不得怠慢了來客。
「喔,就來了。」回應了一聲,她客氣地請人入內,縴柔的身子仍走得不快。
「沒什麼好招待的,請見諒。」
「沒有的事,是我才要請兩位不要見外才是,日後同為東家效力,蒲姑娘也是一位小管事,與我平起平坐……」若是能推出比蘭錦更奪目的織錦,她的功勞自是不在話下。
「等一下,我聽不懂胡管事的話,什麼管事,我只會刺繡而已,不管事。」和一位理事多年的管事平起平坐?這不是天大的福分就是陷阱。
胡管事笑得像朵花似的,好不和善。「是這樣的,我家東家交代了,蒲姑娘到了我們繡坊也不必累死累活的刺繡,只要教會其他繡娘並從旁指點一二,有空暇時再繡上那麼幾針,一個月交差三、五件繡品就成。」
「一個月三、五件繡品?」聞言,她有些想笑了,柳眉彎成月牙狀。「那是論件計酬呢,還是以月銀結算?繡件是大是小,大的價錢如何,小件繡品又怎麼算。」
「啊!這個……蒲姑娘讓我想一想。」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發問,沒料到小小繡娘也有這般機靈腦子的胡管事干笑的慌了手腳,摸著後腦杓想著做何回答。「一個月五兩銀子,姑娘認為呢?」
她一聽又笑了。「胡管事八成沒打聽清楚,我接一份訂單是依件計價,以衣服來說是一件一兩銀子,我偷懶些,月底一結算也有十五、六兩,若勤快點還不只這數。」
十五、六兩……胡管事在腦裡核算了一下。「成,一個月二十兩,實領的,你每繡出一件繡品可以從中抽取販售的一成費用,不過要扣掉繡線和成本,布和針線從繡坊領取。」
他有些吃驚她的淡定,要知道五兩銀子已足夠普通小戶人家一兩年的嚼用了,他還以為聽到這個數字她會對自己感恩戴德,沒想到她竟不為所動。
「我能預支月銀嗎?」到繡坊做事有固定的薪餉,她很快就能存到一筆錢在城裡置屋,把娘和青青接到新屋。
「多少?」
「一百兩。」
「一百兩……」他撫著長了短須的下顎,略略思索。「不知姑娘要這筆銀子有何作用?」
「還債。」她回復得毫不保留,欠表叔的銀子迫在眉睫,便是她不言明,人家在街坊鄰居打探一下也就明了了。
「還債呀,」胡管事輕應,眼珠子轉了幾圈。「沒問題,沒問題,都是自家人,貼補貼補也是情理所在,蒲姑娘不外傳的繡技只用在蘭家的錦繡上,我們以後的蘭錦將比蘇家的蘇錦更勝一籌……」
「慢著,何謂不外傳的繡技?貴東家請我到繡坊只是刺繡吧,順便教教不上手的繡娘不是?我有我的繡法,教不教在於個人,沒什麼不能外傳的繡技。」她不藏私,刺繡的技巧要代代傳下去,香火傳承,後人才得以學習。
蒲恩靜懂上百種的繡法,從蘇繡到湘繡,還有汴繡、隴繡、京繡、魯繡、閩繡、苗繡,甚至是少數民族的刺繡,以及在動物皮毛上刺繡的十字繡。
她不喜歡教一手留一手,當初教她的老師若是有保留,她也不可能成為當代著名的刺繡名家,靠著刺繡的本事揚名海外,讓自己重新走入人群又能賺取生活所需。
胡管事臉上和善可親的笑容慢慢凝聚,眼中露出生意人的銳利。「在商言商,哪有平白得來的好處,敝東家看中了蒲姑娘亂針繡的技法,想買下你的繡技。」
突然間,她很想發笑。「那你一開頭為什麼不點明,只要價錢合適,賣了又何妨。」
居然當她是不解世事的小姑娘,誑她拿出亂針繡的繡法,不花半毛錢就想騙走這罕見的絕技,還異想天開地施以小惠好讓她感激他。
果然是奸商,連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也騙得順理成章,毫無愧色。
好在她的內裡換成了受過精英教育的現代靈魂,她腦袋裡懂的東西絕對是古人比不上的,她看得多也有相當的見識,想要騙她那是自取其辱。
胡管事表情不太自在,微訕道,「一百兩買斷蒲姑娘的亂針繡。」
他當鄉下姑娘見識淺薄,隨口說了個數字,以為她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毫不猶豫的點頭,畢竟對沒見過大世面的小鎮百姓而言,一百兩已是不得了的數目,夠她們一家人舒舒服服過上好些年。
「一萬兩。」一百兩只夠塞牙縫。
「什……什麼,一萬兩?!」他驚得兩眼圓突。
「一萬兩並不多,想想你們能用它換多少銀兩。」亂針繡一旦面世,將會引起空前絕後的大轟動。
「你……你瘋了……」胡管事當然知道這門技法價值萬金,只是被她的氣勢所震懾,他以為她不過是個鄉下丫頭,誰料到竟有這番見識,登時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拿銀子來,否則免談。」蒲恩靜的目中發著光,一時間,全身像沐浴在黃澄澄的金光裡,美得宛若金蓮仙子。
一萬兩……她真敢開口,都可以為她鑄尊金身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31 AM
【第三章】
「胡管事,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耳朵聽岔了,你仔仔細細再說一遍,別漏了一句,我剛沒聽清楚。」
蘭泊寧鐵著一張黑如鍋底的臉,那眼底的怒火清晰可見,看得胡管事渾身直打顫,眼觀八方的盼著夫人來救人,他真是被蒲家母女倆擺了一道了。
「呃,回稟大少爺,蒲姑娘還好商量,她說一……一萬兩買斷,並且親自技術指導,保證一年內教會我們繡坊內三十名繡娘亂針繡。」有了一萬兩誰還會看上零碎的小錢,她膽子被天狗食了敢開這個口。
「一萬兩……便宜。」不貴,是個懂行情的人。
胡管事驚訝的睜大雙眼。「大少爺認為她喊的價碼不坑人?」
他吃驚的不是少爺覺得一萬兩銀子便宜,而是舍得在一個鄉下丫頭身上。蘭泊寧抿齒冷笑。「你曉得我們每年送進宮的蘭錦有多少,你算算,一萬兩買斷她那技法算貴嗎?」該說他們是撿到了,還能不花一文錢的得到她親手傳授,想想往後的數年他將賺進翻倍再翻倍的銀子,他並不虧。
胡管事苦笑道︰「可……蒲姑娘的娘說不賣,她態度十分強硬的拒絕了,說這門繡技是嫁妝,誰娶了她的女兒就把亂針繡給誰,旁人休想染指半分。」
非常固執的婦人,就連女兒在一旁勸說也半寸不讓,他只能無奈離開。
蘭泊寧一聽,邪氣地笑了。「馬上讓媒人到蒲家提親,她敢嫁我就敢娶,看誰捺得住性子。」
「啊!大……大少爺,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要三思而後行,別為了賭氣而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賠上了。」胡管事都快哭了,一張老臉嚇得發白。
「我說了算,人家小姑娘都敢把一生賭上了,我還怕輸不起嗎?」
「大少爺……」這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嘛!寒門小戶的出身哪配得上蘭家少爺,根本是胡鬧。胡管事嘟嘟囔囔地垂著頭,一臉沉重,依照大少爺的吩咐,去了東門大街請媒婆說親。
雖說馬媒婆出了名的能言善道,不過也要看對象。一聽到要為蘭家的大少說媒,馬媒婆臉頰兩側的垂肉先抖上三抖,為難再為難地想推掉,幾錠沉甸甸的銀錠子在兩人手中推來推去,最後是胡管事許以五百兩的重金,馬媒婆才勉為其難的挪動肥碩的大臀,頂著艷陽來到城外的蒲家。
看到媒婆登門,董氏比誰都高興。
什麼白兩欠款的不重要,欠了銀子大不了勒緊腰帶一點一點還,可女兒沒能嫁個好夫婿,她一輩子也不安心。
顧雲郎那混蛋,靜兒她父親還在世時,一口一個靜妹妹哄得靜兒犯傻,隨著她父親去世,蒲家家道中落,一轉身就攀上富家千金,自己得了功名利祿,卻把所有罵名留給她冰清玉潔的女兒。
「娘,你笑得太開心了,稍微含蓄點。」看著娘親滿臉的眉開眼笑,喜上眉梢,蒲恩靜澀然地在心裡苦笑。
這具身軀才十四歲,正含苞待放,不急著嫁人。
董氏斜眸一睨女兒,和馬媒婆聊得起勁。「我這女兒什麼都好,人美手巧,心地良善,就是太容易害羞了。」
害……害羞?娘指的是別人吧!蒲恩靜眼角一抽,只能安靜的坐著,任人評首論足。
「嗯,我瞧著也是好的,眼是眼,眉是眉,水靈的像朵花似的,白裡透紅的臉頰輕輕一掐都能掐出水來,活脫脫是畫裡的美人兒,董妹子是怎麼養女兒的?」擅長攀親帶故的馬媒婆自來熟,一張媒人嘴能把死人給說活了。
董氏抿唇輕笑。「也沒多費什麼心,隨便養養就是一朵花骨朵,比起她大姊還差多了,盡讓我操心。」
蒲家大女兒蒲裕馨入了宮,一去半年了無音訊,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被人欺負。
「你呀是有福氣的人,大女兒嫁進了宮,城裡的蘭家雖比不上皇家,卻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富人家,委屈不了你家二姑娘。」馬媒婆專業地堆滿最誠心的笑,可心裡頭直打鼓,很不安,蘭家那位爺兒不是良緣呀!她牽的注定是新娘子兩眼淚汪汪的孽緣,她於心不忍啊,可看在銀子的分上,她只能昧著良心說道。
「你是說繡坊遍及各地的蘭家?他們真向我家的二丫頭提親?」董氏的嘴根本闔不攏,快咧到耳朵了。
「我馬媒婆說媒還能搞錯人,就是你家的掌上明珠!蘭大少爺說了,越快越好,他急著拜堂。」那閻王是娶不到妻子,一有人傻氣沖腦的敢嫁,他還不趁著人家不知曉他的惡霸底細連忙抬進門,免得臨上花轎前反悔。
「哎呀,可嫁妝還沒準備好,什麼子孫桶、鴛鴦繡被的,哪來得及備妥,得緩些時日……」她雖然急著嫁女兒,可也要風風光光的出閣才行。
「這嫁妝還用得著你費心嗎?我看蘭大少爺能娶到你家的閨女才是福氣,他那人呀……」馬媒婆斟酌著用字,「是個倔氣的,你家閨女不能和他硬著來,要順著點才是。」
瞧瞧這娃兒生得多有靈氣呀!額頭光滑、面色白晰、秋水似的眼兒多有神,美得不似凡間物,她怎麼就貪那點銀子把人推入火坑了呢。
沒人看出馬媒婆的心中糾結萬千,一面想賺閻王的謝媒禮,一面又良心不安的自我唾棄,兩方拉扯著,扯得她心窩發疼,坐立難安的直想攪黃了這門親。
可她是媒人呀!哪有把媒人錢往外推的道理,管他是天賜良緣還是天賜孽緣,兩家合不合眼是他們的事,她牽的是姻緣,成不成在個人。
這麼想之後,馬媒婆的心安定了許多,負疚感減輕了不少,更是口若懸河的說盡兩方的好話,把董氏樂得心花怒放,笑意始終掛在嘴邊。
好笑又好氣的蒲恩靜看董氏和馬媒婆一來一往的說得熱鬧,哭笑不得的她不知嘆了幾回氣,即使她在心裡一再告訴自己這是古代,姑娘早婚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她得入境隨俗,可是內心的疙瘩總過不去。
十四歲少女真的太小了,未成年呀!
「娘,馬大娘說得再天花亂墜也是畫大餅,好歹得先瞧瞧,別兩人相看淚二行,道聽涂說是不準的,我還聽人說蘭家大少爺有三顆腦袋,六只胳臂呢!」
聞言,馬媒婆笑臉一僵,心口咚咚咚地直打鼓,暗道了聲糟,這門婚事要攪黃了,蘭大少爺那德性是人見人厭,鬼見鬼嫌,哪有姑娘肯委屈入閻羅道。
「少在那自己嚇自己,世上哪有三頭六臂的人,那叫妖怪,全是以訛傳訛的嚇唬膽小的人,瞧瞧人家把蘭家繡坊經營得多好,可見是能干會做事的,不會虧待了你。」她什麼都不求,就求女兒嫁個如意郎君,不要像她一輩子命苦。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就算沒見到人,董氏的心態已是準丈母娘,看什麼都順眼,能讓女兒過上好日子的便是良人,外頭關於「女婿」的種種傳聞全是虛構的,不真實。
不想媒人禮飛了,馬媒婆接口接得順。「就是呀!全都是外人的嫉妒,見不得蘭少爺好,東一句、西一句的毀人名譽,我馬媒婆做了幾十年的媒,還沒見過比他更俊的少爺,身形挺拔、玉樹臨風,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這事她倒是沒胡謅,蘭泊寧除了性情冷酷、有仇必報外,容貌上可是不差,劍眉朗目,五官和刀刻一般,通身的清華之氣宛如皎月,逸然清俊,心緒沉穩,一身紅衣穿得飛揚,沒人比他更適合滿身紅的張狂,就是可惜了那脾氣……
「聽起來似乎不錯,假若能見上一面就更圓滿了,畢竟攸關我的下半輩子,總要好好琢磨琢磨。」
聽著蒲恩靜條理分明的軟音,馬媒婆的心頭一震。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聽聽這句句軟語卻暗含著大家主母的氣度,她忽然有種感覺,這門親牽得不算糟,說不定是誤打誤撞的走運了,看人家姑娘面不改色的斂眉淺笑,將來低頭做人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見什麼見,誰不是新婚夜才見到自家夫君的長相,你給娘安分的備嫁,娘對你別無所求,只盼你覓得好歸宿,終身有依靠。」她擔心女兒還惦記著顧家那個見異思遷的負心漢,無心許嫁。
「娘……」蒲恩靜驀地眼眶一熱,瑩亮水眸閃著點點星光,孺慕之情表露無遺,叫人看了鼻酸。
董氏對她的好是出自娘親對女兒的關愛,她受著,更加下定決心要替這具身軀的原主恪盡孝道,保護並照顧這一家子,融入這家人,成為真正的蒲家二姑娘。
「馬大娘呀,我這女兒年前一場病,痊愈後就老愛撒嬌,你勿見怪,別把小丫頭的話當一回事。」女兒越大越是自有主張,不聽人勸,性子變了,人卻機靈了。
癩痢頭的兒子自個兒的好,董氏和天底下的爹娘沒兩樣,看自己的女兒是處處好,沒一點不是,除了繡技突然好得令人訝異外,她只當是開竅了,其他是無可挑剔。
「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道理,養好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看二姑娘的面相是有福氣的人,眉目清朗眼含波,大難之後是大喜,董妹子等著喜事臨門了。」她這張嘴還沒說不成的親事,蘭家那五百兩謝禮她賺定了,跑也跑不掉。
「就是這個理呀!我巴望著她趕緊坐上花轎當人媳婦,省得在家裡和我大眼瞪小眼的,管我燈下縫衣費油傷眼,數落我菜裡沒肉、餓了她妹子,又把下蛋的老母雞給宰了,說是新屋落成要打打牙祭……」
董氏口中叨叨念念著日常瑣事,雖說是芝麻小事,家家戶戶常聽到的,可聽來心酸,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件件勾著心窩,讓她既不舍又滿心酸澀,硬生生的割肉一般。
女兒不同於兒子,養大的了也是別人的,她留不住,也不能留,只能讓放飛的鳥兒消失在天際間,隨風而去。
「娘,你要是舍不得女兒,女兒就不嫁,看你嘴裡滿是不舍的女兒經,就留我多陪你幾年嘛。」欠債的事可以先丟一旁,她有一手好繡技,還怕找不到識貨的伯樂嗎?
蒲恩靜心想著私下再和蘭家繡坊的人談一談,不一定非得走到男婚女嫁這一步,把條件談好了一樣是「合作」關系,只要瞞著娘親進行,頂多一年也就搪塞過去了。
「又說胡話,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娘可不想當誤你終身的大仇人。」過了這一村就沒那個店了,她十分看好蘭家大少爺。
「娘,青青也不要二姊嫁,二姊嫁了人,青青就看不到二姊了,青青會很想很想二姊的……」軟糯的甜嗓帶著泣音,抽抽噎噎的。
剛睡完午覺起來的蒲青青揉揉惺忪的眼,兩眼紅紅的煞是可愛。
「別學你二姊姊不懂事,要聽話,等過幾年娘也敲鑼打鼓的把你送出門,滿滿嫁妝抬了一條長街,讓青青風光大嫁。」這是董氏一直以來的願望,三個女兒都能嫁得好,她才能安心到九泉之下見孩子們的爹。
「不要不要、我不要,不嫁人,二姊姊陪我,青青不要二姊姊像大姊姊那樣突然不見了,大姊姊哭、二姊姊哭、青青哭、娘也哭……」她只記得哭聲,害怕再失去任何一個會哄她、給她糖吃的親人。
蒲裕馨的入宮是全家人心頭的一根刺,扎得深,也痛,對年幼的蒲青青更是抹不去的陰影,孤兒寡母抱在一塊痛哭失聲,拉得死緊的雙手始終不肯放開的畫面深植她腦海中,仿佛這一松手便是生離死別,再無團聚的一日,他日相逢只能在地底。
蒲青青小孩心性的鬧場,倒給蒲恩靜一個大好機會。她起身端起茶水點心送到馬媒婆手中,笑顏如花,明媚大方,灼亮的眼兒比星月還光輝。
「馬大娘也別怪我們這一屋子亂,這裡裡外外不收拾一番難以見人,我妹子還小需要人哄,不如馬大娘先回去休息,改日我再擺一席水酒宴請你。」上完茶,送客。
「靜兒你……」董氏想說不可趕客人,可懷裡的小女兒像是和二女兒同聲同氣似的,十分配合的干嚎幾聲,把董氏的注意力拉回她身上,話都沒說完。
被送出門的馬媒婆有些恍惚,腳下一個踉蹌才略微回神,她面上一陣訝色,久久才想到蒲恩靜這一招真高明,既不在明面上得罪人,又保有退路,兩不吃虧。
「你……你怎麼把媒人趕走了。」待馬媒婆一走,董氏氣悶道。
「不是趕,是送,娘別把兩者搞混了,我是好聲好氣的送走馬大娘,還不失禮地給了伴手禮。」第一次嘗試的馬卡龍,材料不齊,口感略微偏差,但入口的滑綿所差無幾,她用蜂蜜代替奶油,甜而不膩。
「你這是往我心口刨肉呀!也不看看自己都老大不小了,再沒人來提親,你往後的日子怎麼過……」董氏一想心就揪疼,名聲敗壞的女孩家要上哪尋像蘭家這樣的好門戶。
「我嫁了人,娘和青青又怎麼過日子,我能放心得下嗎?」她在時都不時有貪財親戚上門騷擾,若她不在了呢,誰來替她們擋住屋外的風風雨雨?
董氏的兩眼泛紅,不作聲的拿起繡花繃子,一針一線在雪白的布上來回穿梭。
「娘心疼我,我也心疼娘呀!反正我才十四,不差那幾年,真要嫁不出去,咱們多攢點銀子,過個幾年搬到城裡住,那些不入耳的話語也傷不到我。」蒲恩靜將手搭在娘親手上,兩只同樣有薄繭的手何其相像,都是苦過來的。
「還有我、還有我,我也心疼娘,心疼二姊姊,我們都不嫁人,永永遠遠在一起。」蒲青青的童言童語叫人發嚷。
看看粉嫩的小臉,隻果似的兩頰酡紅,看得蒲恩靜忍不住大口親下去。「怎麼會忘了我們家的青青呢!給你吃顆彩虹糖,看你嘴甜的,甜到我和娘的心坎底。」
彩虹糖的作法並不難,蒲青青不愛吃青菜,只吃粥和肉糜,怕她營養不均的蒲恩靜窮則變,變則通,利用小孩子貪吃的習性做為引誘,改變她偏食的習慣。
一斤白糖煮沸了,慢慢地以木勺攪動,使鍋底不焦,煮到糖汁變粘稠了,微帶隹心糖色。
再將南瓜、菘菜、豌豆、昆侖瓜和豆芽洗淨切碎,分別先燙一燙,各用一個空碗裝著。
將糖汁拉拔成絲,一一倒入裝了五種菜蔬的碗裡,趁熱攪拌均勻,在它尚未涼透前倒在砧板上,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方糖,並裹上早已備妥的杏仁粉、花生粉、綠豆粉、紅獎果汁等,便成了彩虹糖。
當初蒲恩靜學做各式各樣的甜點是為了愛吃甜食的姊姊,沒想到姊姊沒吃幾回,倒是命好的蒲青青撿到便宜,真是有口福。
「唉,要不要嫁呢?真頭痛……」
趁著董氏帶蒲青青到慈雲寺上香,蒲恩靜多做了些彩虹糖,更偷空休息一會兒,學人拔起花瓣。左一片、右一片,單數是嫁,雙數是緣分未到。
手中的野花被摧殘得慘不忍睹,滿地的花屍,蒲恩靜失笑的看看腳旁的凌亂花瓣,腦中不自覺想著黛玉葬花的林妹妹,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換了個身體就變得多愁善感,快要不像自己了,得振作呀,她還有娘和妹妹要養呢!
算了,管他嫁不嫁人,就順其自然吧,老天爺自有安排,她何苦自尋煩惱。
蒲恩靜忽地心口一松的露出恬靜笑顏,雪白小手輕拍被日頭曬紅的粉頰,兩眼璀亮無比,起身往外頭走去。
蒲家門口是一條河面不寬的蜿蜒小河,往水面一撐篙也就跳到對面了,平時水量豐沛時長了不少野菜、野果,待季節對了,順著河岸往上走,還能找到野生的棗子、芭蕉及酸甜的李子。
蒲恩靜挽在臂彎裡的竹籃子除了幾把常見的野蕨、山蘇外,還有些果子。
她想這些夠她烤幾個餅了。
「上面那顆比較熟,甜些。」
長著野隻果的樹椏忽地被壓低,拳頭大的果實就在頭頂上方,伸手可摘,沒發覺有異的蒲恩靜只當是鄰家大叔幫忙,嘴角一揚,挽起袖子露出瑩白藕臂輕輕一摘,毫不費勁,喜顏染笑。
「王大叔,你再壓低些,我摘上頭那一顆給青青嘗嘗鮮……」咦!不對,王大叔幾時長高了……
一道高大暗影蓋住上方流瀉而下的金光,蒲恩靜微愕的抬眸一瞅,入目的是一只小麥色的壯實臂膀。
「我像王大叔,嗯——白長了一雙好眼。」他年紀還沒大到可稱大叔。
「王大叔矮些,長年辛勤工作的手臂壯得有如樹干,是你那細竹竿臂的兩倍。」她長得好不好關他什麼事,她又不歸他管。
強烈的陽光直射而下,背光的男子身形高挺,刺目的光讓蒲恩靜眯起眼兒,來人是個無禮至極的年輕男子,卻無法看清楚五官長相,只覺得這人很討厭。
「你拿我跟一個做工之人相比,你瞎了眼不成?!」手一壓,長著小果的樹枝連葉帶枝的往下垂,骨節分明的大手再一放開,枝葉倏地往上彈起。
「啊!你做什麼?!」往後跳開的蒲恩靜還是慢了一步,面頰一疼,被彈高的樹枝劃了一下。
「你不是要摘果子嗎,我幫你。」男子手心一攤開,幾顆青綠的小隻果在他手中滾來滾去。
「你是故意的。」她氣惱的瞋目瞪人。
「是故意的又如何,你能彈回去嗎?」他嗤笑地蔑睨她嬌小的身軀,語畢,厚實的胸膛還故意往前一挺。
蔑視,絕對是蔑視,瞧不起人,仗著高人一等的優勢霸凌人!蒲恩靜不想為了個幼稚的男人發火,她深吸了口氣,輕慢地撿拾他手裡的果子放入竹籃,又慢慢地轉身。
誰理他!
嗯……家裡還有面粉嗎?用玉米粉來做也行。
改天試試將山芋煮熟放在竹篩上曬干,然後磨成粉好了,山芋粉應該也能做成脆嫩的餅皮……
蒲恩靜思索著,漸行漸遠。
「臭丫頭,你給我站住,大爺的話還沒說完你走什麼走?」居然敢對他視若無睹。
輕風飛揚,蒲恩靜仍有閑情的逗弄停在花間的小粉蝶。「花徑各兩端,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兩不相干。」
「你……你最好不姓蒲,否則……」他非一掌拍死她不可!嘴角氣得直抽搐的蘭泊寧瞪著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姑娘,凶光外露。
姓蒲……長長的睫羽隨風顫呀顫,蝶翼般的長睫下是靈動的秋水眸子。「這位只長個兒不長腦的口木兄莫非姓蘭?」
男子衣袍下擺繡著一株青色蘭草,僅輕瞟一眼的蒲恩靜驟地眼發亮,呼吸急促,有些乍見情郎的亢奮。那是「蘭錦」,父親生前一直解不開秘密的遺憾,錦衣蘭繡。
「我姓蘭,但不是口木兄……等等,口木為呆,你拐著彎諷刺我……」好個膽大包天的小姑娘,真不怕他嗎?
「老實話是讓人難受了些,但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你不用太難過。」她提著籃子往家的方向走去,估算著將果子泡泡水,去澀,娘和青青也該上完香回來了。
他一聽她的話語,黑眸倏地一沉。「我一點也不難過,全是爛泥巴堆成的老實話不聽也罷,犯不著習慣。」有點意思的小丫頭,明嘲暗諷他,她不只膽子大,還很精明。
「喔,你先請。」見他跟來,蒲恩靜索性讓路。
「我跟著你。」蘭泊寧不承認迷了路,鄉間小路大同小異,不是雜草就是野花,路不算路的獸徑比比皆是。
「你腿長。」她的意思是不妨礙走路快的人,她緩行慢步。
他由鼻孔一哼。「短腳丫頭。」
「……我姓蒲。」她忍著不踹他一腳。
果然是她。「我來提親。」
他眉頭一顰,側目一瞧眼前這小小的丫頭,除了皎白小臉有幾分可看的姿色外,扁平的胸,兩掌寬的腰,沒長肉的瘦臀,真是讓人沮喪的竹子身段。
他雖不重美色,可也不想委屈自己,面對尚未長開的縴身子,他是完全提不起勁,嫌棄又嫌棄的擰眉,該長的地方不長,該胖的地方不胖,他怎麼下得了手。
「辛苦你了。」還真上門來了。
被她不咸不淡的口氣氣到,蘭泊寧怒極反笑。「哪裡哪裡,這年頭想娶個妻子不容易,丈母娘守禮,小姨子淘氣,未過門的娘子情深意重,遣媒人說親一份茶點就打發了,娘子家的待客之道好不有趣。」
丈母娘守禮,指的是禮多遵規吧!
小姨子淘氣就是句反諷話,沒把小孩子管好,調皮搗蛋又胡鬧,教養上多有疏失。
情深意重嘛……絕對是諷刺,只是議親,沒見過面的未婚男女哪來的情深意重,又不是偷來暗去的野地鴛鴦。
「好在我不是你娘子,萬幸萬幸。」真令人不痛快,這別扭又霸氣的老虎脾性是打哪學來的?
說不上是嫌棄,應該就是不喜歡吧!從言行交談中,蒲恩靜對蘭泊寧生不出一絲好感,覺得他就是個橫行霸道的少爺,和他講道理不如先一棍子敲暈他,比他野蠻才能制伏他。
蘭泊寧由齒縫間發出磨牙的笑聲。「要嘛嫁,要嘛讓人捆了丟上花轎,你以為你還有其他的選擇?」
「這是搶婚。」她指控。
他忽然心情大好的咧嘴一笑,「丈母娘的要求莫敢不從,原本有更簡單的方式解決。」生意人擅長的是銀貨兩訖,不拖泥帶水。
看他笑得像剛打劫到一百萬銀兩的土匪頭子,蒲恩靜一嘆。「我也擺不平我娘親,她出人意料的頑固。」
寧可把女兒嫁入深水死坑裡,也不願意拿著一萬兩白銀過上幾年有僕人服侍的舒坦日子,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嫁不嫁人有那麼重要嗎?只要有銀子賺,她不在乎名聲敗不敗壞,大不了另起爐灶,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那我也只能湊合湊合了,雖然你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瞧她細胳臂細腿兒,兩條胳臂肘還沒他手腕粗。
誰跟你湊合,臉上貼金。「你不要一直跟著我,我回家燒柴做飯去。」
「我到你家裡做客,好女婿也要常走動。」沒被人趕過的蘭泊寧厚著臉皮,走三步停兩步,配合她的溫吞步伐。
請你了嗎?臉厚三寸可擋車。
知曉董氏相當在意女兒在外的名聲,蒲恩靜刻意放慢了腳步,好和蘭泊寧拉開一段距離,不落人話柄。
可是她慢,他也慢,她快,他還是一樣的慢,一雙長腿就是佔便宜,他的一步等於她的三步,當她走得有點小喘氣時,他仍是負手於後,一派輕松的與她同行,始終相距不到兩步。
分明是逼賊上梁山,不嫁他都不行,在這閉塞的年代,女子的名節重於一切,照他這樣不遺余力破壞的方式,五年內都不會有人家上蒲家提親的,她好不容易藉由刺繡挽回的一點點名聲遲早會毀在他手中。
思及此,蒲恩靜故意不走前門,而是直接走向避人耳目的後門。輕輕闔靠的木板上了兩層漆,以銅環扣著木閂,銅環由右而左的滑過,木板門也就開了,沒什麼防賊作用。
進了後門走不了幾步便是廚房,她推開小門走進去,舀水、洗果子,啪!啪!
兩聲,菜刀輕拍果身使其裂開,洗淨了晾放一旁,把水滴干再撒把鹽搓上幾下後再清洗一遍……
「你在做什麼?」
驟然響起的男聲令蒲恩靜手抖了一下,落下的菜刀差點剁下自個兒的小指頭。
她微帶慍色的回頭一瞟。「你怎麼還沒走?」
蘭泊寧像回到自己家一般的取來三足圓凳,正對著廚房門口坐下。「我說過我是來提親的,還沒拜見岳母哪能就這麼走,太沒誠意了,至少得把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的日子定下來,至於聘禮何時抬來也該挑個日子。」
他和她耗上了。
「……那你請自便,恕我有事要忙,不奉陪了。」遇到個無賴,她還能跟他比誰比較不要臉嗎?
一轉身,蒲恩靜一如往常的舀出兩碗玉米粉,加水、揉面,蛋白打泡再加入面團裡繼續揉搓,將面團裡的空氣揉出來,接著抹上一層蛋液再揉。
揉出的面團表面光滑無褶,不用醒面,搓成長桿狀後切成小塊,一塊塊撥平成方片。再將先前的棗肉、隻果片、去皮芭蕉下鍋油炸,稍微軟化後撈起小火炒,呈金黃色盛起,碾碎。
方片下鍋後以小火油煎,煎到兩面酥黃便夾起放在平盤上,炸軟的棗肉、隻果片、芭蕉鋪在香酥餅皮上,撒上杏仁粉,再淋上日前制好的紅莓果醬,將餅皮折帕子似的對折再對折。
水果薄過完成了。
「嗯,有點酸,但是一口咬下有果肉的甜香以及面皮的焦脆,清清爽爽的,酸甜適中,吃多了也不生膩。」
把最後一片煎好的薄過皮放上盤子前,蒲恩靜眼兒一瞟,頓時有股看到老鼠搬家的錯愕感,只見蘭泊寧張開一張大嘴,毫無客人自覺的一口咬下半片水果薄過,另一手還拿著等待入口的完整薄過,邊吃邊嫌餅皮太薄,吃不過癮。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32 A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17 10:33 AM 編輯
【第四章】
「大妹子,大妹子,俺來討債了,你在不在,說好的欠款幾時要還,俺們等著用錢蓋大屋,快快出來相迎,別躲在裡面,俺也是無可奈何,銀子拿來俺就走,不會打擾你們一家子平靜,俺是粗人,一不小心踫壞了什麼可別怪……」
話還沒說完,院子裡傳來水缸被砸破的聲響,嘩啦啦的水流了滿地,伴隨著幾聲怪笑。
在廚房的蒲恩靜聽聞此動靜,知曉是她養著荷花和小魚的大水缸被砸了,心裡不禁微微抽痛了一下。那株粉荷快開花了,小魚也是她親自到河裡撈的,養了一陣子有感情了。
欠債還錢嘛!又不是不還,為什麼不能看在親戚分上好好說,非要用激烈的手段欺凌人。不就是看她家沒男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一次、兩次的來鬧還能忍受,可是三次、四次、五次……就太過分了!她們沒說不還錢,只是緩些時日,慢慢湊總會還清的。
二舅公是為人和善的老好人,生前沒說過要討回這筆欠款,但他生的五個兒子卻沒一個像他心善,老人家一過世就急著分家,為了分家產而大打出手,打得頭破血流。
各自不團結還搞分裂,一筆欠款五個人討,今日大表叔上門來要錢,明天二表叔嚷著沒銀子買米,後天五表叔要娶媳婦……
一日一個話本,天天翻新,三天兩頭的登門鬧事,幾個大漢子難道不知道男女有別嗎?好歹別讓寡嫂難為。
「別去,我來應付。」
藕白細胳上多了只男人堅毅大手,一雙水亮眸子看向高她一個頭的冷倨男子,那朱丹輕點的粉嫩紅唇微微上揚,剎那間,宛若月下新荷徐徐綻放,暗吐芳蕊。
「那是我家嗓門大些的表親,不礙事,紙糊的老虎別去點火就不會火冒三丈。」蒲恩靜輕輕撥開他的手,目光清澈得不帶半絲雜質,瑩瑩而輝亮。
說句老實話,她實在不耐煩處理一而再再而三的惱人事,她有一手好繡技能掙銀子,雖不多,但按月償還,少則三、五年也就還清了。
偏偏短視的窮親惡戚抱著殺雞取卵的心態,一口氣就想宰掉下金雞蛋的母雞,好似誰手腳慢了一點母雞就會被人抱走,怕自己吃不到雞肉也喝不到雞湯,只能干瞪眼。
「喲!這不是一針繡出『繁花似錦』的表佷女嘛!賦是你四表叔,還認得出人吧?俺和你大表叔長得最相似了。」一身莊稼漢打扮,左腳褲管還往上卷了兩折,腰間插了一管水煙袋,不見闊氣,只有市井草民的流氣。
「四表叔。」蒲恩靜禮貌卻疏遠地問候道。
「嗯!乖,幾年沒見,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是個可以嫁人的姑娘了。許了人家沒?」嫂子真會養女兒,瞧這二丫頭模樣多清妍,跟朵花兒似的,再養兩年可比挽月閣的花魁水靈月還要嬌美三分。
「還在談。」她聲音清冷地說,絲毫沒有請四表叔入內喝茶的意願。
她在防著,開過沒眼界的親戚見到稍微好一點的東西就想搬,從沒詢問過主人家,連只碗、一雙筷子也不放過,形同蝗蟲過境,以討債為由,將所有的惡形惡狀合理化,可是他們拿走的器具從不記在帳上,十足無賴地稱之為人情往來。
好話、壞話全由同一張嘴巴出,她娘是念舊情的人,顧念著二舅公當年的那點情面,因此總是和顏悅色的以禮相待,只是她對別人好,別人不見得領情,人天生的劣根性是欺善怕惡,心地越是良善越是被欺壓,她退讓得越多,他們進逼得越凶。
蒲家沒有男丁,只有女兒,他們看準了這一點予取予求,認定了蒲家的一切遲早是囊中之物。
早一日、晚一曰,都是他們的,不拿白不拿。
「叫你娘要睜大眼好好瞧一瞧,給你挑個象樣的,別像姓顧的那小子只會把女人哄得暈頭轉向,掏心掏肺的……」可惜他家老大去年娶媳婦了,小兒子才十歲,不然親上加親也不錯。
「四表叔找我娘嗎?你來得不巧,她出門去了,你得改天再來。」她笑容淺淺,不輕不重的將話題帶開。蒲恩靜和顧雲郎那點芝麻綠豆大的破事不值得一提再提。
那是原主的陳年舊事她管不著,要不是董氏十分在意這件事,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別人的過錯為什麼要由她承擔,是原主太想不開了,枉送一條青春年華的性命,令親者痛仇者快,平白背負污名。
咧著一口黃板牙的四表叔笑著擺擺手,「找你也一樣,聽說你替人繡花賺了不少銀子,你爹欠的那筆債款你替他還了吧!」
「四表叔拿借條來了嗎?」蒲恩靜不疾不徐的搬了張板凳讓人坐下。
「借……借條?」他一怔。
「是呀,有借條才有憑證,佷女才好拿銀子還你,前些日子大表叔從我娘親手中拿走二十兩,那張借條就重打了一份,只欠七十八兩七文錢,昨兒個二表叔又要走十一兩,就剩下六十七兩七文錢,我呢,是見借條還錢,不然哪個來賴帳,我娘還一輩子也還不完。」
好不容易小有積蓄又叫窮了,家裡頭全部的財產只有四兩半,那還是留著給她買繡線用的,眼見她米缸又要見底了,所以她才趁著天還沒太熱趕緊去摘些野菜野果,一方面加菜,一方面囤糧。
「哎呀,要什麼借條,自家人還能誑你不成,拿個三、四十兩給四表叔,回頭俺給你送借條來,自己人還算那麼清楚干麼!」看來真是有錢,隨手一拿就是三十兩。
聞言,蒲恩靜不笑都難,只見她眼兒笑彎了。「不如四表叔和大表叔商量商量,看要由誰出面來細說分明,總不能你們各說各話,把我和我娘都搞糊涂了,這錢到底要還給誰。」
「當然是我,他們早把他們那一份拿走了,剩下的全是我的。」他激動地跳起來,唯恐銀子長腳入了別人錢袋。
「還有三表叔、五表叔,他們也說分家了,銀子也要分成五份,要不,你們再合計合計,總要分得妥妥當當才行,別有人吃了虧。」他們先斗斗吧,好讓她喘口氣攢銀子。
蒲恩靜有意無意挑起表叔們的內斗,他們先爭個你死我活,她才好坐收漁翁之利,個個擊破總好過被一票表親圍攻,最好他們再也別找上她,她得空也好多繡幾件繡品招財來。
她喜歡刺繡,在布上揮灑,一匹布猶如一張畫紙,縫制彩繪她的人生。
可如今她時常得費心去算計人,周旋在這些煩不勝煩的心計中,光想就累,人都能穿越了,老天爺怎麼不送她一根神奇魔杖,把討厭的人全變不見,還她一個清靜又寧和的空間呢?
