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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 驕管家【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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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2 PM
標題:
千尋 - 驕管家【單】
本帖最後由 event1144085 於 2016-11-26 07:45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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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大齊朝某月某日 初來乍到
穿越小說這麼多,余敏覺得自己的情況最啼笑皆非,
堂堂院長千金成了一個三等小丫頭本來很悲摧,
不料她的將軍主子以前遇過穿越前輩,更以對方的手榴彈大勝過,
雖然前輩讓試做不成的原子彈炸死,卻庇蔭了她這穿越後輩,
即便她做不出手榴彈也很得主子青眼,一來就拿到了管事權(握拳)。
大齊朝好月好日 當家作主
以前,主子這將軍當得像小兵,吃穿隨便、上朝隨辯,
跟人合夥賺的大把銀子像裙子,對他來說中看不中用,
如今,主子這將軍當得像帝君,吃穿要精、一應要新,
不僅有現代美食、時尚衣服,還有拖把、打蛋器……等幫他賺錢,
也難怪打她當家作主之後,主子越發愛笑愛回家……
大齊朝明月晴日 驕奴欺主
人家說:她一個奴才,你這樣會把她慣壞的。
主子說:她開心就好。(笑得一臉她開心老子也開心)
眾人皆說將軍府有個養得比公主還嬌氣、還驕傲的小管事,
是,又如何?讓讓她,又如何?誰知她心裡比誰都苦,
在現代,他們是相愛不能相守的繼兄妹,穿越一遭,又是主僕有別……
【出版日期】
2016/07/20
【出版社名稱】
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264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2 PM
序幕 Emily的願望
3018是單人病房。
像牙色的牆壁,牆壁上掛著一幅抽像畫,讓病房裡多了幾分鮮活。
靠牆處有一組白色的L型沙發,像牙色的櫃子裡面,除衣櫃外還有隱藏式的冰箱,窗簾是兩層式的,靠室內那層淺咖色的被拉開,雪白的窗紗正隨風飛揚。
因為病人不喜歡空調,她喜歡空氣自由流通,身體已經被禁錮,她希望所有人事物都能夠自由。
靠床的小桌子上,擺著一個可口可樂的瓶子,瓶子上印著女孩的英文名字——Emily,她喜歡玫瑰花,所以瓶子裡插著一朵粉紅玫瑰。
盤腿坐在病床上,手裡飛快敲著鍵盤,Emily是個時尚設計師,她的天分很早就被挖掘,她固定在某些雜志發表專欄文章,她是個對生活品味要求很高的人,無論食衣住行,她都比一般人講究。
這麼龜毛的性格和她的原生家庭有很大關系。
因此她住的不是普通病房,住進來的時候,病房已經裝潢打掃過,床墊換成瑞士Hastens床墊,地板是綠能環保的茂系亞無毒竹地板,沙發是Poltrona Frau義大利經典品牌。
沒錯,她是這家醫院院長的千金。
她的心髒不大好用,從出生開始,她就為這顆心髒不斷進出醫院,這兩年,它罷工的次數越來越多。
心髒病患者的狀況是這樣的,平時看起來和正常人一樣,只是在發病時,會無預警昏倒,如果搶救不及,就會往鬼門關報到。
上個月,她在工作室裡昏倒,幾天後,她被強制押送到醫院,緊接著就是等待心髒捐贈的漫長光陰。
什麼時候可以脫離?那得看運氣。
病房門打開,韓璟叡走進來,他拿著一朵玫瑰,走到可樂瓶前,抽出瓶子裡面那朵,換上水、插進新玫瑰,前一朵開得太過,龜毛的Emily恐怕已經不順眼。
她抬起頭,露齒一笑。
她不算漂亮,但整張臉干淨白皙,眉清目秀,讓人覺得舒服,因為心髒有病,情緒不能有太大起伏,所以她說話的口氣溫和,臉上時時帶著微笑,令人想跟她多親近。她沒有張揚的美麗,卻有恬淡如水的清新。
看見璟叡,她禁不住的笑,禁不住的心花怒放,禁不住的愛……從胸口爭先恐後地跑出來。
她經常懷疑,到底要累積多少的愛意,才會像她這樣,光是一眼就覺得被幸福環繞?
「哪裡來的帥哥?」她笑著闔上筆電,向男子伸開雙臂。
「不認識嗎?是信義金秀賢。」
璟叡走向她,往病床一坐,兩手圈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他長得很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不是斯文纖細型,是那種長年在健身房裡練出來的體格。
子彈肌?有!二頭肌?有!胸肌?有!人魚線?有!在健美先生身上找得到的東西,他身上都有,只是沒有發達到那麼令人驚嚇。
照理說,醫生長年在空調環境中工作,應該皮膚白皙、嫩嫩肥肥,一副富家公子哥兒的模樣,可她家的哥哥與眾不同,有點黑、有點壯,不像醫生,更像風吹雨淋太陽曬出來的軍人。
自從「太陽的後裔」紅透半邊天後,Emily覺得,如果哥哥投筆從戎,絕對是個好選擇。
「唉,哥真帥。」Emily滿足地把頭往他胸口鑽兩下。
璟叡笑道:「果然是制服控,我一穿上制服,你就控制不住了。」
「對啊,怎麼辦才好,哥穿上制服,我就想把哥給吞了,要不是害怕被爸爸擺在手術台上卸成十八塊的話,哈哈哈,心動不如行動……」她抹抹嘴角、舔舔嘴唇,一臉飢渴模樣。
璟叡被逗笑了,親昵地抱過她,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
「不過哥穿軍服更帥。」想到他當兵時穿著軍服的英挺樣,厚,男人可以帥成這樣?太罪過!