「不成不成,俺有急用,你先給俺,俺回頭交代兄弟們一聲就好。」總之今日他是拿不到銀子誓不罷休。
她同樣寸步不讓。「佷女說過有借條才有銀子,別的多說無益。」
「二丫頭,這銀子你給是不給,俺給你面子,不想撕破臉難看。」他臉色一惡,話中多了股蠻橫勁。
蒲恩靜笑意不及眼底的將順手縫好的裙子折好放平。「四表叔去問問大表叔、二表叔、三表叔、五表叔給不給,四位表叔點頭了,佷女毫無二話的雙手捧給你。」
利滾利的欠款能一拖再拖至今,最主要的是利益分配不均,每個人心中都有算盤,盤算著要怎麼獨佔,誰也不讓誰,各有私心,把長輩的善心當私人財庫,有多少拿多少。
大表叔認為自己是長子嫡孫,理應多拿一份,其他人不同意,齊聲攻擊他太自私,枉為長兄。
原本他想一次取走近百兩的銀子,可其他表叔怕他獨吞,所以有志一同的提出抗議,阻止他利己的作為,二十兩是大家決定的底線,不可再多。
可這互相牽制的結果讓蒲家母女大大的松了口氣。大表叔當二舅公的「遺產」是他的,手握著借條不給人,而其他人拿不著借條也等同取不到銀子,自然不用急著還錢。
雖然不知道二表叔是怎麼從大表叔那討到借條的,但只要他們繼續鬧不和,蒲恩靜就可以樂得輕松的看他們狗咬狗一嘴毛,這筆債還能拖上些許時日。
「俺不管,俺就是缺銀子,你給了,俺認你是親佷女,否則……」四表叔把袖口往上一卷,做出她若不肯乖乖地給錢,他也不給她留面子的凶狠樣。
「否則你就要搶嘍!讓大伙兒看看你多勇猛,不幫襯著孤苦無依的骨肉至親,反而要學那不知羞恥的下三濫趁火打劫,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搶寡婦孤女賴以活命的微薄銀子,你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無視王法的大英雄。」她刻意揚高聲調,好把愛湊熱鬧的街坊全引來。
言語能殺人。就一個是勢弱,但一群人卻是壯膽,先不論對錯,群眾的力量是相當可怕的,而且偏向弱者。
「你……你在胡說什麼,俺幾時說要搶了,是你們欠了俺銀子,俺來討有什麼不對?!」一見有人圍靠過來,交頭接耳地指著他,四表叔氣弱地收了不可一世的大嗓門。
「有借有還人之常情,可你好歹把借條拿出來吧,沒憑沒據的,我前腳還了銀子,你後腳矢口否認怎麼辦,我也是一針一線熬紅了眼才攢下了一點碎銀,沒道理要我吃下這暗虧吧?」蒲恩靜幽然地嘆了口氣,面露遇到不講理惡親戚的苦笑。
她在博取同情,施的是苦肉計,輿論對她越有利,四表叔越不敢對她動手。
面對越來越多的鄙夷目光,只想來訛一筆的四表叔臉皮是越脹越紅,氣急敗壞的瞪大一雙牛眼,惱羞成怒的指著表佷女鼻頭。「別得意,你今天要是不還錢,明日俺就讓挽月閣來拉人,賣個百八十兩的來還債……」
「你說什麼——」冷冽清柔的嗓音如鬼魅般響起。
四表叔頭也沒抬的大罵。「俺賣佷女關你什麼事,啊——俺的手……俺的手要……要斷了……」一聲尖嚎像被殺的豬,哀戚悲鳴。
「你剛說什麼,我耳背,沒聽仔細,你一字不漏的再說一遍。」蘭泊寧冷聲道。區區百兩欠款就想逼良為娼,他真把自個兒當沒人管的土皇帝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無須顧忌。
痛得眼睛、鼻子都皺在一塊的四表叔暗暗叫苦。「這是俺們自家人關起門來的家務事,你……」蘭泊寧加重了力道,「呃!高抬貴手,別管這事了,回頭俺拿了銀子,請你上酒樓喝一頓。」
「你,請得起嗎?」他冷笑。
四表叔心口一縮,打量著一身錦衣的富家少爺,心裡咋舌人家拆條袖子都能買上半年糧食。「請不起、請不起。」
「知道我是誰嗎?」蘭泊寧一腳將人踹開,神色倨傲的睥睨對方,好似他隨時可以用一根指頭將人捏死。
「俺……俺不知……」怎麼就他倒霉,沒要到銀子不說,還被折了手臂、踹了心窩,疼呀!
「掏干淨你的耳垢聽清楚,我姓蘭,名泊寧,蘭家繡坊的東家。」蘭泊寧身姿挺立,站在蒲恩靜前方。
「咦!蘭……蘭家繡坊?!」據說蘭泊寧心眼小、性情古怪、出手凶殘,敢跟他作對的人沒幾人有好下場。
「她是我的人,誰找她麻煩就是跟我過不去,以後誰敢動我家的人,先把棺材準備好,爺兒我最喜歡生飲人血。」他說時是笑著的,但眼神凌厲無比,像萬刃齊射。
我家的人……我家的人,我家的……
看著擋在前頭的卓爾身影,莫名地,蒲恩靜鼻頭有些酸,感覺有什麼滑過心頭,暖暖地,被保護著的呵護感,仿佛眼前的男人就像棵能為她遮風蔽雨的大樹。
這就是真男人吧!有著她所不能及的魄力。
「是是是……俺曉得了,俺表佷女是尊貴人,俺不動她……」四表叔驚慌地刷白了臉,越退越後。
「滾——」
「是,俺馬上滾。」這活閻王呀,誰惹得起!
四表叔沒因為表佷女攀上富貴而興奮莫名,反而如喪考妣的苦著一張臉。他半點攀親的心思也不敢有,只想快快的逃開,蘭家繡坊的東家惡名在外,誰找上他誰就是自尋死路。
而他還想多活幾年,同時同情離死亡不遠的蒲恩靜……被蘭泊寧這惡犬看上是天大的不幸,她祖上沒燒好香呀!
「等等,回來。」
快踩出門口的四表叔又一臉惶惶地回身。「有……有事?」
「把我的話傳給你那些不長眼的兄弟,從今日起,蒲家的老老少少全是我的家人,她們誰掉了根汗毛,我會讓你們全身上下一根毛也不留。」他自己的人自己護著。
「是、是,俺一定傳到。」他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的逃出蒲家大門,一刻也不敢多留。
鬧事的人走了,看熱鬧的鄉親也三三兩兩地散開,少數想留下來看事後發展的好事者在蘭泊寧冷厲地一瞪視後,鼻子一摸,訕訕然地走開。
「謝……」
「過兩日我來下聘,你讓岳母候著,日子是自己在過的,不用挑什麼良辰吉日。」再不娶她過門,她都要被人坑死了。蘭泊寧說起兩人的婚事像在做生意,不容拒絕。
「謝」字含在口裡沒來得及發出,好不容易生起的一絲好感又被他給掐斷了。
「你都這般自作主張的嗎?」
「哼!你還能不嫁嗎?」他眼神充滿嘲笑。
是不能,他都把話放出去了,誰還敢娶她。「水果薄過好吃嗎?」
像是喝水嗆到,他大喘氣地咳了數聲,耳根微染血紅。「咳!咳!谷玫瑰百果蜜糕差一點。」
「喔,是嗎?本來我還想讓你嘗嘗酸奶酪奶凍,酸酸甜甜的凍品,有著香濃奶味,入口即化……」蒲恩靜將落在額前的發絲撩向耳後,笑顏如花初綻。
「等一下,我來得急,尚未用膳,吃點奶凍填填胃也好。」蘭泊寧面上好不正經,可是上下滑動的喉結似在吞咽。
「可惜……」她笑得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可惜什麼?」他倏地眼神一銳。
「可惜你來得慢了,一大早讓青青給吃了,五個。」她伸出五根青蔥縴指在他眼前晃動,面有嘲弄。
蘭泊寧臉色一僵。
蒲恩靜往前走了兩步,似想到什麼又停下腳步,噗哧一笑,雪顏一側,看向神色冷峻的他。「原來蘭大少爺愛吃甜食呀,你怎麼跟我家青青一樣,她才三歲多呢。」
蘭泊寧冷冷地瞪向那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可緋色的紅暈從頸部一直往上蔓延,布滿整張臉。
十裡紅妝?
沒有。
桌椅、炕床、紫檀櫃?
沒有。
一眼望去人海如山的陪嫁隊伍?
沒有。
敲鑼打鼓的,噴吶聲連天,一頂大紅花轎搖搖晃晃過了小橋,抬過青石板路,出了鎮,入了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開道,沿街撒著彩花,一路抬呀抬到門口有兩尊石獅坐鎮的朱漆大門——蘭府。
「新娘子下轎,過火盆,摔瓦……」
過火盆?
從精致刺繡的喜帕下,蒲恩靜隱隱約約看到燒得正旺的火盆子,銀炭通紅,火勢迎風助長的攀高又攀高,一身霞鳳牡丹華美嫁衣的新嫁娘蒲恩靜正遲疑著要怎麼跨過火舌直竄的炭盆。那火竄得太高了,而她非常確定自己的雙腿沒有某人的腿長,肯定會被火燒著了嫁衣。
火燒嫁衣十分不吉利,觸霉頭。
就在跨與不跨之間,她正打算繞道而行時,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搭在她腰上,輕而易舉地將她舉高,從火盆子上方越過,瞧不見的她只聽聞賓客和未來夫家的親族發出訝異、驚嘆、取笑的嘩然聲。
說實在的,她也忍不住臉紅了一下,感覺有點丟臉,有哪個新娘子是被夫君抱著過門的……
不過擁有現代人靈魂的蒲恩靜也只是稍有臊意,接著而來的才是她更擔心的洞房花燭夜。
「一拜天地。」
拜。
「二拜高堂。」
再拜。
「夫妻對拜。」
三拜。
一下子跪下,一下子起身,頭上的鳳冠壓得蒲恩靜的頭都快抬不起來了,要不是聽到那一聲禮成,她真要趴地不起了。
可是那一句送入洞房令她放下的心又不住地往上吊,整個身軀僵硬不已,差點同手同腳地走得木然。
一條同心綢放在兩人手中,一個在前頭拉著,一個木人似的被扯動,貼著囍字的回廊似乎走不到盡頭,蒲恩靜覺得她快撐不住了,若非有喜娘攙扶,她肯定軟腳只想喊停,打道回府。
直到嫁入蘭家,她才曉得什麼叫家大業大、香火傳承的大戶人家。光是從拜堂的正廳走到堂屋的新房,她的腿已經軟了,到底還有多遠?
「到了到了,新娘子小心跨門檻……上喜床……坐床……哎呀,別怕別怕,硌著了,是好事呢!你慢慢的坐好,別心急,一會兒新郎官就來掀喜帕了……」
手一摸,是蓮子、花生之類的吉慶物,蒲恩靜面頰通紅的撥開象征早生貴子的四喜果子,安靜地坐定。
在古代婚禮中,新郎沒掀蓋頭前,新娘子是不能開口說話的,出嫁前董氏一再的叮囑她,只差沒編成冊子要她牢牢記著,而且沒意外的也傳授了她每個娘親羞於啟齒的「婚前教育」。
其實蒲恩靜很想跟董氏說,夫妻間的閨房事她懂得不比她少,絕非董氏所言的「先脫衣服,躺平,咬牙一忍,接下來的事由女婿接手,你眼一閉,天就亮了」。
還好她沒說娃娃是由腳底板鑽進去的……古人的房事知識呀,真是貧乏得可怕。
「累了?」
耳邊忽地傳來蘭泊寧低啞的聲音,蒲恩靜螓首慢吞吞的抬起,奇怪的看著眼前一亮、毫無遮蔽物,有些恍然的她這才發現紅得刺目的喜帕已被取下,而她的視線忍不住直盯著瓖了兩顆碩大紅寶石的如意喜秤。
好闊氣的手筆,不愧是富貴人家。
「喝交杯酒?」
「嗯!」她很輕、很輕的點頭。
因為鳳冠太重了,她的頭根本動不了。
「喝完交杯酒後先梳洗,不會有人敢鬧洞房,我一會兒就來陪你,別怕,這是自個兒的家。」
自個兒的家……蒲恩靜的心口像有陣風吹過,輕輕地撩動,心湖一陣晃動漣漪,有些莫名酸澀的觸動,眼眶微紅。
入口的苦味是酒的味道,她沒留心的嗆了一口,托高她手肘的男人看似冷情寡義,倨傲霸氣,可輕拍她背的力道卻一下下拍得輕柔,似怕手勁大些會拍傷她。
驀地,眼前閃過一只大手和三歲的小丫頭搶橙香蛋羹的畫面,上揚的嘴角忍不住噗哧一聲。
「笑什麼?」
穿著大紅蟒袍的蘭泊寧卓爾不群,氣宇不凡,不禁令蒲恩靜胸口撲通一跳,有些無措的搖頭。她不曉得該和他說什麼,只覺得他的英挺霸氣很順眼,沒有想象中的難受和抗拒。
「你這丫頭嫁入我蘭家不能再對夫婿不敬,我……呃,會對你好,家裡人也很好,你……算了,待會再說,我先出去敬酒……」他可以保證沒人敢來鬧洞房,可肯定灌酒一事是免不了的。
看著秀麗小巧的臉蛋抹上胭脂水粉,清水芙蓉般的嬌顏宛如盛開的海棠,如此明艷動人,喉頭有點干澀的蘭泊寧一口飲盡弓中的交杯酒,黑眸深如潭水的盯視妍美嬌容。
這是他的妻子,他的。
一掀蓋頭的瞬間,映入眼中的嬌顏也進入他的心,極度護短的他已將她視同至親的家人,只為自家人保留的柔軟在心頭化開,融入兩人交纏的目光,她已是他的妻。
「你……」沒來由地,一見他轉過身欲出新房,蒲恩靜忽地感到一陣心慌,下意識地伸出潔白小手拉住他衣角。
「怎麼了?」他問。
感覺臉在發燙,她想笑,臉皮卻僵硬到不行。「沒……沒事,只是……我餓了。」
找不到好借口,她只好以一整天未進食來搪塞,雖然她真的餓慘了,從上完妝她就沒進一口吃食,連水也不準多喝,此刻真是饑腸轆轆。
聞言,蘭泊寧面上一柔,發出低沉的輕笑聲。「我會讓人準備,你先拿桌上的四色糕點墊墊胃。」
「好。」一說完,蒲恩靜羞臊地低下頭。不論是穿越前或是現今,嫁人都是頭一遭,她心裡慌得很,不太能適應身分上的轉變。
從十四歲的小姑娘到人妻,這變化實在太大了,前後不到半年,她才剛想好好地孝順真心關愛她的娘親……
等等,十四歲?!
突地一怔的蒲恩靜想到這具縴弱身子還稚嫩呢!癸水剛來不久,要胸沒胸的正要發育,個子也還在抽高,她……呃,此刻的她根本只是個孩子,能否承受一個成年男子的歡愛?
思及此,她硬生生打了個冷顫,心想著該如何和她的夫婿溝通,圓房一事急不得。
「小姐……啊!不對,是少夫人,奴婢先伺候你洗漱,先前有個婆子說淨室在後頭,繞過一座玉石屏風就是。」
嫁入大戶人家和蓬門小戶不同,在進門前十日,蒲恩靜也順應地買了兩個陪嫁丫頭,一個是眉目清秀、生性較潑辣的冬菊,一個是膚色偏黑、微胖憨實的冬麥。
兩人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由人牙子經手的貧家女,學過一些規矩,但對伺候主子顯得生疏,老是會忘了稱謂,要人一再提醒才記得牢靠。
此時開口的是冬菊,她梳發的手藝較巧。
「嗯,先洗洗吧。」出了一身汗,全身黏答答的。
鉛華盡褪,還以一臉素淨,唇不點而朱的蒲恩靜面白如雪,濕著發走出,身上襦紅寢衣襯得眉眼如畫,膚脂凝白,長睫如扇一眨一眨地,如水中花月般妍中帶嬌,微透清媚。
桌上的四色糕點已被取走,換上的是十道熱騰騰的大餐,餓壞了的她也不管吃相難不難看,在兩名丫頭的服侍下痛痛快快的大快朵頤,毫無新嫁娘的矜持。
既來之,則安之。
都已經嫁人了,她還能回頭嗎?反正別無選擇,不是蘭泊寧也會是別人,早嫁、晚嫁,就是不能不嫁,既然他求娶她就嫁,至少是相看過,知根底,她也不算太吃虧。
大喜之日,蒲恩靜想起為了救她而一同落海的姊姊蒲秀珍,一口含在口中的四喜丸子忽然變得苦澀。姊姊和她約好了要牽著穿白紗禮服的她進禮堂,陪她走過長長的紅毯,可是話語猶在耳邊,人卻不在了,她們都失約了。
「有這麼難吃嗎?少夫人都吃得哭了。」冬菊一臉納悶地看向香得誘人的菜肴。
難吃?蒲恩靜拭拭眼角的淚,笑了。「我吃不下了,賞你們吧!趁熱吃了,別浪費。」
說是賞,可丫頭們不敢動,喜房內的一應事物皆不可動,主子的美意得等撤了桌再說,下人不得與主子同桌而食。
「少夫人,你要不要先躺一下消消食,一會兒少爺就進房了。」紅燭垂淚,映照出滿室喜慶。
「你們出去吧,我躺躺,有事再傳喚。」一夜未眠,她上下眼皮快闔起來了,沉得很。
「是,奴婢在外間,少夫人一喊,奴婢就聽見了。」冬菊和冬麥收拾好床上的四喜果子便退出,手上是主子換下的嫁衣等物品。
外間……那不是只隔了一道薄埂的牆,內室的動靜全然一清二楚,連夫妻間的房事……
思及此,蒲恩靜面上一熱的暗暗呻吟,她的臉皮實在不夠厚,自己的一舉一動全落在旁人眼中,包括最私密的事。
不容她多想,因為太困了,眼皮一直往下掉,暖香迎人的燻被軟得像羽毛,她用臉蹭了蹭並蒂蓮纏枝的被面,眼兒輕闔,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好不舒坦。
頭一偏,她就這麼睡著了。
堂上的雙燭紅灘瀑,燭芯爆出個火花。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是一會兒,感覺到胸口傳來令人不適的搔癢,叫人喘不過氣的重量壓在身上,蒲恩靜這才悠悠地轉醒。
「別怕,是我。」一陣熟悉的低語輕喃。
撲鼻而來的是濃重的酒氣,燻得蒲恩靜受不了的擰起鼻,水眸顫呀顫的掀開。
「你掉進酒缸了嗎?」
「酒缸?」蘭泊寧寬厚的胸膛發出輕微的震動,笑聲成串。「我仇人多,他們一個個趁今日來報仇,被灌了不少酒。」
「不會殃及我吧?」她不與人結仇,他的仇人不等同她的仇人,個人造業個人擔啊。
他一聽,笑著往她鼻上一咬,「夫妻是一體的,夫貴妻榮,一榮榮,一衰衰,誰也逃不開。」
「不能做分割?」她抱持著小小奢望。
「你的手和腳能分開嗎?」蘭泊寧的手往她的衣物下探入,摸索著不及盈握的細腰。
蒲恩靜搖頭,不自覺地身子一縮。「我……我還小……」
「小?」大掌覆住微隆起的小丘,輕笑。「的確是小了點,還沒個肉包子大呢!你得多吃點補回來……啊!小野貓,你想斷了爺兒的子孫根嗎?」
真是的,小小的人兒,脾氣還真大,一點玩笑也開不得。
算他閃得快,不然……蒲恩靜挪挪被壓制的腿。「有耐心的人才能吃到好果子,我還會……長大。」
蘭泊寧壞笑地贊同,撥開大紅衣襟,直盯著繡桃紅纏枝石榴花肚兜包裹下的小隆起。「長快點,需不需要我幫忙?」
眼看他低下頭,她一時心慌地將人推開。「可不可以……不要……」
眸光閃了閃,蘭泊寧重重地吻了突起的小點,抽身。「我先去洗淨全身的酒味,你等我。」
等……等他?!
蒲恩靜瑩白的身子顫了一下,少了胭脂的粉色唇瓣被她咬出幾道牙印,她閉上眼睛,做出豁出去的準備。
一盞茶後,一股濕氣靠近,喜床的另一邊微陷了一下,身邊多了個人,她屏氣凝神的等著,身體硬得像石頭。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請安。」橫過一條手臂,蘭泊寧將小臉繃得死緊的小妻子摟入懷中。
咦!就這樣?
「不然你想怎樣,要我重振旗鼓?」他樂意得很,就怕她干扁的身子承受不起。
原來她竟不知不覺把心底的話說出,蒲恩靜面紅如潮,「我……我睡著了,說的是夢話,不用理會。」
「哼!」蘭泊寧兩臂收束,將人抱得更緊。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34 AM
【第五章】
鳥語花香,風和日麗。
淡淡的荷花香氣從屋外飄進,伴著晨間的露水與微風,朦朦朧朧地,似有若無,忽遠忽近。
從懂事以來就不喜歡早起的蒲恩靜忽地睜開眼睛,微光透入的窗欞停了幾只鳥雀,圓乎乎的腦袋不時往裡探看,似在看看裡頭有沒有糧食,屋內的人怎麼還不起床。
不管是態度強硬的姊姊,還是溫言軟語相勸的娘親,她是能賴床就盡量賴,不到迫不得已絕不起床。
時間是自己的,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反正起床不是在繡花便是發呆,沒旁的事好做,起不起身又何妨。
可是天才蒙蒙亮,還有些昏暗,她也十分訝異自己會起得這麼早,打破了以往的睡眠作息。
「你再東摸西摸的摸下去,把我撩撥上火了,你就拿身體來抵,我不介意補過洞房花燭夜。」
她一僵,神情怔愕地回過頭,星眸惺忪地看向近在眼前的大臉,慢半拍的現在才掌握狀況
「啊!你……呃,你起得真早……」驚慌中,她曬笑著收回「你怎麼在我床上」的那句話,連忙改口。
僅僅一夜,她由姑娘變新婦,她還在努力適應身分的不同,畢竟落差太大了。
「沒你起得早。」他面色冷峻的看著她放在他腿上的手,只差一點就踫到兩腿間的昂藏。
訕然的縮回手,她止不住的懊惱。「需要我……妾身服侍夫君淨面、穿衣嗎?妾身先為你梳發。」
長達五年的輪椅生活,也接受了再也站不起來、終身殘廢的事實,即使換了一具軀殼,蒲恩靜還是習慣性的在起床前揉揉麻木沒感覺的腿,利用適當的按摩使肌肉不致萎縮。
可是她剛醒來時迷迷糊糊地,忘了這不是她那被車子輾斷、全無知覺的雙腳,仍舊不自覺往下摸向小腿肚。
她完全沒發覺粗細大小的差別,殘存的記憶中,她的腿對撫摸沒任何感覺,因此摸了也察覺不出來,她只當是自然感受,沒想過她摸的竟是別人的腿,還是男人的大腿,以及……令人尷尬又敏感的部位。
靜默地互看了一眼,不做任何回應的蘭泊寧徑自起身。「一家人不興禮不禮的作派,以後直接用你、我相稱即可,什麼妾身、夫君的聽了刺耳,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妾。」
他不需要她卑微,只要如同她平時那般的和他相處,她使起小心眼的模樣還挺逗趣的,重點是,她不怕他。
不是妾……難道他有……「你的後院還清靜吧?譬如通房、妾室什麼的,初來乍到,我可是不懂規矩的。」
聽著她略帶酸意的試探,蘭泊寧翻身將一半身子裹在絲被裡的妻子抱起,嘴角微揚,抱著她走向瓖嵌西洋鏡面的螺鈿梨花木梳妝台,將她安置在梨花木圈腳椅上。
「沒有通房,沒有妾室,你在嫁我之前沒打探清楚嗎?我在外的名聲是冷酷無情,刻薄供戾,如今二十有四了,沒人敢嫁,除了你。」她是唯一不存任何妄念的人。
聞言,她松了口氣,沒有妻妾相爭的困擾,日子應該不難過吧。「那你要對我好一點,不要動不動就擺出凶臉嚇唬我,我膽小如鼠,不禁嚇的,要記住。」
「你膽小?」他一嗤。
「是膽小呀!你一凶我就嚇得渾身發抖,連話也說不利索了。」她收攏襟口,從明亮的鏡面偷覷身後的男人。
「你是給你一把斧頭就能劈山的人,還裝什麼文靜秀慧,昨兒夜裡你還想踢我呢!」要不是他閃避及時,蘭家的香火就要斷送在她的瑩潤玉足上了,新妻猛如虎,豈是鼠輩。
在認識她之前,對他而言成親不過是傳宗接代的過程,要娶幾個他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不是丑得難以入目,他娘也點頭,娶進門的是誰都無所謂。
可是如今,他覺得娶誰都不如眼前的女子順眼,有姿色,還有著不討人厭的伶牙俐齒,敢把他的話翻著說,直視他的眼兒沒有懼意,只有興味以及不服輸和不認命。
蘭泊寧對他娶的妻子十分滿意,雖然還沒肌膚相親當對實質夫妻,可來日方長,他倆要過的是一輩子,不急于一時,到嘴的鴨子能飛了不成,他可以等她的心甘情願。
真愛記恨!她偷偷吐舌。「欸,你把玉篦放下吧,我自己來,你粗手粗腳的,把我的頭發都扯痛了。」
「熟能生巧。」他捉著發梳不肯放,左梳幾下、右梳幾下,兜不攏滑細青絲又手忙腳亂地捉扯。
「那也要我有足夠的發量讓你扯,省得你多來幾回我的頭就禿了。」光溜溜的一顆腦袋瓜子,旁人一見都得雙手合掌,虔誠又恭順地說聲︰阿彌陀佛,師太。
「你的頭發像絲緞,又柔又滑,烏黑如瀑。」水一般從指間滑過,細細滑滑的,觸感柔膩。
「好心點,別玩了,一會還得去敬茶呢,你要讓我頭一天見婆婆就蓬頭垢面,邋邋遢遢的?」她橫了他一眼,將他手中的發絲拉回,重新梳直撫順,抹上自個兒調的茉莉香油。
「不然畫眉吧,舉案齊眉。」他興致勃勃地想嘗試,小指般細的眉筆拿在蒲扇大手中突兀得有些可笑。
「舉案齊眉不是這麼用的,你就饒過我吧。起碼等我拜見過婆婆再說。」蒲恩靜東閃西閃的,就怕他壞了她的妝容,新婦入門,最重要的是安分,不惹是非。
嫁了人,婆婆便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每一個媳婦心中的大佛,自古以來的婆媳問題是剪不斷理還亂,一個孝字壓在上頭,怎麼做都不對的媳婦只能凡事順著婆婆,不讓人以不孝為由非議。
婆婆是最難對付的生物,她不求將人擺平,只求往後的日子不找她麻煩就好。
「我娘比我好相處,她不吃人。」他刻意板著臉,一臉肅然地加深蒲恩靜內心的不安。
「你走開,不要靠近我,去啃你的白骨。」可惡,明知道新婦見人,她緊張得手心都冒汗了,他不安撫就算了,還說起風涼話,把她嚇得手腳不該知往哪擱。
老娘寵兒是天經地義,萬般的好全給了骨肉至親,他自然覺得他娘好相處。
可媳婦是外人,是來搶兒子的,和婆婆是天生的仇人、死對頭,能不天天叫到跟前立規矩就是良善的,更別指望能待之如親閨女,噓寒問暖送冬衣,當身上掉下來的心頭肉寵著。
「真的,不唬你,我娘不吃人,她只喝小姑娘新鮮溫熱的血。」嘖!敢推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滾——」她忍了忍,終于還是低聲一咆。
蘭泊寧大笑,聲音醇厚有勁,似能穿透地面。
外頭聽到他笑聲的丫頭們低眉斂目,魚貫地進入屋內,除了蒲恩靜帶來的陪嫁丫頭冬菊、冬麥外,還多了兩個面容姣好、神態嬌媚的華衣女子,年約十六、七歲,一身大戶人家丫頭的氣派,雖態度恭敬,卻又有一絲高人一等的傲氣。
和冬菊、冬麥一比較,高低立現,蘭家婢女就是氣質端正、舉止文雅,身姿如弱柳扶風,煞是美麗好看,猶如薄胎白瓷。
冬菊、冬麥則宛如粗糙的陶碗,不只不美觀,畏畏縮縮的神情也叫人直想嘆氣。
不過這屋子裡除了蘭泊寧外,就蒲恩靜一個主子,她想晾著誰就晾著誰,雖然冬菊、冬麥和她相處的時日不長,但起碼是她的自己人,她多護著點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那兩個眼中只有男主子的漂亮丫頭嘛,她們不主動請安,她也當沒瞧見,人家自願隱形,她又何必多此一舉把她們當回事,她沒那麼好脾氣看奴婢的臉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雖遠必誅。這就是蒲恩靜的脾性,她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別挑她的刺,順毛摸便相安無事,一旦令她炸毛,再溫順的貓兒也有爪子。
「換好了嗎?」蒲恩靜踮起腳,理理夫婿的領子,輕輕拍去他雲紋織錦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塵。
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他瞳眸幽光一閃,不做聲,也沒讓伺候多年的丫頭上前拜見,認認少夫人。
稍後,新婚夫妻相偕向正堂而去,走在後頭的綺羅、緗素略微不安的互視一眼,大少爺一言不發的神情叫人感到……害怕。
「媳婦恩靜給娘敬茶。」新婦入門的第一日,見誰都要客客氣氣的,最好只看著自己腳下的繡花鞋,巴不得不抬頭。
「呵呵,自家人別慌張,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真不容易呀,等了二十四年才喝到媳婦茶。
咦,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心裡直打鼓的蒲恩靜面容微凝,雪白下顎緩緩抬高,美眸對上那張盈盈而笑的柔美玉顏。「啊!你是……慈雲寺那位夫人?!」
她不知道這位夫人的姓名,但是夫人身上那形態逼真、色彩豐富的漁唱湘繡她是過目不忘的。
繡花能生香,繡鳥能聽聲,繡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這是湘繡的特色,還能以特殊的動物毛繡出獅、虎等動物,毛絲有力、威武雄健,仿佛轉瞬間弓身一躍便能咆哮山林。
「我娘家姓胡,人稱蘭夫人,不過你可不能跟著別人喊。」蘭夫人打趣著凝睇一臉錯愕的兒媳婦。
「娘。」她輕柔地低喚。
她多了一個娘。
「好,乖。」她褪下赤金纏絲瑪瑙鐲子,套入細白秀婉的皓腕中,當是給媳婦的見面禮。「起來吧,別跪了,小心傷著了。咱們家人口簡單,個個都是好的,你大可放心。」
「嗯,媳婦曉得了。」她瞟了一眼婆婆身後站著的婉約婦人,膚白秀美,一雙媚人的丹鳳眼令人難忘。
「這位是白姨娘,你施半禮即可。」對公爹的妾,半禮就夠了。
「是。」她一福身。
不敢受這禮的白姨娘避了避,羞赧地頷首一笑,謹守本分,凡事以蘭夫人為主。
「那個直往泊寧身後鑽的憨小子是泊寧的弟弟瑞杰,生母為白姨娘,他不愛與人說話,不理人是常有的事,你呢,也甭搭理他,省得鬧心。」蘭夫人玩笑道。
蒲恩靜聽見婆婆爽朗的笑聲,也掩嘴一笑。「怎麼能不理小叔呢,媳婦家有個妹妹才三歲,調皮得很,不過一張嘴甜得像抹蜜似的,改天我帶她同小叔玩兒。」
「三歲多?!」蘭夫人兩眼忽地一亮。
「嗯,很淘氣,還抱著她姊姊的脖子大哭,說我是大壞人,不準我娶她姊姊,還用撒面棍趕人。」那是個磨人精,小奸佞,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過多吃她一片水果薄過,哭得像他殺她全家似的,每回見到他都用防備的眼神護食。
哼!他用得著搶嗎?全都是他的,娘子是他的,甜點也是他的,沒桌子高的小娃兒搶什麼搶,她哭到眼淚干了都沒用,人已經被他娶進門了,不再是蒲家二小姐。
誰也看不出生性嚴峻的蘭泊寧竟會和個乳牙還沒換的小女娃斗氣,仗著人高手長,多次搶食搶得蒲家小妹哇哇大叫,揚言與他誓不兩立。
「你是壞人呀,人家沒說錯,不僅長相壞,一雙賊目透著壞氣,說起話來會氣死人,你要是不壞,天底下沒壞人了。」蘭夫人胳臂肘往外拐,幫理不幫親,數落兒子當消遣。
蘭夫人早年有一女早夭,連著多年又一直沒懷上,心中始終有個遺憾,盼能找個合心意的媳婦來寵。
慈雲寺一見,她對擁有一手好繡技的蒲恩靜印象深刻,再看她落落大方的態度,更是好感驟升,暗暗地為其穿針引線,引薦富貴人家找她繡花樣,打響名氣。
也是她讓胡管事傳話,兒子才知曉亂針繡繡技,原本她就有意為兩人牽線,此事算是一舉兩得。
兒子的婚事有著落,同時也娶了她中意的姑娘為媳婦,額外驚喜是失傳已久的亂針繡也再度面世。
不過,最沒想到的是兒子的手腳挺快的,她還沒來得及推波助瀾一番,兩人的好事就成了,雖然有些意氣用事,卻順了她的心意,她一句反對話也沒說,一心巴望著媳婦趕快過門,以免夜長夢多呀!