他笑,果然是制服控。「早知道我應該去當兵。」
Emily大笑,從桌上拿起iPad,滑幾下,找出一張圖稿,那是璟叡穿著古裝盔甲的模樣。「哥看,帥不帥?」
「不會吧,還要當古代兵?你不覺得拿槍比刀帥?」
她皺皺鼻子,搖幾下頭。「拿刀更帥,咻咻咻,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欲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啵,一聲栗爆。「那是土匪的潛台詞,不是大將軍的。」
Emily咯咯笑地癱在他懷裡。
昨夜,她夢見哥了,哥穿著一身盔甲,盔甲上染滿褐色血漬,手裡拿著長弓,箭射出,破風疾飛,穿透敵人的眉心。
周遭一片吵雜的、喧嚷的、嘶殺的叫喊聲,她卻聽見勝利在對哥呼喚,哥笑得自信張揚。
在夢中,她哥是個英雄,在現實生活中,她哥也是英雄。
「如果有機會出院的話,我給哥弄一套穿穿?」她直覺的說。
出口的話讓璟叡胸口一窒,身形微僵,只是他很努力地不讓憂傷現形。
「當然有機會,你不知院長的女兒有特權嗎?你是移植名單上的第一名。」
他和她都知道,有多少病人等不到器官而死在病床上。
她知道,一句無心的自怨自嘆,讓哥傷心了,帶著微微的歉意,她故意笑得誇張,咯咯地像只母雞,她用額頭輕輕磨蹭著哥哥的下巴。
他昨夜值班,胡碴沒刮,有一點微刺、一點微癢,她用力圈住哥哥的腰,滿足道:「能夠當爸的女兒和哥的妹妹,真好。」
他的回答是一聲嘆息,因為他更想她當的,是妻子。
拉過哥的手、也圈住自己,她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們總是心意相通,不過……不能夠。
「哥,我很喜歡莫醫生,她很漂亮、很聰明、很能干……」
重點,她是爸挑選的媳婦人選,莫霏爽朗大方、理智溫和,從小在備受寵愛的家庭長大,她心軟、體貼,最最重要的是,莫霏愛她的哥哥。
在這個愛資源缺乏的時代裡,能夠「被愛」,是天大地大的幸福。
「爸叫你來當說客?」璟叡問。
不,叫她當說客的是媽媽,她們母女都清楚,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他必須得到幸福。
「我不想當說客,我比較想當伴娘。哥,我連伴娘禮服都設計好了,到時我一定是婚禮現場最受矚目的焦點。」
她說完,噗哧一聲,忍不住大笑。
她不漂亮,這輩子還沒當過焦點,會讓所有人把目光集合在自己身上的唯一機會,是在手術台上。
他沒有回答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她。
她打開信封,裡面有十幾張5×7的照片。是莫霏用新相機拍的,她很迷戀攝影。
最上面那張是不經意間拍的,自己穿著白色洋裝坐在病床上,拿著手機靠在哥肩膀講電話,淡淡的微笑,讓她有一種不真實的美,哥也坐在病床上滑平板,那天她吊著點滴瓶,有一點小感冒。
「莫醫生的攝影技術真好。」她誇獎著。
「是嗎?可以考慮把她調到X光室支援。」
Emily失笑,翻看每張照片,直到第一張又疊回最上面。
她轉身跪在病床上,兩手搭著哥哥的肩膀,鄭重說:「哥,結婚吧,不管對像是不是莫醫生,你都有義務,讓愛你的人不擔心。」
兄妹對視,誰也不肯讓誰,他們都想從彼此眼底看出些許端倪。
是她在為他擔心吧,擔心他太寂寞,擔心他不快樂,她總是莫名其妙地擔著無謂的心,即使他早已經講過幾千次,只要能看著她,想著她,他便無條件地快樂著。
他不正面回答,捏捏她的鼻子,說:「你居然有臉講這種話,從小到大你最讓人擔心。」
「所以我很努力活著,努力和最厲害的心髒科醫生合作。那哥……也為我努力一次,好不好?」她不讓他回避問題。
他蹙眉問:「那麼想要我結婚?」
最近她總是在做安排,安排員工接手工作室,見她的親生父親,抱了她打死不願意承認的繼母,催著爸媽去婦產科報到,看看做試管嬰兒成功的機率有多高,她甚至……背著人,偷偷錄著告別式上要對親朋好友說的話。
現在,又安排起他的婚姻?
想放棄了嗎?太累了嗎?對於存活下去這件事不再樂觀積極?
她用力點頭,篤定回答,「是,我想。」
答得篤定,但表情帶著謹慎、小心翼翼,又下意識地啃起指甲,真糟糕,一緊張就啃指甲的習慣,都這麼大了還改不來。
他苦笑地把她的手指從嘴邊拉下來。
干麼這麼小心,他又不會真的對她生氣,即使她的「安排」確實讓他不開心,但……她很清楚的,他會答應所有她想要他做的事情,不是?
強顏歡笑,他摸摸她的頭,揉亂她及腰的長發。
沒有人說她是美女,倒是許多人說她是仙女,因為她有各式各樣的白洋裝,以及一頭漂亮的長發。
一句「我想」,璟叡點頭,拿出手機,撥出號碼,交給Emily.
他說:「我今天下午沒有門診。」
Emily松口氣,這就是她最愛、最優秀、最傑出、最最厲害的哥。
他舍不得她難過,他總答應她每個要求,不管要求再難、再不合理,他都會盡力辦到。
可……分明是自己的要求,在看見手機螢幕上出現「莫霏」兩個字時,還是忍不住冒出酸意,嫉妒填滿胸臆。
她不允許自己產生「錯誤情緒」,所以用力地笑彎兩道眉毛,笑眯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誇張地把嘴角向上翹,等待電話接通。
電話通了,她迫不及待地揚起快樂語調,說:「莫姊姊嗎?我是Emily,我收到照片了,謝謝,拍得真漂亮。」
「喜歡的話,再找時間幫你拍?」
「好啊……那你今天下午有空嗎?」
「下午?」
「是啊,今天下午,我想你了。」
她用嬌嬌甜甜的口氣說著話,像個三歲小孩,二十歲過後,她就不用這種口氣對人撒嬌了,可見得她現在有多做作。
「這麼想我?昨天才見過面啊。不過沒問題,今天下午沒班,我回去換件衣服,再開車過來,要不要我幫你跟醫院請假,帶你去士林官邸拍照?」
莫霏很喜歡Emily,她是個沒有攻擊性的、讓人舒服的孩子,如果病患有「討人喜歡排行榜」,她肯定排冠軍。
「我是想莫姊姊,但哥哥更想,老師有教過孔融讓梨,所以我決定發揮大愛精神,把莫姊姊讓給哥,我哥下午沒班,可不可以約莫姊姊喝咖啡?」
只是嘴巴說著,連咖啡味兒都沒聞到,可她卻像喝進一口劣質咖啡,不香,只有純粹的苦,在唇舌間漫上。
莫霏明顯地愣了一下,但沒花太久時間,電話那頭的她笑了,她恢復慣有的爽朗,回道:「下午兩點,醫院隔壁的星巴克,可以嗎?」
「下午兩點,醫院隔壁的星巴克?」
她復述一遍,轉頭望向哥哥,見他點頭,她回答,「可以啊,約會結束後,別忘記叮嚀我哥,給我帶一杯拿鐵回來。」
「你?喝咖啡?想都別想,不必叮嚀你哥,我給你帶一杯果汁過去。」
「還要蛋糕。」
「沒問題。好了,我先巡房。」
掛掉電話,Emily可以想像莫霏的腳步有多飛揚,快飛起來了吧?