她兒子她最清楚,若不速戰速決迎娶人家入門,一等人家發覺他不是良人,娘子也娶不成了,兒子只能一輩子打光棍,她也只能眼饞別人兒孫繞膝,妻賢子孝。
所以她得把媳婦當女兒疼,留住媳婦的人和心,免得哪天兒子被人「休」了,他連哭都沒處哭。
「娘,我以為我是你懷胎十月所生的親生兒子。」蘭泊寧一手摟著妻子縴腰,左眉往上一挑。
「不然還能是桃花樹下撿來的嗎?那不成妖了。」
「娘呀,你有媳婦不要兒,見異思遷,以後不想兒子奉養你了是吧?!」有了媳婦,兒子就不值錢了。
蘭夫人笑著對空一點,像是戳他腦門。「我讓媳婦孝順我,你呢,放水流去。靜兒,你養不養娘?」
「養。」蒲恩靜淺笑,只要她還是蘭家媳婦,她便會盡為人媳的孝道。
蘭夫人大笑。「聽聽,多軟糯的嗓音,軟乎乎,綿細細呢!怎麼聽怎麼好聽,而且這話說得好,娘這心窩聽得都軟成一灘水了……」
「娘……」她怎麼哭了?看到婆婆眼眶蓄淚,蒲恩靜心頭一驚,連忙送上繡帕。
「沒事沒事,一時感傷而已,泊寧曾經有個妹妹,可惜是個福薄的。」看著乖巧可人的媳婦,蘭夫人想起無緣的女兒。
「娘,小姑到天上當神仙去了,留我在人間替她盡孝,你是個有福的人哪!有個神仙女兒,得讓媳婦也沾沾福,百年後咱們一同飛到天上當快活神仙,享人間香火。」
人修道,為成仙,仙修道,為成神,神修道,為成佛;修來修去修世間菩提,修得一世緣。
「嘖!多會說話的小人兒,說得真好聽,娘這心口被你哄得全裝蜜了。」她笑著拭淚,人一下年輕了好幾歲似的,眉間徘徊不去的惆悵也一掃而空了。
「娘,媳婦不只會說好聽話,還會繡花呢。這是我做的繡花鞋,娘一會兒穿穿看合不合腳。」媳婦給婆婆的禮。送鞋,送鞋,意味走得更長遠,長命百歲。
在主子的示意下,冬麥把雙手捧著的百合蓮子繡花鞋送上,寓意連生百子,代表吉慶,雖然蒲恩靜一點也不想生一百個兒子,也沒本事生,不過還是討個吉利,至于此等大業便留給瑞杰小叔吧。
不愛說話就悶頭干活吧,辛勤耕耘播種。
沒來由地,十歲的蘭瑞杰打了個冷顫。
「那我的呢?」看到娘親愛不釋手的撫著那繡鞋,蘭泊寧有幾分吃味。
美目一睞,顧盼生輝。「在屋子裡呢,落了誰也少不了你呀。是金絲繡邊的松鶴腰帶,回頭拿給你。」
「只有腰帶?」他語帶不滿。
蒲恩靜軟軟一嘆。「我家裡窮嘛,拿不出象樣的流光錦,等我手邊寬裕了就給你裁件衣袍,繡上翔鷹凌空。」
「不用等,一會兒開了庫房自個兒取,湖緞、蜀錦、鮫珠絹、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丹白綢……給我做上十來件就好,不用多。」
不用多?
根本是多到天怒人怨了,十足的暴發戶嘴臉,就連宮裡的貴人也不可能一口氣拿出他口中的珍品啊,這也只有他這事業遍及全國的大商賈才能一口氣拿出這些珍稀布料,還口氣狂妄的不當一回事。
天雷啊,不劈他對不起天下蒼生哪。
「……風雞一對,桃兒酒十壇,活兔、活鴨、活羊各六,錦十二匹,緞二十匹,綢……再添些白面、紅糖、麥面、六六三十六色絲線,還有青青的雪靴、軟緞鞋……」
應該差不多了,小門小戶的蒲家不用太顯眼的回門禮,錦呀緞等貴重物要用粗布包著,日常用品多備一些才實際,碎銀、銀票壓在箱底,銀子多易招賊惦記,得藏好。
寡婦門前是非多,還拖個啥事也不懂的小娃兒,獨自撐起一個家的辛苦難以道與外人知,她得多貼補貼補。
唉!不知道宮裡那個沒見過面的大姊過得好不好,要是她沒被死要錢的鎮長送進宮當宮女,今日也不用愁娘親乏人照顧,起碼有個能說話的人在,不那麼孤單無助。
蒲家沒錢,繳不起買身費,當初鎮長家有五個適齡的女兒卻沒一個送進宮當奴才,偏偏挑上窮兮兮的大姊,代替他家嬌滴滴的小姐,只是情勢逼人,她們也無力抵抗。
謄著單子的蒲恩靜不時長吁短嘆,一筆揮下,涂涂改改的刪增,一下子覺得過頭了,一下子認為太少,一下子感覺不太妥當,這邊添一點,那邊減三分……
她從沒這麼累過,比繡花還勞累,她發現要掌家不容易,光是日常人情往來就讓人腦子打結,更別提家裡的用度,下人的分黨結派不同心,每月收支和莊子收成都得操心。
幸好她有個疼媳婦的婆婆,看她年紀尚小還未及笄,那些瑣事便替她管起來了,所以她只需要管好自己院子裡的一畝三分地,內院的大小事、婢僕的調度還是由婆婆來安排。
對她來說是輕松多了,畢竟是剛入門的新婦,對蘭家的一切一無所知,凡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畢竟得先把自家的田犁好再說,撒種、育苗還在其次。
「小小年紀嘆什麼氣,嘆一口減壽三年,小小年紀便早生華發。」駝背腰彎地,活像小老太婆。
「你別理我,我很快就好了,填張單子而已嘛,難不倒我。」她不信她能念完大學,寫出繁復的數學方程式,背好一百多個化學公式,最後會被幾張簡單的紙難倒。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執拗癥發作的蒲恩靜不肯認輸,頭也不抬地朝夫婿揮手,要他離遠點,不用理會她。
「這句話你一個時辰前就說過了,還是同一張單子,你的進展實在是……」磨人的慢。
「春有百花夏有荷,秋賞明月冬有雪,四季分明各有美景,你要用心去體會,不要囫圇吞棗,錯過美好事物,凡事慢慢來才有條理……啊!桂拿,我還沒寫完……」
「我看看寫了什麼……」看著從妻子手中抽來的單子,頓時無語的蘭泊寧大為傻眼。「你確定不要換張單子重擬,左一撇、右一捺,中間一豎,你弄倒了墨嗎?」
一張素白的水雲紋宣紙……應該說原本是素白如雪,可如今嵌滿大大小小的字跡,還有點點墨漬從宣紙上渲染開來。
橫不橫,直不直,字不像字,墨水暈染透紙而出,移來挪去的紙張又沾到墨污,反滲透紙面,污了其他筆法工整的字,將好好的字毀了,一行字清晰可見的並不多。
這根本不是回門禮單子,而是小兒初初握筆的習字帖吧,橫七豎八寫得歪斜又扭曲。
她一把搶了回來,差點撕破。「就說你不要看,這只是草擬的回門禮,等排定後再重新寫一份,上頭用了只有我看得懂的符號,待會謄寫的時候就順手了……」
是A禮品加兩份,B一指的是B物再減一,CX3是C物乘于三倍,D2X5則是同物有兩色乘五為十,像布料、絲線等,沒人送一匹布,一捆繡線的,要雙數才吉利。
阿拉伯數字尚未傳入本朝,只偶有西方傳教士從東邊港口上岸,宣揚「上帝愛世人」,所以雖然認識的人極少,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仍小規模的流傳開,用于海外的商旅。
「別瞎忙了,真要處理不來就交給娘,你的長項在刺繡,不是打理綢緞一匹價幾金,白米一袋食三日。」蘭泊寧直接將單子揉成團,丟進一旁收廢紙升火的紙屑簍。
「你……你真是體貼入微,善解人意,能嫁你為妻是我三生有幸。」她欲哭無淚的說著反話,直想把揉皺的單子再拾回來。
那可是她花了好多時間擬的啊。
她不願再重擬一份回門禮單子,也不肯被視為無能,向拿她當女兒看待的婆婆求助,外表十四歲的她其實有二十五歲女子的智慧,還受過古人沒有的精英教育,她真的除了刺繡外一無長處嗎?
聽出她話中的反諷,蘭泊寧挑眉一笑。「好說好說,我也覺得你運氣好,能嫁入我們這麼疼媳婦的蘭家。」
「……」老王呀!不要再賣瓜了,誇得上天下地還是瓜,不會變成黃澄澄的金子。「你沒有話要問我嗎?」
「問什麼?」他不挑明,由著她故弄玄虛。
「問你那兩位眼眶含淚的丫頭。怎麼我既沒打她們罵她們,還讓她們像小姐似的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有看過比我更善待丫頭的主子嗎?」她一臉不解的擺手,模樣嬌俏,可透著一絲俏皮的淘氣。
他進房前,肯定看到門外跪了兩個可憐兮兮的美人兒,居然這麼好耐性,到現在都沒問她。
他失笑,將人抱坐在大腿上,鼻尖蹭著她的玉雪珠耳。「你只是把人晾著,啥事也不吩咐,一座院子只有你我兩個主子,主子不開口,她們就是虛的,無所適從自然慌。」
「你怪我?」她偏過頭,躲過他落下的吻,聽見他大為不滿的嗤哼。
自己的娘子還親近不得?
「不。」她做得好。
「有獎賞?」她兩眼亮晶晶。
蘭泊寧嗤笑,朝她腦門賞了一記栗爆。「她倆本來就歸你管,沒管好是蘭少夫人的責任,你好意思要我打賞?」
內宅的丫頭、婆子、嬤嬤……凡是下人,全在蘭少夫人蒲恩靜的管轄之內,她是這些人的主子,有人犯錯、偷奸耍滑的,她便有權處置,或罰,或發賣。
而蘭泊寧管得可寬了,小廝、雜工、管事乃至于外頭的鋪子,只要是事兒他都得管,無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耍陰招。
「蘭少夫人……」挺新奇的頭餃,她沒想過會當上少夫人,還以為只會平平凡凡過一生。
「不順眼就賣了,此事我不插手。」不過是兩個丫頭,為她們置氣實在不值得。
賣了?他說得真愜意,好歹是個人,怎能隨意買賣。「你沒打算收了她們?」
貼身丫頭等同暖床通房,隨時能被主子收用,而且養到十六、七歲了,花朵兒似的美人兒早該配人了,主子卻沒發話,那就有收房的意思不是?
所以她們有那點心思也是正常的,寧為富人妾,不做窮人妻,習慣了蘭家的富貴後,怎麼肯屈就管事、莊頭這樣的婚配,嫁得再好還是奴,不若姨娘是半個主子。
一個是伺候人家一家老少,家中裡裡外外一手包辦,要受婆婆、妯娌的氣,還得洗手作羹湯,忙裡忙外還得不到一個「好」字。
一個是被人伺候,每日打扮得明艷動人,四季有衣物、首飾,每月有分例,出入有丫頭婆子跟著,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身分比下人高上許多。
兩相比較,少有人不選後者,只要給丫頭們機會,十之八九會選擇高攀,為了富貴榮華甘于折腰。
窮人無骨氣,富貴迷人眼。
蘭泊寧手臂一勒緊,在她貝耳一咬。「爺看不上眼,為妻不賢,為妾不夠媚,當通房嘛……我有這麼缺女人?」粉嫩嫩的小娘子在跟前,他還會看上別人?
湘素指的是淺黃色的布帛,綺羅是上等華美的絲織衣物,兩名婢女人如其名,緗素秀婉清雅,淺笑若菊;綺羅心高氣傲,妍媚嬌艷,如盛放的茶花,各有各的美麗。
但誠如蘭泊寧所言,為妻不賢,因為善妒,而且也不能娶婢為妻;而當妾嘛,就要有伺候男人的本事,在床笫間要花樣百出,媚態橫生才能把男人的魂勾住,而她們都不夠格。
「那你缺什麼?」她問。
「我缺兒子。」他勾唇低笑。
蒲恩靜在心裡腹誹,自己去生,有本事,要生十個、八個都由他。
「包子呀包子,幾時才會長大?」隔著衣服,他揉著她胸前的小玉兔,叨念著快快長大。
兩頰倏地飛紅,她羞惱地咬著下唇。「不是不缺嗎?你嚷個什麼勁,包子該大的時候就會大了。」
「你少喂了它?」他輕輕一捏,不太滿意手心的重量。
她覺得臉快燒起來了,這個口無遮攔、葷素不忌的惡徒。「不要調戲我,臭流氓。」
「明明是香的,哪裡臭了,你聞聞,我與娘子調情是情趣。」他笑著挨近她,又親又吻。
「不……不要鬧我了,天色不早了,我還要擬明天回門的禮單。」她怕癢的直閃躲,咯咯發笑。
「我讓胡管事準備好了,東西全擺在二門,明兒一早就能搬上馬車,我陪你回門。」那天的奶凍他沒嘗到,得讓她再多做些,一個也不便宜那個只會哭鬧的小娃兒。
蒲恩靜訝然。「你準備了?」
那她忙了一整天在干什麼,為了一張報廢的紙?
「放心,不會太顯眼,只是一些日常所需和次等的布帛,岳母平常用不到昂貴的東西,實用的東西較適宜。」他考慮到寡婦獨居,送得太好反而招禍。
像臘肉、燻鴨、鹵白菜、油、鹽、米等,再添上婦人首飾,縫衣刺繡的頂針,小孩子的玩物如木鴨、布娃娃……
蘭泊寧雖對老和他搶食的蒲青青小有微詞,可心裡還是疼愛她的,凡是有適麼口她的物件總不會落下她。
聽他用尋常語氣說著家裡事,蒲恩靜心口一暖,動容的將螓首靠向他胸口。
「謝謝你對我娘家人的用心。」
對她的家人好比對她好更讓她感激,愛屋及烏,他正一步步偷走她的心,使她沉淪。
外人眼中的蘭泊寧冷酷嚴峻,不通情理,站在理字上頭就不饒人。
可是她看到了他的柔軟、堅毅、剛直,嗜好甜食,對他認定的家人傾力守護,不讓家人受到任何傷害,他猶如一只翼長百裡的大鵬鳥,將所有人護在羽翼下。
由小看大,由細微處看天下,能全心全意為家人付出的男人,還有什麼不能托負呢!
良人非狼人,他壞,但壞得有格調。
「夫妻是一輩子的事,謝我做什麼,真想謝我的話,不如……」他兩眼盯著她微微敞開的衣襟裡露出的雪嫩胸脯,目光微黯。
「不行。」她倏地捂胸,春光半點不露。
他微帶惱意地咬了咬她的蔥白小指。「你是我的妻子,連肉都不讓我嘗,至少讓我啃幾口過過癮。」
「回門後,我就到蘭家繡坊教幾個手巧的繡娘那『錦上添花』的技法。」她的回報是實質上的。
「一碼歸一碼,不能混為一談,你要補償我肉體上的損失。」娶了個小妻子卻踫不得,他憋屈得很。
她失笑,誰知道冷峻的活閻王私底下竟是徹頭徹尾的無賴。「那你允諾我的分紅呢,幾時要給我?」
聞言,他一瞪再瞪,恨不得咬下她一口肉。「我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我們之間還用得著分你我。」
「錯。」
「錯?」
「你的銀子是我的,我的銀子還是我的,只有攢在手裡的才是自己的,那是女人的私房錢!」她理直氣壯的宣告。
他瞪大眼,指著她鼻子。「算你行,真是個守財奴。」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35 AM
本帖最後由 κυιε 於 2016-11-17 10:35 AM 編輯
【第六章】
「來了來了,二姊姊回來了,我看到漂亮的大馬車,還有好漂亮的馬,馬脖子上的鈴鐺也好漂亮……」
蒲家門口,搬了張凳子站在上頭的蒲青青高興的揮著手,手舞足蹈地向屋內大嚷,小胳臂搖來晃去,小小的身子快要站不穩,可又穩穩地踩在木頭凳子上。
三輛青帷軟綢華蓋大馬車,馬車兩旁掛著八寶銀穗子流蘇,馬車聲轆轆,一輛接著一輛,停在蒲家旁的大樹下。
蘭泊寧身手利落的先下馬車後,便轉身往馬車旁一站,一只素白皓腕探出,手指修長的大掌隨即握住,扶著車裡的人緩緩下車,即使落了地也不鬆開,始終輕柔地將柔荑握在掌中。
第二輛馬車下來的是丫頭冬菊、冬麥和幾個粗壯的婆子,此刻正忙著將馬車上的回門禮搬下,一箱又一箱,除家居用品外,以腌燻制品居多。
「回來了呀!快進來、快進來,別傻乎乎地站在外頭吹風,回自個兒家自在些……青青!你馬上給我下來,要是不小心從凳子上跌下來,有得你哭……真是讓人操心的孩子……」
一見到二女兒回門,董氏內心不禁又是歡喜又是酸澀,思女心切,開心得眼淚都要奪眶而出了,整個人像飛起來似的不真實。總算,盼星星、盼月亮的伸長了脖子,終於將引頸期盼的人兒給盼回來了。
她一早天還沒亮就開始忙了,宰雞宰鴨的,還請了相熟的老街坊來幫忙,沒一刻空閒地只希望快點把招待的事做好,好有時間和女兒、女婿多聊兩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日沒瞧見人又隔了幾個年頭呀!
女兒還沒嫁人前,老是在跟前繞來繞去,她只覺得孩子還小,不過剛學會走路,還是那個瘦小小、愛粘爹娘的小皮猴。
可是歡歡喜喜地將女兒嫁出門後,家裡一下子變安靜了,空蕩蕩地,不再見繡花架子前繡花的身影,一顆心頓感失落地慌得很,連著數日恍恍惚惚地,好似丟失了魂。
孩子是娘親身上割下的一塊肉,丟了誰都難受,她心頭很空,老在夜裡摸著女兒的床落淚。
大女兒被迫入宮,她不舍,二女兒成親,她雖喜亦慌,兩個女兒都讓她牽掛得夜不成眠,就怕哪個沒安生。
「娘,走得這麼急干麼,小心摔著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回來見你了,沒少塊肉、掉根毛,你女婿胳臂雖粗,可也沒把我當牛羊打,你看我還胖了!」
胳臂粗?當牛羊……她打他還差不多!簡直無法無天。神情嚴峻的蘭泊寧一挑眉,由著滿嘴胡謅的妻子毀謗,看著蒲恩靜如春光明媚的笑臉,他心頭的一處也柔軟了。
不承認是寵老婆,只是不知不覺地將她視為蘭家人,免不了要護著、關心著,讓她笑著和親人閒話家常。
「傻丫頭說什麼糊涂話,女婿是你的半邊天,哪能掛在嘴邊閒話。」董氏深怕女兒的不懂事在日後會受委屈,叨念了幾句又看向令人生畏的冷倨男子。「靜兒還小不懂事,說起話來隨意了些,她若有什麼不對你就管著,把她的孩子心性給消磨了。J
其實在董氏心裡,女兒沒有丁點不好,既乖巧又孝順,還很聽話的幫著家裡賺錢,除了做事慢、說話慢、走路慢,什麼都慢吞吞地不急不躁外,再也沒有比她更好的娃兒了。
只是她眼中的乖女兒到了別人家裡,也不知道能不能被夫家接受?婆母會不會難相處?天底下的婆婆都是會刁難媳婦的主兒,人情世故懂得不多的女兒是不是每晚躲在被窩裡抽泣,怨她這有私心的娘逼她嫁入豪門。
可是在看到笑顏依舊如往昔的女兒,她的憂慮總算可以放下一點,少些憂心。
董氏眼尖地瞧見長袖覆蓋下交握著的大手包小手,嘴角的笑意變深了,眉間的愁色淡了,心也安了不少。
和和睦睦的才好、和和睦睦的才好,老天保佑靜兒少吃點苦,能得夫婿的寵愛,讓她折壽十年也甘願。
明白董氏話裡透出的愛女心切,蘭泊寧緩道︰「娘子在家可比我受寵多了,娘疼她疼得像親女兒似,連我都得排在她後頭。」話家常的同時,他走進蒲家正堂,目光所及,令他眉頭微皺了下,卻在幾不可察中迅速的松開,面色如常。
對他來說,蒲家就是個窮人家,屋子小得難以住人,就連蘭家的下人房都還比這寬敞些。
不是厭惡,是嫌擠,但蘭泊寧盡量表現出隨遇而安的隨和,給顧家的小妻子做面子。
「真的?親家母不嫌她笨手笨腳又不太會說話?」才幾日而已,董氏不相信親家那邊真會視媳婦如己出,頂多不刁難、不端長輩的架子,讓新婚的小倆口過幾天安穩日子而已。
日久見人心,一切都還說得太早。
不過這傳說中眼高於頂、行事狂肆的女婿肯為女兒拉下身段,態度溫和,言語客氣的討好妻子的娘家人,她怎能不欣慰?這女婿為人是好的,不若坊間傳言的那般駭人。
甫坐下,蘭泊寧便自動自發的拿起擱在桌上那妻子親手做的回門禮,一口接一口的吃著烤得香酥的核桃酥餅。「能把富貴牡丹繡得像畫上去的,還能說是笨手笨腳嗎?」
「她也只有那巧慧的刺繡技法拿得出手,別的還真是愧對女婿了。」一次只能做一件事,一心一意像個傻子似的。說好聽點是心細,不肯馬虎,實則是執拗,見不得半絲不好,外表柔弱的女兒實則外柔內剛,性子比男子還剛強。
「還有做得一手好甜點……」他脫口而出。
「咦,你說什麼?」他嘴裡含著糕餅說話太含糊了,董氏沒聽清楚。
一時不察把心底的話說出口,蘭泊寧亡羊補牢的趕緊將嘴裡的核桃酥餅咽下,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掩嘴輕咳。「女婿是說娘子樣樣都好,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內助。」
他說著好話,沒一句挑剔,把丈母娘樂得笑眯了眼。
此時,一杯清茶送到他手邊,正好口渴的他急忙喝下一大口,順便沖去差點嘻住的糕餅。
不過入喉的清涼感卻讓他為之一訝。他怔然地低視幾片浮在茶水上的綠葉,不解清茶為何如此冰涼沁心,讓人頓時心清脾涼,仿佛置身微風徐徐的青青草原裡。
看出他心中的納悶,蒲恩靜在他飲盡的杯中注水,並將早先放置一旁的小葉輕輕折了幾折,待涼味沁出,便丟入茶杯中。
「這叫薄荷茶。家裡窮,買不起好茶葉,便在屋前種了些薄荷。薄荷味涼,消暑止渴,用來待客倒是合適。」就怕享受慣了的他喝不慣,一出生就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大概沒吃過粗食。
「我不是客人,是你的夫君。」蘭泊寧語氣稍沉的橫睇了她一眼,略表不滿她當他是外人。
她笑了笑,縴縴蔥指輕柔地撫過朝她跑來的妹妹汗濕的額頭,並以帕子輕拭,動作緩慢而優雅。「你本來就是來作客的,連我也是客人,出嫁從夫,打嫁你的那天起我就不姓蒲了。」
她是蘭蒲氏,若無意外的話,日後蘭氏的宗祠裡只有這三個字的牌位,沒人知曉她的本名。
「嗯!」客人就客人吧,好歹是兩個人一起。
心裡不快的蘭泊寧勉強接受妻子的說法,自從定下蒲家這門親後,他便把蒲家母女也歸進自家人中,不當自個兒是外人。
瞧他多自在呀!如入自家,想拿什麼就拿、想吃什麼就吃,連瞪人都那麼隨興,從未過問主人一句。
「二姊姊不是外人,你才是外人,你又偷吃我家的東西。」蒲青青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望著籃子裡越來越少的甜點。
那是二姊姊特地做給她吃的,卻被不要臉的小偷拿著吃,眼看就要吃光了,只留給她幾片小小、快碎掉的甜餅。
「青青,想挨板子是不是?快叫二姊夫!」董氏管教孩子,不許她在女婿面前無禮。
聞言,蒲青青只好一臉委屈兮兮的撅著嘴,嬌軟童音軟乎乎地喊道︰「二姊夫。」
「嗯!小妹乖,這個拿去玩。」繃著能嚇哭小孩的冷臉,蘭泊寧從腰帶解開一只翠綠玉佩,漫不經心的丟給小仇人。
他是不想送人的,還很想掐掐這張老和他作對的小胖臉,可是在瞧見神似妻子的眉眼,那一絲絲不耐煩不禁化為烏有,柔和了語氣。
微涼的指尖撫過妻子為他縫制的金絲繡邊松鶴腰帶,冷硬的心回暖,嘴邊不自覺地逸出一抹滿足的笑意。
慢工出細活,妻子花了三日親手為他縫制的繡件,一針一線都是為人妻的心意,讓向來獨立的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個有妻子的人,不禁心口暖暖地,很是滿意。
「哎呀!不行,這是麒麟玉佩,一看這質地就是塊好玉,青青只是個孩子,戴不起這等貴重物。」董氏不安地想推辭,可蒲青青卻一把捉住,兩只白胖小肉手緊緊將玉佩握在手心。
「娘,你就收著吧,跟你女婿客氣什麼,你瞧他通體的貴氣,哪一樣東西不是好的,一、兩件小玩意他還不放在眼裡,你要不收他反而覺得你瞧不起他。」沒待蘭泊寧開口,護妹的蒲恩靜慢條斯理地幫娘家人行搶自家夫婿。
「可是……」董氏還是認為受之有愧。小孩子玩玩紙鳶、波浪鼓就好,通體沁綠的玉佩肯定價值不菲,收著不安心。
「娘子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一塊破玉不值什麼錢,小妹拿著玩不礙事,回頭我送盒珍珠給她當彈珠。」把快滿出來的庫房清一清也好,太久沒清,堆了不少東西。
蘭家數代積富,他最不缺的便是銀子,錢會賺也要會花,不然就是死物,一箱一箱的銀子若堆著發霉、結蜘蛛網,蒙上一層厚厚灰塵,銀子也會哭吧!
「不可以給她。」
「不成,你這是害死她。」
聞言,董氏和蒲恩靜同時臉色一變,異口同聲的阻止。蒲家是什麼人家,家無三兩存銀的窮戶,突然天上掉下來一筆橫財,還不叫人眼紅死了,存著心思的拐哄搶騙?
「好啊好啊,我要玩珍珠……」唯有蒲青青天真無知,聽著有好玩的只管要,不知懷璧其罪的凶險,還興高采烈的咧著嘴,小胖手一伸,要得理直氣壯。
「生意人講究言出必行的信用,蘭家繡坊能在商場立足靠的是誠實不欺的卓越信譽,說出口的話豈能收回,我說送就送……」嘶!這女人居然……謀殺親夫!
蒲恩靜若無其事的將手中的繡花針收好,轉而對小妹道︰「青青,二姊夫答應要送你的珍珠,二姊姊先替你收著,等你搶了個壯實的相公入贅時再給你當嫁妝。」
「你讓她搶婚……」這是什麼姊姊,教壞妹妹。
乍見銀光又閃,手臂的疼痛感還在,蘭泊寧黑瞳微眯。哼!大丈夫不與小女子一般計較。
隱約地,外人懼怕的土霸王有畏妻的趨勢,堂堂昂藏六尺男兒漸漸往妻管嚴之路邁進。
「我、我聽二姊姊的,二姊姊對青青最好了。」仰著白胖小臉,笑得不見眼的蒲青青撒嬌地抱住二姊姊大腿。
蘭泊寧為此感到刺眼,娘子的腿連他都沒抱過,這頭小缸豬敢搶先一抱。
「也不怕你二姊姊把你賣了,她不讓你嫁人哪來的嫁妝,肯上門招贅的男人是吃軟飯的閒漢,你的一生……嘖嘖,就這麼毀了。」好漢不入贅,入贅非好漢,稍有志氣的男人誰會吃妻子那口飯,祖宗八代的臉全丟光了。
小孩子很容易受騙,商人那一張似是而非的嘴巴天花亂墜的說上兩句,好壞分不清的蒲青青不禁苦惱的皺起眉。
「二姊姊,什麼是招贅?」好像不太好,嫁妝沒了。
「招贅是娶夫……嗷!蒲恩靜,你還真扎下去……」天哪!最毒婦人心。多話的蘭泊寧嗷了一聲,從椅子上跳起。
「青青還小,你不要做錯誤的引導……」看到微彎的針頭,蒲恩靜柳眉輕擰。
「你的皮真厚,才戳了兩、三下,我這根小針就廢了,婆婆打小喂你吃什麼?怎麼皮肉厚得堪比牛皮。」
用這根小針繡花瓣上的細脈最合手了,針腳細密得看不見針穿過的痕跡,挑、扎、縫皆相當便利,可惜廣這針。
他一聽,氣了,睜大了雙眼。「娘子,為夫的皮不厚,不信你夜裡摸摸就知,比剝掉蛋殼的白煮蛋還滑嫩三分。」
蒲恩靜沒把他的玩笑話當真,佣懶地一揚手,繼續方才的話題,「我娘就生了我們姊妹三人,家裡沒個男人。你常在外走動,幫我留心哪戶人家的兒子生得多又養不起,日後我多照應照應,好招個童養夫。」
從小養起才不會變壞,依幼松調枝法好好的調教,一點一滴的塑骨修形,調整成與蒲家同心的好兒郎,孝順親長,疼妻護子,頂起門戶,為蒲家開枝散葉。
「娘子,要不要順便挑挑身高、年齡、長相,否則生出個斗雞眼的丑娃兒也挺讓人失望的。」蘭泊寧氣笑了,故意說著反話。
可惜某人反應慢,沒聽出言外之意,真把他的話當回事,點頭如搗蒜。「那要個兒高的,不能胖,十歲以下,五、六歲的為佳,五官端正,家裡無人生怪病,會識點字更好……」
「靜兒。」董氏打斷女兒數著指頭的盤算。
「什麼事?娘。」她還沒說完呢,總要替青青挑個好丈夫,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的機會。
看她面無異色的緩慢抬頭,董氏暗嘆在心。「娘早先殺了只雞,你來看看是燉雞湯好,還是大火快炒。」
明明是靈巧聰慧的人兒,怎麼一嫁人就變了樣,笨得不懂以夫為天,三兩句就把女婿的臉氣黑了一半。
「娘,你不是早準備好了,我看裡頭擺滿了一桌,我們也就兩個人,吃不多……」一見董氏猛跟她使眼神、嘴一努,蒲恩靜順著她歪嘴的方向一睇,頓時了然的笑出聲。
「娘,那是你女婿,不是你債主,咱們家這點破事他還不放在心上,你別擔心他一回蘭家就會給我臉色看。」她朝蘭大少爺踢了一腳,「還不跟我娘說說,她被你的臭臉嚇著了。」
「我臭臉……」見妻子露出懇求的神情,蘭泊寧胸口那抹小火苗如冰雪消融,瞬間被澆熄了,眉眼齊揚,笑若春陽。「不吵不鬧不成夫妻,我們在家裡也是這麼鬧著玩,越鬧感情越好,你瞧,只有娘子管著我的分,妻賢夫禍少,岳母養了個好女兒……」
見狀,原本董氏還擔心女兒嫁入豪門會受委屈,打從女兒上花轎她就吃不下、睡不著,惶惶不安地數著回門的日子。
可是一看到小夫妻有說有笑的斗著嘴,雖然女婿面若冷霜卻也是疼妻子的人,由兩人細微的互動中,她看得出小夫妻似乎相處得還不錯呢!
看到女兒一如往常的笑臉,心中的大石頭也總算放下了,她終於能好好地睡個覺了,女兒是會過日子的人,不用憂心。
三日回門後,接下來便是蒲恩靜忙碌的開始。即使夫婿和婆婆胡氏都希望她多歇兩日再說,但是答應人家的事沒做到,她總是心口吊大石,過意不去,想早點完成協議。
由她教授蘭家繡娘錦上添花的繡技,她自己也沒閒下的繡上幾件,每件經她指導過所賣出的繡件她要抽一成利,她說這叫私房錢,氣得蘭泊寧直接扔下一迭面額千兩的銀票給她,叫她收著補老鼠洞。
女子出嫁不好在外走動,因此蘭家內宅另闢一處臨水有園的院房當繡樓,將近三十名年輕繡娘圈在其中,由蒲恩靜親自教導亂針繡的技巧。
三十多架的繡花架子一字排開也挺盛大的,卻是井然有序,只聽蒲恩靜的聲音響起,「……我朝的刺繡以蘇繡、湘繡、粵繡、蜀繡四種為主,可在這之外也有最古老的水族馬尾繡、藏族、土族、回族、撒拉族等民間刺繡,林林總總少說有上百種各具特色的刺繡……」
「哇!大少夫人懂得真多,我們都可以學嗎?」那要學多久呀?!要不要用上一輩子?聽起來好像很難。
為方便工作,以絲線織成網,並將長發卷起塞入發網中,以兩根青玉芙蓉簪固定的蒲恩靜眉目不笑也嫣然,看向大膽發問的圓臉姑娘。
「刺繡的技法非常多,錯針繡、網繡、滿地繡、鎖絲、納絲、納錦、平金、影金、盤金、鋪絨、刮絨、戳紗、灑線、挑花等,真要一一學全,也要看你們有沒有用心或天分。」一步登天是不可能,再有天賦的學生也要反復練習,不舍晝夜的專注其上,方能摸索出刺繡的千變萬化。
「大少夫人說的這些繡法你自己全會嗎?學起來難不難,大少夫人會教我們嗎?」另一位做少婦打扮的女子十分激動,手上的繡花繃子快被她捏出印子了。
蒲恩靜搖頭。「不全會,但教你們綽綽有余。我會看情況來教,不過我的原則是你必須真心喜歡刺繡這活兒,而非敷衍了事,我才會傾囊相授,否則只能讓你們學會錦上添花……」
話還沒說完,底下一陣嘩然。
「什麼,是錦上添花?!」
「天哪!我要學錦上添花?」
「真、真的假的,快扶住我,我有沒有聽錯,是最近從臥龍鎮流傳出來的錦上添花?」
「聽說那是神仙才會的繡法,一針一線在錦布上跳舞,指尖縴縴花成朵,落葉浮霜銀針閃,睫骨自然挺立……」原來不是出自神仙之手,是她們家大少夫人啊。
聽著一群女子的驚嘆,面色不改的蒲恩靜笑容淺淺,由著她們去說,只是神色淡如水地徑自拿起針往發上磨了幾下,緩緩地將線穿過針孔,留一截線頭,余下咬斷。
她閉了閉眼,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遠山繚霧的圖樣,穿布而出的深紅朱槿輕綻,一抹霧色半遮掩。
霍地,水眸如碧潭濺波般睜開,盈盈水亮,似那山澗清泉潺潺流出更似一泓明湖。
「注意看我下針的手法,不用急躁,刺繡枯躁乏味,耗時長又無法偷懶,最是考驗人的耐性……」
一針下,一針起,絳紫色妝花緞上淺淺勾畫出遠山含笑線條,山線的起伏,霧色的繚繞,淡淡地,如上了彩繪暈開,漸成左深右淺的隱隱暗影,呼之欲出的朱紅色花卉迫不及待想躍於繡布上。
幾乎是寂靜無聲,每個繡娘都屏住氣息睜大眼,不敢眨眼地盯著那仿佛充滿靈性的針線,一掄針,翻袖打點,結子、輔針一扎水紋立現……就怕錯過雅艷相輔、精巧細膩的落針。
繡娘的心是沸騰的,不光是為養家活口,學一門日後傍身的技藝,更多的是對刺繡的熱愛,在看到蒲恩靜能同時兩手下針的亂針繡技,一個個都躍躍欲試的想拿起針,對著繡布操練一番。
而特意繞道經過繡房的蘭泊寧對此刻一室的靜謐感到訝異。幾十個女人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平常這些人一聚在一起總是聊個沒完,活似草原民族三個月一次的趕集。
因為好奇,又怕打擾娘子教學,蘭泊寧將身影隱於繡窗旁的樹影下,目光灼然的凝望宛如在作畫般的杏黃身影,她凝白的十指仿佛灑上月光,在他的心窩裡撓呀撓,撓得他心癢難耐。
剎那間,風靜聲止,轉濃的黑眸只容得下一個獨影,旁人成了搖搖晃晃的浮影。
「不要只看著我,試試下針,花、鳥、雨、霧都能入景,先在心裡想著你們想繡什麼,大膽的配色,不拘風格,就算繡上家裡養的小狗也好,重要的是心要平靜、氣要寧和,繡件是活的,會真實反映出你們刺繡時的心情……」
生氣時,繡品收其暴戾,人在高興的時候,它也會歡愉,針與線在手中與手指相連,心會感受到刺繡者的喜怒哀樂,隨之融入在布帛上,有了悲傷和歡喜。
為什麼有人說她的繡品是活的呢?因為她在刺繡時是全神貫注,不受外界干擾,全心全意將腦海中的畫布繡出,如同方才的遠山繚霧圖般,她投注的是心與血。
小院閉窗春已深,垂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她要繡的便是遠岫出雲的情境,小小的庭院,靜靜的窗子,越來越濃的春色,風吹細語,讓放晴的天空又陰了,等到梨花都謝了還等不到夫君歸來的婦人在珠簾下凝望。
婦人沒發出的嘆息聲仿佛鎖在繡布裡,讓人一看到小院門窗便想到寂寞深閨鎖梧桐的閨怨,盼不到雲出遠岫的寂寥。
這才是刺繡,鮮活生動,古樸中見真諦,讓生氣緩緩流動。
「師傅,我要繡『捕漁樂』,我家世代是打漁的。」適才的圓臉姑娘兩眼亮如月光石,熠熠生輝。
一句師傅肯定了她的技藝,眼眶微紅的蒲恩靜動容地一頷首。「好,以戧針的方式順著形體,後針繼前針一針一針搶上去,再混合接針,長短針繡出水波底下的魚蹤,要注意魚會游,不能太死板,濃淡要做出來,角有遠近大小,以旋流針、斜滾針強調水流的明暗……」
「是的,師傅。」她大聲地一應,朝氣十足。
聽她中氣十足,蒲恩靜發自內心的笑了。她發覺由科技昌明的現代穿到什麼都落後的古代也不錯,越是簡單的生活越能看出人性的單純,知足方能常樂。
驀地,蒲恩靜感覺有人在看自己。
頭一抬,正好與那深幽的眸光對上,一怔,莫名地,她雙腮染上暈紅,下針的手法也亂了,一針扎進肉裡。
「啊……」痛!「真是的,看什麼看,看得人心慌意亂……」她又不會偷懶不做事,這樣偷跑來盯著她做什麼。
很想裝作不在意的蒲恩靜低下頭,以褚紅的流光線繡下朱槿的主脈。她以為她能心平氣和的繡完剩下的半朵花,可眼前老是晃過那雙黑如深潭的瞳眸,心情無來由的煩躁,沒法坐得住。
她抬眼偷覷,人不見了,不請自來的失落感盈滿心間。
算了,繡不下去就別繡了,過於勉強反而繡不出好繡件。她是雙腿健全的蒲恩靜,不是坐在輪椅上的殘廢女孩蒲秀琳,上天還給她一雙腿就是要她多走動,她還坐著不動干麼。
給自己找了個開溜的借口,蒲恩靜美目含笑的看了看低頭認真刺繡的繡娘們,她假意指導地從她們身旁走過,挑出幾個錯處後慢慢地往繡樓門口移動,腳步很輕,如同躡足的貓。
「咦,剛剛還在這裡呀!怎麼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人影了,莫非會飛天鑽地?」
才走出房就急著尋人的她,探望了半天也不見人影。
繡樓有兩個出口,一是往北通往正廳的垂花門,一是經過西院的偏門,可直接出宅邸。
蘭泊寧往西走到臨安街,巡視被搶走一大半客源的蘭家繡坊。他吩咐將舊款的蘭錦慢慢回收,不與被偷走制法的蘭錦打對台,都是自家研發的繡錦,打的也是自己,何苦來哉,不如等待新式蘭錦面世再分出高下。
而以為他往北邊走的蒲恩靜以信步的閒姿往前院走去,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只是想與他來個不期而遇的浪漫。
但她沒見到想見的人,反而在粉荷盛放的池塘旁發現一道孤單的小身影,更注意到這孩子的手比一般孩子的要來得白晰許多,小手拿著細竹條在沙上畫來畫去,神情異常的專注。
是小叔,蘭瑞杰。
蒲恩靜輕步的走過去,像是見到荷花開得正艷,因此被荷影吸引過去似的。
她不確定蘭瑞杰得的是不是自閉癥,但可以肯定不愛說話的小孩子個性可能較為內向,不喜人打擾。
通常這一類的孩子很聰明,常有某種驚人的天分。
於是她悄悄地移近,在一定的距離停下。她清楚地感覺蘭瑞杰很不高興她的介入,偷偷瞄了她一眼並往後移了幾步,似乎要避開她,不肯與她多做接觸。
有個萌到不行的可愛妹妹青青,蒲恩靜對小孩總是有些許偏愛,不忍心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沒有玩伴、沒有說話的對象,最好的朋友是形影不離的影子。
於是她撿起一旁的樹枝,也學他原地蹲下作畫。
不是解救,而是融入,一家人該是沒有隔閡的。
起初蘭瑞杰不以為意,卻是漸漸地被她的行為吸引。
「你畫的是什麼?」長得真奇怪。
一條有翅膀的魚引起蘭瑞杰側目,他動也不動的側過臉,偷看一眼畫在地上很胖很胖的……魚吧?
他看到魚尾巴高高翹起。
若不是嘴巴動了一下,發出比幼貓喵嗚大不了多少的蚊蚋聲音,蒲恩靜會以為她聽錯了,蘭家小少爺根本沒開口。
不過她也不回應,不發一語的在地上畫著畫。其實除了刺繡外,她也擅長彩繪,對油畫也小有涉獵,一瞧見蘭瑞杰令人驚奇的沙畫後,她想到了接近他的方式——繪畫。
「喂!你到底在畫什麼,為什麼不回答?」
一把泥土丟了過來,差點砸到臉上,蒲恩靜還是不理人的學他方才的模樣往左移了兩步,繼續偉大畫作。
「你再不說話,我用石頭扔你哦!」脹紅臉的蘭瑞杰很氣憤,手裡握著鵝卵大小的石子。
「你是誰,我是誰?」她頭也不抬,悠哉的作畫。
蘭瑞杰惱怒的眼中出現不解。「什麼意思?」
「人是群體而居,不可能遺世獨立,也很難做到,敬茶的那天你見過我,你很清楚我是誰。」她照樣不看他,專心一致地完成手邊的繪圖,仿佛他是微不足道的小沙粒。
「大嫂。」他悶聲的一喊,很不甘願。
她佯裝勉為其難地抬頭看他一眼。「嗯,我是大嫂,你大哥用八人大轎抬進門的妻子,那你呢?」
蘭瑞杰握緊手心的石頭松開了,丟到一旁,他又變成啞巴了,理也不理人。
「吃過厚餅酥嗎?那是一種來自遙遠大海那一邊國家特有的餅干,用面粉、麥粉加入酥油,再用旋打到起泡的牛奶混在一塊,用指尖邊搓邊揉……很好吃,你要不要吃吃看,你大哥想要我都沒給,他饞死了……」
「大哥?」他吃厚酥餅……蘭瑞杰想象不出冷著一張俊顏的大哥啃厚餅的模樣,他根本不吃餅。
和蘭泊寧有三分相似的黑亮眸子透著疑惑,小心且戒備地看著蒲恩靜從懷中取出的素青繡帕,潔白手指捏著繡帕一角,輕而緩的掀開一層,然後又再掀一層,露出切成角狀的三塊栗色……炸餅嗎?
看起來像炸過的,可是聞起來沒有油味,只有很香的奶味,很像酥餅,但又和他吃過的酥餅不一樣。
蘭瑞杰不像一般的孩子想吃就拿,他似乎在思考,猶豫自己該不該伸手取食。
「吃呀,反正不吃我等一下也會拿去喂魚。」她漫不經心的說道,作勢要將厚餅酥重新包好,放回懷裡。
一見她要收起,蘭瑞杰如搶食的花栗鼠,倏地伸出手把包著厚酥餅的繡帕搶走,他只把能吃的甜餅拿走,繡帕則丟棄一旁。
「你喜歡繪畫嗎?我可以教你。」蒲恩靜在地上畫了只吐舌喘氣的小狗。
生性寡言的蘭瑞杰不是那般好親近,他兩眼黑幽幽地看了一陣子,隨即一轉身地跑開了。
「唉!還是不行,蘭家的男人不好收服。」一說完,她自個兒笑起來,蘭小弟弟才十歲,哪是男人。
拍了拍裙子,她直起身,眼神略顯落寞的看向遠方。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36 AM
【第七章】
「……來來來,不醉不歸,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杯,不喝個痛快不準走,好酒好菜送上來,美人兒呢?非頭牌別叫上來丟人現眼,要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才行……快、快去安排,怠慢了貴客你們都別想在這地頭上混下去……」
金烏西落、玉兔東升。
江蘇城外的燈火忽明忽暗,小得幾乎看不清,江蘇城內的八大胡同掛起大紅燈籠,酥胸微露的青樓女子倚門招手,頂著濃妝艷抹的皮相賣笑,以及一夜盡歡的妖嬈身子。
滿樓紅袖招,多少風流事,少年不愛筆墨香,貪戀姑娘一點脂粉味,送往迎來,yin笑聲不歇。
「嘖!越來越有做大事的派頭,瞧你這聲吆喝,本府的心都要顫三下。」
留著八字胡的男子穿著香色繡團蟒紗羅袍,左右兩手各戴三只瓖寶石的戒指,年約四十出頭,身形略胖,肚子微禿,懷裡抱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可人兒。
他一邊喝著酒,一邊不住的以yin穢眼神看向壓著臂膀的豐乳,邊看邊捏上一把,令女子無力的嬌喘,媚眼如絲地倚向他懷裡直喘氣,嬌吟不已。
「那是大人的提拔,小的才有今日的風光,酒不怕喝,盡量,小的給你斟上。」面紅齒白的蘇暉明直敬酒,紅光滿面的笑得得意,一雙狡猾的眼中滿是小人得志的張狂。
「酒喝多了傷身,本府明日還要開堂呢!醉不得、醉不得。」他語帶暗示,笑著撫摸指上的寶戒。
聞弦歌,知雅意,座上全是聰明人,溫知府的意思有誰不知,他生平只貪一樣東西。
「哪來的事兒讓大人忙活,在大人英明的掃蕩下,江蘇是我朝最富裕安和的大城,小的感念大人的大恩大德,不敢忘其恩德,小小心意是小的孝敬你,大人別跟我客氣。」蘇暉明一招手,兩名中年男子抬了一物走過來。
仔細一瞧,是只黃梨木雕花箱子,蓮紋箱蓋一開,是亮晃晃的大元寶,一錠十兩,一排十錠,共有九排上下三層,數一數將近三千兩白銀,銀子底下還壓著數張銀票。
不多,一萬兩。
「哎呀!這銀餃子真好看,光光滑滑,銀質透亮,甚合本府胃口,暉明呀,你是個懂事的,比你那個不思上進的爹強上好幾倍。」會做人好,懂得彎腰才有前途。
溫道江,江蘇知府,本是小小的知縣大人,因為善鑽營,攀上朝中權貴,因此由七品芝麻官一連升上正五品官員。
他的為人幢……除了貪財沒什麼好說的,非常怕老婆卻又留戀花柳之地,他這個官也是買來的,花了他大半家產,所以他不遺余力的貪,把拿出去的再十倍、百倍的拿回來。
官商勾結算什麼,這年頭是銀子在做人,誰敢搬出銀子來砸人就有拿不完的好處,譬如由蘇家進貢的……蘭錦。
蘭錦不是蘭家的嗎?蘇家的是蘇錦,不過上下一串通,宮裡的貴人哪管你蘭錦是誰家的,由誰呈貢便是誰家所有。
靠著和溫道江的「交情」,蘇暉明以偷來的蘭錦技法制作「蘇錦」並引進宮中,大受宮裡貴人的喜歡,一下子搶走了蘭家的風頭。
不怕人得知的蘇暉明甚至大搖大擺地穿著蘇錦所制的衣袍走過蘭家繡坊,把挨了一記悶棍的蘭泊寧氣得大發雷霆,揚言要研制更好的繡錦好扳回一城,將這分羞辱甩回蘇暉明臉上。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蘇暉明早已與知府大人溫道江同流污,蘇、溫掛勾仍埋在水面下,知者甚少。
至於喝喝花酒並無不妥,生意人哪個沒宴請過地方父母官,就連蘭泊寧也不例外,這本是官商文化,不足為奇。
「大人說的是,我爹的腦袋就是不知變通,小的絕不跟他學,一心跟著大人你發財。」走對路是日進斗金,總有他威風的,他要一口氣將蘭家繡坊踩在腳底。
「哈哈……你這小猴崽仔會拍馬屁,拍得好,本府聽得甚為歡喜。人哪,不能一條路走到底,要懂得轉彎。」真識相,是個值得栽培的好人才,他得向「那位」推薦推薦。
「多謝大人提點!大人有任何困難盡管開口,小的傾家蕩產也要為大人赴湯蹈火。」諂媚話不嫌多,他說的順口又不咬舌,句句動人心。
溫道江哈哈大笑。「你是個得人寵的,本府看好你,不過你聽說了沒?」
「聽說了什麼?」蘇暉明俯身斟酒,實則是靠近些,好聽知府大人的教誨,有些事你知、我知,不能道與外人知。
溫知府撫著八字胡,意味深長的瞟了他一眼。「蘭泊寧成親了,他娶了個繡技精湛的姑娘,在小鎮上頗具名氣,以一手錦上添花深受矚目。」
「小門小戶的小女人能有多大的本事,不就是繡幾朵能見人的花。小的讓人去打聽過,不過是十四歲的小姑娘,翻不出什麼大浪。」不過是個小丫頭而已。
蘇暉明犯了大多數人的通病,瞧不起年幼的小姑娘,先入為主的認為凡是刺繡名家少不得得有數十年刺繡功力,剛拿起針線繡花的小丫頭能有什麼作為,頂多繡條帕子。
其實一開始他也有點擔心,特意叫人去查了一查,可是一聽到年紀就笑了,揮手讓手底下的人不用查了,甚至連錦上添花的繡件也不看一眼,隨手賞給一名小妾。
他笑蘭泊寧是病急亂投醫,一心要洗刷恥辱,看到稍有名氣的小繡娘就當成寶給娶回家,也不瞧瞧自己的年歲和人家差十歲,都快可以當小繡娘的爹了。
「你心裡有數就好,本府可是提醒你了,日後若出了什麼差池得自個兒承擔。」他對繡品認識不深,可他家那位夫人卻是贊不絕口,直誇那技法不輸宮裡的蘇錦,繡技一絕。
不以為然的蘇暉明不把蘭家的小夫人看在眼裡,只在意另一件事。他搓著手,話鋒一轉的涎笑道︰「不知小的那織造的官兒幾時下來?」
溫道江眉頭一擰,「還得問問上頭那位,他和八……斗得很凶。」
「那小的……」
他還想進一步追問,戴著寶戒的肥短手隨意的一揮,不讓他問下去。
「不要說本府不通人情,蘭泊寧那小子也是個狠角色,多次找上本府,要不是本府替你擋下,他早就沖到你府上將你手腳剁了。」他替蘇暉明擔下的事也不少,有時他也擔心被逼急了,蘭泊寧那人真的不管不顧的豁出去,拿命來相拚。
蘭泊寧有仇必報的個性最叫人吃不消,他有手段,狠得下心,冷酷的行事風格、以眼還眼的報復手法,誰惹上他就等於在閻羅王前撒野。
溫道江雖是個官也忌憚三分,盡可能不與他正面起沖突,就連和蘇家家主的利益相送也謹慎相瞞,不叫他知曉自己在打壓蘭家蘭錦上也參了一腳。
官位要坐得穩,須防夜半惡犬,免得被咬一口才知痛,溫道江對蘭泊寧的感覺便是如此。
一聽溫道江這麼說,蘇暉明臉色微變的擦著冷汗。「有勞大人了,日後還盼著大人多幫襯一二,小的發達了也是大人的福氣。」
他又從桌子底下多塞了幾張銀票過去,與溫道江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會,白牙一露。
「好說好說,升官發財,你和本府爬的是同一座山,能不拉你一把嗎!」能有江蘇商人的財力支援,辦起事來就順當多了,他這知府之位又要往上升了。
想起上頭那位對他近日來甚為滿意的贊許,溫道江不禁笑得意滿志得的閉起眼,享受軟玉溫香的伺候。
「那位和八……似乎對上了,咱們江蘇城這小地方不會受波及嗎?魚米之鄉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要養兵得先有糧,他有些憂心龍王打架,魚蝦遭殃。
當不當官在其次,受了幾年的窩囊氣,不討回來不甘心,可不能在這當口壞事。
蘇暉明身為蘇家家主,經營百年傳承的繡坊生意,在這一行一直佔有一席之地,但因為許多陋規積習不改又不思進步,即使開發新織錦,也因為品質不如人,漸漸落於下風。
尤其在其父任家主時,制作精美的蘭錦取代一成不變的蘇錦成為貢品,蘇家生意明顯的下滑,父子兩代的風頭都被蘭家搶光了,因此奸猾狡詐的他才想靠賄賂貪財的大官好重振家業,一舉扳倒勢力漸大的蘭家。
凡是蘭泊寧手中有的他都想搶,蘭錦是第一步,而江蘇織造這官是他下一個目標,他要只手遮天掌控江南一帶的織錦,把蘭家繡坊逼得無法生存下去。
「怕什麼,咱們那位的母……母親可是深受寵愛,上位的可能性也大過其他庶出,八……八公子雖然受寵卻是個愛玩的,背後無人,只能小打小鬧給那位添堵罷了。」
「是是是,大人睿智,小的佩服,大人果然有遠見。」酒杯再度斟滿,蘇暉明看溫道江已有三分醉意,呼吸急促的對身旁花娘上下其手,醉翁之意已不在酒,狡獪的鼠目閃過深沉的冷光。
「不知道大人曉不曉得挽月閣的花魁水靈月,聽說她琴藝一絕,更善歌舞,那柳腰軟得能折地,長得更是比花朵兒還美麗,若能與她一夜春宵……」他露出一臉yin相。
「說重點。」溫道江不是笨的,在官場打混的都是人精,一眼便看出他有所求。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前前後後他也撈了人家不少銀子,能幫忙的事就幫忙,當是賞賜。
蘇暉明也不遮不掩的明說了。「聽說艷冠群芳的水靈月貌美如花,有凌波仙子之稱,自視甚高又不輕易接客,自從掛牌以來只有過一位入幕之賓。」
「蘭泊寧?」溫道江眉頭挑高。
只是傳言畢竟是傳言,倚門賣笑的妓女還端什麼架子,講什麼清高,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恩客想買就得曲意相迎,由得了她目中無人的挑客嗎?
溫道江最愛的還是銀子,雖然也眠花宿柳但只是逢場作戲,他會到青樓舒解舒解一番,可是從來不會被花娘妓女迷昏了頭。
艷名在外的水靈月對他而言不過是長得好看點的女人而已,他想過一親芳澤但也並不執著。反正女人在床上的作用只有一種,貌美貌丑並無不同,他只求暢快,圖個身心暢。
「是啊,原本小的想讓她來陪大人解解悶,可是小的砸下重金只換來金嬤嬤的一句,姑娘病了,不接客。」
「喔,病了呀,那得好好休養才是。」他撫著八字胡,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下顎。
「是病了,病得起不了身。」蘇暉明眼中閃過一抹陰狠。
「本府既然來了就去探望一下轄下的百姓,沾沾本府的福氣,相信她的病情必有好轉。」溫道江甩開貼在胸前的半luo美人,笑著起身,高聲喊著老鴇金嬤嬤。
金嬤嬤連忙進房,「大……大人要去看月兒?!」這……這不就穿幫了。
「還不帶路。」狐假虎威的師爺大喝一聲。
「是、是,這邊請……」形勢比人強,金嬤嬤只好低頭做人。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
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
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
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鬢雲亂灑的顰眉佳人斜倚窗旁,眼帶憂愁,面含黯然,朱唇輕喟,可憐一身雪膚玉肌無人惜,獨自上樓望月思君,君不來,月圓月缺轉瞬間。
不笑也媚人的姿容堪稱絕色,可是美人命運多乖舛,想愛不能愛,淪落風塵,無力抗拒。
驀地,一陣破門聲響起,難得的寧靜又被破壞,清艷無雙的美人兒蹙眉不悅,手快地拉攏單薄衣袍。
「喂!你們想干什麼?!我家姑娘今兒個不接客,你們不曉得她被蘭大少爺包了……啊!你怎麼推人……」
伺候的婢女香兒被人推倒在地,數名男人闖入內廳,見狀水靈月的臉色驀地發白,她知道自己這回是逃不過了,縱使先前有蘭泊寧護著她,可蘭泊寧畢竟只是商人,知府大人一句話就能壓得他喘不過氣,況且他已成親,也許不會再來她這摘月軒了……
摘月,摘月,月亮一旦從天上摘下來就不值錢了,賤如泥。
「管她被誰包了,大爺有錢還玩不了一個賣身的妓女嗎?叫她過來服侍。」蘇暉明財大氣粗地把幾錠銀子往桌上一丟。
從未受此羞辱的水靈月身形一晃,臉色蒼白地幾乎站不穩,她搖搖晃晃之際,一只油滑的手已攬住她細腰。
「這麼快就投懷送抱了呀!真不愧是挽月閣的當家花魁,這腰比我的腿還細。」嗯!真香,美人香。
「蘇大爺你……你放手,月兒身子有恙,怕是無法伺候……」她推拒著,但推不開,畢竟男女氣力有別。
蘇暉明多次點明要她陪侍,她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意圖,即使推拒多次,這次仍躲不過了嗎?身在紅塵,半點不由人。
「你有恙,我無恙,你只需躺平了,一切由爺兒接手,聽說出出汗,把體內沉之氣逼出來,病就好了。」他邪笑地摟住不及盈握的腰身,湊上前欲吻嬌艷欲滴的朱紅櫻唇。
「蘇大爺……」扭著身,她淚眼含怨。
「做妓女就別指望立貞節牌坊,本府看你氣色還算不錯,應付蘇老板一夜不成問題,本府可不喜歡妓女太矯揉造作,賣誰不是賣,早就髒了的身子還當白玉無瑕嗎?」
溫道江這話說的重,也深深地打擊水靈月向來傲氣的自尊,她淚水噙在眼底不甘落,淚眼朦地眼看話一說完便帶走閒雜人等,只留下滿臉yin相的蘇暉明。
「呵呵呵,還想蘭家那閻王來救你嗎?他都自顧不暇了,哪有空憐香惜玉。」
他一把將人抱起,往被褥上一扔,健瘦的身體隨即一壓,覆上嬌軟香軀。
「他怎麼了?」聽聞放在心頭的那名,水靈月忍不住心慌。
蘭泊寧是她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能讓她掛念的情郎,明知不該愛,她依舊飛蛾撲火,泥足深陷。
蘇暉明俯下身,狠狠地吻住她朱唇。「很快地,江蘇城裡不會再有蘭家繡坊,我要他一蹶不振。」
「你……呃——」身下被猛地貫穿,她愕然的睜目。
兩人身上還穿著衣物,唯有相連處是一片光|luo,水靈月痛得咬唇,感覺自己快被撕成兩半。
「凡是屬於他的東西我都要搶過來,包括你。」蘇暉明下|身伏動,語氣冷酷又得意。
水靈月無語,徒留淚兩行。
一夜燈花,兩樣別情。
美人淚,淚不盡。
「呵呵……別跑呀,小淘氣,讓我抱抱你……啊!真香呀!谷抹了花蜜還香甜……來,我香一口,別跑遠了,我可追不上你……」
「不要不要,好癢,咯咯……不給香,我香噴噴的,要招蜂引蝶,把蝴蝶、蜜蜂的全引來。」小小的可人兒笑著扭腰擺臀。
招蜂引……蝶?就憑那小身板。她忍不住大笑,「引來蝴蝶倒不打緊,蝴蝶花中舞,彩衣翩翩揚,可小心飛來一大群蜜蜂,叮得你滿頭包,讓人見了直喊有鬼!」
「我不怕鬼。」嬌軟的嗓音說道。
「你不怕?」倒是個大膽的。
「二姊姊說人比鬼可怕,鬼可以用符咒、黑狗血消滅,可人心難測,看不到也摸不到,而且無所不在,就算我不想害人,可只要有利益可圖,人家就會來害我。」她要變聰明點,保護娘和大姊姊、二姊姊,讓別人害不了她們。
「喲!這話說得多流利,完全看不出是個三歲娃兒會說的話,媳婦兒,你家的孩子是怎麼教的,盡是聰明伶俐的,叫人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瞧瞧這小手小腳的,軟乎乎地,讓人一捏就上癮。
心知蘭泊寧心疼蘭瑞杰這個話不多的弟弟,為了讓見人就避開的小叔卸下心防與人親近,蒲恩靜靈機一動,便將嘴巴甜的萌小妹蒲青青接來蘭家玩。
一來她有借口回去探望娘家的親人,不時的幫襯一二,讓心有邪念的親戚休想起歪心,二來也好藉由孩子的天真拉攏蘭瑞杰,兩小無猜常玩在一塊自然就親近了。
誰知此舉造福的居然是一心想要有女兒的蘭夫人。
聲音軟糯的蒲青青純真可愛,見人就笑,蘭夫人一見她心就軟了,深深地被打動了,眼眶濕潤的低噥︰「我的兒呀!」
來過幾次以後,蒲青青成了蘭家最受寵的孩子,上上下下,包括門房老王都愛到不行,快把她寵上天了。
不過蒲青青的到來對蘭瑞杰這別扭少爺也並非全無進展。或許是因為蘭家沒有這麼小、愛笑又多話的孩子,被甜軟笑聲吸引來的小少爺先是在一旁悶頭畫畫,而後覺得軟軟嫩嫩的小女娃很逗趣,不自覺地越坐越近,偶爾還會回上兩句。
「娘別把她嬌慣得沒了分寸,我家青青打小就話多,不讓她說話還不行,話一說多了也就利索了。」
蒲青青是蒲家的寶,董氏最疼寵的小女兒,也是蒲恩靜心中的柔軟地,因為青青的存在撫慰了她,她才決定成為真正的蒲家人,視董氏為母,當蒲家為家,接受穿越成古代人的悲傷。
「會說話才好,總比不會說話一開口就惹人頭疼的好。泊寧呀!你還不去繡坊瞧幾眼,剛上架的那幾匹錦上添花也該賣出好價錢了。」大男人整天守著小妻子成何體統。
氣定神閒的蘭泊寧坐得四平八穩,伸手拿起圓餅大咬一口。「沒賣,被人預訂了。」
「被人預訂了?」不是昨兒個才悄悄放上,且價格定得高,想多放幾日招攬客人、試試反應。
「娘,夫君根本就沒打算賣,他把我和繡娘們繡出的織錦當成致勝武器了,先晾出來吊人胃口,等貨足了才一口氣推出,畢竟錦上添花不易繡,幾十人繡了十來天才繡成七匹,光是熟客就不夠賣,哪能人手一匹。」
還有不少需要改良處,大批布料上市求的是貨源的穩定性,良莠不齊的繡娘繡的錦布有好有壞,她正設法改善她們的品質,以分工的方式進行分組訓練,十個當中最少磨出一名堪當大任的,分擔她肩上重擔。
「知我者,娘子也。」蘭泊寧裝模作樣的做了個「娘子有禮了」的動作,滑稽的舉動讓一旁皺著眉看蒲青青、不知她為何而笑的蘭瑞杰回頭側目,眉間的折痕又多了一折。
蘭瑞杰大概認為這些人都瘋了吧!小的整天咯咯笑,好像沒煩惱,誰和她玩都很開心,大哥是妻子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一張凍人的冷臉最近老是嘴角彎彎。
大娘也是,不過是別人家的孩子,又吵又鬧,嗓門又大,嘰嘰喳喧的說個不停,到底哪兒可愛了?怎麼大娘心肝、心肝的直叫,一抱住就不肯放手,捏著人家的小臉呵呵自樂。
最奇怪的是長他沒幾歲的大嫂,明明個子沒高他多少,可是似乎什麼都懂,還會畫奇怪的畫,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他發問了,她還是不理會,只畫畫給他看。
蘭瑞杰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眼神流露出困惑。他覺得大嫂嫁進來以後大家都變了,讓他很不習慣。
驀地,一只小手拉拉蘭瑞杰衣服,低頭一看,一雙明亮的杏色大眼就這麼毫無戒心地映入他眼中,他想揮開的手像是被線拉扯的傀儡手臂,不由自主的撫向黑而亮的頭發,輕揉了兩下。
畫也似的小女娃笑了,他也跟著揚唇,接著手上多了一顆用油紙包住的五彩糖,讓向來沒有神采的五官忽地發亮。
「不是我會掐指一算,換成是我也會觀望一番,先拋出個誘餌把大魚引來。畢竟錦上添花的制作快不了,慢工出細活,目前能供給的數量還是太少,即使物以稀為貴,但單單一、兩家出貨是沒法打響蘭家繡坊名氣的,反而會引來豺狼。」蒲恩靜有條不紊地分析著。
好東西總引人覬覦,禿鷹看到腐肉也會俯沖啄食,這是天性,之前的蘭錦被竊也是因為這原因,樹大必招風,名高定招嫉,必有不軌者會緊盯著這塊肉。
不賣,是吊人胃口也是自保,打探不到織錦的好壞便會猶豫不決,時機是關鍵點,一旦錯過了,想再來比較就遲了。
既使賣,也只賣識貨的行家,由他們口耳相傳的把蘭家織錦傳出去,一來是造勢,引來更多的關注和詢問,二來有充裕的時間準備,把名聲打響了,還愁客人不上門嗎?
所以,不用急,慢慢來,好酒沉甕底,想嘗醇酒就要有耐性。
一聽到「豺狼」兩字,同時想到蘇家那頭饑不擇食的餓狼,蘭泊寧銳目一凝。
「那你說以蘭家繡坊的錦上添花能拿下目前宮中貢品蘇錦嗎?也就是我們被竊的蘭錦。」
「蘭錦?」她雙目一亮,「一半一半的機會,你得告訴我蘭錦是怎麼織就而成。我試過以盤針套入雙合針繡,以滾針、搶針迭成彩繡再納入點繡,可成品卻少了光澤,樓台花鳥的針線顯得不夠細密……」一說起最愛的刺繡,蒲恩靜總是停不下來,意猶未盡。
本以為一個大男人談到女人的繡品會不耐煩,可令人意外地,慣用冷面嚇人的蘭泊寧反倒是興致勃勃,臉上沒有半絲不高興妻子插手生意上的事,反而滔滔不絕的向她解說。
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這一行,並非因家業傳承而不得不為,一談起蘭錦便眉飛色舞,好不熱烈,與蒲恩靜那專研錦緞織繡的父親很像,兩人對織錦的熱愛有不少共同點。
於是蒲恩靜也不吝惜地將所知的各式布料織法及技法一一說出,再指出優劣點和改進方式,如數家珍的神情神采飛揚,如玉臉龐發光似的,看得蘭泊寧很是心動,忍不住輕撥她散落耳邊的發絲。
無形中,兩人的距離拉近,夫妻的感情更為堅定,似乎到了無所不說的地步,僅憑對方一個眼神就知道該接什麼話,蘭夫人也樂得靜坐一旁享受著全家歡樂時光。
「什麼,棉花?」他……他拿來做什麼?
「有什麼不對?」她為何一副暴殄天物的表情。
「棉花不僅僅可做棉被、塞棉襖用而已,顯然身為繡坊東家的你不夠盡責,棉花還能制成布呢。」
「棉花可以制布?」他第一次聽聞。
「棉花喜熱、好光、耐旱、忌漬,它的產量高,適應性廣,縴維……也就是紡成紗線,還有一種亞麻較棉更為強韌,也能織成上品衣料……啊!有提花機就好了,能快速的將亞麻編織成布……」她越說越興奮,想著她看過的古代提花機,她會操作,但要組機成型很難……
「靜兒,你說慢點,什麼是亞麻?什麼是提花機?宮中織造廠有機抒,是不是你說的提花機?」他突然發現他所知的太少,跟不上妻子對布料的了解和熟識。
蒲恩靜穿越過來的這個時代已有織布機和梭織機,但對於提高衣料品質的提花機、印染機則未有所見,平民百姓只能穿粗麻布。
「機抒跟提花機是不同的,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讓我想幾天看能不能畫出來。」大致的原理她還記得,可是零件的組合才是一大問題,她大學念的不是理工科。
「你還會畫畫?」他驚訝地喜笑。
她會繪畫很驚奇嗎?通常善繡的人亦通工筆,她們在刺繡前得先在繡布描上花樣,「我的水墨畫更精湛,橫是青山水點墨,縱看流水小橋邊,飛鶯落花一筆起。」
「那你……」
蘭泊寧本想說︰你畫不畫人物,替為夫畫上一幅。誰知一聲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打斷了他的話。
「啊——我的干酪焙果,二姊姊替我做的干酪焙果,你這貪吃鬼竟然吃光了!」
聞言,眾人的目光落在已空無一物的細白瓷淡墨蓮花紋盤上,再移到某位貪吃鬼的手上,當場逮獲的證據還留存著——吃了一半的半月形胖餅。
「咳咳,兒子呀,你很餓嗎?娘剛剛還看到盤子上放了四、五個焙果。」絕對夠分。
神色微僵的蘭泊寧有刀劍穿不透的厚臉皮,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若無其事地把剩下的半個餅一口吃掉,還雲淡風輕地拍拍沾上碎屑的衣袖。「還不錯,就是甜了些。」
他說了違心話,他認為再甜一些就更合他胃口了。
「婆婆、二姊夫吃了我的焙果,青青生氣,你叫二姊夫吐出來還我。」她才吃了一個而已,還想吃。
在園子裡跑來跑去的蒲青青流了滿頭大汗,見狀,蘭夫人慈愛地以絲帕為她拭汗。
「叫你二姊夫給你當馬騎,當補償你好不好?待會婆婆讓人包一籃子芙蓉糕給你帶回去吃。」
可是她不喜歡米蒸出來的糕餅呀,二姊姊做的甜食比較好吃!光著小嘴的蒲青主目一臉可憐兮兮地看向蒲恩靜,豆大的淚珠掛在眼角要掉不掉的,讓人好笑又心疼。
「娘,我才是你兒子吧!你這偏心也偏得太過分了,我在自個兒家裡吃著自個兒娘子親手做的糕點,旁人是客,客隨主便,當然是有食我先嘗。」這些多余的人真礙眼。
「滿嘴歪理,倒和個孩子計較起來了。」蘭夫人氣笑了,啐了兒子一口。
「青青,不能喊婆婆。」婆婆是祖字輩,輩分有差,蒲恩靜特地糾正妹妹的錯誤。
「有什麼關系,小孩子嘛,愛喊什麼就喊什麼,別拘著她,婆婆也很好……」
她忽然想到什麼的略頓了一下,目光一柔地摸摸蒲家小妹的頭。「我缺個女兒,不如叫我干娘吧!」
「干娘?」不解其意地蒲青青偏著頭靠向姊姊。
蘭夫人當她應了,當下笑得眼都眯了。她取下腕間的羊脂白玉鐲放在蒲青青手上,當作干娘送的見面禮。「乖,干娘疼你。」
被親了一口的蒲青青好困惑。「二姊姊,干娘是什麼,娘有分干的和濕的嗎?那我要叫我們的娘是濕娘嗎?」
她覺得自己很聰明,長大了,會舉一反三。
「你喔,怎麼這麼惹人疼,干娘都舍不得放你回家……啊!干脆住下來,反正蘭家地方大。媳婦兒,也把你娘接過來同住干,你也省得擔心親家母一個人在家不安全。」
「我不同意。」光是幾個蘭家人就分走妻子陪他的時間,再來蒲家兩母女,他還找得到妻子嗎?蘭泊寧面露不快。
被婆婆的提議嚇到的蒲恩靜哭笑不得,雖然她很想點頭。「娘,哪有娶媳婦陪嫁娘親的,你想讓我娘臊死呀!她最看重老祖宗留下來的禮法。」
「唉,不行呀……」蘭夫人十分失望的嘆氣,一再用依戀的眼神瞅著白嫩的女童,看著看著,她又突然笑出聲。「瞧瞧,咱們杰兒懂事了,會疼妹妹了。」
原想趁人不注意將東西偷塞給蒲青青的蘭瑞杰,兩頰倏地一紅的飛快抽回手,差點把剛才大嫂拿給他吃的干酪焙果掉在地上。「我……妹妹想吃,給她。」
大家看他那羞窘的表情,忍不住都笑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38 AM
【第八章】
「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不好了,表小姐……表小姐她……她來了,來了……」而且好凶!