她反身摟摟哥,問:「哥約會過嗎?」
「沒有。」他只跟妹妹約過會。
「唉,你的人生太無趣。」
「你的人生難道比我有趣?」
「至少我可以看一看、摸一摸……赤裸的男模,欣賞一下小鮮肉的優美線條。」
「這是你選擇服裝設計的理由?」
「不然呢?還有更好的理由?」她調皮地笑著。
「下次有女模可以看看、摸摸的時候,你趁職務之便,帶我去領略一下。」
「厚厚厚,這種話千萬別讓莫姊姊聽見。」
她說著、他笑著,兩人對視,她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既然無法成就他的幸福,就得讓路,占著茅坑不拉屎,是缺乏道德的行為表現。
「哥……」她深吸一口氣,輕喚。
「怎樣?」
「一定要幸福哦。」
望著她,他不想笑,卻無法對著她的笑靨時板起臉孔。
他點點頭,一貫的溫柔。
他替她把長發順到身後,說:「你也要幸福。」
她點頭,「嗯,約定、幸福。」
他再點頭,心底卻再明白不過,如果她不在,幸福將會離自己遙遠。
她推推他,「快回去吧,換身帥帥的衣服,頭發幾天沒洗了?都有味道了,洗完要記得噴香水,第一次約會要完美登場,知道不?」
「知道。」他無可奈何地回答。
哥哥被她趕走了,直到病房的門關上,Emily才下床,拿起寫著自己名字的可樂瓶子,用力吸一口玫瑰花的香氣,她閉著眼,迎向窗外的陽光。
不知道曬了多久的太陽,直到臉龐有微微的灼熱感傳來,她才返身坐到沙發上。
把可樂瓶子放在窗台邊,再看一遍照片,看完後,把照片全擺在瓶子旁。
風吹起,暖意上揚,她用力吸一口春天的空氣,用力感受春天帶給人們的愉悅訊息。
拿起畫冊,她把哥哥和莫霏畫在同一張紙裡。
這是第一次——過去的一張紙裡,倘若有一對男女,男的是哥,女的,只會是自己。
這次她把自己擠出八開的畫紙外,這次她讓出存在空間,這次她不允許嫉妒出爐。
她靜靜看著畫紙上的男女,然後帶著豁然的笑意,為他們設計結婚禮服。
難不難受?難受!她更希望這襲白紗禮服是穿在自己身上,可惜這輩子的她,少了一點福分。
眨眨眼,把淚水眨回眼底,她不允許自己心酸,她在想像的婚禮中幸福著,想著、畫著,並且笑著。
突然間,胸口傳出一陣悶痛,她清楚即將發生什麼事,對這種感覺她經驗豐富。
應該去按緊急鈴,然後慢慢躺回床上。
但是倦意陡然生起,她不想去做任何「應該做」的事情。
於是她把畫冊抱在胸口,腦海裡像念咒語似的不斷念著「要幸福哦」,然後,她任由身子在沙發上漸漸癱軟。
她的身子慢慢變冷,陽光還是暖暖地照,她的視線中最後出現的是被風吹得翻飛的白色窗簾。
死亡,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可怕。
眼皮墜下,翻飛的窗簾定格在潛意識中。
午後的陽光從窗口射進,在雪白的女孩身上投射一片光影,她像天使似的,在金黃色的光暈中微笑著。
手垂下,握在手中的鉛筆掉在地上、滾了幾圈,一陣風吹起,放在窗台邊的照片被吹亂,最上面那張連同幾片玫瑰花瓣,乘著風的翅膀飛走。
四周變得安靜極了,微塵在空氣裡飄移……
莫霏提著Emily最喜歡的檸檬蛋糕,璟叡端著一杯去冰的蘋果牛奶。
他們的約會只進行半個小時,莫霏發現韓璟叡的心不在焉,笑了,說:「我們換個地方約會,好嗎?」
「去哪裡?」璟叡問。
「3018病房。」
璟叡感受到她的體貼與溫柔,也許娶這樣一個大方聰明的女子,會是個好選擇。
他點頭微笑,莫霏也笑開,這次約會很成功,因為她成功地投其所好,並且得到對方的欣賞。
只是他們都沒有想到,再回到病房時,Emily會睡得分外安詳……
作者:
event1144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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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6 08:02 PM
第一章 平王府後院的小丫頭
鼓聲隆隆響起,璟叡從床上彈身坐起,快步衝到帳門前,一把掀開簾帳。
看見將軍,兩個守在營帳外的年輕小兵,瞬間站直身子,揚聲道:「韓將軍早!」
呼……松口氣,璟叡這才想起,他已經離開戰場近一個月了。
天剛蒙蒙亮起,翻起一抹魚肚白的天際上,月亮還斜掛西方,一聲雞鳴從遠方傳來。
他揉揉脹痛的雙鬢,凝聲問:「趙威回來沒有?」
「稟將軍,趙威還沒回來。」
「他一回來,立刻讓他來見我。」
「是。」
他必須盡快弄清楚,大金想與大齊開戰的消息,是真是假?
才從北疆回來不久,根據他的判斷,大金不至於在這時候對大齊宣戰,可是京城裡外卻對此事傳得沸沸揚揚,為什麼?
凝眉,薄薄的雙唇抿成直線,除非……雙眼倏地瞠開,心頭猛然一驚!
除非想開戰的不是大金,而是皇上?
他想起襄譯從江南傳來的消息,心頭一陣急跳,他閉上眼緩和呼吸後,自問:會嗎?皇帝會想下這麼大一盤棋?
六年了,皇帝已經登基整整六年,這六年當中他不斷提攜青年才俊,雖沒有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狠勁,但他有意無意地讓有功老臣退出朝廷。
在朝廷肅清之後,緊接著是……藩王?
如果皇帝想下這盤棋,朝中持重的大臣絕對不會贊成的,那他呢?他該不該陪著下?下了,一旦成功,他將會封侯拜相,不下?
想起父親……眉頭蹙緊。
走回帳篷,璟叡捧起木盆裡的水往臉上衝洗,冰涼的水讓他精神一振,他緩緩吐氣,拿布巾將臉上的水漬擦干。
深吸口氣走到案前,他看見桌上的玫瑰。
不是真的花,是前幾日畫的,他的畫功不佳,但那朵玫瑰栩栩如生,因為它,總是出現在夢境中。
是,他又作夢了。
夢中的自己緊緊抱住一名白衣女子,夢中的自己在心裡不斷說著:不哭。卻阻止不了淚水崩落,一滴滴落在她發間。
她死去了,身體變得冰冷,但淡淡玫瑰香縈繞在鼻間,他的視線落在那本冊子上頭,風一吹,冊子翻到畫著身穿著盔甲的自己。
他對著女子一再重復說著:我會幸福,你也要讓自己幸福!
他不知道那女子還聽不聽得見?但她的嘴角慢慢地彎成一道弧線。
已經大半年了,他總是隔三差五地夢見那個女子對他微笑,總是夢見他與她之間的片段場景,可惜清醒後,他再努力也想不起那女子的容貌。
只能記得那朵含苞玫瑰,記得那個奇怪瓶子上面的奇怪符號。
Emily,那是什麼東西?
他覺得這個夢很困擾人,可是昨晚,這個女子死了,他的心卻像……被人狠狠刨了一刀似的,很痛,他不明白自己,無法理解夢境。
若有所思間,他換好衣服,將佩刀系上,預備到校武場看看,門外的小兵卻掀開帳門稟報——
「將軍,趙威回來了!」
接到聖旨,璟叡立刻從京畿大營往京城趕去。
身著盔甲,飛身上馬,但狂奔近一個時辰之後,他松開韁繩,放慢速度。
是啊,他怎麼能夠回得這麼快,皇上腦袋精明、性子多疑,若是跑太快,豈不是在向皇上透露自己已經猜出什麼?
身為臣子,可以揣摩上意,但怎麼能揣摩得太明了清楚?
想通後,他放慢馬速,摸摸黑色馬駒的鬃毛,心中卻臆測著,那些「狂妄」之語不知道傳至皇上耳中了沒?