冬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似有鬼在身後追著,不跑快一點會被鬼吃掉,屍骨無存。
跟在她後頭入內的是螓首低垂的冬菊,一向她話最多的,愛挑刺兒,今日卻反常的緊閉著嘴不發一語,頭一直往下低,兩頰的頭發往前撥,蓋住了大半張臉。
「噓!小聲點,大少夫人正在教杰少爺畫畫,三小姐在睡午覺,別吵醒她。」
領著一等丫鬟的月銀卻做三等丫頭的粗活,在被晾了一陣子後,有意爬上主子床的緗素、綺羅熄了當姨娘的念頭,她們不是笨人,只是一時想不開,執念太深而已。
尤其在看到夫妻倆恩恩愛愛的插不進第三人,大少夫人根本不怕有活閻王之稱的大少爺,以為丫頭們沒瞧見時還會偷掐或捏大少爺,而大少爺不僅不生氣還笑著說她手勁輕,用來搔癢還差不多,兩人從沒吵過架,只有偶爾大少爺愛吃味,嫌大少夫人陪他的時間不夠多。
丫頭是下人,主子是主子,如果連主子都伺候不了,留著丫頭有何用,她們可以隨時被轉賣,即使容貌比正牌小姐出色也沒用。
在一番不打不罵的敲打下,兩人終於明白了軟刀子比打罵還傷得疼,不想再被當作不存在的人看待,昔日的傲氣和稜角也磨平了,如今溫順謙和,完全把曾經不放在眼裡的大少夫人當正經主子服侍。
一指放在唇上,冬麥把聲音壓低。「緗素姊姊,你知不知道蘭家有位凶巴巴的表小姐,笑起來很甜,可是……可是……我不曉得怎麼說,就是怪怪的……」
「很假。」一旁分著繡線的綺羅冷著聲音道。
「對對對,就是假假的,明明在笑,我卻覺得頭皮發麻,好像有千根細針在扎著,雖然不痛,可叫人忍不住打哆嗦。」她到現在還毛毛的,渾身冒著汗珠似。
「那位表小姐慣會作戲的,你們離她遠一點,有多遠就閃多遠,能不和她踫面更好,她是個不饒人的主兒。」吃過虧的緗素說著過來人的經驗談,她吃過的苦頭也不少。
「如果……呃,踫上了呢?」多遠才叫遠,即使她們都隔了一座荷塘,表小姐若在對面招手,她們不過去也不行。
「那就趕緊逃,別回頭,逃過就沒事了。」以大家千金自居的表小姐絕不會丟臉的拎高裙擺追人。
「也不早點說……」她聲若蚋蚊的囁嚅。
「你說什麼?怎麼把話含在嘴巴裡,叫人聽不清楚。」她們不會真遇到愛擺譜的表小姐吧!
緗素是四個丫頭中年紀最大的,她有種領頭的自覺,認為自個兒年長,有照顧其他妹妹的責任,一遇上事她會先問仔細,能處理的就處理,反之則想辦法告知主子。
不過她也不是強出頭的人,向來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丫頭再大也大不過主子,若是真鬧起來她會選擇明哲保身,絕不以卵擊石,落得裡外不是人。
因此她問不出結果也就不再問了,雖然隱隱知曉冬麥、冬菊大概遭遇了什麼,但她們不說,她也當沒事發生,繼續干她的活兒。
只是幾個丫頭的交談聲再低,還是傳到花廳旁那特地為蒲恩靜闢出來的小書房。
書房裡三個放書的架子高過人頭,大約擺了八分滿的書冊,其中以絲綢、刺繡類的書居多,其次是游記和雜書,詩詞方面的反而很少,而且全擺在最角落的邊上。
「進來。」
「是的,大少夫人。」
聽到傳喚,四個丫頭依序走入書房,畫著鵝戲母雞的蘭瑞杰上半身幾乎趴在桌上,因為腿不夠長的緣故,人影晃動的明暗光線讓他不自覺地身體往內縮。
看不出是高興還是厭惡,總之由他的細微舉動看來,十之八九是不耐煩,他不喜歡別人看到他尚未完成的畫。
「你們剛才在嚷嚷什麼,我在裡頭都聽見了。」蒲恩靜皺眉。好像是表小姐來了,表小姐來了有必要大驚小怪嗎?
「沒……沒什麼……」看帶頭的緗素沒說話,挺起胸的冬麥先遲疑了一下,繼而回答。
「沒什麼也值得你們喳喳呼呼的?我是不太管你們,可你們也要懂得分寸。」
持筆的蒲恩靜說得緩慢,不疾不徐的一筆一劃畫出景致幽美的荷塘春色,一只剛長毛的小缸鴨劃著水,要追上前方已游遠的母鴨,一群小魚躲在細荷葉底下。
小荷初露尖角,幾只蜻蜓停在上頭。
「大……大少夫人,奴婢們很守規矩。」她很委屈的說著,話語中透了些口風。
「意思是別人不守規矩嘍!你……咦,今兒個怎麼沒聽見冬菊的聲音,她不是向來最愛搶話?」青玉毫筆放下,沾墨的筆頭擱在紫玉筆架上,她抬眸一睨,剪剪雙瞳如秋水凝霜,帶了淡淡冰冷。
「冬菊,過來。」
「……是。」冬菊走得很慢,有些回避。
「抬起頭。」
她雙肩一縮,感覺像怕人瞧見什麼。「奴婢沒事。」
「沒事?」她輕笑的拿起筆,在硯台旁點了點,再提筆繪下小魚被大魚一口吃了。「等我哪天兩眼一閉,腿一伸直,我便看不見也聽不到了,可如今我還好端端的呢。說吧,你腫得像豬頭的臉是表小姐打的?」
聽到蒲恩靜如此直白的話,幾個丫頭忽然感覺腳底有點涼,齊齊看向冬菊頭發覆蓋下的紅腫肉餅臉。
就連安靜作畫的蘭瑞杰也被蒲恩靜的聳動字眼震住,他邊畫邊好奇的抬頭一看,見到冬菊臉上紅到泛紫的五指印,也有點被嚇到,人口簡單的蘭家不興處罰下人這一套,因此乍然一見冬菊的慘狀,他的眉頭又擰起來。
「不……不是表小姐,是……是……」冬菊不想給主子惹麻煩,吞吞吐吐地想含糊帶過。
自家帶來的和蒲家的家生子確實不同,看緗素、綺羅無動於衷的神情,再瞧瞧冬菊、冬麥慌亂維護的行為,蒲恩靜心裡苦笑。能折服人心,折服不了人性,那是與生來的。
「日前我繡了一件以蘭錦技巧為主的繡件,剛好完成了,冬菊、冬麥留下,顧好正睡著的青青小姐,幫杰少爺鋪紙研墨,好好服侍著。」她的人由不得人欺負。
「是,大少夫人。」
「是,奴婢看著小姐,少爺。」
一高一低的回應,同樣帶著下位者的卑怯。
「緗素捧著繡件,綺羅打傘隨我出去,這天氣熱呀,人的火氣難免大了些。」
得煮些香軟的綠豆湯來降降火。
「是。」
夏日炎炎,吹來的風亦是熱的,蒲恩靜走得不快,徐徐上了廊橋,捉了把魚飼料喂魚,看色彩斑斕的錦鯉搶食,她咯咯笑出聲。
下了橋,她又悠哉悠哉的在朱漆小亭歇腳,仰面迎著風,感受熱氣中荷塘的水氣。
她不爭,是因為沒必要,得之在我,她有謀生技能不必依靠他人,丈夫只是多個人陪伴,但其實她一直認為她比較適合一個人,多了個伴反而容易分心。
主子不急,丫頭急,捧繡作、打傘的緗素、綺羅跟在後頭,她們看蒲恩靜越走越慢,甚至有賞花游園的閒情雅興,一身汗的她們雙臂微抖,小腿打顫,直想求她走快些,她倆快撐不住了。
她們小心的將心中的不滿藏好,任由汗濕了衣襟,不斷冒出的汗水打花了妝容也不敢擦,模樣狼狽至極。
直到蒲恩靜覺得敲打夠了,才緩緩走向待客的正廳。
當她走到廳堂口,耳中傳來令人反感的嬌笑聲,以及那聽似言之有理,實則狗屁不通的非議——針對新上任的表嫂。
「真討厭啦!姨母怎麼腦子不清楚了,竟讓一表人才的表哥娶了個小鎮村姑,她識字嗎?能吟幾首詩?該不會連百家姓、千字文都沒學過吧!」她有什麼不好的,姨母竟然舍她就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
「唉,天氣真熱,連著數日無風也無雨,田裡的莊稼大概沒得好收成。絳衣,回頭讓胡管事去交代一聲,讓莊子上的下人多打幾口井,別到了要水用時沒水。」
看來是個熱夏,端午一過是火燒天,得在屋裡多備幾盆冰。
絳衣,緋衣,綾衣,緹衣四人是胡氏身側服侍的一等丫頭,絳衣穩重,不苟言笑,卻最能配合蘭夫人一時興起的裝傻。
「姨母,你看我不比那個村姑差呀,為什麼不讓表哥娶我?!我飽讀詩書,更彈了一手好琴,是江蘇一帶頗負盛名的才女,娶妻當娶柯麗卿,多少人為求我一詩而甘願受風吹日曬雨淋啊。」可她看都不看一眼,一心痴戀著充滿男子氣概的表哥。
「果然一入夏人就發懶,老是和瞌睡蟲有約,坐也坐不住的直打盹。緋衣呀,拿點清涼膏來抹抹,好醒醒我這腦袋別老往下沉。」蘭夫人又顧左右而言他。
「姨母,你說我若與那村姑論詩,誰會勝出一籌,呵呵呵……想當然耳,我想讓也讓不成,人家隨口便是出口成章,沒學識的村姑會什麼,一片、兩片、三四片的數葉子嗎?」她眼中迸射出妒恨之光。
蘭夫人眉頭一蹙的揉揉額側。「是不是昨夜的湯不新鮮了,我這腸胃鬧騰著,綾衣,我的白花油呢?快拿來,年紀大了不是這邊遭災便是那邊遭難的。」
一個說東一個答西,終於忍不下去的柯麗卿帕子一扔,不滿的哼道,「姨母,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和那個不要臉的村姑有關。」
慣於矯揉做作、惺惺作態的柯麗卿是胡氏的外甥女,她母親是胡氏的庶妹,因嫡庶有別的關系,姊妹的感情比水還淡,少有往來,掛著姊妹之名卻無姊妹之情。
再者嫡長女嫁得好,十裡紅妝嫁入巨富蘭家,夫妻和睦,舉案齊眉,羨煞不少待嫁閨女。
而庶妹的婚姻卻充滿坎坷,嫁妝少不說,還嫁了個會朝妻子揮拳的丈夫,從年輕就是個命苦的,直到生下柯麗卿的弟弟柯正文才稍微好過些,有兒子當靠山底氣也足了。
但是人是不知足的,家境還算過得去的柯麗卿羨慕蘭家的富裕生活,才六、七歲大就常往蘭家跑,撒嬌、賣乖地纏著她表哥不放,打小就立定志向要嫁入蘭家享福,誰也不能阻止她,她可是當少奶奶的命。
胡氏從外甥女小時看到大,對她愛誇大、自我吹捧的個性知之甚詳,因此十分不喜,也從沒想過讓她嫁入蘭家。
可是小共來走動,她總不能毫無理由便將人趕出去,只能裝作不知道外甥女喜歡自己兒子,每次都故意把話題轉開,免得她自作多情,得了個話頭便會錯意的四處宣揚。
盡管如此,柯麗卿還是不死心,想盡胳法要接近蘭泊寧,一副非他不嫁的模樣,直到他火速訂了親,將蒲恩靜娶進門,她才氣得扭頭就走,好一段時日不肯再到蘭家。
「夠了,左一句村姑,右一句村姑,你真當自己是名滿天下的才女嗎?寫兩首見不得人的酸詩就沾沾自喜,有本事上京考狀元,我便用金子給你打座『女狀元』匾額,讓你背著游街。」沽名釣譽的草包好意思自稱才女,可笑。
金子做的「女狀元」匾額?那得多重呀!
聽著始終坐在一旁的丈夫毫不留情的譏諷,廳堂外的蒲恩靜又開心又覺得好笑,暗暗動容,女子再有才也考不了科舉,更遑然是榜上掄魁,他是舍不得她受辱方說這話。
「表……表哥,你怎麼可以對我這般惡毒,我對你這些年的情意你會不知嗎?我的心,我的身都是為了你而生,就連你包下挽月閣的水靈月我也睜一眼閉一眼由你去,我是個能容人的。」雖然私下裡她巴不得撕了那賤人的臉,讓她再也不能以妖媚的艷容魅惑男人,但明面上絕不會表現出來。
水靈月?外頭的蒲恩靜輕盈若蝶的長睫輕輕一撲。
「我已經成親了,多說無益。」蘭泊寧冷酷地揮開表妹的手,對她泫然欲泣的模樣視若無睹。
他是有妻子的人,豈能和別的女人勾纏不清。
見他不為所動,毫無憐惜之色,柯麗卿做作地放軟了嗓音。「那是你不清楚那村……那女人的底細,她在嫁入蘭家前就有個相好的情哥哥,人家自小兩情相悅,情意綿綿,聽說都論及婚嫁了,只差請媒下聘。」
「麗卿,什麼事該說,什麼事不該說要仔細衡量,不要以為說出口的話不用負責任,我們蘭家從來沒有對不起你。」蘭夫人語重心長地看了向來不親的外甥女一眼,眼中流露出對她人品的失望。
「姨母,那件事傳得沸沸揚揚的,你到臥龍鎮上隨便捉個人一問,都能倒豆子似的把這事說得詳盡,還有人說她自殺過一次呢,就為了那負心的男人。」
「住口,你再多說一句,不要怪我把你扔出去。」蘭泊寧冷著臉,兩眼著火似的通紅。
「大家都知道的事又不是我不說就無人知情,那女人的父親是教書先生,她在耳濡目染下對喜讀書的文人情有獨鍾,表哥你是生意人,哪能和她那一身書卷味的青梅竹馬相提並論。」她就不信拆散不了他們。
柯麗卿所知的種種傳聞都是從她最好的閨中密友那聽來的,她的好姊妹出身良好,擁有幾件「錦上添花」的繡裙,兩人閒聊時聊起這件事,好友才一臉神秘兮兮的轉述這些傳聞。
當時她一聽,幾乎高興得要跳起來,她知道她的機會來了,以蘭家的家風絕對不可能接受不貞的女子為媳,不管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你……」
「表哥,我也是為了你好才說出實情,不想你被蒙在鼓裡,被人當傻子恥笑,你要是喜歡挽月閣的水靈月就納她為妾,我很大度,能接納她,你實在沒必要為了心中有別人的女人煞費苦心,人家放在那男人身上的感情有多重……」
的確很重,到了不得不尋死的地步,那個傻女孩把男女情愛看得太重了,所以才有她的附體重生,門外的蒲恩靜心中附和。
這是個歷史課本找不到的時代,不像唐朝開放,有些類似明朝,男女防線十分嚴謹,見了面也不可多談兩句。
因此原主與顧雲郎的書信往來、私相授受是為世人所不容的,她不死,沒法見家中娘親,厚顏活著只會淪為恥辱,在被背叛與他人不認同的煎熬中,她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解脫——死亡。
感覺眼中有什麼熱熱的,許是原主死前殘留的最後一抹悔恨吧。蒲恩靜抬高藕臂擋住直射而下的陽光,嘴角的笑意苦中帶澀,她覺得太陽很大,曬得人眼睛發酸,起霧了。
「大少夫人不進去嗎?」看她往原路返回,綺羅忍不住問出疑問。大少夫人為什麼轉身就走,不為自己辯白?
搖著頭,她輕笑。「一張全無花樣的繡布是素潔的,它是紅花綠葉的荷花帽,或是描龍繡鳳的花裹肚,還是象征子孫綿延的丹鳳朝陽,胖娃坐蓮,百子千孫圖,全在繡娘的針線上,一線分乾坤,盡在掌握中。」
「奴婢不懂。」大少夫人說得太深奧了,有如天書,她只知道若換成是她,準會沖進去與表小姐理論一番,甚至大打出手。
撫撫發,蒲恩靜淺淺一笑。「永遠不要懂,不懂是福氣。」
唯有傷過、痛過、哭過、絕望過、死過方能透徹的覺悟,那種感覺太辛酸了。
「嗯?」什麼意思?而且,大少夫人說不懂時的眼神,為何讓人感到濃濃的哀傷……
「關於使蘭錦更上一層樓的織法,我有個大概的想法,你聽聽看可不可行……」若能試驗成功,蘭錦的華美將無與倫比,更具立體感和真實感,栩栩如生。
「這事你不用問我,你在刺繡上的天賦是我所不及的,犯不著事事請示我,你決定就好。」面無表情的蘭泊寧似在欣賞掛在牆上的「山居客圖」山水畫,神色專注。
「可是你對蘭錦的制作過程有自己獨特的想法,我想你來聽聽妥不妥當……」
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凡事一意孤行難免有所疏漏,互相討論才會更臻完美。
「我很忙,不能常在一旁提供意見,你認為好就好,我會全力支持你。」他說「支持」時,雙唇薄得抿成一條線。
蒲恩靜話說到一半便被打斷,她有些愕然地看著始終不肯正眼看她的男人,心中打了個突。
「你……」他不是一曰三問,像個好學的學生,不弄個明明白白絕不罷休,夜裡還會反復起身研究嗎?為何突然變成這般態度?
「我去巡鋪子了,會晚一點回來,有事你交代胡管事處理,別等我了。」一說完,他立即匆匆離去。
蒲恩靜眉頭一皺,晚一點是多晚?還是干脆不回家?
一次、兩次,她還會認為是巧合,自己想太多了,男人在外打拚免不了要應酬應酬,少了朝廷貢品這名頭,蘭家繡坊在蘇家的打壓下,業績確實不如之前。
可三次、四次、五次以後,她漸漸覺得不對勁了,不只兩人以前無話不談的聊天變少了,他也時常早出晚歸,看也不看的避開她眼神,好似她一夜間頭上長角,令人望之生懼。
有時她入睡時他尚未歸來,一大清早起來又沒瞧見人影,要不是床的另一邊有睡過的痕跡,她都要以為他徹夜不歸,宿於別處,家只是他不得不歸的港口……宿於別處?
驀地,蒲恩靜心裡咯 一聲,她想到柯麗卿口中提到不只一次的水靈月,莫非他去找她了?
那名傳聞中才貌雙全的青樓女子,慕名而去的文人雅士多不勝數,而她獨鍾蘭家繡坊少東家,蘭泊寧是她唯一的入幕之賓。
唯一……這個獨有的情分何其可笑,賣笑維生的花娘也挑恩客?
「大少爺又走了呀?他不會真休了大少夫人吧!」書房外的冬麥說著聽來的傳聞,面上憂心忡忡。
「胡說什麼,少亂嚼舌根!大少爺費盡心思才娶回大少夫人,就算為了她那手好繡技,也斷不可能休了她。」難得說句中肯話的,竟然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綺羅。
「可是我聽見表小姐逢人便說起大少夫人的事,她還特意在大少爺面前提起,有些話我聽了都臊人,大少夫人以前真像她說的那樣嗎?」
冬菊、冬麥是蒲恩靜臨嫁前才買的丫頭,對蒲家的情形還不是十分了解便隨主子嫁到蘭家,期間腳不沾地的忙著備嫁妝,學規矩,繡荷包,根本沒有空暇聽那些閒話。
到了蘭家以後,人口簡單的蘭家人自然更不會說起這些,蘭老爺過世了,胡氏和白姨娘主僕情深,相處和睦毫無芥蒂,自然無妻妾之爭的紛爭,二少爺蘭瑞杰話少得有如影子,哪會說什麼。
從蒲家到蘭家一直是平平順順得掀不起風浪,因此也沒有得知這些傳言的機會。
直到表小姐的到來才給了窮極無聊的下人們捕風捉影的機會,一傳十、十傳百的傳出各種流言。
而奴才們是眼尖的,看出夫妻倆之間有些不協調,雖然沒有吵鬧卻顯得冷淡,這麼一來,風言風語又傳得更盛。
「你不曉得表小姐喜歡我們大少爺很久了嗎?她說的話十句中有八句是假的,她是個不能容人的,凡是有女的和大少爺走得太近她都會看不順眼,明裡暗裡使絆子。」在她們之前還有個服侍大少爺的小婢被亂安了個理由,狠狠抽打了一頓,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差點活不成。
當然曾有做妾心思的綺羅和緗素也沒少被折騰,表面笑臉迎人的柯麗卿最狠毒,稍有點風吹草動便先殺雞儆猴,把蘭家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因此蘭夫人才不喜她。
「那大少夫人和顧……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她真為……薄情郎輕生過?」她眼中的大少夫人是個溫婉沉穩,遇事沉著冷靜,一點也不像會和男人胡來的人。
綺羅沒好氣地往她眉心一戳。「你是傻的呀!你才是跟著大少夫人入門的陪嫁丫頭,是不是有誰比你跟冬菊更清楚,你們可是日日夜夜服侍在大少夫人身邊的呀。」
冬麥一臉委屈的扁著嘴。「我們是從好遠好遠的鄉下被買來的,翻過好幾座山,走過幾條大河,一到了蒲家就被拘在屋裡做事,我連左右鄰居生得是什麼模樣也沒瞧過。」
「原來你這麼可憐,沒見過世面又呆得很,難怪大少夫人挑上你……緗素姊,你拉我衣服做什麼,小心扯破了,這是大少爺賞我的錦布所裁成的衣裙。」她一直舍不得穿,怕弄髒或穿舊了,這半匹錦布可是相當於她半年的月銀啊。
「大少夫人……」她無聲的用嘴形暗示綺羅噤口。
「大少夫人?大少夫人在裡頭看繡布的冊子,她還沒讓人傳膳呢。」她們這做丫頭的其實很清閒,主子是事事不煩人的個性,凡事喜歡自己來,別人收拾了還嫌把她的東西擺錯位置。
看綺羅和冬麥一樣呆得不開竅,看不出暗示,緗素無奈起身,向她身後一福身,低聲的喊了句︰「請大少夫人安。」
大……大少夫人在她後頭?!倏地臉一白的綺羅嘴唇輕顫,惶然地起身回頭。
「吃得飽、睡得好,還能不安嗎?」比起為一家三口生計奔波忙碌,日夜接單繡花繡到手抽筋的生活,這會兒有吃有住的養豬日子有什麼不好,再不知足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
只是日子過得好可不表示心裡也舒服,蒲恩靜心中冷笑。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面上不顯的他真信了柯麗卿的一番說詞,對她心生隔閡,真叫人料想不到。
難怪他日趨冷淡,話也說不上幾句,日復一日地冷落她,她一開口他便逃開,怎麼也不肯和她同處一室,終究是在意了吧!這笨男人,心裡有疑問可以來問她啊。
蒲恩靜笑得淡淡的,一抹黯然劃過浮著水霧的眸子,她鼻頭微酸的想著好在她不愛他,他們只是相處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他不必懂她,她也不須遷就他,人的一生不就是這麼過的?反正她還有刺繡和娘親。
只是她還是會難過,心口悶著痛,不被信任的感覺太傷人了,她覺得全身都在痛。
「大少夫人別放在心上,奴婢們只是在閒聊,不會當真……」話一出,緗素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真是腦子糊了面團,犯傻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多話。
一看到她驚慌不已的表情,蒲恩靜反而平靜的笑了。「跟我到靜思堂找夫人吧,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大少夫人不會被大少爺的冷淡氣到想回娘家哭訴吧?那她還回不回來,該不會……
和離!緗素腦海中忽地浮上這兩個字。
她的想法和時下的婦人並無不同,女子婚前和男子有不清不楚的曖昧關系是不貞的大事,沒有一個丈夫能忍受妻子別有所愛,那是最大的恥辱。
由大少爺近日來沉默不語的反應看來,可見是相當在意的,不休妻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吧。
在靜得叫人心不安的情況下,表情各異的四名丫頭安靜地跟在蒲恩靜三步後,低眉斂目,腳步放輕,與主子一同緩慢的進入蘭夫人所居住的靜思堂。
「你娘病了?」看著面容清減的媳婦,蘭夫人微露訝色和心疼,畢竟宅子裡發生的事她少有不知情的。
「是的,送青青回去的婆子回來時說了,我娘那季節變化就犯哮喘的老毛病又發了,青青還小,照顧不了娘親,為人子女豈能看母親受苦而置之不理。」
「你是個好孩子,娘知道了,看需要什麼養病的藥材自個兒去庫房取,別客氣了。緹衣,去我的匣子取根人參包著,給大少夫人帶回娘家給親家母。」看著媳婦的模樣,蘭夫人心裡有數她是想回家療傷。唉,那個腦子打結的傻兒子到底在干什麼,妻子都快沒了還執拗個什麼。
「是的,夫人。」緹衣轉身去拿來一只雕花螺鈿小匣,裡頭躺著三根上好的百年人參。
看到這麼貴重的藥材,蒲恩靜連忙推辭。「不用了,娘,有大夫開的方子,照藥方用藥就好。」
「拿著,拿著,人參補氣,切兩片含著也好,人沒精神病就好不了。」底子打好了,百病不侵。
婆婆的堅持她無法拒絕。「好吧,媳婦代替我娘謝過了,我就做一回婆家賊,給我娘家送禮去。」
「你喔!還調皮的逗娘笑。」蘭夫人呵呵低笑。
「一會兒收拾收拾,媳婦就回娘家住幾日,家裡的事就勞煩娘多費心了。」她福了個身,姿態婉約。
「住幾日……」蘭夫人笑意微凝,她果然沒猜錯。「好吧好吧,你快去快回,別給耽擱了,代娘問候親家母一聲。」
她不會一去不回……吧?蘭夫人心中難免憂慮。
「是的,娘。」說完,她盈盈退下。
回屋收拾行囊的蒲恩靜帶著沉重的心走出院子,她將細素、綺羅留下,只帶走較為親近的冬菊、冬麥。
誰知才走了幾步,便遇上不想撞見的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柯麗卿似乎刻意在垂花門邊等她。「你……」
不等她開口,蒲恩靜像看一只蟲般睨視她,櫻唇輕啟。「一片兩片三四片,飛入蘆花都不見,五片六片七八片,化作梅花枝上雪,九片十片留年末,再剪一枝春插瓶。」
「你怎麼……」她錯愕的睜大眼。
「不是做了幾首酸詩就是才女,摘花成畫,剪葉為雅,信手拈來都是文章,何須賣弄。」
「你偷聽我和表哥的談話?你真是不要臉!」柯麗卿伸出指頭向前一指,直指向那張的嬌顏。
「何必偷聽,表小姐興高采烈的嬌笑聲傳過好幾個院子,捂著耳朵還能聽見呢!」捉到一點小錯處就得意忘形,實在成不了大事。
蒲恩靜同情她的愚不可及,就算蘭泊寧因妻子婚前在外的名聲不佳而厭棄了她,他也不會休妻,光憑自己那一手「錦上添花」的繡技,舍了她,將是蘭家繡坊的重大損失。
「哼!桂太猖狂了,表哥很快就會休了你,娶我過門,我的才女之名可不是浪得虛名,你以為你隨便念一首爛詩就想超過我……」柯麗卿又打算自吹自擂,抬高自己。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宋朝女詩人李清照這首《聲聲慢》是她最喜歡的詩詞,因為喜歡,也記得最牢,隨口便能吟誦。
柯麗卿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兩眼像看到殺父仇人似的,充滿怨恨和嫉妒。
「勸告表小姐別再以才女自稱了,那會讓人笑掉大牙,還有,不是臉上涂滿了粉,頭上插十來支金釵銀簪就是美,你不覺得自己活像是一株會走路的炮竹花嗎?」一說完,她輕笑著轉身就走。
「我像炮竹,她……」那賤人竟敢半點面子都不留的羞辱她,那個搶走表哥的村姑……她恨死她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40 AM
【第九章】
「……呃,是不是我家那批棉花出了問題,有什麼為難處盡管提出來,大不了我讓人把棉花搬回去,你就不用整天愁眉苦臉地擔心不知道如何向我交代……」
「住口——」誰管他家那批爛棉花!早就紡成棉、織成布,就差染色和上漿,繡上花樣了。
「我曉得你心裡難受不好說出口,打咱們還在穿**時我就認識你,你呢,壞在性格不好又受不得氣,凡事一站在理上就要打得別人趴下去,誰給了你氣受,你就要還上千倍才肯罷休,一張霸王臉嚇哭了不少膽小的小孩和女人,人家說你是活閻王你還樂得接受……」
「你說夠了沒,再說我就讓你永遠開不了口。」一個大男人比婆婆媽媽還嘮叨,家裡賣水的不成。
口水多,早晚吐兩口唾液,水缸就滿了。
像是沒看到好友臉色鐵青,一副想踹自己一腳的樣子,魚思淵繼續他的教化大業。「我家真的不缺這筆賣棉花的銀子,你心境放寬,不要想太多,專心在本業上,繡坊才是你蘭家立足的根本,根基穩固了才能長成參天大樹……」
「給你。」他太吵了。
「給我什麼?」不會是借條吧?!蘭家繡坊終於被蘇家小人逼得走投無路,要靠借貸過日子了?
「銀票。」
「銀票?」本來看也不看的魚大少連忙低頭一瞧,一看到面額上的數目,他驚得手發軟。
「買棉花的銀兩,你收著。」他不佔朋友便宜。
買棉花的銀兩……「是不是太多了?」
他拿得有些不安。
「不多,有多少棉花你替我收多少棉花,年底前給齊,我照市價多一成的價格給你。」親兄弟明算帳。
一聽,魚思淵倒抽口冷氣。「嚇,你瘋了呀!收那麼多棉花做什麼,你開的是繡坊不是棉被店,而且我聽說朝廷欽天監算出今年冬天不太冷,你賣棉被是蝕本生意,虧定了。」難道繡坊生意慘淡,他決定轉行干別的?
「盡管收,我有用處。」天氣不冷才好,他新一批的棉布才賣得好,那可是具有吸汗排熱的功效呀。
「要我收也給我一個理由,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傾家蕩產,落魄潦倒,你到底收棉有何用處?」他實在想不出還能做什麼,棉花是棉被的主要原料,沒聽說還有別的用途。
「商業機密。」他故作神秘。
「我說蘇家那奸人真把你逼慘了是吧!蘭家繡坊的人潮比往年少了一半,每回我打你家鋪子門口經過都鼻酸了老半天,真有困難就別客氣,我手邊還有些莊子、字畫,湊一湊也能支撐一段時日。」人最怕喪志,一蹶不振。
聽好友發自內心的關懷,蘭泊寧緊擰的眉頭略微一松,薄唇往上一勾。「憑我們蘭家多年的基業還沒那麼容易被擊垮,你多慮了,蘇暉明那條成不了龍的小鮫尚成不了氣候。」
只要以亂針繡繡花的錦布一推出,不求變化的蘇家豈有招架之力,買得起織錦的貴人並不多,主要是平民百姓和商賈、仕紳,多咬死象,小咕經營也能掙出一片天地。
「既不是棉花囤積問題,又非蘇家來找碴,那你喝什麼悶酒,故意尋我開心呀!」害他操心了老半天,心口七上八下的,唯恐好友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被如此直白的一問,持著酒杯送到嘴邊的大手明顯僵了一下。「能有什麼事,找朋友喝喝小酒,酌兩口桃花釀,順便瞧瞧你有沒有被大熊拖進山裡,是否健在罷了。」
蘭泊寧眼底的郁色濃如墨彩,深幽不見底,只有一片寂冷的暗,猶如覆蓋一片黑霧。
「呿!我們是什麼交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就這死硬脾氣,一有事就像撬不開的蚌殼,死也不松口。你真不是因為蘇暉明那門子爛事而心中不快?」沒能找機會回報一二,他肯定是惱得火冒三丈,日後尋思著該怎麼還擊,有仇必報才對。
蘭泊寧搖頭,但是一提到蘇家奸人,原本消沉的眼又迸出森寒。「這筆帳我遲早會討回來,且容他再蹦幾日。」
「嗯哼!早知道替你擔心是白擔心了,有活閻王之稱的你哪肯吃這暗虧,肯定早留有後手,不過呀,你還是要留心蘇暉明,有人看見他和知府大人走得很近。」
不知是真是假,多點防心也好,自古以來官商勾結的大有人在。
「他那邊有我的人在。」為防萬一,他也先做好安排了。
「那就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日後我能幫上你的地方不多了。」向來笑看紅塵的魚思淵忽然發出感慨。
「發生什麼事?」他娶妻了,又有美妾數名,人生正是快意時,何來傷春悲秋,長吁短嘆的理由。
「你曉得我二叔在朝中當官,是不大不小的四品官,他認為我在讀書上有不錯的天分,讓我年後上京備考,他可保薦我進國子監,來年便可入朝為官,叔佷連手在官場盡心盡力。」閒慣了的人叫他再背書考科舉,他是苦不堪言。
心無大志的魚思淵是長子嫡孫,他父親是現任的魚家族長,掌管族中上萬畝良田和百來間鋪子,利潤由族長佔一半,余下則分給族中眾人,十數年來無人有異議。
而身為嫡長子照族規是不入仕的,等現任族長卸任便由他接手,一代一代都是這般傳下去。
沒想到逍遙了二十幾年,竟出了他二叔這個意外,硬是說獨木難撐橋,朝中無族裡子弟幫襯,若是他四品官職到頭了,魚家也要開始敗落了,這話一出,族人紛紛轉了風向。
「你很適合走這一條路。」他那張嘴就是愛說教。
「啐!適不適合因人而異,由你口中說出這話太諷刺,怎麼不說以你的草莽之氣該去當土匪的,賣什麼布!你橫刀躍馬地往山頭上一站,底下路過的商旅肯定不用你吆喝便乖乖地取出隨行的財物,留下買路錢。」尤其是他此時這令人不寒而 的神情,包準把膽小的嚇得屁滾尿流。
「草莽之氣……」面色一沉的蘭泊寧濃眉擰起,嘴唇蠕動著似在說什麼,接著,渾身氣息又冷了幾分。
「啥?你說啥書生?」他在咕噥個什麼勁,難不成撥算盤的手想改拿文昌筆,當個大文豪?