應該沒那麼快,離趙威回來不過短短數日,從放話至今,只有三、五天,京畿大營離京城還有段路呢,除非……除非自己身邊有皇帝的耳目……
有嗎?他不確定,所以放話試探,試探皇帝的消息有多靈通?也試探自己所想的與皇帝想的是否一致?
大金伐齊的消息像野火燎原,傳遍京城上下。
百姓人心惶惶,都說戰事即將開打,在這個時候……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自己那位「忠於朝廷」、「樂意犧牲」的父親,會不會想方設法的到處托人,替他爭取出征機會?
不過,連皇帝都見不到的父親,能怎麼爭取這個「好機會」?是聯合百姓舉賢,還是讓他的老友袁開出面?
在父親積極地躥上跳下後,滿京城的達官貴人都清楚靖國公有多痛恨他這個親生兒子。過去父親說他是妖孽,這些年他聲勢漸長,妖孽這種話不能再隨意出口,他是怎麼說自己的?
對,比較新鮮的說法是孤星降世,命中克妻。那這次回京,不曉得還有沒有更新的說詞?諷刺笑意在嘴角一閃而過,他眼底透出淡淡的悲涼。
「璟叡!」
後方傳來呼叫聲,他轉頭,看見遠方一個小黑點,朝他猛揮手。
他扯住韁繩讓馬匹速度放慢,不見其人,先聞其聲,短短一聲叫喚,他已經知道來人是誰。
是平王世子呂襄譯,和璟叡一樣,都是不受府裡待見的世子爺。
不過比璟叡更慘的是,平王是寵妾滅妻,疼愛兩個庶子勝過嫡子,而靖國公家的後院只有一個嫡妻,兩個嫡子,兩者相較,璟叡家的後院簡單得多。
呂襄譯的親娘楊氏是平王嫡妻,但平王呂鐸喜歡的卻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遠房表妹苗氏,嫡子尚未出世,呂鐸已讓苗氏生下庶長子、庶次子,呂襄譯這個嫡子的排行還得往後靠,一路排到老三去。
呂太夫人過世後,呂鐸更加離譜,竟把府裡中饋交給苗氏。
侍妾把持後院,尊卑不分,呂家後宅一團混亂。
呂襄譯打小就聰穎機敏,他明白呂家是皇太後及皇後娘娘的娘家,這外戚身分是跑不掉的,外戚若再加上「功高震主」,惹得皇帝不安心,一點布置就能把呂家給摘下。
眼下皇太後還在,無論皇帝有什麼心結,看在孝道分上,皇上不想忍也得忍,但萬一皇太後離世,皇帝算總帳,呂家肯定要倒大霉,所以韜光養晦為呂家眼前要務。
因此考上舉子之後,呂襄譯便無心仕途,轉為行商,接管府裡的庶務。
而呂鐸雖在女人身上轉不過腦筋,確實頗有才干,也屢屢替朝廷立下不少功勞,朝廷不能不封,只是越是封賞,皇帝心情越差,照這情勢繼續發展下去,呂家是否能全身而退?實在很難估計。
再加上當年,皇帝對呂鐸不安好心,一紙賜婚聖旨,把平庸軟弱的楊氏嫁給平王當嫡妻,再賜下兩個傻不隆咚的女子做側妃,讓原本打算嫁進平王府當正室的苗氏降了位。
苗氏心高氣傲,她好歹是四品文官的女兒,卻連個側妃都撈不著,教人如何心平氣和?更別說她與表哥情投意合,眼底只看得見彼此,十年愛戀換得這樣一個下場,情何以堪?
想她美貌無雙、琴棋書畫樣樣能,是當時京城有名的才女,多少人家上門求娶,若非一心戀著表哥,怎麼也能成為正室夫人。
年輕時不懂事,不聽爹娘勸告,一心栽進愛情裡,委身為妾,受盡委屈,方才看清楚這輩子自己是沒指望了,但兒子不能埋沒。
於是她爭強好勝,爭丈夫的專寵,爭後院的位置,也爭兒子的出頭,她悉心教養兩個兒子,讓他們能與嫡子一爭。
二十年下來,庶子果然比嫡子長進,不但考上進士,還與他們的爹一樣,手段圓融,善於鑽營,將仕途經營得有聲有色。
反觀呂襄譯,不思舉業,只喜愛那金銀物。他接手府裡的幾間鋪子,成天在外頭瞎忙,自掉身價,把自己當成掌櫃的,哪有半點平王世子的風範,言行舉止和行商的下等人一樣。
呂鐸本想請封庶子為世子,彌補對苗氏多年的虧欠,但兩個庶子太優秀,勤於政事也罷,還私底下結黨,替太子籠絡朝臣的手段簡直是青出於藍勝於藍。皇帝何等精明,他把一切看在眼底,因此請封摺子被扣下大半年,留中不發。
最後旨意下來,皇上竟立一事無成的呂襄譯為世子?
苗氏知道此事後大怒,當年呂鐸承諾娶自己為妻卻失約,後來承諾讓自己的兒子承爵,再度失約。她自己就算了,但兒子……難道她忍辱負重多年,落得竟是這樣一個下場?
是老天作對,還是丈夫薄幸?為此,她恨上王妃,更恨呂襄譯。
過去她弄死兩個側妃,卻不動楊氏和呂襄譯,理由是兩個側妃張揚、與自己爭寵,而楊氏懦弱、呂襄譯無能,她根本沒把這對母子看在眼底。
同時,她也擔心要是楊氏死掉,皇太後又往平王府裡送一個精明的王妃,豈不是要疲於應付。
現在情況不同,她不容許任何人擋在兒子前面。
「璟叡,剛從營裡回來?」呂襄譯策馬追上。
呂襄譯長得朱面丹唇,面目溫柔可親,他穿著一身銀白綢衫,腰束錦帶,頭戴紗幘,足登粉靴,人才如玉,氣質翩翩,若非對仕途不上心,恐怕官媒早已踩破平王府門檻。
「皇上召見,你呢?鹽引拿到手沒?」璟叡反問。
璟叡長相與呂鑲譯大不相同。
他一對眉毛濃如墨染,顯得十分精神,黧黑的臉龐如生硬的古銅,眉眼一彎,卻又格外生動。他的體格高大健壯,性格堅毅沉穩,英氣逼人,一副少年大器、精銳張揚模樣。
兩人站在一起,好男風的人,就可以聯想到許多令人血脈僨張的畫面。
「猜猜。」呂襄譯目光裡閃動著奇異的光芒。
「看你這副得意樣兒,肯定是到手了。」璟叡用腳指頭都猜得到。
呂襄譯掌理平王府庶務,把鋪子打理得有聲有色,可打理得再好,還不是為他人作嫁?無論賺多少全是公中的。
府裡由苗氏主持中饋,襄譯賺的辛苦錢全落入人家的錢袋子裡,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因此有了足夠的人脈與能力後,呂襄譯開始力邀璟叡合作。
璟叡老打勝仗,戰利品及賞賜不少,再加上皇帝偏寵,他總能得到不少內線消息。
一個有錢、一個有閑,又是脾氣相投的好友,於是從合開幾間皮貨鋪子開始,幾年合作下來,他們買地、買鋪子、攢金條,生意一年年擴大。
現在他們的私產比平王府和靖國公府家業加起來,不知道多了幾倍。
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家,他們也不欲旁人知曉,往後吶,日子還長得很。
「是拿到了。」呂襄譯得意地揚揚眉頭。
「等我見過皇上,陪你去找雲侯。」倘若估料無誤,自己恐怕得在京裡待上幾個月,與皇帝「合力籌謀」。
「雲侯?那可太好啦。」呂襄譯一擊掌,樂歪了。
買鹽、賣鹽得和鹽幫打交道,目標太明顯,眼下他們實力不足,只適合眉來眼去,不適合大手大腳、顯擺囂張。
因此鹽引雖然到自己手上,卻不能大張旗鼓地買賣,最好的方法是讓雲侯出頭,替他們賺銀子去。
當然,雲侯非要吃獨食也不是不可,那就得敲他個兩、三萬兩銀子,反正日後雲侯賺的遠遠不只這些。
「回京後,你打算待在靖國公府還是叡園?」呂襄譯問。
祖父過世後,璟叡搬出靖國公府,在平王府附近買下一處三進宅子,置辦幾個下人,由李忠、王信掌事,他們都是祖父用的老人了,能力普通,但好在對自己忠心耿耿。
「當然是叡園,不過得回靖國公府一趟,看看母親。」
母親是他唯一的牽掛,若能把娘接出來,再好不過,只是娘掛念著弟弟,不肯離開,否則何必受那些烏煙瘴氣?