「咳咳!我是說……女人家是不是特別偏好胸有點墨、滿身書香味的書生……」他學問也能見人的,雖未飽覽群書也看過書千冊,熟讀朱子百家。
魚思淵面有疑惑。「見仁見智吧。有人愛財,有人好酒,有人貪色,有人喜讀書,我家堂姊、表姊一堆,嫁的全是名門望族、大戶人家,常聽她們跟祖母抱怨男人有錢就花心,女人一個一個娶進門,早知男兒富貴無真心,寧嫁寒門書生郎,起碼知書達禮的讀書人不會有那麼多花花腸子。」
他沒說的是抱怨歸抱怨,真讓他堂姊、表姊們卸下珠釵綾羅著荊衣,三餐不得溫飽過苦「子,她們是死也不肯的,就算丈夫左擁右抱迎新人,她們氣在心裡也不舍放棄優渥的生活。
「我算不算有錢?」蘭泊寧莫名冒出這一句。
「算。怎麼了?」他狐疑地看了好友一眼,懷疑他喝醉了。
「如果……呃,女子在成親前已有中意的人,那她在成親後……會不會……」
他說得含含糊糊,語焉不詳,有幾個關鍵字還沒出口又吞回去,叫人聽不清他究竟想說什麼。
「什麼女子不女的……啊,我明白了,阿寧,你醉了沒,趁天色還早,不如到挽月閣坐坐,你許久不見水靈月那個美人兒了,應該甚為想念。」他面露賊笑,以手肘輕推,盼能沾沾光一睹美人容顏。
一提到年少輕狂的風流韻事,黑瞳一眯的蘭泊寧大口飲盡弓中殘酒。「我成親了,你記住了嗎?」
聞言,魚思淵大笑。「成親了又如何?並不妨礙你尋花問柳呀!早點把人抬進你家,莫讓佳人苦苦相待。」
「我蘭家的家規是年過四十無子才納妾,一妾三年未出方再納二妾,三年後若再無子三妾入門,一妻三妾為終,不可再多。」生不出來就是生不出來,娶再多也沒用。
他訝然。「為什麼我不知道有這一條,那水靈月怎麼辦?她好歹跟了你三、四年,早就是你的人了。」
誰都知道挽月閣花魁水靈月艷冠群芳,才貌雙全,只鐘情於蘭泊寧一人,願與之比翼雙飛,生是蘭郎人,死是痴情魂,只求與他共結同心。
「什麼我的人,不過是銀貨兩訖的交易,你真當歡場中有心?」蘭泊寧笑他太天真。
「可……可是你包下她,不讓她陪客……」只伺候他一人,枕畔相依,難道沒存著一分心思?
「我嫌髒。」他一言以蔽之。
與人共享女人太噁心,誰知她前一個恩客有沒有得過病,剛好那日他遇到水靈月掛牌的頭日,便丟下一萬兩將人包了。
「你……你……我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啊!不對,你家不是有位白姨娘,還有個庶弟?!」差點被他蒙了,哪來的家規,根本是他信口胡謅。
一聽到「暴殄天物」四個字,心情好不容易好一點的蘭泊寧想到妻子也曾一臉痛心地說過這句話,當下臉色又陰霾一片。「我爹是過了四十歲才納白姨娘為妾,因為我娘生下我之後未再有其他子嗣,她認為我一人獨撐家業太苦了,便將身邊的丫頭開臉,生子後抬為姨娘。」
「原來如此,蘭夫人度量真大……咦,你怎麼又兩眼結霜了,該不會房事不順,和新娶的小娘子琴瑟不和鳴……」魚思淵本是帶著揶揄口氣打趣,沒想到某人的臉色更黑了。
「我……呃,只是開開玩笑,以你和嫂夫人的恩愛,肯定是如膠似漆,泡在蜜缸裡……」喝!他又哪裡說錯了?!
臉黑成一片的蘭泊寧眼冒殺氣,頓感寒意襲來的魚思淵打了個冷顫,越說越小聲,好像脖子上頭架了一把大刀。
「酒錢你付,我走了。」他丟下話,起身欲離開。
「走去哪?」看著他掉頭走人,魚思淵傻眼。
「回家。」他真想念那具軟馥身軀。
「回家干什麼?」魚思淵順口一接,接完了又明白自己犯傻了,回家還能干什麼呢。
「抱老婆。」真的是抱,再無其他。
蘭泊寧不是不想和妻子當一對真夫妻,夜夜的壓抑,每晚一上了床就是最痛苦的煎熬,明明軟玉溫香在懷卻吃不著,只能干瞪眼。
可她的身子尚未長開,他怕雲雨之歡會傷了她,那是他最不願看到的事。
再者他尊重她,她不願做的事若勉強行之,只會造成她的反感,因此一拖再拖,拖到洞房花燭夜遙遙無期。
不過這些時日的疏離不是因為怕傷了她,而是他自己的因素,他有點不敢正視妻子的臉,當初他娶她是因她能繡出「錦上添花」,並非對她有半絲男女之情,更甚者,他是瞧不上她的。
可如今……唉!活閻王也有這一天,因為妻子而灰頭土臉的,這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喝得有七分醺然的蘭泊寧走得搖搖晃晃的,在小廝的攙扶下走進家門,他一路來到自個兒院落,想進去,又卻步,猶豫不決地站在影壁下吹風,讓風吹在臉上醒醒酒。
驀地,一陣刺鼻的脂粉味撲鼻而來,伴隨著一道桃紅色身影貼近,剎那間,身體比腦子更快的做出反應,他側身閃開,隨即聽見有人撲倒在地的慘叫聲。
「表……表哥為什麼不接住我?」好痛,她手肘、膝蓋都摔疼了,鼻子撞了地也痛。
「我為什麼要接住你,你沒腳嗎?」他說得冷漠,雙手環胸,冷視著趴地不起的女子。
「因為我對你心生愛慕,特地花前月下來相伴,咱們郎才女貌影兒成雙,鶼鰈情深共數深秋。」柯麗卿眼兒輕眨,賣弄文采,渾然不知那一跌跌得她妝花發亂,乍然一看如女鬼奔山,嚇死人了。
「拿面鏡子給你家小姐瞧瞧,人要有自知之明才能說大話。」蘭泊寧吩咐她的婢女,心裡對她的不知羞恥感到厭惡。
柯麗卿的丫頭一瞧見自家小姐嚇死人的尊容,顫抖著手取出一面小手鏡遞給她。
「我是長得不出色,但勝在才華洋溢,腹有詩書氣自華……啊!這是誰?!杜鵑,還不趕快過來替我梳妝整發。」怎麼會出這種紕漏,她明明做了最好的妝扮啊。
不信自己會失手的柯麗卿匆忙打理外貌,可一見心愛的表哥要舉步進入屋內,她顧不得儀容尚未整理好,快步地沖上前,笑顏嫣然,故作遺憾的一嘆。「表哥何不與卿兒漫步月光下,再娶再嫁實屬尋常,卿兒不介意表哥先前已娶過一房,既然她已經走了,表哥再定盟約也是情理之中,我……痛!你放手,我的手腕要斷了……」他的表情好可怕,像要殺了她。
「你說誰走了,快說,不然我扭斷你手骨。」不會是她,不會是她,她……怎麼會走?
痛死人了,她嗚咽地抽泣著說︰「還有誰,不就那村姑,她自覺羞愧,回娘家等休書了。」
「胡說,胡說!什麼休書,我這輩子都不會休了我的靜兒。」他說的是靜兒而不是妻子,表示蒲恩靜在他心中已是無可取代的重要,深深地進駐心底。
不願相信的蘭泊寧心慌地奔入屋內,只見正在收拾箱籠的緗素、綺羅,卻看不見妻子和她的兩名陪嫁丫頭,他頓時更加心急如焚的趕去了靜思堂。
「你說媳婦兒呀,她回娘家了。」喲!現在知道急了,那之前做了什麼?全是一堆混帳事。
「你怎麼讓她回去了?至少要問過我一聲!」他才是娘子的丈夫,妻以夫為天不是嗎?
蘭夫人一手端著茶碗,一手以杯蓋拂去浮在茶上的茶沫,神色自若的啜一口。
「上哪問你?你忙得不見人影,三過家門而不入,我都以為你不要這個妻子了。」
「誰說我不要了,我只是……只是一時腦子沒想明白……」他訕然道。
「現在轉過來了嗎?」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不省心。
蘭泊寧耳根一紅,干咳幾聲。「孩兒去接媳婦回家。」
「家?」她嗤哼,輕輕放下茶盞。「這個家還是家嗎?有丈夫跟沒丈夫一樣,你說她回不回來有什麼關系,我守寡是不得已,她守的卻是活寡呀!」
「娘——」他發惱地脹紅臉。
「還有,別急著去接人,這會兒出城到了臥龍鎮都半夜了,你不睡也別擾人好眠,好好想想自己做錯了什麼,妻子是你自個兒的,若不用心善待,就算接回來了還是會走。」哼!不嚇唬嚇唬他,這小子不會改錯。
「我明天一早出發。」他聲音含在喉嚨裡,很悶。
「別空手去,丟了我們蘭家臉面。好了,好了,去睡吧,一身的酒氣,我要是媳婦兒,看我理不理你。」她裝作不耐煩地揮手趕著一臉懊惱的兒子,心裡笑開了。
蘭泊寧聞著身上的酒味,攏起的眉頭擰起一道山丘,他盡快地淨身換衣,一夜無眠的呆坐,靜待東方魚肚白。
天色方亮,一道,兩道,三道……無數道曙光慢慢漫向蒲家的院子,十幾只小母雞三三兩兩地啄著地上的小石子,咕咕咕的似在喊著肚子餓了,趕快把食物拿出來,它們才好快快長大,下很多很多的雞蛋。
不一會兒,東牆處發出劈柴燒火的聲響,一陣白煙由屋內排出,淡淡的粥香飄過圍牆,捂著唇的悶咳聲響起。
驟然睜開眼,被驚醒的蒲恩靜有片刻的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頭頂那翻新的屋梁看來熟悉又陌生,她想起小時候去外婆家,狹小而雜亂的小巷子,屋瓦長滿青苔,老牆斑剝,一只貓慵懶地躺在石階上曬太陽。
屋外的公雞叫,她猛地回神,燭台、燈油、紅紗帳,原來她還在古代,適才夢裡的燈火、油彩、美術館全是幻境,嚷著要她上台領國際名家刺繡展榮譽獎的聲音也是假的。
什麼都沒變,她還是那個快滿十五歲的蒲家二女兒蒲恩靜,她已為人妻了,丈夫是蘭家家主蘭泊寧,今年二十四歲,是個愛吃甜食的紙老虎。
她默聲的背著腦中的資料,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如今是誰。
「二姊姊,二姊姊,你醒了沒,青青餓了,很餓很餓,你快弄那種叫汗很飽的早膳給我吃,青青吃汗很飽,長高高。」一蹦一跳的藍底橘花小身影像只小兔子般跳進來。
汗很飽……喔,是漢堡。蒲恩靜想了一下才曉得妹妹口中念念不忘的食物是什麼。「哎呀!我生病了,爬不起來,誰快來拉我一把……」
「二姊姊生病了?我給你拿藥來,二姊姊不要生病,生病會死掉,青青害怕……」小女童腿很短,轉眼就要沖出去,小小年紀已經知道什麼是害怕和死亡。
看著一臉慌亂的妹妹要跑出去,蒲恩靜笑著抱住她,在她又軟又嫩的小臉狠狠親了一口。「誰說生病會死掉,吃了藥病就好了,青青笨腦袋,被二姊姊騙了,呆呆娃。」
被指著腦門說呆呆娃,蒲青青很不高興的撅嘴。「二姊姊才呆,狗子他阿爺生病了,咳咳咳的好不了,他阿爹請了大夫還喝了藥,可古阿爺前天晚上死了,他們家哭得好大聲。」
一怔,蒲恩靜眼眶微濕,見她們家窮,給她們偷送魚吃的古爺爺歿了?「青青不是餓了,二姊姊給你做魚雲粥,吃了會變聰明。」
「沒有汗很飽嗎?青青想吃。」兩片饅頭夾著肉和菜,很好吃,她一次能吃兩個汗很飽。
「家裡沒有烤爐呀,那在二姊夫家才有,下次你到二姊夫家做客時二姊姊再弄給你吃。」很多食材要在城裡才買得到,而那個烤爐雖然只是改良過的鍋子,下頭添柴火便可用小火烤著,但這裡也沒有。
「好。」小臉紅撲撲的蒲青青乖巧地一應。
「娘病著,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你來幫二姊姊搭把手,我們一起煮香噴噴的粥給娘吃,讓娘的身體快點好起來。」沒時間頹喪,她還有她的責任在,喂飽生病的娘親和小貪吃鬼。
「香噴噴,香噴噴,青青幫忙,青青要這麼一大碗……」聽到有得吃,又有疼她的二姊姊在,蒲青青興高采烈地在屋子裡轉圈圈,小手臂一張開,劃了一個好大的大圓圈。
「噓,小聲點,不要吵醒娘。」蒲恩靜將蔥白指頭往唇上一放,做出「噓」的手勢。
「嗯!小聲點。」小花栗鼠似的小人兒,小聲地說著話,兩只黑溜溜的眼珠子轉呀轉的,好不逗趣。
蒲恩靜笑著領著小跟班到廚房,魚雲粥的做法是以廣東白粥為基底,她先洗了兩碗白米並加十倍的水熬煮,將泡好水的腐竹和拍碎的白果加入水中煮上半個時辰,家裡正好有草魚頭,一開四片備用,姜切絲,蔥切段,白粥煮開後丟入姜絲、蔥段、魚頭及適量的鹽調味,再煮上一刻鐘便可出鍋。
之後,她用三人份的沙鍋盛起粥,先放涼些免得燙嘴,剛起鍋的熱粥會把人的嘴燙出水泡。
先喂飽了妹妹後,她才端著粥來到母親房裡。
「怎麼又弄這麼費功夫的粥,隨便弄個雜糧粥就好,把剩菜剩飯加水全扔進鍋裡煮,也不用盯著,水滾了就能吃。」略顯虛弱的董氏心疼女兒夜裡沒睡好,就為照顧她,如今又忙活著煮食,偏偏她又堅持要親自照顧自己,就是帶了兩個丫頭回來也不讓她們幫忙,只讓她們去做一些粗活雜事。
「吃得好,病才好得快,反正都是婆婆讓我帶來的補品,不吃放久了也會壞,可別浪費了。」身體健康最重要,身外之物該用則用,不然能留給誰。
「替我謝謝親家母,讓她破費了。」老是受人家的照顧真過意不去,她受之有愧。
「蘭家有錢,這點小東西他們才不看在眼裡……啊!娘,你還有力氣打人……」居然還打她後腦杓。
「人家富有是人家的事,你怎能有這種心態,人家送的是心意不是銀子。」心意無價啊,銀子好還,人情難償。
她俏皮的吐舌一笑。「娘,你說的那個人家是女兒的婆家,若無意外的話,我會一輩子待在那個家,那也就是說,蘭家的錢將來也是我的錢,日後婆婆總會傳到我手中的。」
「呿!讓你氣糊涂了,真是磨人精,若是你大姊還在家,包準也是個惹禍的。」那丫頭一去就像丟了,也不曉得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想家想得躲在被窩裡偷哭。
「娘想大姊了?」蒲恩靜將董氏吃完粥的碗筷收好,放在床頭旁的小幾上,藕臂一伸將枕頭拍軟,扶著娘親躺下。
「都是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怎麼可能不想,可是想又有什麼用,人還是回不來。」以前一家五口多好,丈夫教著書,大女兒、二女兒割著豬草喂豬,小女兒還在襁褓裡折騰。
一晃眼間,丈夫早逝,大女兒進了宮,二女兒嫁人,只剩下小女兒陪著她,昔日和樂融融的景象仿佛在作夢。
「大姊沒有請人捎信來嗎?」起碼也該來個口信報平安也好,免得家人牽掛。
董氏憂心的嘆了口氣。「都是她的命,咱們無能為力。」
「事在人為,娘不用太早灰心,你女婿應該有門道和宮中采買牽上線,回頭我讓他幫忙留意,也許就有消息了。」
「真的可行嗎?不會太麻煩女婿了?」那是貴人住的地方哪!平頭百姓哪有門道去探消息。
「你不麻煩他,他才覺得你跟他生分了呢!女婿是半子,為岳母做點事是他的孝心,這個時候不用他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能用時莫要遲疑。
一聽女兒玩笑的打趣,董氏頓感心情松快不少。「對了,這回就你回來,女婿沒說什麼?他怎麼沒來……」
「二姊、二姊,快出來,我們家門口有個怪人一直在那裡探頭探腦,他是不是來偷捉小雞……」外頭的蒲青青緊張地大喊,沖進房裡便直接撲向二姊。
「探頭探腦的怪人?」蒲恩靜細胳臂一張便將她抱個滿懷。大白天不會有賊吧!
正愁不知該如何向娘親解釋蘭泊寧為何沒上門,有人在這時撞上來,蒲恩靜樂得眉開眼笑,就差沒說來得好。
可是一看到門外穿著白袍的男子,她心裡猛地打了個突,所有的慶幸全跑光了,這身體原主的種種情緒忽地涌現,是怨恨、是痛苦、是悲傷、是哀戚、是痛不欲生的絕望,她必須用很大的氣力才能壓下蜂擁而至的激烈情感,盡可能的抽離,讓情緒沉澱。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蒲家家道中落後,決定拋棄小青梅的負心漢顧雲郎。
「靜妹妹,你好嗎?我……我來看看你……」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美麗……不,更美了,像含苞待放的花朵。
「看過了以後呢?留下你的背影和一籃……那是雞蛋吧?!有人寒酸到上門送禮送的是雞蛋嗎?」他當是串門子的農家不成,今天你送我一條臘肉,明天我還你半只燻鵝。
「咦?!」顧雲郎沒想到會得到她如此苛薄的冷嘲熱諷,他先是愕然一怔,而後才無措的道︰「你以前最喜歡水煮雞蛋,我給你帶一籃來,你吃了以後,皮膚會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光滑細嫩。」
他說著竟想伸出手撫摸蒲恩靜水嫩勻白的面頰,她眼一眯,閃身避開,他落空的手尷尬地收回,在衣服上一搓。
「你是讀書人,這些話不該由你口裡說出,我喜不喜歡吃水煮雞蛋已經與你無關,你今日的所有言談我都會視為調戲。」斯文敗類,披著人皮的禽獸。
然而顧雲郎卻不以為意,仍是深情款款的說著,「靜妹妹,我想你了。」
靜妹妹,我想你了……想你……想你個鬼!咕少爺的娘子是你能想的嗎?你先想想怎麼留著子孫根傳宗接代吧!
急著見妻子的蘭泊寧抄近路到蒲家,載滿賠罪禮的大馬車還在三裡外,他想了滿腦子向妻子道歉的話,好讓她消氣,誰知一到蒲家門口竟會聽到某個該死的男人輕薄他妻子。
那雙即將跨出去的長腿在聽見妻子喊那男人的名字時縮回,嚴峻冷倨的臉頓時布滿烏雲,陰鷙得令生人回避。
「顧雲郎,你在唱哪出大戲,我記得你訂親了,婚禮在年底吧?你那位有財有貌的未婚妻允許你向別的女人一訴衷情嗎?」這人是沒腦還是讀書讀傻了,什麼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都不懂。
罵得好!隱身樹後的蘭泊寧拳頭握緊。
不知是故意裝不懂,還是真厚臉皮,俊逸的顧雲郎含情脈脈地凝望昔日的小情人。「我後悔了,我不該一時暈了頭而忘卻我們一起摘花、看雲起雲落的過往。」
摘花算什麼,他能給小妻子栽一山的托紫嫣紅,春天桃花開,夏日賞荷花,秋來菊花黃,冬至雪梅枝上掛,那王八有他的財大氣粗嗎?蘭泊寧瞪大雙眼,嫉妒得想殺人。
忽地,他覺得衣袍下擺被拉扯了幾下,低下頭一看,對上咧開八顆牙的小女童,笑得正歡的蒲青青含著糖,露出「逮到你了」的得意甜笑,向他伸出手要獎賞的糖。
「忘了帶,一會兒再給你。」他尷尬地小聲哄著小丫頭,見她點頭才抹了把冷汗,一大一小組成了「偷聽同盟」。
「喔,你的意思是說你退親了,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你覺得還是我好,打算吃回頭草,拋棄你的未婚妻子?」陳員外與他女兒為替他開出一條仕途,鋪就他的錦繡前程,可謂費心又費力,他卻不知感念。
「咦!你居然會作詩?」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天哪!
多美的意境,他怎會錯過她……
「會作詩很難嗎?」她腦子裡有無數首剽竊作品。
看她帶笑的眼平靜又溫和,顧雲郎忽然滿懷柔情,口氣眷戀的開口,「我是說我知道錯了,不該辜負你對我的一片情意,我對不起你,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只有我的情意,那你呢?」這男人的段數太低了,瓊瑤阿姨都不用的對白,他也敢拿來湊數。
他立刻豪情萬千的挺起胸膛。「我當然也是對靜妹妹情深似海,除了你,眼中再也容不下第三人。」
「你敢把這句話當著你未婚妻和未來丈人的面說嗎?」她倒要看看他有多窩囊,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男盜女娼。
「呃!這個……我和宛君說過,她為大,你為小,你們同日入門……」一見她好笑的神情,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你不曉得我成親了嗎?」這人還真被牛角給戳了腦袋,講那什麼蠢話。
一提到她與蘭家活閻王的親事,顧雲郎立即氣憤地說,「蘭泊寧不是好良人,他配不上你,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你一輩子的依靠,他那人既冷酷又無情,對女人全無真心,你跟我走,讓我解救你脫離地獄的深淵。」
我不是好良人,你又算什麼,還地獄深淵,你才是爛泥巴中的一坨屎!火冒三丈的蘭泊寧氣紅了眼,直想沖出去給人一拳,要不是身邊多了個小尾巴,他肯定付諸行動。
「配不配得起如人水,冷暖自知。在我眼裡,他樣樣都比你好,比你出色,我在危難時可以放心地將手交給他,他對別人不好又如何,他只要對我好就好,我們夫妻感情好得像蜜裡調油,你這隻癩蛤蟆可不可以不要再惡心人了?快走吧,我不想因為看到你的臉而吃不下飯。」
「靜妹妹,你……」她怎麼變了,完全不像她。
「我妻子的話你還沒聽懂嗎?要不要我親自讓你明白什麼叫知所進退、別人的女人不要踫的道理?」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42 AM
【第十章】
「靜兒娘子,我知錯了。」
不管有錯沒錯,先道歉準沒錯。蘭夫人在蘭泊寧臨出門前千交代萬交代的囑咐,她說這是夫妻相處之道。
有鑒於爹娘確實感情甚篤,這過來人的經驗值得借鏡,蘭泊寧當然乖乖地奉為圭臬。
何況他的確有錯,不能用種種的借口掩飾過錯,人不能言而無信,他是生意人,更講求誠信,以信服人,要是他連這種事都做不到,如何執掌蘭家的家業,有錯不改將為人所唾棄,抬不起頭做人。
「你錯了?」蒲恩靜一頭霧水。
「嗯,我錯了,錯得離譜。」他重重一點頭。
「你錯在哪裡?」她笑著喂懷中越來越往橫向發展的小妹吃了一口奶酪手卷,無視某人的吞咽聲及他亮如星星的眼神。
看著一位昂藏大男人以垂涎的神情望著小女童嘴裡的點心,一副想爭食的模樣,心裡發噱的蒲恩靜覺得很有趣,更加故意有模有樣的喂食,饞死某人。
「錯在……呃,那包著魚片、玉米、雲腿肉、藍靛果的面食看起來很滑口,我一大早出門沒來得及用早膳,所以……」他答非所問,此時蘭泊寧扁平的腹部發出令人失笑的腹鳴聲。
「哇!二姊夫好可憐,他肚子裡的饞蟲叫得好大聲。二姊姊,他是不是忘了喂蟲蟲了?」她肚子餓的時候也會咕嚕咕嚕叫。
蒲青青的童言童語令人忍俊不已,因她的話而兩眼發亮的蘭泊寧雖然耳根泛著暗紅,仍睜著小狗乞食般的黑瞳,望著他笑如春花的小娘子。
「嗯,蟲子餓了,哭得好大聲,再不喂它就要跑出來咬青青的小手。」有了偷聽的「交情」,一大一小的兩人關系大躍進,他也肯放下身段來哄小孩。
一聽有蟲子要咬她的手,蒲青青嚇得直往二姊懷裡鑽。「快喂它,快喂它,不要讓大饞蟲跑出來。」
她人小個子矮,二姊笑她是小饞蟲,同樣的道理,二姊夫又高又壯實,養出的饞蟲肯定很大只,她是這麼想的。
「是呀,快喂我,蟲蟲很餓。」奶酪的味道j直往鼻子飄進,他口中的涎液要泛濫成河了。
妹妹還好,不懂事,可是一個大男人眨著眼賣萌,蒲恩靜就有些忍不住想笑了。「青青,二姊夫說他做錯事了,我們要先聽聽他錯的是什麼事,才好決定要不要原諒。」
「說。」蒲青青架式十足的伸直手臂一比,若非手裡少了個拍案的驚堂木,倒像正在辦案的女青天。
要他當著一個小娃娃的面說嗎?他擁擠的兩眉連成一條濃黑的直線,低視和他正面相看的小姨子。「靜兒娘子,能不能咱們私下聊,別有第三人,此事難以啟齒。」
「青還小,聽不懂我們說什麼。」蒲恩靜挑眉笑道。
她三歲時在干什麼,似乎是在跳格子,拿著父親珍藏的錦布滿街跑,像個玩瘋了的野孩子。
褪了色的回憶一點一滴的浮現,雖然不是非常明晰,她卻十分的珍惜,父親一直是她心中最高大的英雄,沒能和他做更久的父女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遺憾。
父親的影像與正在求和的丈夫重迭,她心裡感觸良多,不論她這位外表冷酷,內在「童心未泯」的夫君做了什麼,她都不會選擇怨恨,人的緣分太難料,何時會結束也不知道,何必再被不開心的情緒佔領。
「你確定?」他用懷疑的表情看著坐在妻子腿上的小人精。
聽他一說,她也動搖了,青青的確不同於一般的小孩子,打小就是個腦子靈活的伶俐娃兒,再加上她這些日子有意無意的引導,似乎更聰慧了。「好吧,青青,去看看娘藥喝了沒。」
「喔!」蒲青青聽話地從二姊腿上滑下,穿著遍地蓮紅小綢褲的兩條小短腿飛快的跑開。
「靜兒娘子……」
蒲恩靜側過身,端起尚有三份的奶酪手卷放在碗櫃裡,要他先噤言,有話待會再說。
「到我房裡吧,這裡不方便。」鄰裡間串門子是常事,看到垂著金穗子的大馬車停在門口,一會兒肯定會有東家的李婆婆來借半斤白糖,或是李家的大娘鹽沒了過來討兩匙。
探聽家長裡短是農家窮戶少數的娛樂,他們太閒了,除了忙農事外無所事事,怎麼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
「好。」他暗喜,房裡好,孤男寡女,又有夫妻這層牢不可破的身分,做什麼都成。
一入房,在外人面前嚴峻冷酷的蘭泊寧立刻不安分了起來,兩臂一張從後頭抱住妻子,長了青髭的下顎在她雪白玉頸輕輕蹭著,似久別重逢般舍不得放開,蹭得她雪肌泛紅。
「你放手。」他抱得太緊了,讓她有種……怦然心動的異樣感。
「不放,我好久沒抱你了。」真香,淡淡的發香和馥馨的幽香,誘得他身體某處的饞蟲也餓得慌。
「那是誰的錯?」她從未阻止他的親近,只是顧忌這具身子稚嫩,心態上有點抗拒。
在她看來二十五歲結婚都太早了,可是對古人而言,年過十八未有婆家已是老姑娘了,是沒人要的大齡剩女。
「我。」他老實的承認。
「好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蒲恩靜略帶無奈的拍開從自個兒衣衫襟口探入的大掌。
「靜兒,我想你。」想她幽香誘人的氣味,想她貼著他的軟馥嬌軀,更想念那兩只日漸長大的小玉兔。
她吸了口氣,說服自己別和他計較。「你來了多久?」
其實她想問的是他偷聽了多少吧。
沒有被捉到現行犯的窘然,光明正大吃豆腐的蘭泊寧答得理直氣壯。「呸!那是個什麼玩意兒,一張臉白得像死屍,兩只胳臂細如竹竿,一件出塵飄逸的白袍被他穿成像披麻戴孝,真不曉得他為何沒被自己的腳絆倒。」
「夫君,你離題了。」他說了很多卻沒說到重點,很明顯,這是種逃避心態,不肯面對問題。
蘭泊寧悶悶的將頭靠在她頸上。「從他說想你的那句話……哼!他憑什麼想你,你是我的,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所以你順便拐帶小妹做壞事,行偷聽這種不入流的勾當?」她很想說狼狽為奸,大惡狼和小箍狽。
他喊冤。「這話說得冤枉了,你那妹子精得很,為夫哪拐得動她,她還從我手中搶走要送你的碧玉發簪。」
以赤金纏枝瓖嵌、通體碧綠的玉簪上點綴著紅珊瑚珠,一旁又有仿真的琉璃貓,小小的一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做休憩狀的酣睡,貓尾巴拖著做成魚狀的紅寶石,首尾紅艷,簪身清透著碧綠,甚為喜人。
當初他特意讓珍寶齋打造出絕無僅有的發簪,是他親手畫的圖,打算送給妻子的生辰賀禮。
誰知打劫的遇到地頭蛇,他藏身樹後時一時過於氣憤,不慎讓懷中那裝著玉簪的紅袋子滑出一角,眼尖的小姨子小手一抽便宣稱是她的,護在小手裡,死也不還。
就這樣,小路匪搶走了他嘔心瀝血的心意。
「你還會想到送我東西?」真稀奇,她以為他只會一副爺兒作派,丟下一迭銀票隨她喜歡什麼就自個兒去挑。
他訕笑地朝她耳後呼氣。「早弄好了,一直沒送出去,因為……因為我……呃,那個……」
「莫名其妙的鬧小性子。」她代他回答。
大男人的臉紅了,「我……我是惱我自己,為什麼不早點認識你,你一出生就該是我的。」
「就這樣?」鬧了老半天的別扭,原因就這般單純?
「我聽說你自小就喜歡滿腹詩書的才子,和……有著深厚的青梅竹馬之情,我只是每日泡在商場的市儈商人,和你喜歡的才子相差太遠。」他不知道怎麼面對她,只好用最笨的方法先避開再說。
「聽你那素有才女之名的卿卿表妹說的?」她打趣著。
蘭家上下也只有那位嬌客愛興風作浪,唯恐家宅不亂的制造事端,好達到她的目的。
想嫁人想瘋了,還非表哥不嫁,真不知她是真痴情,還是看中蘭家的富貴,想當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夫人,而且,她用的這招離間計十分巧妙,差點成功了。
如果她是個愛拈酸吃醋,事事要強的人,而蘭泊寧耳根子軟,妒性大,說不定兩人硬踫硬就越鬧越大,一條小小的裂痕成了丈寬的長河,誰也跨不到對岸。
「什麼卿卿表妹,根本是不請自來,趕又趕不走的水蛭親戚,她娘和我娘打出生到現在說的話指不定還不到我十根手指頭。」讓人無法想象柯麗卿哪來的熱情,有臉對他死纏不放。
嫡庶有別,在名門世族中,即使是同父所出的姊妹也是天壤之別,嫡出的胡氏是長女、長孫女,自幼受祖父母和親爹的寵愛,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家閨秀。
而柯麗卿的娘親不過是排行第七的庶女,她娘雖然受寵卻是姨娘的身分,連帶著所生的子女也低人一等,在家中地位形同家生奴。
嫡女和庶女是玩不在一塊的,所請的女先生也不同,胡氏住在寬敞的獨院,柯麗卿的娘則和多位姊妹擠在狹小的偏院,兩人所見、所經歷的完全不一樣,也少有交集。
「那她為什麼偏偏鐘情於你,肯定是你做了什麼讓她大受感動的事。」他的無心之舉成了她眼中的有心之意。
心動,往往在一瞬間。
蘭泊寧厭煩的撇嘴。「只不過一回走親回外祖家,她被一群頑皮的孩子推倒,好巧不巧的跌在我腿邊,她不移開我走不了,只好冷著臉將她扶起,要她走路小心。」
誰曉得從那天起她就成了他的惡夢,他一出現她便尾隨而至,小小的年紀就懂得巴住男人,假藉閨中密友之口傳出兩人已訂下娃娃親的消息,讓每個靠近他的女子都不敢對他有非分之想。
「沒想過親上加親?」
「她很想,我娘不允。」他一臉「饒了我吧!別當我是什麼都不挑的」的表情。
蘭夫人瞧不上外甥女那副千金小姐的作派,明明只會寫幾筆小篆卻非要裝成名門大家,藉由蘭家抬勢把自個兒塑造成樣樣精通的才女。
蒲恩靜明了的一點頭,原來是婆婆從中阻攔,讓他有了拒婚的擋箭牌。「那她的才女之名是怎麼來的?」
他不屑地一嗤。「不就參加幾個女子組成的詩會,姑娘家聚在一起互相評比,虛情假意的互捧一番,其中有真材實料的人不多,稍有點才情的她也就這麼脫穎而出,才女之名不脛而走。」
「啊?這樣也成呀,那我寫幾首詩試試。」除了刺繡外,她還有許多尚未挖掘出的才情呢!