呂襄譯想起什麼似的,湊過身子低問:「上次我跟你講的那件事,查得怎樣?」
「確有蹊蹺,我這次回來,會再細查清楚。」璟叡回道。
呂襄譯開始發現情勢怪異,是去年的事兒。
涼州、袞州、湘州、冀州是文王、禮王、尚王、勤王的封地,這幾位王爺與地方官員交好,聯成一股勢力,把持稅賦,貪腐傳言不斷,聽說還有人私下蓄兵。
不管他們謀不謀反,對皇帝而言都是一塊心病。
皇帝六年前親政之後,曾派不少清廉賢臣到這幾州,試著扭轉情勢,但小病已成重疾,哪能容易扭轉?
到最後,那些官員若不是與藩王虛與委蛇,就是睜一眼閉一眼,更糟的是跳下水,與當地官員同流合污。
然而在去年,那些官員一個個被調走,官降兩、三級。
這是皇帝還是吏部的意思?或是官員們私底下的運作?璟叡不敢確定,但如果是皇帝的手筆,便可以證實自己所料無錯。
那些皇帝的人被調走,當地的惡官及藩王們得意極了,認定自己布置得早,贏了皇帝一道,往後皇帝想要再動他們,再無可能。
他們才傻透了,皇帝是什麼樣的人?豈是他們想的那麼簡單。
藩王們離京太遠,不了解朝堂的細微動向,才會作出謬誤判斷。
這些年,閣員們對皇帝的評語是——識人善任,胸有鯤鵬,斯文儒雅,登基六年,朝中尚無大變化,是個治世英才。
斯文儒雅,代表他善於隱忍,自控力強。
胸有鯤鵬,意謂著他胸懷天下大志,眼下的局面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更大、更強盛的大齊帝國。
登基六年,朝中尚無大變化,說明他沒有施行過雷霆手段,可……即使未施雷霆手段,當年朝廷上那些反對他的官,哪個還在?
這樣一個「識人善任」的皇帝怎會派出一堆無作為的庸官?又令他們在當地虛與委蛇數年後一個個抽身,辜負皇帝的期望,他們有什麼臉返京朝見龍顏?除非……
除非這些人已經了解當地風土民情、行政概要,除非他們已有足夠的治理能力,日後能夠順利接手涼州、袞州、湘州、冀州。
這件事傳遞出一個訊息,皇帝是下定決心撤藩,只待那些藩王犯下些許錯誤,皇上便可以找到藉口,順理成章地除去他們。
而那個藉口……
大金蠢蠢欲動,有意舉兵?這是皇帝要的藉口嗎?
呂襄譯嘆道:「皇上心機難測,要是早知道他想干什麼,事情好辦得多。」
「等我進宮見過皇上,也許能猜……」話說一半,璟叡皺眉,臉孔板起。
他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凜冽氣息傳來。
兩兄弟在一起多年,默契好到讓人難以理解,見璟叡表情丕變,呂襄譯無奈問:「不會吧,又來了?」
「也許不是他們的人。」
璟叡臉色已變,可態度行動依舊從容,令人看不出底細。
「不然呢?誰敢在韓璟叡頭上動土?常勝將軍、不敗將軍的名號不是唬來的,也只有那些用錢買動的傻子才敢拿命換銀子。」呂襄譯搖頭,苦嘆。
這種事遭遇第一次時,還覺得驚心動魄,但一年遇上個三、五回,心髒已經強大許多。
至於璟叡嘴裡的「他們」是誰,還用猜?
呂襄譯沒有朝堂上的朋友,只有喝酒作樂、掩人耳目的紈褲酒肉兄弟,他從不礙著任何人的利益,誰會花銀子鏟除他?除了家裡那兩位對世子之位有著志在必得的「庶哥哥」之外。
他悉心盡力為平王府賺錢,可不是用來讓人買凶追殺自己的。
「不能想個法子讓他們消停些嗎?」璟叡不耐煩。
「行,我回去後立馬裝病,把府裡的庶務交出來,想買刺客?銀子自己賺。」
「說到做到,別老留著那幾根雞肋,味道不好又占位兒,鬧心!」
「是,回去立刻辦。先說說,這次有幾個?」呂襄譯的武功不如璟叡,聽音辨位的能力更是遠遠不及。
璟叡眼珠子轉過一圈後,說:「八個,武功平平,我五、你三,十招內結束。」
「不,你六、我二,我懷裡還兜著鹽引呢,行動不便。」
「呿!這也能當藉口?」
璟叡覷他一眼,但話出口同時,馬背上一輕,他後往一竄,刀子抽出,直接衝殺過去。
呂襄譯翻白眼,嘟囔一聲,「還真是性急。」
他抓起鞭子,「行動不便」的往空中一抽。
「啪」地一聲,飛身搶身過來的黑衣人猝不及防,臉上被打個正著,摔落馬前三、五步處,眼看馬腳就要踩到自己了,黑衣人心頭一緊——
呂襄譯拉緊韁繩,逼得白馬前腳高高昂起。
黑衣人松口氣,本以為呂襄譯要停下馬,一個鷂子翻身,高舉大刀,沒想到人還沒站穩,下一瞬間呂襄譯的馬鞭甩來,扣住他的腰,將他往前一拉,拉到……馬蹄下?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聲揚起,他的肋骨全斷。
「兩招。」襄譯對著在遠方打鬥的璟叡說。
璟叡一劍劃過,又一個刺客倒地不起,大概是他太硬、難啃,其中一個圍攻他的刺客聰明轉身,尋找「軟目標」。
眼看一前一後,兩人迫得呂襄譯前進不得,後退不行,這時,璟叡劍氣劃過,往身前的敵人出招,下一瞬,那黑衣人胸前激噴出血,傷不算重,但場面很驚悚。
璟叡抓起對方,使出神力,往呂襄譯身後的刺客丟過去,人丟出的同時,他飛身向前,把呂襄譯面前那個用劍挑開。
同時間,呂襄譯身後那位被同伴撞得七葷八素,沒站穩腳,摔在地上,璟叡把手中長劍擲去,把兩人像烤串燒似的被釘在地上。
回過頭,璟叡濃濃的眉毛一彎,驕傲地對好友說:「八招,七個。」
「驕傲啥,你是不敗將軍,我是紈褲子弟,又不是在同一線上的。」呂襄譯撇撇嘴。
璟叡挑挑眉,說:「鹽引賺的,五五分。」
「嘿嘿,早說好的六四分,怎麼能改?」
「救命之恩。」
他丟下一句話,走到被釘在地上的刺客面前,一舉手把劍抽回來,拭淨,收入劍鞘裡。
呂襄譯瞪他一眼,「強盜,一成至少有兩、三千兩。」
「舍不得?那就想法子整整你家裡那幾個瘋子,別讓他們老玩這些爛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朝廷命官都很閑。」
呂襄譯嘆道:可不是嗎?
以前看在老頭的分上不屑和他們鬥,可這些人手段一次比一次陰險狠毒,還真的不能放任不管了。
「你沒發現,這一撥撥來的素質越來越差?」呂襄譯得意問。
「怎麼,你給的銀子不夠使?」
「可不是,誰教平王府的鋪子田莊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呢。」
他嘆口氣,眉眼卻勾得很妖嬈,這廝不當小倌還真是埋沒。
「想使什麼詐,盡快,這次打完,說不准皇上還要讓我到東邊去打海寇,你不是想把生意做到東邊去嗎?」
「你要帶我去?」呂襄譯眼睛一亮。
「想跟的話,京城裡的事盡快搞定。」
「沒問題。」
一個說盡快搞定、一個說沒問題,其實當中問題大得很,堂堂的平王世子出京,得報備皇上、皇太後,可皇太後這麼喜歡他,讓她點頭的機會不大,更何況要挪窩……那些秘密產業得安排妥當,想起來事情還真多。
不過,兩個男人什麼風浪沒見過,怕啥?
「我先隨你去一趟平王府,給王妃請安。」璟叡說道,這話圓融,他分明是擔心呂家庶子還留有後手。
呂襄譯接下他的好意,「行,我娘老叨念你呢。」
楊氏寵愛兒子,愛屋及烏,對璟叡頗上心,又與璟叡親娘交好,兩人甚至私下約定,要替兩兄弟求娶同一家閨女,讓他們成為連襟。
話出、揚鞭,長風吹起、衣袂翻卷,御風似的,兩兄弟奔馳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馳神往。
一陣玫瑰的清香傳來,璟叡皺眉,哪裡來的玫瑰花?
疑問生起同時,照片伴隨著花瓣從空中翻落,璟叡迎風駕馬,照片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前,他直覺拍胸,把照片壓在胸口。
停下馬,拿起胸口的紙片,這一看……怔愣,他久久無法言語。
清楚了,夢中女子的容顏一清二楚,是她……他敢發誓,就是她。
這紙片,太平滑、太光亮,上面的人物不像用畫的,反而像是把人給縮小、貼上,然而讓他無語的是,紙上的另一個人是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他和那名女子同時出現在紙片裡?為什麼那個畫面出現在自己的夢裡?為什麼那女孩的笑容會牽動自己的心?
他定在原處,想不通。
呂襄譯發現璟叡停馬,狐疑地朝他望去一眼,策馬回奔。
「怎麼不走?」他用鞭子戳了戳璟叡。
璟叡愣愣地將照片遞給呂襄譯,他接手,湊近細看。
這是什麼東西?走遍大江南北,看過多少奇珍異寶、稀奇古怪的東西,怎麼會有……他亦是滿肚子的疑惑不解。
璟叡怎會穿著古怪白袍?這就罷了,他不好女色的,怎麼容許身邊女人靠得自己這麼近?
那女子長相普通,勉強稱得上清秀,可是她笑著,眉松松的,怎麼看怎麼舒服……
「你怎麼有這個東西?誰畫的?」他問。
「這不是畫的。」璟叡回答,鬼斧神工吶,這不是人的手藝。
「不是畫的?那是怎麼弄出來?」
「我不知道,但紙片上的女人……」
「很醜?」呂襄譯直覺接話。
「很美。」璟叡卻道。
呂襄譯傻眼,這樣的程度叫美?他的眼睛有沒有毛病?
呂襄譯與璟叡一起回到平王府,他們沒去拜見平王,先往後院去見平王妃。
兩人剛跨進後院,就聽見下人們聚在一起的竊竊私語。
大白天的不做事?呂襄譯見狀,咬牙,眉心微緊,這群踩低拜高的家伙!
平王府上下就數「守靜園」裡的丫頭嬤嬤最沒規矩,每次他不在府裡,就敢鬧將起來,專欺平王妃好脾氣,要是把這群人送到苗氏跟前,一個個立刻變成遇上狐狸的小母雞。
呂襄譯揚聲怒道:「怎麼回事,還有沒有規矩?」
一名大丫頭發現世子,立刻順順頭發、整整衣服,妖妖嬈嬈地扭著屁股上前回話。
守靜園裡沒什麼油水,若不是存有那麼點心思,哪個年輕丫頭肯留下?
這大丫頭嬌聲柔語說道:「稟世子爺,昨兒個夜裡,敏兒已經沒氣了,誰知道早上要把她抬出府,她卻活過來,吳嬤嬤說她是被鬼魂附身,讓人去請示苗夫人。」
講幾句話,媚眼拋出三、五個,看得呂襄譯直反胃。
「敏兒是誰?為什麼好端端的人會死?」
「敏兒是守靜園的三等丫頭,在小廚房裡打雜的,昨日苗夫人過來同王妃閑話家常,敏兒卻不知死活的硬是衝撞王妃,苗夫人下令打三十板子,打過板子後,敏兒發燒不止,熬到半夜就沒氣了。」
這話更不通了,既然敏兒是三等丫頭,又在小廚房打雜,根本不會在王妃跟前伺候,怎麼能夠衝撞王妃?滿口胡言亂語!