「你想做什麼?」蘭泊寧眸光發亮。
她失笑,眼睫輕眨,一副天真無邪樣。「能做什麼,不就湊湊熱鬧,撈個才女之名做做,為咱們日後的織錦打響名號。」
文才絕頂的才女所繡的繡品,肯定有一堆文人雅士趨之若鶩,即便一擲千金也要搶破頭,在現代這叫名人效應,也是品牌價值的宣傳手法,借著知名人士來造勢,吸弓客潮。
「不是以牙還牙的報復?」他一臉興味的挑眉。
敵人看重什麼,就奪走她什麼,使其失去依恃,這才是最完美的「回禮」,只是手段上過於溫和,沒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痛快,割肉不痛。
「我不是那種人。」以德報怨做不到,但她也不會完全被動,適度的攻擊是一種防備,總要讓人知曉世間的柿子不全是軟的。
「我是。」他目光一閃,凌厲鋒銳。
柯麗卿在蘭家四處煽風點火,挑撥是非,仗著她表小姐的身分為所欲為,苛待下人,是時候給她一個深刻教訓了,讓她知道蘭家沒有傻子,她也不是發光的金子。
蘭泊寧的有仇必報一向為人所懼,一旦他興起了這念頭,周遭十裡內都得盡快閃避,省得遭波及。
「你還落下了一個人。」她垂下剪剪水瞳。
「誰?」
「顧、雲、郎。」她一字一字的吐出「蒲恩靜」生前所愛、死時最恨的男人,他的薄幸奪走了一名相信真心的少女希望。
一聽到「顧雲郎」三個字,原本嘴角揚笑的蘭泊寧神情一肅。「你認為他的出現是有心人的安排?」
他很聰明,一猜即中。「難道他不怕蘭家的活閻王?已經訂親的男人來尋已嫁的少婦,他的真心有多少,他的岳家真能無動於衷?他毫無顧忌地往蒲家門口一站,敗壞的又是誰的名聲?」
若是有心懺悔必會先顧念對方的感受,以負荊請罪的姿態上門請求寬恕,而非一開口便毀人名節,在隨時有人經過的石板路上大聲說出兩人的過往,故作痴心狀。
他這惺惺作態的模樣實則是要將她往死裡逼,要嘛自請下堂,否則就得一死以證清白好挽回名聲,讓夫家看在她已死的分上賞她一口薄棺。
「柯麗卿收買了他?」他皺眉。
蒲恩靜另有想法,遂搖搖頭。「也許是她讓人刻意煽動的,不過嫁給你之後我家的債務還清了,房子也翻新,你藉由我的名頭給我娘置了幾十畝地,不時送禮、送銀子,我是瓖了金的鳳凰,攀上你這高枝,你想有誰看了不眼紅?」
錢財向來扎人眼,笑人無,厭人有。別人有自己沒有,會不想去搶過來,據為己有嗎?掠奪是人的本性,改變不了。
「你是說他看中你娘家從窮戶翻富,看來似乎小有積蓄,他決定吃回頭草,人財他兩者都想得?」那個不長眼的雜碎,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妻子頭上,連娘家那一畝三分地的財產也不放過,欺凌弱女。
「你忘了提,還有順便從你身上樞幾兩肉下來,反正不拿白不拿,若真把我騙到手,我還能不從夫家拿些值錢的家私貼補他?畢竟我是二手的,納我是他吃虧了。」不管怎樣,他不可能給她正式名分,只打算讓她人財兩失。
「你不會。」他相信她。
「我不會什麼?」蒲恩靜再次撥開他往雪白雙峰一覆的手。
「你不會跟他走。」之前他是豬油蒙了心才看不清,在聽見她談笑間的嘲諷,心中那點芥蒂已被她那句「我們夫妻感情好得像蜜裡調油」給化去了。
他釋懷了,也能正視妻子對他的重要性,他知道終此一生,她將會是他心尖上的人兒,無人可取代。
「你就這麼肯定?女人可是善變的。」不可否認,原主是為了顧雲郎自殺的,蘭泊寧會誤會她是情理所在,她想怪也無從怪起。
「娘子,為夫餓了。」餓慘了。
一瞧他像個可憐兮兮的孩子般,蒲恩靜笑了。「你和青青越來越像,一見我就討東西吃。」
「我的餓指的是這個。」他輕拉她的手往挺立的下身一探。
縱然是來自開放的現代,蒲恩靜也忍不住臉一紅,面頰發燙地想抽回手。「你……你忍著,不許沖動,這兒是我娘家……娘和青青會聽見動靜……」
「忍不住了,我整個身體都熱起來了。」他一把抱起妻子,在她開口前俯身吻住思念已久的朱丹香唇。
土霸王蘭泊寧不管不顧的白日宣yin,即使某個可惡的小人精隨時有可能闖進來壞他好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他還是迫不及待地非要補上未完成的洞房花獨夜。
誠如魚思淵所言,他是個草莽,白話一點是長得人模人樣的流氓,要他守規矩,那等同叫豬八戒娶觀音,不、可、能。
在嘗到偷偷摸摸,時時刻刻要提高警戒的夫妻情趣後,整天笑開了花的蘭泊寧干脆陪妻子在娘家住下,蘭家繡坊暫由寶刀未老的蘭夫人代管幾日,他偷得浮生半日閒地纏著妻子,與她培養夫妻感情。
蒲恩靜在娘家只做兩件事,一是喂飽餓了很久的夫婿,她幾乎是每日都腰酸腿軟的下不了床,二是待在廚房,她做的不是飯菜,而是利用有限食材制成各類糕點,誰叫家裡有兩只嗜食甜食的螞蟻。
不過在女婿親自的侍奉湯藥後,董氏的病還真不敢不好,一個大男人笑得像要殺人似的喂藥,再重的病也嚇跑了,他是袪百病又避邪的居家良方,就這樣,董氏的病情很快就痊愈了。
蘭家畢竟是經營上百家繡坊的大戶,董氏的病一好就催促小倆口趕緊回去,鋪子沒人看顧著不行,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這一日,夫妻倆又在商議著經商之道。
「一條線作業?!」真……稀奇的名詞。
有經商長才的蘭泊寧被妻子突如其來的提議給說懵了,聰明如他竟無法接上妻子跳脫的思路。
「嗯,又稱一條龍,從頭到尾一手包辦,不假手他人。」有錢為何不自己賺,要讓人從中轉一手賺取差價。
「說清楚。」他眼露精光,興致高昂。
「說穿了沒有什麼訣竅,只是沒想到而已,既然我們已經開始收棉花紡紗制布,為何不買下幾座山頭種桑養蠶,植棉花收棉,再建幾個廠子織布,同一條流水線將布染成我們要的顏色,曬干了待用……」
「什麼是流水線?」她說得真玄奇。
「流水線指的是分工合作,上游將棉花、蠶絲等布料原料卷成中間有一根圓木的團線,留下線頭在外,然後不用再卷線,纏線便能交給織工織成布,織工織完布後又傳給另一組染布的工人,就像流動的水一樣,一個接一個……」
這是現代作業法,從收取原料到加工都是同一個東家,自然不會有哄抬價格、買不到原物料或是遭人壟斷的問題,自家監控的產物自是品質一致,沒有良莠不齊的疑慮,更省卻成本和人力支出,能夠有效的管理內部。
蘭家的技法不會外傳,只能在廠房內完成,每個人只負責手邊的工作,熟能生巧,下平針的繡娘只做簡單的鋪線,下個階段轉手換到對盤針、套針、擻和針拿手的繡娘負責,繁復的針法再由老師傅接手,最後畫龍點睛的便是最忠於蘭家的可靠繡娘潤飾,達到完美的境界。
一個人做一件事,做久了當然眼快手巧,在工藝上自是快且精,每個人都有較不擅長的地方,那就由別人補強,你會我不會,我會你不會,技藝互補,使織錦的華美更上一層樓。
在商論商,蘭家繡坊不是技能培訓班,不需要培育出一堆繡技驚才絕艷的刺繡大家,只要能繡出蘭家所要的織錦即可。
名聲是被抬起來的,除非真有超凡絕技,否則只需學會蒲恩靜所傳授的各式繡技,足以完成繡坊所需的工作即可。
「……布有了,繡坊是自己的,只要觸類旁通,相關的生意咱們也能做,好比在我們的布旁邊再擺上已裁制成品的衣服,讓上門的顧客直接看到成品,提高他們購買的欲望。」
沒裁成衣的布料誰也不曉得縫制成衣服後出不出色,好不好看,若有成品可以對照,買布的人馬上可以看見實品,就不用擔心做出來的衣裳沒有想象中好看,白費了銀子。
不是人人都買得起綾羅綢緞,也要為一般百姓設想,能有現成的衣服可參考,誰還會煩惱買錯了布。
「你這些個想法是打哪來的,簡直是……前所未聞……」新奇得叫人驚嘆,他從未想過布也能這樣賣。
不像他那般雀躍,蒲恩靜心靜如水地淺笑回復。「女孩子家的心思向來較細,想得也多,你也知道自從我爹去世後,我家就過得不太好,可說是家徒四壁的窮鬼。
「那時我就想,若自己養蠶就可以省下買繡線的銀子,讓娘多繡幾件繡品賣錢,改善我們的生活,還有,有的布染得好丑,假如我自己會染就好了,要是可以不用一針一針縫就有新衣服穿,我一定樂得撲倒在床上大叫……」
這些是原主的心聲,她多渴望脫貧,回到受人尊敬、不愁吃不愁穿的曰子。原主不想當整天拿針線刺繡的繡娘,因此她想嫁給顧雲郎,因為他跟她爹一樣是拿筆桿的讀書人,她不用再日日熬紅了眼,只為三餐溫飽。
「娘子,我也樂於被你撲倒,來吧!為夫不反抗。」蘭泊寧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等著妻子蹂躪。
聞言,她噗哧一笑。「少逗了,正事要緊。」
「夫妻間的魚水之歡也是要緊事,攸關我們的下輩子。」他笑著在她臉上偷香,不安分的手也順勢由腰際往上滑動。
「你不想知道新式蘭錦的制法?」他和她爸爸一樣對織錦十分熱衷,他們有著相同的狂熱。
半倚向妻子的蘭泊寧忽地坐正,眼中精光銳閃。「你找出比原來蘭錦更明黯生動的技法了」
「嗯!我融合了各家的繡技再依你告訴我的蘭錦密織法,先加入了湘繡的豪放細致,再用蜀繡的暈針、斜滾針、族流針去補足色彩的鮮艷華麗感,最後加上蘇繡的秀麗、雅潔、靈活針法,讓織錦更為傳神……」
一說到刺繡,她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也不覺得累。
「我知道你畫了一手好畫,可是單憑你一人又畫又繡,還要指導繡娘技巧,若是再添上成衣一項,你體力吃得消嗎?」他寧可少賺一點錢也不願意累倒心愛的妻子。
蒲恩靜神秘一笑。「所以我找了一個幫手。」
「幫手?」
「你不曉得蘭家出了個丹青高手,假以時日他定會成為一代名師。」她總記得大姊在她最沮喪的時候說過一句話,當上帝關上一扇門時,祂會為你另啟一扇窗,而窗外有藍天。
為了這句話,她再苦也不放棄復健,從喪志的絕望中再爬起來,比起有知覺卻動不了的人而言,她太幸福了。
「你說的是誰,我們蘭家全是和布料打交道的商人,哪有人會畫……」驀地,一道閃電劈開了神智。「等等,你指的是一拿起畫筆就不肯放開的瑞杰?」
不錯,反應很快。她投以贊許的眼神。「我發現他有這方面的才華,擅長繪花卉和鳥獸,我打算引導他畫些童趣的畫兒,他把青蛙伸舌捕蚊的神采畫得栩栩如生,十分傳神。」
「我的舌頭也能捕蚊,娘子要不要試試,上回不夠盡興,不如再……」他俯身在她耳畔調笑。
「去做事吧你,趕緊讓宮中的織錦貢品變成真正的蘭錦,好把蘇家的小人一腳踩下去……」夫妻同心,沒有過不去的坎。
老人家常說夫妻會越長越像,這句話的可信度如何無人能確知,可是一慢、一狠的個性倒是融合,對於對不起他們或和他們有仇的人,絕對有志一同的予以殘酷還擊。
先是以才女自居的柯麗卿被蘭家「請」出去了,蘭家對外言明她在外的一切言行舉止與蘭家無關,她用蘭家的名義所訂購的珠寶首飾、胭脂水粉是她個人所為,蘭家概不負責,也不支付任何一筆款項。
再者,柯麗卿常去的那幾個詩會傳出她的詩作抄襲,並非本人所做。
反倒是近來有位名為「蒲葉」的新一代才女,用「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一闋詞令江蘇文人驚艷不已。
沒多久,柯麗卿又被人傳出與男人在明月山的清心湖私會,柯家人震怒,帶了一干子弟去堵人,果然見到湖畔有一男一女在拉拉扯扯,見狀的柯家人直接抄棍棒上前,將勾引柯家姑娘的男人打個半死,最後,為掩飾此事,柯麗卿被迫匆匆下嫁年過半百的軍戶。
而那個被打斷右手、終身無法再握筆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收到紙條至湖邊赴約的顧雲郎,他的手斷了,仕途也毀了,連生育能力也……總之一生盡毀。
兩人的深夜相見是蘭泊寧一手安排的,他同時約了這兩個人,他們蛇鼠一窩想謀害蘭氏夫妻,因此不疑有他的會合後欲共商大計,殊不知此時柯家人也到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不貪就不會上當,可惜他們急於得到一切而被朦蔽了雙眼,有這樣的下場是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不過最心急的應該是如今再無退路的蘇暉明。
自從蘭家推行一條龍服務,從繡坊到織染乃至於成衣一應全,還有別出心裁,一件比一件新穎出色的衣服,這服務在江蘇一帶大受歡迎,供不應求。
棉花、蠶絲等原料產自自家,紡織工人一日能紡好幾匹布,十匹一捆,累積到一百捆左右再送往挑染廠染色,上漿、去污、繡彩後整批布再送到繡坊,一半制衣一半販售。
這絕對不是蘇家繡坊及得上的,蘇家繡坊很快的生意明顯下滑,庫房裡的各式布料都堆到房梁了,就是賣不出去。
急得上火的蘇暉明僅能靠送往宮中的蘇錦勉強維持營生,他急匆匆地趕往知府府衙與溫道江互通有無,千萬不能讓宮中采買見到蘭家新制的繡錦,否則真的無力回天了。
「瞧你急出滿頭大汗,整張臉油綠綠地像快要斷氣,你就喘口氣、喝杯茶吧!天還沒塌,壓不死你。」就這點耐性,難怪蘇錦始終不如蘭錦。
「大人,你別笑話小的了,小的這是急的呀!」蘇暉明大口喘了□氣,氣短又急促,拳頭猛地一握往胸口槌幾下。「喘不上氣來呀,大人。」
「得了,得了,就這點小事,這天由本知府替你頂著,你哪裡不是橫著走?把氣吸足,胸給頂出去,再急也要擺起架子。」火燒眉毛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沒擔當的人,毛毛躁躁。
溫道江氣定神閒的坐在大椅上哈哈笑,看得蘇暉明心中暗火直燒,只差沒嚎幾聲。
「大人,蘭家繡坊新推出的成衣你知道吧?聽說還找了俊秀小廝、清妍丫頭穿給人看,人潮都往蘭家繡坊去買布了,我蘇家繡坊頂不住呀!」他這些日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先前的風光又給搶回去了,如今都要賠本了。
「頂不住也要頂住,別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現在說喪氣話還早了些。不過,本知府家中那頭母老虎倒是也去瞧過了,回來後贊不絕口,直說蘭家繡坊的東家是做生意的好手,她一口氣買了十件成衣,還說下回要再去晃晃。」
「大人,你沒瞧見小的兩眼淚汪汪,就快哭了嗎?你就別再往小的心口插刀,小的就盼你給條活路了。」經商是不行了,再不往官道上走,他真要走上絕路了,明年便是他的祭辰。
不咸不淡地一笑後,溫道江轉起套在拇指上的扳指。「只要你踩穩了宮中貢品這條路,本知府保證你倒不了。」
「那位」缺錢缺得緊,好好的財路怎會平白讓它斷了。
「可是小的聽說蘭泊寧那小妻子精通繡技,小倆口在蘭錦上又做了某些變動,小的擔心宮裡的貴人瞧見,那小的這一年的努力都白費了。」蘇暉明邊說邊往溫道江靠近,一迭銀票暗暗往他袖口塞。
有錢好辦事,溫道江那張笑臉此刻說有多親切就有多親切,他又比出「五」。
「有『那位』頂著出不了紕漏,何況還有本知府這一關呢!本知府不點頭不蓋印,誰能讓蘭錦進貢到宮中。」
蘇暉明一聽,松了口氣,「幸好,幸好,有大人解救小的於水火之中,這是小的心意,孝敬『那位』的。」
他身後的老管家抱著木盒子,約有五尺長、九寸高,盒子微掀開一角,裡面閃出些黃澄澄的亮光。
滿滿的,都是金子。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45 AM
【第十一章】
「什麼,大人又不在府上,今兒個去巡河道?!」
不是前兒個才巡過,怎麼又去了?
江蘇城外那條大河差不多進入枯水期,兩旁河道已見大量囤積的黃沙與淤泥,朝廷下令入冬前開挖‘趕在河面結凍前清出泥沙,好讓明年開春後的船只能通行順利。
不過清除河底淤積物通常在九月、十月左右,現在才八月初,未過中秋,知府大人幾時這般勤政愛民了。
商人的臉皮就是要厚,來過幾回仍與知府大人錯過的蘭泊寧決定跟他耗上了,不見到人不罷休。
只見他自備一張足以讓兩人對坐的油布往地上一鋪,兩端各安了一只塞了厚厚棉花的花開富貴繡樣坐墊,中間擺上兩頭翹的紅木小幾、一壺茶、兩只茶盞,一只插著晚荷的綠地粉彩花卉瓶。
不能或缺的是配茶的茶點,義式青花苔、藍莓果饌、火腿卷、照喜燒,全是他妻子的拿手小點,若非擺多了叫人難堪,他還想添六種,湊個圓圓滿滿,十全十美。
嗯,真好吃,酸酸甜甜的藍莓含在口裡就化了,有淡淡的蜂蜜香味,還有顆顆分明的果粒感覺,抿一口,口中香氣泛散,滿嘴是果饌的香甜,讓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來……
「怎麼樣,師爺,他還在嗎?」天都快暗了,再不回家用膳,他家夫人就要拿菜刀殺過來了。
「大人,一直躲他也不是辦法,不妨給他個甜頭,先安撫住了再說,至於成不成在於大人你呀!」出著餿主意的師爺年近五十,發半白,灰須及胸。
「是呀,本府是官,成不成是本府一句話,他一個無權無勢的布衣百姓,本府還懼了這活閻王不成。」氣一足,溫道江撫著八字胡,一甩那天青色繡翎雀的五品官袍,大步邁出。
「是是是,大人威武。」師爺兩手一搓,彎腰拍著馬屁。
被一陣吹捧後,從府衙內室走出的溫道江忽地眼一眯,鼻翼張了張,隨著撲鼻而來的香味望去,那烤得焦黃卷著肉片的餅讓他感覺到一陣饑餓,腹中饑腸轆轆。
蘭泊寧這廝未免也太愜意了,他還真把府衙公堂當他蘭家大宅了嗎?席地一坐就泡起茶,還自備糕點。
「喲!許久不見了,是什麼風把蘭大少爺吹到這審問犯人的公堂,你有何冤屈盡管說來,本府替你辦了。」他順手要拿起一塊火腿卷,誰知慢了一步,被兩只骨節分明的手指夾走,他落了個空。
「大人不是去巡河了?」沒經過正堂也能入府,果然是身懷絕技的絕世高手。
眸光一冷的蘭泊寧看了一眼溫道江所著的短靴,靴底不沾泥,靴面上干干淨淨,是雙新靴。
「巡河?本府幾時去巡河……」師爺咳了一聲,以眼神暗示,他立刻改口。
「喔!剛回來,得趁著枯水期前多看看,免得泥沙淤積,到時春天一來,船只難行……」
怪了,他是民,自己是官,怎麼那雙黑不見底的虎目一瞟過來,心底就一陣冷颼颼的,如坐針氈了。
「大人貴事多,忙一點是理所當然,草民不懂事常來叨擾,望大人海涵。」他先禮後兵。
聽出他話裡的暗諷,溫道江心裡不痛快。「事再多也沒你忙著數銀子的忙,聽說你又開了幾十間鋪子,賺錢如流水,沒停手的時候,幾時也讓本府跟你學學點石成金的本事?」
「草民安分守己的繳稅了。」蘭泊寧不走行賄貪官的路子,要是個認真為百姓做事的地方官,他還多少會送點茶水錢。
聞言,溫道江額際青筋一抽。「好、好、好,繳納好,你是江蘇商人的楷模,人人都該向你看齊。」
老狐狸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馬虎眼,絕口不問明來意。
可是他不問,專程而來的蘭泊寧難道不會說嗎?在吃完最後一口藍莓果饌,再掃光溫道江虎視眈眈的火腿卷後,他雅逸秀美的端起茶盞……牛飲。
好破壞美感的動作,除了蘭泊寧狀若無事外,在場瞧見他豪邁飲茶姿勢的人,皆不約而同的感到臉皮一陣抽搐。
「是呀!大人,草民規規矩矩地照朝廷的稅律納稅,可是為什麼草民有事要求見時總是見不到大人你,真叫草民好生納悶。」一次、兩次他還能說是巧合,但次數一多難免啟人疑竇,他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豈會看不出內有玄機。
溫道江被他看似無殺傷力的軟刀子砍得笑不出來,兩眼陰沉。「本府做的是大事,還用得著事事向你這市井草民交代嗎?你也別太放肆了,在本府眼中,活閻王什麼也不是。」
蘭泊寧知道他得罪了溫道江,笑了笑起身,一撩天藍長袍。「草民失禮了,在此向大人賠罪。」
「罷了,本府也不是氣量狹小的人,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打道回府了,本府還有事要處理……」嗟!不難應付嘛!活閻王是浪得虛名,三、兩句就能打發了。
「知府大人請留步,草民有話要說。」斗智,也要斗耐性,誰先不耐煩誰就輸了。
忙著想離開的溫道江後腳踩了前腳跟,差點踉蹌一絆。「你又有什麼事,沒看見本府很忙嗎?你也早點回去,別讓小娘子等著你。」
「草民的妻子向來知禮識大體,秀外慧中,不會因草民的晚歸而有所怨言。是預備明年開春進貢的織錦,草民想請知府大人先看看是否能入貴人們的眼。」他一揚手,用素潔綢布包折四方的物品讓人捧著送上。
「今兒個太晚了,本府累了,明兒個再說。」溫道江有意搪塞,讓蘭家繡坊的繡錦出不了世。
「黃忠,打開。」蘭泊寧不管不顧的下令,沒人見了蘭家錦布能不心動。
「是的,大少爺。」眉清目秀的小廝年約十五、六歲,他手腳伶俐地掀開白綢,露出一角絢爛。
一瞬間,光彩四溢,七彩光華如星光般綻放,似金似銀,又似流動的寶石,閃耀著灼灼光芒,炫閃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這……這是……」天哪!太美了,這真是錦布嗎?他明明看到的是一幅畫,似有水花隱隱濺起。
「流光錦。」蘭泊寧驕傲的說出。
「流光錦……」的確錦如其名,比蘇暉明呈上的那些蘇錦還要美上許多,繡畫、繡畫,他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大人意下如何?」他能忍住不受誘惑嗎?
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咳、咳,美得邪氣呀!讓人看得忘神。「本府眼力不濟,沒能好好看個仔細,你留下錦布讓本府端詳一番,白日的光線足才能看出錦布細致的圖樣……」
蘭泊寧一招手,小廝黃忠以白綢蓋住流光錦,公堂上頓時異采立消。
「拙荊花了三個多月功夫才繡出一匹半的流光錦,草民帶了未完成的半匹請大人品鑒,大人看完後草民還要拿回家裡讓妻子繡完剩下的半匹呢。」這半匹錦布決計不能留下。
他不會重蹈覆轍,毫無防心地任人取走蘭家繡錦,即使是知府大人亦然,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在吊本府胃口?」他口氣變得強硬。
蘭泊寧看似恭敬,實則倨傲地拱手作揖。「草民不敢,只是草民擔心有宵小之輩闖入府衙盜竊,草民是心有余悸呀!前些日子的蘭錦技法居然被賊兒偷了,草民怕賊兒又盯上這流光錦。」
「胡說,有本府在,府衙豈有小賊膽敢肆虐,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溫道江故作氣惱地要捉捕竊賊,其實沒人比他更清楚,正是他當日將那蘭錦當成蘇錦送進宮,交給「那位」過目的。
「大人神勇,草民佩服。草民想問大人一句,流光錦可否勝過蘇家的蘇錦?」
蘭泊寧等他一句話。
「這……」溫道江很想昧著良心說流光錦不如蘇錦,可是一想到適才手掌滑過布錦的觸覺,錦繡如畫的錦面光滑柔軟,完全感覺不到半根絲線,拉起錦布的一角,那靜謐的湖泊仿佛一下子動了起來,錦布頓然成畫布,繪出一幅山光水色。
不,不能讓蘭家出頭,他得壓住蘭家一飛沖天的氣勢,「那位」屬意的是願把財帛拿出來分享的蘇家,而蘭家是蘇家生意上的死對頭,為了日後的前途似錦,蘭家錦萬萬不可進宮。
想到那白花花的銀兩,溫道江撫撫八字胡,意味深長的笑了。
「唉,可惜這繡功還是差了些,你讓蘭少夫人別太費心了,本府當真瞧不上呀!」他一定要想辦法私下弄到那余下的流光錦,實在美得叫人愛不釋手。
「大人你……」蘭泊寧的臭脾氣又犯了,也不管對方是不是一句話就能要他命的地方父母官。
可正當他打算和溫道江理論一番時,眼角不經意地掃過一隅,竟意外地看到一尊青玉麒麟。
十年前,青玉麒麟乃蘭家之物,那時蘇家和蘭家的對立並未浮到台面上,一日,蘇暉明的父親到蘭家作客,一見到擺放在書房裡的青玉麒麟便喜歡上了,多次開口索要。
蘭父也對青玉麒麟多有喜愛,可見蘇父頻頻上門請求割愛,他再三考慮才決定轉送蘇父,君子有成人之美。
換言之,這尊兩尺高的青玉麒麟應該在蘇家,被視如珍寶的收藏著,怎會到了溫道江手中?
蘭泊寧目光一沉的有了了悟,他想起好友曾提起的事,如果他猜得沒錯的話,溫道江早就和蘇家勾結上了。
也就是說,即使他再費勁地為蘭家繡錦尋出路,可溫道江這一頭是絕對行不通的,狼與狽同處一窩久矣!
思及此,原本有滿腹欲說服溫道江的話就這麼吞回腹內,說了些不著邊的恭維話虛應後,便命下人將東西收起,轉身離去。
在溫道江兩眼欲穿的渴望下,蘭泊寧硬將半匹流光錦帶走。妻子的辛勞不能平白便宜貪得無厭的知府,他寧可將流光錦鎖在庫房裡永不見天日,一代代傳到子子孫孫手中,也絕不如那貪官所願。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是想方設法的另闢蹊徑的好,讓奸佞擋道,他怎麼也不甘心。
「把繡錦送進宮裡?」
為成事,蘭泊寧找上好友魚思淵,他朝中有親戚,正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
「此錦我與妻子取名為流光錦,錦面似流光,幾乎感覺不到絲縷磨手,可是將其拉開豎直,那流光溢彩的碎玉光澤便從整塊錦布泛開,宛如光透錦布,每一根繡線都像在舞動著……」
魚思淵略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我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嗎?明知道我正埋頭苦讀準備應考,你再遲兩日來找,我已經上京了,你是屬耗子呀,見洞就鑽!」
「若是能輕易解決的事我也不會找上你,遇到當官的我也沒轍,只好找人先把堵住的路疏通了再說。」繞遠路若能行得通,他不介意多走幾步路。
「知府大人找你麻煩?」江蘇一帶以溫道江的官最大,他想和誰過不去,那人就別想好過。
蘭泊寧勾唇冷笑。「他的確和蘇家搭上線了,之前我埋在蘇家的棋子被發現收買了,因此一直沒有傳回此事,蘇暉明那賊胚子可孝敬了他不少好東西。」為了能讓蘭家從此出不了頭,他不惜拿出一半家產也要攀權附貴。
「所以我只好找你搭把手,看能不能繞過溫道江直接上達天聽。」官商勾結不是無法可治,五品官的上頭是四品官,四品官上去還有三品、二品官。
「你……」他神情閃爍的欲言又止,遲疑了好一會,才流露一絲苦笑。「不瞞你說,你有難我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可這事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你也別再四處找門路了。」
「理由。」這話聽得蘭泊寧一臉冷峻。
連嘆了三口氣的魚思淵這才把聲音壓低地道︰「事關重大,牽扯甚深,年前我二叔就千交代萬交代的囑咐我不宜和溫道江走得太近,他是……那邊的人。」
那邊……「五皇子?!」他震驚。
「噓,小聲點,小心隔牆有耳,你不要命也別拖累我,我要當爹了,得活久一點才能看見兒子長大成人。」他一個小妾身懷六甲了。
一聽和朝中爭位有關,向來意氣風發的蘭泊寧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垂頭。
「怎麼會是……他手也伸得太長了。」
民不與官鬥,因為明擺著鬥不過。可若是關係到皇家子孫,那事情就變得更加復雜,一個處理不當則禍及全家,皇家人做事不問是非對錯,他們就是無法無天的主兒。
「沒辦法,皇上遲遲不立儲又偏愛八皇子,他這是急呀!想多弄點銀兩好壯大自己,日後才有一搏的本錢,聽說……」他話到一半又止住,面露不安。
「聽說什麼?」皇家無家事,家事即國事。
魚思淵左右瞧了瞧,確定無人,才神色郁挹地緩道︰「聽說為了攢夠銀子好做大事,他讓底下人悄悄賣官。」
「賣……他居然敢……」蘭泊寧不禁咋舌。
「你想溫道江之前還是個小小的芝麻官,干了幾年也不見升遷,可是短短數年間,他沒有卓越政績卻一路節節高升,這其中沒點什麼你相信嗎?」他隱晦的暗示溫道江的官位是買來的,人的手上有銀子,沒什麼事辦不到。
「上面沒人管嗎?」賣官不是小事,肯定有人察覺,只是敢不敢下手去查,又能查得多深。
魚思淵一聳肩,繼續喝茶。「誰曉得,總之這事我是插不了手了,熱衷權力的五皇子汲汲營營於上位,和皇家扯上邊的事你還是離遠點,不是我在危言聳聽,若弄不好抄家滅族都有可能。」
「……難道我蘭家繡錦只能就此沉寂?」蘭泊寧心中苦澀,郁郁難歡,祖輩傳下來的基業就要毀於他手中。
蘭家發跡於蘭錦,那是蘭家的精神象征,也是祖先們一輩子的心血,身為後代子孫的他不僅不能發揚光大,還令光宗耀祖的蘭錦蒙塵,他真是不孝。
「也不是全無希望,若你也學蘇暉明那般大手筆地送銀子,說不定知府大人會少些刁難,多少開條小路容你通行,蘭錦的華美有目共睹,不可能明珠不發光。」
看他一臉像讓人砍斷了手腳似的,心生不忍的魚思淵出聲開導,希望好友能因此好過些。
而與此同時的皇宮,也有人在討論五皇子賣官一事。
「此事當真?」
「確有其事,經屬下查探,牽扯入內的官員不下上百名,其中不乏四品武將、五品文官。」
「再查,一定要掌握到確切證據,不能容他再張狂下去。」
「是,屬下遵命。」
一道暗影隱去,一只潔白如玉的縴手端了只青花牡丹塘草湯盅,放在那黑漆紫檀木的暗金四方書桌上。
「歇一會,別想太多了,人要是腦子用多了會犯傻的。」一名宮女打扮的女子明艷動人,一雙水盈盈大眼仿佛會說話似的。
「哼!人生能傻幾回就好了,可惜我想當個傻子也要看別人允不允,我已經一退再退的退讓了,他還非要將刀口對著我……」叔可忍,嬸不可忍……他忽地發噱,這句歪話是身邊女子無意間脫口而出說過的,他記性好,一下子就記住了。
見他還能笑出來,女子放心地為他揉揉抽疼的額側,話鋒一轉,「不知家裡過得好不好,娘的身子不好,小妹又還小,二妹也到了說親的年紀,真擔心她們日子過不下去。」
「那就送點銀子回去吧,當是安家費,省得你老是掛心。」身為長女,難免多有掛念。
「可是沒有銀子。」她故意叫窮。
聽出女子話裡的意思,男子佯裝一瞪,狠狠將扇子甩出去。「沒有銀子、沒有銀子,就會挖錢的錢鼠敢說你沒有銀子你……你這個敗家的,爺銀庫的銀子任你搬,能搬多少都是你的,爺讓人給你送回江蘇的親人……真當爺是吃喝玩樂的紈褲……」
他叨念個沒完,惹得女子嘴角輕揚。
「……凡事自有定數,流光錦進不了宮也是它運勢未到,你想急也急不來,不如把心放寬些,讓自己放松放松,瞧你這肩頸繃得多緊,在上頭剁肉也傷不了筋骨……」
如全身氣力被抽盡的蘭泊寧兩眼微閉的趴臥在妻子大腿上,由著她一下子輕一下子重的揉按,繃緊的臉皮好像針扎不透的牛皮,沉郁的沒有絲毫表情。
打從自好友處得知溫道江的背後是五皇子後,他對進貢流光錦的事就不太提得起勁,整天渾渾噩噩的,像失去方向般茫然。
蘭家繡坊真的沒有出路了嗎?
這幾天他不停的自問,始終找不到答案。
除非上位者不是五皇子,否則蘭家繡坊只能處於被打壓的地位,小人得志的蘇暉明不可能放過蘭家繡坊,在一山不容二虎的情況下,蘭家百年基業岌岌可危。
聽聞妻子的打趣,蘭泊寧想笑也笑不出來,只覺得心口沉重。「我也想以平常心看待,可是一想到流光錦是合你、我之力費心制作出來的絕品繡錦,我這口氣就堵著,上不去,也下不來,悶在這胸口難受。」
錦布有分上品、中品、下品,絕品則超越所有品次,是超脫凡俗的逸品。
蒲恩靜笑著用佛偈開解。「得失,得失,有一得必有一失,有一失必有一得,人要舍得,有舍才有得。你的得失心太重才會放不下,別去看那些,一家子和和樂樂在一起不好嗎?」
「你不會不甘心嗎?想你花費了多少心血在上頭,到頭來卻是一場空。」他心疼的摸著妻子手上因長期使用頂針而磨出的繭子,自覺是個無能的丈夫。
「不甘心又如何,率眾拉紅布條到府衙前面抗議靜坐嗎?」她忍不住嘆息一笑。「以前刺繡是為了生計,不得不為,可何嘗不是因為喜歡?我在一針一線中尋到不少樂趣,你不也如此。」
緩緩張眼,看著笑得平靜的妻子,蘭泊寧感覺自己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擁有你,我此生不悔。」
「你敢後悔我也饒不了你,把我騙到手就想甩到一旁,我非把你一身的毛拔光了不可。」
聞言,他笑了,頓時心情開朗。「好凶的婆娘,竟敢對夫婿口出不敬,你不曉得夫是天字開頭嗎?」
意思是丈夫是妻子的天,得仰頭而望。
「娘子、娘子,拆開來念是娘的子,兒呀!要好好孝敬為娘的。」她搖頭又晃腦,煞有其事的說著。
繃著臉瞪眼,蘭泊寧好氣又好笑的輕輕一推妻子眉心,「給了你熊膽,連娘也敢調戲。」
「我這叫苦中作樂,人生在世有多少難過的坎,咱們不開開心心的活著,豈不是被挫折擊倒了?你甘心,我不甘心,我喜歡每一夜睡著了後還能睜眼看到的『今天』。」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這是在她為了復健而喪氣時,給自己打氣的話。
「今天……」他咀嚼著這兩個字。
「我們離明天太遠,明天會發生什麼事無可預料,唯有把握住今天,把想做的事、想說的話盡情放手去做、去說,今日過了還有今日,曰日是今日,你還有什麼好煩憂的。」人只能向前看,無法回頭,每跨一步便是對未來的期望。
「你這話把我繞暈頭了,好暈好暈呀,我得想想……」今天……想了一會,蘭泊寧沉郁的黑眸漸生清輝。
「想通了?」瞧他雙目有神,她輕問。如果能看開就不會徒生苦惱了。
「不通不通,頭痛,你再揉揉,我這兒也不舒服。」他指著腹部,再往下移幾寸。
蒲恩靜失笑地往他腦門一拍。「飽暖思淫欲。」
「夫妻敦倫乃人生大事,古有雲之,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我們要好好地水乳交融一番,才不負天地造人之美意。」蘭泊寧身子一翻,將妻子壓在身下,隨即落吻如雨下。
她笑著又閃又躲,漸漸有了輕喘聲。「你不在意流光錦進不了宮的事了嗎?還有心思幹這回事。」
解衣的手略微一僵,深幽黑眸一閃,冷笑。「及時行樂,明天的事明天再去煩惱,咱們醉在今日。」
聞言,她在心裡一喟。看來他還是沒看開,鬱結在心。
蒲恩靜很是無奈的苦笑,藕臂環上他肩頭予以安慰。「學人精,我是清醒的,不同你一起醉。」
蘭泊寧不聽,繼續手下的動作,一雙大掌不住地在嬌軀上遊移,企圖點燃妻子的欲火。
「夫妻是一體的……我醉你也得醉,當一對醉翁夫妻,把今天揮霍在抵死纏綿的歡愛中……」他順勢頂入。
蒲恩靜忍不住扭身嚶嚀了一聲,難受,可身體本能地想要更多。
她含蓄的迎合那像負傷野獸般地猛烈刺穿,一下又一下的撞擊,一次又一次地將怒海波濤推到最高處,嬌喘聲和粗吼聲交織,如蠶吐絲,一圈又一圈的裹住將死的身軀,只為吐出那最後一口春絲。
歷經了三次的歡愛,渾身是汗的蒲恩靜低喘無力,她癱軟的趴伏在夫婿身上,夫妻倆都沒力氣起身洗漱,粘膩的汗水令人不適,他們昏昏沉沉的欲睡還醒。
朦朧間,有什麼一閃而過,幾乎睡著的蒲恩靜倏地睜開眼,水眸清亮地恍若發光的寶石。
「我想到了……」
唔唔的悶聲發出,「還不夠,娘子,再等我一會,你別急,難得你想要……唔!你掐我?」
「你還沒盡興呀,老想著那回事!我是說我想到打通關節的另一條路,不用經過只看銀子的溫道江。」蒲恩靜一個縮身掙脫丈夫箝制,起身坐在床沿打理自己的儀容。
翻個身,蘭泊寧慵懶的斜睨妻子布滿吻痕的雪嫩嬌軀,嘴角滿足的上揚。「我舒坦了,不想再去想煩人的事,拿不到貢品名額就算了,咱們蘭家繡坊的織錦冠絕天下,不怕銷不出去,只愁不夠賣,這天底下有錢的富人不只皇宮裡的,咱們的眼界不能小得只看見眼前利益。」
一場淋灕暢快的歡愛把蘭泊寧桀驁不馴的經脈給疏通了,他反而比妻子看得開,想得遠。皇家貢品這塊大餅看著香,其實榮耀一時之下處處凶險,他們面對的是主宰小老百姓生死的官中貴人,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以前的他可能還會硬著耍橫一回,找幾個市井閒漢去鬧上一鬧,鬧出點動靜好驚動知府大人,不管這事到最後能不能成,起碼出了口惡氣,沒讓人給小瞧了。
可是有了讓人舒心的小妻子後,他在為人處事上會先為她設想,他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暖被窩裡躺一雙人,昔日活閻王的性子得收斂些,不可恣意妄為的為家裡招來禍事。
「你能看開我就放心了,凡事不用強求,福禍一向不離,說不得這次的福氣沒得到反倒是避開大禍,往好處想,咱們是撿到了。」人要樂觀點,事無三害。
「福兮禍所伏……」他暗忖。
蒲恩靜慢半拍的哎呀一聲,輕拍額頭,「被你一打岔差點忘了,我想到大姊從宮裡讓人送家書來了,還有一大筆安家費和好幾車主子的賞賜……你猜猜她在哪個主子那裡服侍?」
「不猜。」太費神了。
「是八皇子。」一名鄉下姑娘居然能混到皇子身邊當差,可見不笨,至少有幾分聰慧。
「八皇子?」蘭泊寧正準備喚人備水的動作停下。
「我昨兒個回娘家探望娘和青青,乍然瞧見擺了滿院子的奇珍逸品,著實嚇了一大跳,看來大姊在八皇子面前頗能說得上話,或許我們能在這一處突破呢!」流光錦入宮並非難事,只要有貴人相助。
神情一凝,他認真思索。「嗯!似乎可行。」
「為難的是我們怎麼把求援的信件送到我大姊手中,我怕有人會從中攔截。」
她從信中的用字遣詞可以看出沒見過面的大姊十分聰明靈慧,也頗得八皇子的寵愛和信任。
只是……書信上的字跡她越看越熟悉,好像是秀珍姊姊的字,可是……不可能吧!姊妹雙雙落水,同時穿越?