在府裡,呂襄譯素有混世魔王名號,做事不必思前想後,全憑喜好,他對這大丫頭的媚眼很火大,便藉機上前,揚起手,「啪、啪」清脆兩個巴掌聲後,這大丫頭兩邊臉頰瞬間腫起。
冷眼一望,眾人下意識退開兩步。
「有人想說實話嗎?」嘴角挑起冰涼的笑,呂襄譯寒冽目光逐一掃去。
滿院子下人嚇得縮在一處,卻是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多說半句話,有機靈的轉身想逃,呂襄譯豈能容他,旋身一踢,那人像破布似的飛到半空中後重重落地,嘴裡噴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眾人看著倒在地上的人,刷地全數跪地磕頭求饒,卻沒人敢提半句敏兒,而他們越是這樣,越證明當中有鬼。
璟叡冷哼一聲,這平王府後院著實令人「驚奇」。
惡奴欺主,一個、兩個已經不得了,沒想到一屋子全是這種貨色,苗氏的手段未免太厲害。
璟叡道:「進去問問王妃不就知道事情始末,至於這群奴才與他們置什麼氣?全給捆上,找個人牙子發賣出去吧。」
「發賣?這等賣主奴才,一個個全砍了才痛快!我明兒個進宮,讓皇姑姑發個話,找劊子手把他們全拉到苗夫人院子裡行刑,搞個血流成河,才叫痛快。」
聞言,有那不禁嚇的先開了口,緊接著一個一個爭先恐後,開始講述昨日發生的事。
幾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呂襄譯和璟叡已聽出個大概。
原來苗氏打算先毒王妃,再害世子,事成後平王府就成了他們母子的天下,於是買通廚房汪大娘在燕窩裡下藥。
苗氏還怕王妃不上當,特地走一趟守靜園,要親眼看著王妃把燕窩吞下。
沒想到這件事被小丫頭敏兒發現,在大丫頭呈上燕窩時,她硬起膽子衝進偏廳,把王妃手上的燕窩打碎。
燕窩掉地,苗氏氣得一口氣提不上,而王妃養的狗竟跑過去舔食燕窩,才舔沒幾口就口吐白沫死了。
事敗,苗氏誣賴敏兒毒害主子。
王妃雖性格怯懦,卻也明白事理,她不斷為敏兒求情,但苗氏堅持打敏兒三十大板。
一個小丫頭三十板下去還能活?當晚就沒了氣。
沒想到今天要把人拖出去,她又活過來?這太嚇人了!
有人說王母娘娘見不得敏兒委屈,把人給送回來,也有人說她被妖魔鬼怪附身,但到底是怎麼回事,尚未有定論。
此刻,去給苗氏回話的下人回來,他一進園子就大聲嚷嚷,「把人抓出來,夫人說了,再打三十板,就不信打不……」聲音在發現呂襄譯時,戛然停止。
呂襄譯冷笑一聲,問:「這麼急著把人打死,是在害怕什麼?怕平王寵妾滅妻之事傳出去,還是怕皇姑姑一道旨意,滅了平王府後院的「亂源」?」
這種話誰敢接?應了他,豈不是把苗氏給得罪死。眾人紛紛低頭,大氣不敢多喘一聲。
「先去看看那丫頭。」璟叡道。
呂襄譯回過神,沒錯,那丫頭是母親的救命恩人。
他隨便指個丫頭,說道:「你帶爺過去,剩下的乖乖跪著,不要命的盡管往苗夫人跟前遞話。」
他這樣講,誰還敢動?世子爺是個混世魔王,連王爺的面子都不給,何況是苗夫人?
在丫頭的帶領下,兩人快步往下人房走去。
認真算來,這是平王府後院的事,璟叡沒必要摻和,他只是好奇,一個三等丫頭哪來的膽子?
丫頭領著他們走到一間屋子前面,卻是打死都不敢進門。
呂襄譯不理會她,逕自推開門,大步進屋。
屋子很簡陋,一張大通鋪,有五席褥子,床下有幾個簡陋的木箱,靠門處有張桌子、兩個水盆,除此之外再沒有多余的東西。
一個丫頭縮在牆角,蜷著身子,把頭縮在膝間啜泣著。
兩人走到床邊,呂襄譯還沒發現,璟叡已感覺奇怪,被打三十大板,應該是連起身都困難,她怎麼能夠坐得住,不痛嗎?
「敏兒。」
呂襄譯出聲,小丫頭抬起頭向他們望去,她滿臉都是淚水,眼睛紅通通,但在視線接觸到璟叡剎那,一臉驚喜。
猛然跪起身,她不敢置信地用力掐自己的臉頰一把後,停頓三息,之後不管不顧爬過來,一把抱住璟叡的腰!
璟叡和呂襄譯互視一眼,他們都在彼此眼底看見不可思議。
余敏放聲大哭,「哥……救我!」
璟叡沒有把小丫頭推開,任由她緊緊地抱住自己,因為她的哭聲居然……居然讓他的心重重猛抽幾下。
呂襄譯也久久無法言語。
是啊……能說什麼呢?太太太……太奇怪了,那紙片上出現璟叡已經夠奇怪,沒想到另一個長像普通的女人,居然出現在他家後院?
這一切要怎麼解釋?
在短暫的恍神後,璟叡說:「襄譯,我先帶她回叡園,她在平王府不安全。」
「好,我馬上過去。」
整件事情實在太詭異,讓人無法解釋,他很好奇。
璟叡打橫把人抱起,出門前他想到什麼似的,補上話,「把她的賣身契一起帶過來。」
「知道。」兩兄弟有默契慣了,一前一後走出下人房,各自理事。
余敏躺在璟叡的臂彎裡,雲裡霧裡的搞不清楚什麼狀況,只是……從下仰視他的下巴,看著熟悉的哥哥,惶惶不安的心,安了。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2 PM
第二章 又是個穿越的?!
靖國公府裡。
國公夫人霍秋樺收拾好包袱,往裡面塞進五百兩銀票,交給蘇嬤嬤。
蘇嬤嬤是國公夫人院子裡的管事嬤嬤,從小就跟在夫人身邊,主僕數十年的感情,情分深厚。
「千萬別回來,倘若找不到姚蘇,又發現府裡狀況不對,就去找璟叡,把我懷疑之事告訴他,讓他出面處理。」霍秋樺再三叮囑,此事太嚴重,若是待在府裡查探,恐怕動靜太大,早晚會被發現。
蘇嬤嬤面露猶豫道:「我還是留在主子身邊,讓素月或素心出府去查。」
「素月行事不穩重,素心膽小,就怕韓薔知道我心生懷疑,往後我在府裡行事更加艱難,要是能夠找到姚蘇,你別露面,讓周管事上門傳訊,我會告訴他該怎麼做。」
「奴婢知道了。」蘇嬤嬤心頭發澀,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
全怨老太爺,當年看著韓家顯耀,又有同儕之誼,明知姑爺性子輕浮,還是把主子嫁進韓家。
老國公爺品性雖好,老國公夫人卻是個刻薄寡恩的,她對媳婦百般挑剔,若非主子性情堅忍、有大智慧,怕是一屋子烏煙瘴氣。
而姑爺空有一副好樣貌,卻是滿腦子豆腐渣,他不熱衷仕途,只熱衷女人,宿在暖香樓裡的次數比宿在主子屋裡多。
老國公爺在世的時候還好,如今不在了,姑爺更變本加厲。
上有那樣的婆婆、下有這樣的丈夫,主子含辛茹苦二十年,若不是大少爺能耐,心頭尚且存有這麼一點點的盼望,日子教人怎麼熬?
還以為忍著忍著,忍到大少爺再立功勛,能夠作主靖國公府,主子的苦日子就到頭了,沒想竟會發生這種事,教人多冤、多恨吶!