蒲恩靜暗笑自己想得太多了,天底下哪來那麼多的巧合,她的墜海不死只能算是燒侍,興許是蒲家自殺的二女兒有和她相仿的波長,靈魂相吸才能藉體再生,再世為人。
「也許我能找朋友幫忙……」不,不行,不能再把魚思淵拉下水,他也有他的困難。蘭泊寧將第一個浮現腦海中的人名刪除,點滴之恩,涌泉以報,他欠好友的人情多到還不清。
看他有些遲疑的神情,她倏地明白求人不易,畢竟涉及皇子們的內斗,越少人牽扯在內越好,蘭家的生意不好連累他人。「別氣餒,再想想就是,天無絕人之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沒事,我是江蘇城內的土霸子,還有誰敢給我臉色看嗎?」看到妻子關懷的神色,蘭泊寧心中溢滿柔情。
她取笑。「還敢自稱土霸子,我看是土匪,你的人和小叔的畫一樣,表裡不一……嗯?等等,畫?」靈光一閃,蒲恩靜臉頰嫣然地慢慢暈染出兩朵桃花。
「畫?」他聽得一頭霧水。
「你最近瞧過小叔畫的畫沒?他進步得令人稱奇,比起我的畫技不知高出多少,媲美一代畫師。」為人寡言卻畫風明快,處處充滿繁花盛開的生意,謙和中帶了點奔放率性。
「你把瑞杰捧得太高了,不過幾筆工筆畫而已,日後用在蘭家繡坊的布料圖樣上,也可省下雇用畫工的銀子。」是該讓瑞杰進入繡坊學習了,兩兄弟同心協力共創佳績。
「是你低估了自家小弟的天分,竟把擁有畫魂的天才當庸俗不堪的畫工,你呀!果然只適合當四處鑽營的生意人,賞花吟月的風雅事還是留給別人吧。」他修長有力的手只適合用來撥算盤,計算錦布一匹銀幾許,裁衣上身幾兩金。
「好呀,敢打趣你夫君,我看你真慣出猴性了,見竿子就往上爬……」
他一把抱住妻子就吻上,又是滿室旖旎。
當緗素和綺羅雙頰緋紅的抬了一桶又一桶的熱水出浴堂時,又被丈夫欺凌了一回的蒲恩靜芙頰紅艷艷,笑又羞怯地瞋看吃得很飽的男人,而神清氣爽的蘭泊寧則好不得意地笑眯了眼。
一家之主不急,急的反而是一向步調緩慢的小繡娘,因為宮裡等著回信的公公一早就要啟程回京,他們必須趕在天亮前將暗藏深意的畫作送到公公手裡,面呈八皇子,這是他們昨晚想到的妙計。
「大哥、大嫂,我要多睡才會長高。」突然被敲門聲吵醒,睡眠不足的蒲瑞杰有些起床氣,他握著小拳頭揉揉惺忪的眼,一點也沒請人入屋的意思。
不管他有氣無氣,在蘭家,蘭泊寧就是絕對的威權,他將門打開,手臂一伸便將放棄掙扎的白衣少年從床上拎起,並吩咐人上茶,準備文房四寶。
「大嫂,我不畫畫。」又不是上課時間,擺明欺負小孩。
「叫你畫就畫,唆什麼。」蘭泊寧將畫紙攤平,掄起拳頭,作勢在他鼻前一揮。
「畫什麼?」屈於yin威的蘭瑞杰有氣無力地問著。
是呀!畫什麼?蘭泊寧目露疑問的朝妻子望去。
「畫紙的右上方約二分之一處畫上慈悲垂目的白衣大士,右手楊柳枝,左手淨瓶,赤足踩在三朵交錯的祥雲上,一滴與觀音同等高度的淨水從瓶中倒出,記住,是一滴,而且是要滴不滴的與瓶口相連……」
「淨水……」蘭瑞杰下筆極快,嗖嗖地畫出一身白衣的觀音菩薩,眉心處還有一顆鮮明的痣。
「接下來在左邊的空白處畫上一大片枯死的棉花田,以及吊在無葉枯枝上奄奄一息的蠶蛹,棉花田和蠶蛹下方是雙手手心向上、在地上艱苦爬行的男人,全身骨瘦如柴,顴骨突出,眼窩內陷,只剩下一層皮包骨,他在瀕死前祈求那一滴甘露落下,風吹動蠶蛹,卻吹不走男人眼中的希冀……」
三朵交錯的祥雲指的是血脈相連的三姊妹,她們感情深厚,不分彼此地緊緊相偎,皇子化身的觀音大士救苦救難,庇護祂腳下的眾生,以其肉身救助萬千生靈。
棉花和蠶絲是做布的原料,也代表繡坊,快渴死的男人是蘭泊寧,他伸手向上只求那一滴活命的甘泉水。
整張畫紙上什麼顏色都有,唯獨少了一色——藍。
缺藍,缺蘭,取其諧音,也就是說普天之下的宮錦唯獨缺少「一錦繡上添,化作雲彩屋」的蘭家繡坊,畫風中有些許蒲恩靜惡趣味的影子在。
天還沒亮,蒲恩靜在丈夫的護送下,趁著適當的時機將畫交給公公,又塞了一些銀子,請人辦事是要打賞的,不然誰願意多事的跑一趟。
畫送出去以後,等了許久未見有消息傳來,本來就沒抱多少希望的夫妻倆自然不特別失望,久候未有消息的情況下他們決定放棄與蘇家爭皇家生意。
徹底放手後,兩夫妻開始從旁的地方下手,一方面招攬更多的人手將生意往鄰近小國做,一方面改善錦布的若干缺失,添上更華麗的繡畫,讓所有人都能穿上高貴而不貴的錦衣。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在放開宮中這塊大餅後,蘭家繡坊的營收節節攀高,有凌駕各大繡坊的趨勢,貨品齊全又物美價廉,買十件成衣還送七色繡線,上門的客人絡繹不絕,人手捧著衣服和布料,帶著滿意的笑臉離開。
不過,幾家歡樂幾家愁,蘇家的生意就經營慘淡,仗著有溫道江當靠山的蘇暉明越來越狂妄了,一見蘇家生意被蘭家搶走了一大半,心中記恨蘭泊寧,總想著若有機會,非狠狠踩上一腳不可。
作者:
κυιε
時間:
2016-11-17 10:46 AM
【第十二章】
九月九,重陽節。
登高望遠。
慈雲寺香火鼎盛,九九重陽又是賞菊的好時節,寺裡的菊花盛開,金黃一望無際,不少香客攜老扶幼,趁著天氣晴朗時上個香,順便賞玩金菊。
「你剛才跟菩薩說什麼?」蘭泊寧盯著妻子平坦的肚子,心想求個送子觀音不知來不來得及。
「跟菩薩說的話怎能告訴你,話一說出來就不靈驗了。」其實她在祈求菩薩保佑她娘、青青和遠在宮裡的大姊,不求富貴一生,但求平安健康,無災無難到百歲。
當然,她也為丈夫、婆婆、小叔求了受三日香火的護身符,人無病無痛最好,即便只是一種心理慰藉,保個安心也不錯。
他笑著在她耳邊低語。「我看你是求菩薩給你塞個娃兒在肚裡,來年有兒子可抱。」
「女兒不行嗎?當爹的若是太偏心,小心女兒不認你。」她不確定,但月信已遲來幾日。
她想再等看看吧,也許是搞錯了,前些日子過得太緊繃了,或許是因此而經期亂了。
蒲恩靜不想太早懷有身孕,她這具身子還是太小了,尚未長開,生孩子是走一趟鬼門關,她希望最早是十八歲,若能二十歲再生更好。
不過若是真有了也不排斥,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她會盡量把自個兒保養好,利用現代知識預做產前準備,也會把身體調理到最佳狀態,在生產時少受些痛苦和折磨。
只是有時她會懷念過去,冷氣、電視、冰箱,還有每日不怕辛苦為她按摩雙腿的姊姊,她們一起在街上吃冰淇淋的日子有多快樂,笑聲是最美味的調味料……如果姊姊能在身邊就好了……
「行,只要你肯生,生頭小豬我也認。」是男是女無所謂,都是他和妻子最疼愛的心頭肉。
「理論上,人不會生豬,在基因科學上……」她說了一半忽然噤口,神色微哂的看看左右,她有些太認真了。
「雞影刻學?」刻雞的影子要學?
蒲恩靜瞪了丈夫一眼,怪他害她說錯話了。「我是說,要生豬你去生,本夫人是人,與豬非同宗。」
「人當然不會生豬,我隨口說說……等一下,靜兒,我說豬是我祖宗,對蘭家的列祖列宗是不是很不孝。」他故意板起臉。
她噗哺一笑,嬌顏若花。「說生豬的人是你,不孝的也是你,我是蘭家溫良賢淑的好兒媳,娘說的。」
最後一句她添上的是婆婆所言,說得理直氣壯。
「夫妻要共同承擔福與禍,同生死,共患難,一生一世不離不棄。」望著妻子的柔美笑靨,蘭泊寧眼中深濃的愛意滿得快溢出,他握起她的潤白小手,滿心滿眼都是她。
「土蠻子,還不放開手了,大家都在瞧了。」怪難為情的,以前的時代在大馬路上摟摟抱抱稀松平常,到了這會兒卻很是害臊。
唉,當了古人,變成古人,臉皮也變薄了。
蒲恩靜依靠進夫君懷中,粉腮染紅的看來來往往的香客,因為是節日的緣故,上山的人比以往多了不少,平日以女子居多,今日因是重陽節,故而處處可見搖扇故作風流的士子,以及闔家出游的老老少少。
「不放,要握一輩子,等我們老得掉光了牙,發也沒了,還牽你的手。」他執拗地犯倔,要和她牽手走一生。
「你……」她動容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男人是傻子,傻得令她心疼,傻得令她不能不愛他。
有些話不用說出口,盡在不言中。
四目相望,情意相融,黃澄澄的秋菊滿山遍野,人有情,天地有情,花香心也香,輕漾著芬芳。
只是,花香中偶爾也會出現一、兩坨令人厭惡的狗屎。
「喲,這不是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蘭大東家嘛!這陣子生意興隆呀,一點銀碴子也不留給別人撿,這吃獨食的毛病可不好,小心夜裡沒張眼跌入陰溝裡。」
冤家路窄,說話的正是蘇暉明。
「滾開——」蘭泊寧冷喝。
「你叫我滾?你敢叫我滾,你算是什麼玩意兒,也敢在本大爺面前叫囂,本大爺可是你得罪不起的活菩薩。」和知府大人一同喝了點小酒的蘇暉明藉酒壯膽,大力地朝蘭泊寧肩頭推去。
酒喝多的人都天不怕地不怕的以為老子最大,看誰不順眼就耍橫想借機尋仇。
而蘇暉明並非真醉得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他是藉酒裝瘋,蘭泊寧是人稱的活閻王,人見人怕,他便自稱是活菩薩與之抗衡。
尤其是溫道江在場,更是壯大他的膽量,他三天前就下了帖子約溫道江上山賞菊,喝菊花酒,沒想到竟遇到他想狠狠踩一腳的死對頭,來得正好,看他怎麼教訓他。
「本人對酒鬼不感興趣。」蘭泊寧護著妻子往後一退,閃過了蘇暉明推來的手,而後作勢拍拍肩膀,好似要拍掉某人險些留下的髒爪子印。
「你說誰是酒鬼,我和大人在這裡逛寺賞花呢,偏你二楞子似的撞上來,還不趕快向本大爺和大人賠禮致歉!」蘇暉明酒膽一上來便真的什麼也不怕了,竟敢要活閻王道歉。
一旁的溫道江笑呵呵的捻著胡須,隔岸觀火。
「我撞到你了嗎?」他冷嗤。
聞言,蘇暉明一頓,面露羞惱。「當然撞到了,我胸口疼,腳也疼,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疼,本大爺被頭橫沖直撞的臭牛給撞傷了五髒六腑……」
沒有也要賴到有,反正他背後是五皇子和知府大人,他還有人可以替自己撐腰。
「這人怎麼比你更無賴,他祖上姓賴嗎?賴皮。」輕軟的女聲軟軟嫩嫩地,尾音微帶點拉長的媚音。
「娘子,他不姓賴,是姓蘇,與輸光光的輸同音。你看他像不像輸個精光的落水狗,見到誰都想咬兩口。」蘭泊寧配合著妻子譏諷了幾句。
夫妻倆一搭一唱,默契十足。
「太缺德了,你怎麼拿狗跟人比,狗也是有自尊的,才不會見人就亂吠。」她的意思是兩條腿的不如四條腿,禽獸不如。
他點了點頭,十分快速的認錯。「娘子言之有理,為夫不該侮辱狗,狗比某些小人忠實。」
蘇暉明是個沒有容人雅量的人,也激不得,他一見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嘲諷,打了個酒嗝的他眼泛紅絲,怒不可遏。
「娶了個名聲敗壞的妻子有什麼好高興的,也不知被人睡了幾回還沾沾自喜,揀了雙破鞋穿起來還合腳吧!哪天本大爺送幾個睡過的花娘給你暖暖被窩。」一說完他仰頭大笑,神情囂張。
蘭泊寧大怒。「住口,你這種人只配當我妻子腳下的泥,一張臭嘴還不趕緊用馬尿刷刷。」
「你才嘴臭,我哪有說錯,誰不曉得你家那婆娘被男人拋棄過,自個兒不檢點
還學人跳河自殺,她那名聲比馬尿還臭,也只有你不嫌臭地娶回去,當尊菩薩給供著。」話雖如此,要是他早知道她繡技如此好,他肯定搶回來當妾。
「你!找死——」
「算了,不要和這種人計較……」蒲恩靜擔心他們會起口角而打起來,連忙要將滿臉鐵青的丈夫拉開。
可是她低估了蘭泊寧的怒氣和一發不可收拾的暴戾,她的手才一伸出,身側的他已跨前一大步。
「找死的不知道是誰,我可是有一群打手……啊——我的眼睛……」一聲殺豬似的慘叫響起,兩手捂著眼的蘇暉明鬼哭神號了起來,好像腦袋瓜子被一拳打穿了。
「我太久沒在江蘇城橫行了,想必大家忘了我活閻王的外號是怎麼來的。」黑眸厲如刀鋒,他冷笑地拗了拗手指。
「你……你……攔住,給我攔住!誰揍他一拳我給一兩銀子,咬下他一塊肉十兩,快、快上,替我出一口氣……」蘇暉明又驚又急的邊跑邊吼,一直往有不少衙役保護的溫道江身邊退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蘇暉明驚恐的高聲一喊,不管是不是蘇家的下人,幾個來上香或做生意的莊稼漢、挑水和賣雜貨的小販也卷起袖子,紛紛加入賺錢行列。
只是看閻王老爺……不,是蘭大少左拳打飛一個,右手一揮又是一個,腳一踹再飛出一個,毫不客氣地消滅敵人,那仿佛不見血誓不甘休的狠勁叫人忍不住心驚膽顫。
漸漸地,擋在蘇暉明前面的人越來越少了,倒在地上哀嚎的人越來越多,他就像佔山為王的土匪頭子,狠起來是六親不認,誰擋他,他就讓誰趴下,直到血流成河。
「蘇暉明,你這孬種,還是個男人就站出來與我單挑,我讓你三拳,保證不打死你。」頂多手殘腳斷,臉歪一半。
「大……大人,你是父母官,你要保護我……」蘇暉明是個沒用的,一見蘭泊寧像個殺神走來,立刻嚇得兩腿發軟,趕緊向他的靠山溫道江求援。
前前後後拿了人家不少銀子,緊要關頭,溫道江只得干笑的出面圓場。「大家一個城裡住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能有多大的仇恨,賣本府一個面子,別鬧開了。」
溫道江心想自己都出來說情,他們也該罷手了,沒料到他的面子不夠大,蘭泊寧得理不饒人的性情一旦上來,十匹馬也拉不走。
「他對拙荊的羞辱不能就這麼算了,草民若不割了他胡亂道是非的舌,草民有負妻子的一片深情。」不馬上嚴加制止,日後必會不間斷的傳出對妻子不利的流言,這點必須從根本杜絕。
蘭泊寧為了維護妻子頁名,打定主意要拿蘇暉明殺雞儆猴,把這只大老鼠給鏟除了,流言蜚語自是煙消雲散。
「你……」溫道江的臉色十分難看。
「出來,不要讓我去找你,否則……」
那個「否則」多駭人呀!沒人敢承擔之後的下場,縮頭縮尾的蘇暉明在蘭泊寧冷厲的低喝聲下,一臉懼意地走了出來。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道水雲紋錦衣掠近,下顎驀地承受一記重擊,他整張臉一偏,連同身子往後飛去,正巧溫道江就在他後頭,兩人就這麼撞個正著。
剎那間,所有的叫嚷聲全靜止了,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臉貼臉,眼對眼,鼻踫鼻,嘴巴……呃,靠在一起的兩個大男人。
畫面很是驚悚。
驀地,兩管鮮紅的鼻血從溫道江臉上流下,一滴一滴的滴在石青色繡翎雀衣衫上,蘇暉明怕被溫道江秋後算帳,壞主意來得快,高聲一呼——
「打人了,打人了!蘭大少爺打了知府大人,快把他捉起來治罪,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呀……」
被男人親了的溫道江呆若木雞,許久才回過神,一眾衙役見他沒回應,便以為是認同,紛紛一擁而上,將萬夫莫敵的可怕男人圍在正中央。
由於顧忌妻子安危,蘭泊寧沒有反抗,還笑笑地對妻子說︰「沒事,我到知府衙門泡泡茶便歸來。」
其實他也曉得痛毆蘇暉明的罪不重,只要人不死,再塞筆銀子給溫道江,打人一事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溫道江的貪財眾所皆知,他是看銀子辦事,有錢什麼都好說。
可是和官差起沖突那是犯了重罪,都在江蘇城裡討生活的,官府要治他多得是機會,為免惹禍,因此他選擇束手就擒。
只是誰也沒料到,蘭泊寧最後是滿身是血的被抬出來,傷痕累累,手、腳、背後被打得皮開肉綻,傷口跟干掉的血及衣服粘在一塊,讓蒲恩靜差點哭得沒厥過去。
原來他一下獄就遭蘇暉明收買的獄卒下了軟筋散,而後一群蘇家下人拿了棍棒進了地牢,劈頭就是一陣狠打猛抽,把蘭泊寧打得不成人形才罷手,只留他一口氣苟延殘喘。
是魚思淵又送錢又賣人情的,才讓溫道江的驚堂木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輕判,三日後再去牢裡接人時,蘭泊寧已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全身沒有一塊皮膚是完整的。
蘭府
「還……還哭,我不是沒……沒事了嗎?瞧你變成小府……愛哭包……」看得他好心疼。
「我哭我的你別管,少說點話,蘇家那惡人太可恨了,居然敢在牢裡下黑手,還有縱容他的知府也該死……」此仇不能不報!
蒲恩靜以為她是在心裡默想,殊不知她太過氣憤竟不知不覺說出口了。
「好,等我好……好了,一起去報……報仇……」他想伸手安慰她,卻牽動了其他傷口,頓時吃痛地悶哼。
蒲恩靜淚眼婆娑的瞪人,沒有半絲殺氣反而多了小女人的嬌媚。「你不許去,我去就好,你待在屋裡養傷。」
一聽妻子要一個人去為他報仇,他好笑地看看她的細胳臂、細腿,柔弱似柳的小身板。「你要拿針去戳人嗎?」
「不要瞧不起女人,女人狠起來比男人還可怕。」她們不是不敢,而是還沒被逼到臨界點。
他想笑,卻痛得直呼。「先把你的眼淚擦了再來說服人吧。」
「我不敢殺人,但我敢炸人。」她才不管歷史會不會產生偏差,傷了她的男人她還能悶聲不吭的當啞巴嗎?一味的忍氣吞聲只會讓小人得寸進尺。
「炸人……」炸成肉干嗎?他想。
蘭泊寧心裡想的是下鍋油炸,而蒲恩靜的炸是……炸彈。
「傷口好了點嗎,還會不會痛?男人掉幾塊皮嘛,吐兩口唾沫抹抹就好了。」
一直沉默的蘭夫人忽然道。
原來某人的土霸王的性格是跟這位學的,母子倆的氣勢都好草莽。蒲恩靜暗暗咋舌,提醒自己以後一定要教好孩子。
「娘,你都快哭滿三缸淚水了。」少話的蘭瑞杰捧著一迭畫冊,畫裡畫的是十八層地獄,每一層地獄的受刑人都有一張蘇暉明的臉孔。
「妹妹,把這猴崽仔帶出去,老是拆我的台。」蘭夫人面上帶著笑,卻是用帕子抹著不斷落下的淚珠。
白姨娘只是笑著摸摸兒子的頭,沒把她的話當真。
蘭夫人原就是灑脫性格,喪夫後為撐起一個家,更是不拘小節,外人以為夫人生得溫婉,個性也定是如此,實則並非如此。
「娘,夫君的傷口好多了,我剛替他上完藥,開始結痂了,再過個三、五日就能下床走動了。」只要他不鬧著要擦澡就好。
「好,好媳婦兒,有你照顧著娘也安心。你呀,傷好了別忘記到魚家道謝,這回多虧了思淵那孩子……」
蘭夫人強忍哽咽地交代,一雙眼不住地看著兒子,慈母心是永遠也放不下孩子的,不管兒子幾歲,永遠是當初抱在懷裡那個軟乎乎的娃兒。
經過這件事後,夫妻倆的感情更深,如魚缺不了水般,蘭家人也更齊心了,因討厭蘇暉明,十歲的蘭瑞杰還主動提出要為蘭家繡坊畫繡樣好擊敗蘇家。
「阿……阿琳……」
耳邊忽然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低喚,熟悉的是喚人的腔調,尾音帶勾喚著連她也遺忘的小名,陌生的是那嬌軟的女聲,蒲秀琳肯定從未聽過,但蒲恩靜卻萬分的熟悉。
她像電流貫穿了全身,震驚萬分的轉過身,雙手顫栗地看著眼前身著宮裝的明黥女子,不停地在她臉上搜尋出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的手是冰涼的,心跳加速。
可是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僅從對方面容上看出宮裝美人的眉眼像蒲青青,嘴型和下巴與董氏相似,淺淺一笑的神情……「呃,姊姊,是你嗎?」
她知道這是她的大姊,原主的長姊蒲裕馨,可……她可以抱持一點點希望嗎?
不敢相信千萬分之一的巧合,她屏息試探。「秀……秀珍姊姊?」
蒲恩靜結結巴巴的喚出「秀珍姊姊」時,那名一身沉靜氣質的宮裝女子突然淚如雨下的抱住她,痛哭得不能自已。
「阿琳!是我,不要懷疑,姊姊來陪你了,不怕不怕,姊姊保護你,沒人可以傷害我的妹妹。」蒲裕馨緊抱著蒲恩靜不放,仿佛一松手,妹妹就沒了。
初時她進了宮沒跟家裡連絡,是因為對她來說蒲家人就像陌生人,對她們並無特殊感情,但後來想想又覺得不應該,既然她佔了人家的身體,就該承擔該負的責任,這才派人送信送禮回去,直到發現阿琳可能在這裡後,她更是無時無刻都想著要回來。
「真……真的是……不是作夢……你……怎……麼可能,你死了,把手松開,我一直往下沉,看你浮……浮上去……」是夢,一定是夢,老天爺不可能厚待她至此。
蒲裕馨笑著替妹妹擦淚,但眼淚越流越多,她索性不擦了。「傻阿琳,我跟你一樣……來了,只是不知誰先誰後,我來的那一天剛好被選中入宮,就迷迷糊糊跟著走了。」
「姊姊,姊姊,我好想你……」蒲恩靜第一次哭得像孩子,不安的心終於有了依靠,踏實了。
原來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姊姊做伴。
「我也想你,很想很想,我一直想著放你一個人怎麼辦,你最怕黑,又怕寂寞,媽死了,爸也走了,若是我再丟下你一人,你夜裡躲在廁所裡哭時有誰能安慰你。」她每每思及此就好心疼,很後悔沒能把妹妹從海裡拉上來。
她哭著,哽咽著。「我很好,沒事,你看我嫁人了,婆婆人很好,待我如親女兒,小叔很靦腆,他是天才,有繪畫的天分,我教他畫山水、畫鳥獸,他就是不肯畫高樓大廈,好一解我的思鄉之情。」
「我看到他的畫了,因為他的畫裡有你愛作怪的畫風,我初時一瞧驚得三天沒闔眼,心裡不斷地想著是不是你,是不是我妹妹?是不是我那個受了傷卻只會獨自舔傷口的妹妹?我好怕你不是她。」她反反復覆地想著,背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我好了,沒受傷,雙腿能走了。」她羞赧地抹淚,拍拍跟尋常人一樣健步如飛的腳。
蒲秀珍,也就是現在的蒲裕馨沒好氣地撇嘴。「我知道,受傷的是你老公,他對你好不好?有沒有打你?你盡管告訴姊姊沒關系,不要受了委屈就往肚裡吞,記得你是有人罩的。」
蒲恩靜一聽,破涕而笑。「他對我很好,只是紙老虎一只。」
「真的?」她不相信。
「真的。」蒲恩靜肯定地點頭。
當姊姊的總是不放心,一臉懷疑地再問︰「聽說他的名聲不好,一拳能打死老虎,小孩聽見他的名字會啼哭,女人見到便退避三舍,唯恐被他看上眼,男人遇上他便是四肢發軟,哭爹喊娘的跑得比飛的還快……」
「他……」沒那麼壞,何況他只要對她好就夠了。
「大姊有話直接問我即可,我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你。」蘭泊寧心裡腹誹,別在他背後說他壞話,給他小鞋穿。
身上還有傷的蘭泊寧走得不是很順暢,他用比以往慢許多的速度由內室移到花廳,勉強的站立。
見狀,蒲恩靜趕緊抽回被姊姊握住的手要去攙扶搖搖晃晃的丈夫,蒲裕馨很不高興的眼一眯,捉住妹妹手腕,可蒲恩靜還是堅持的抽出自己的手,上前扶住夫婿。
女大不中留。蒲裕馨不怪妹妹,她氣娶了妹妹的男人,認為他是惡霸,強取豪奪,連十四歲幼女也不放過。
「你知不知道她幾歲,你怎麼啃得下去,老牛啃什麼嫩草。」她很是氣憤,說話就沒輕重了。
大姨子突如其來的痛斥,饒是見過世面的蘭泊寧都免不了眼角一抽。「我們是兩情相悅。」
「至少一開始不是。」她咄咄逼人。
她打聽過了,任何逼她妹妹嫁人的男人都不是好人。
「做人只要看結果就好,靜兒自從嫁進我蘭家後沒受過一絲虧待。」生意人最知道如何與人打交道,隱惡揚善。
「人心隔肚皮,你怎麼知道我妹妹是不是真的如面上一樣不怨?」她強加罪行,非要雞蛋裡挑骨頭。反正她就是對這個妹婿不滿意,使勁挑剔。
「大姊,你的意思是你看來溫柔似水,實則一張嘴鋒利如刀,表裡不一?」蘭泊寧不客氣的回敬兩把飛刀,他在意的只有妻子一人,其他人大可滾到一邊。
「你嘴很毒呀!我妹妹嫁你真是虧大了……」若在二十一世紀,她會建議他去當律師,他必是律師界常勝軍。
「夠了,你是跟著爺兒來辦事的,不是練你那張刀子嘴,適可而止,別讓人說我的人是上不了台面的潑辣貨。」
一把紅骨細撒金釘繪泥金芍藥折扇輕掮,石青瓖金邊雲頭履一腳踩進青玉鋪成的地面,月白盤絲彩繡錦袍襯得來人更加風流倜儻,一雙迷人的桃花眼往上勾,任誰看了都要被這位爺兒的俊美貴氣給勾走了魂。
「八……你不是說先讓和我妹妹敘敘舊,你晚點再說?」這說話不算話的家伙,老是騙她。
「嗯哼!你是什麼身分,敢讓爺兒等你?」外頭冷死了,他又不是沒腦的傻子,呆候在門外吹風。
「是,你是矜貴人,我是你腳下泥,你自個兒找張順眼的椅子坐,我和妹妹還沒聊完。」男人聊男人的事,女人說女人的事,她和妹妹有「一輩子」沒見了,會有聊不完的話題。
「過來,你把爺兒的縱容當什麼了。」他勾勾指頭,神情吊兒郎當,活似是哪家的浪蕩公子哥兒。
蒲裕馨很想給他一腳,叫他滾遠點,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是。」
看到姊姊明明氣憤得想殺人,卻又強忍住氣,蒲恩靜忍不住猜想這名錦衣男子是誰。「請問你是……」
搖扇搖得優雅的貴公子笑得好不熱情,佴眼底的漠然有如枯井。「我在家裡排行第八,叫我八爺就好。」
八爺?姊妹倆互視一眼,差點笑出聲來,她們同時想到九龍奪嫡中下場很慘的八爺,而那劇中的馬爾泰?若曦可是穿越劇的前輩呢。
「八爺今日到寒舍來,可是為了蘭家織錦?」代表蘭家繡坊的蘭泊寧提出疑問,他總覺得這位八爺來意不簡單。
「也是,也不是。」八皇子燕子韶賣了關子。
「請八爺明示。」聰明人不用繞著圈子,太麻煩了。
燕子詔似笑非笑道︰「也沒什麼,看到你們求援的畫,剛好我打算到江蘇城一游,順便清清朝廷的污垢,所以就來了。」還順帶捎上一位死纏不放的女人。
「八爺的意思是草民所受的屈辱得以昭雪?」污垢指的是知府大人吧?朝廷終於肯派人下來查貪官污吏了。
不過他不認為會有這麼單純,溫道江的背後連著五皇子……而八爺出馬,免不了又是皇子之爭,這一波掃蕩肯定會有不少五皇子的人落馬。
「我不管什麼屈不屈辱,你的錦布好我就用你的,反之若是爛竽充數,我看也不會看一眼。」他話說得半假半真,讓人猜不透是否真心。
「是,草民明白了。」
「總之,你的傷不會白受,再過幾日就會有人為你討回來,不過你想自己去討,我也不會攔著。」他看看熱鬧也好,見識見識傳聞中的活閻王有何本事。
「多謝八爺。」他是真心感謝。
男人的話題很無聊,不感興趣的蒲恩靜讓丫頭冬菊、冬麥搬了兩張紅木編藤圓凳出來,與蒲裕馨一人一張圓凳,再讓緗素取來她做好的甜點,綺羅則泡了茶來,幾個女人自成一圈聊了開來。
「我本來準備好一大車的硝石、木炭、硫磺,可惜沒派上用場,你知道硫磺粉多難買嗎?我跑了十幾家炮竹店才買了一百多斤……」硫磺水倒是不少,蘭家城外的莊子有溫泉,適合養身的泉水正好是硫磺。
「等等,你買這些東西做什麼?」別人不知道火藥的配方,蒲裕馨可是一清二楚,七成五硝石,一成五炭,一成硫磺。
「炸人。」
一聽到炸人,一旁兩個大男人不約而同的豎直耳朵,悄悄地移位,分別坐在兩姊妹身邊,同時想著,炸人能吃嗎?
「炸誰?」她一臉興奮的問。
「炸知府衙門和蘇家大門,傷害我夫妻的人都不可饒恕。」物以類聚,和土霸王處久了,蒲恩靜也染上匪氣,原本溫吞的脾性多了分霸氣。
「好呀!姊姊幫你去炸,我們姊妹聯手把他們炸上天,到月球與嫦娥相會。」
「等一下,那只油鍋得多大才能把人炸上天?」發問的是十分好學的燕子韶,他也想試試油鍋炸人的威力。
「什麼油鍋,誰說到油鍋了?」蒲裕馨一臉訝異。
「是呀,你們不懂,我們炸人不用油。」一樣一飛沖天,外加「肢離破碎」,沒有一塊肉是連著的。
「也不能怪他們,他們沒這方面的知識。」在現代,隨隨便便上網就能查到一大堆武器的制造方法。
兩姊妹說得好不起勁,一旁聽得納悶的男人則是漸漸臉色變黑,兩人互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見茫然,她們說的話莫名其妙卻令人火冒三丈,他們聽得迷迷糊糊,想氣卻不知道氣什麼。
入冬了,第一場缸雪飄落。
溫道江因買官一案被削了官職,家產充公,家眷悉數淪為官奴,他本人發配邊關八百裡充為軍奴,專門看管馬匹。
原來之前蒲裕馨的沒消沒息是燕子韶的意思,他從蘭錦一事嗅出和五皇子有關的貓膩,不想節外生枝便命她先按兵不動,同時又命人一路查出去,終於查出五皇子燕子齊賣官中飽私囊,借機招兵買馬,囤積實力。
燕子韶將此事捅了開來,皇上大怒,下令圈禁燕子齊,不準他再過問朝中大事,形同被軟禁的五皇子再也不能興風作浪,八皇子一派大獲全勝。
而失勢的蘇暉明不用蘭家人動手便自食惡果了,因為私自挪用繡坊的資金賄賂貪官,溫道江一垮台,他也失去靠山了,一下子爆發出來的虧空大洞終將百年老店給壓垮了,天天有債主上門討債,已一窮二白的他不敢回家,只能棲息明月山山腳下的一間破草廬,無米無糧,只能吃野果、野菜果腹。
燕子韶扳倒燕子齊後,趁著太後壽辰之際故意獻上鮮艷五彩的流光錦當賀禮,此禮入了太後的眼,太後開口給了恩典,流光錦也就順利成為最新的貢品。
而在壽辰上,蒲家姊妹一人以筆作畫,一人以針作畫,兩幅畫都深得太後喜愛,因此讓皇上親筆寫下八個大字——
畫繡雙絕,才冠古今。
另外,由於燕子韶十分欣賞「同病相憐」、與他同樣愛上特立獨行的蒲家姊妹的蘭泊寧,特意在皇上面前提起了他,愛屋及烏的皇上便下令讓蘭泊寧當了江蘇織造。
對蘭泊寧來說,人生雖歷經波折,但有妻相伴,貴人相幫,亦能過出錦繡人生,前程無限美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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