前些日子主子身子微恙,日夜咳上幾聲,便請大夫進府,沒想到不醫還沒事,越醫病越重,主子察覺大夫態度不對,悄悄請濟世堂的江大夫來看,沒想到竟是……
光是回想,她就覺得心驚膽顫,原來主子喝的不是藥,而是毒,難怪病情越來越重,整個人迅速消瘦,到最後連床都下不了。
蘇嬤嬤明查暗訪,派人將大夫抓來嚴刑逼供,這才問出他收受國公爺不少好處。
靖國公府並不寬裕,主持中饋的老國公夫人幾番酸言酸語,逼著主子把嫁妝拿出來支撐家用,沒想到姑爺竟拿著大把銀子往大夫身上砸,企圖收了主子的命?
這是怎樣的丈夫?
過去蘇嬤嬤總是勸和不勸離,說出嫁的女子潑出門的水,可現在……這樣的靖國公府還能留?
蘇嬤嬤心憐主子,主子聰慧,姑爺愚鈍,每每惹出事端,都得靠主子替他解決,為此姑爺屢次受老國公爺責罰。
可姑爺不思己過,反倒怨恨起主子,往往告到老國公夫人面前,讓她替自己作主,都活到幾歲了,還躲在母親背後,慫恿母親來整治媳婦。
這種事不斷發生,主子越來越看不起姑爺,姑爺也越來越怕主子,一對夫妻處成這樣子,教人不勝欷吁。
「主子,如果查出來的真相是……怎麼辦?」
「不知道。」
霍秋樺確實不知道,這二十年來她不時自問,女人錯嫁便是一生世、便是回不了頭的謬誤?
難道她聰明了一輩子,只能得到這樣的下場?求不得幸福、求不得快樂,現在連平安都變成奢望。
她深深感到悲涼,彷佛自己是落在蛛網上的蝴蝶,不斷搧著翅、不斷掙扎,直到魂斷那刻。
望著蘇嬤嬤憂郁的神色,她只好安慰道:「別擔心,我不會和韓薔撕破臉,他再下作,也得顧忌著我爹娘和哥哥弟弟們,霍家不是好欺負的。」
「就是這話,國公爺身分雖高,可咱們霍家老太爺、舅爺都是實打實地握著兵權,如今金人即將對大齊用兵,皇帝還得指望咱們霍家呢,國公爺豈敢造次?」
豈敢造次?倘若他不敢,怎會給自己下藥?
韓薔啊,扶不上牆的爛泥巴,只會使後院女子的陰私手段,卻不敢明目張膽地喊打喊殺,他要是真有能耐,敞開天窗說亮話,她還佩服他幾分。
往後……她真的不敢多想……
巧兒叉腰,斜站在浴桶旁邊,一雙美目細細盯著余敏的身子。
哪來的傷?什麼受到杖刑,身子支持不住,讓爺一路將她抱回府?假的!
他家世子爺是什麼身分、什麼人物,竟抱著這個賤婢招搖過街,怕是隔個幾日,京城上下就要傳遍。
越想心底越是不平,巧兒恨不得上前將余敏給撕了。
瞄一眼余敏脫下的衣裳,遠遠不如自己身上穿的,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大戶人家的二、三等丫頭。
若說模樣嬌美,讓爺看上眼,她也認了,可那張臉分明普通得很。
巧兒服侍少爺十年,別說讓爺抱過,就是……就是多看一眼,也是難得。
少爺不喜歡女人近身,府裡上下都曉得,可不曉得打哪兒冒出來的余敏,竟讓少爺青睞了?她想破腦子都想不透怎麼回事。
越想越氣,她顧不得娘的交代,甩掉布巾,走出屋子。
巧兒的動作很大,余敏被聲音驚嚇,轉頭,只望見巧兒的背影。
呼……長嘆,她把臉埋進溫水裡,自己又做錯事了嗎?別怪她,她的腦子實在太紊亂,她必須把前因後果好好釐清,才能應對接下來的事情。
釐清……對的、釐清,首先,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她記得自己沒有按求救鈴,所以應該是死了?靈魂早從二十一世紀那副軀體裡抽離?
可她沒見到奈何橋,沒喝下孟婆湯,更沒看見閻羅王,只是一縷魂魄飄飄蕩蕩到這個陌生的古代世界,附身在剛被打死的丫鬟身上。
這是俗稱的穿越或者……空間跳躍?
為什麼會這樣?是哪裡出了差錯?
因為她的壽命未盡,心髒卻透支過度,需要一副新軀體?因為她不信上帝,背棄阿彌陀佛,上天要矯正她的信仰觀?還是因為……她滿心、滿肚子的遺憾,上蒼深感同情,給她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她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但確定自己穿越了。
她穿越,那……長得和哥一模一樣的男人是怎麼回事?他是哥嗎?哥也穿越了?他還記得自己嗎?
不對,他不是哥,他身上沒有哥的味道,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裡,有好奇、有陌生,卻沒有心疼。
他只是一個和哥哥長得很像的古代人。
他比哥年輕得多,也壯實得多,雖然他抱她的動作和哥一模一樣,但哥的身體那麼好,怎會像她,心髒透支、陽壽未盡然後穿越了?
所以,是她的錯,是她腦袋太混亂,行為太失控。
她不該抱著人家放聲痛哭,不應該遭遇委屈就習慣性地往哥哥身上躲,更不應該看著他就覺得心安……
這裡是階級意識很強的古代,她是穿越女,不該保存自己的公主病,她只是剛被杖斃的粗使婢女,她應該……
只是,他為什麼沒用鄙夷的目光瞪她,沒有嫌惡地指著她,大喊一聲「放肆」?因為他被她一聲「哥」喊暈了頭?被她哭得亂七八糟的眼淚亂了心?
搖頭,更亂了。
就是因為混亂,她很白痴地問巧兒,「你們這裡的香皂,都是這個味兒嗎?」
廢話,這裡是古代,難不成她還指望有阿原手工皂?就算有香皂,估計只有公主或皇後娘娘用得上,她一個賤民恐怕只有重新投胎,才能再度遇見那等好東西。
就是因為混亂,她要了一桶又一桶的熱水,這裡沒有水龍頭,巧兒和鴦兒提水,提得滿身大汗,一雙眼珠子都快把自己給瞪穿,唉,該學會將就的。
把頭從水裡拔出來,深吸一口氣,余敏用力拍拍自己的臉,決定不想了,決定走一步,算一步。
她捧起水,狠狠潑幾下,拿起不吸水的布巾用力擦干。
這副身體至少有大半個月沒洗過,第一桶水下去,搓不了多久就浮上一層灰白色懸浮物,真可怕,她這種罹患公主病的女人,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安然活下去?
從浴桶裡爬出來,准備換衣服之時,她想起先前那位巧兒姑娘陰陽怪氣地說:「這套衣服可是鴦兒姊姊最好的一套,還沒上過身呢,如果你嫌棄的話,不妨穿上自己的舊衣。」
拿起衣服,翻看兩下,說實話,她確實嫌棄,不過處處講究的日子應該結束了吧。
余敏套上衣服,走出浴間,遇見等在外頭的巧兒。
她臉色的臭度可以和臭豆腐拚高下,若不是酷似哥的男人下達指令,巧兒大概會直接把自己丟進焚化爐吧。
前世心髒不好,習慣避免爭執,也避免情緒過度起伏,余敏只微微一笑,屈膝道:「勞煩姑娘了。」
「你也知道勞煩人了?」巧兒哼一聲,走在前頭。
余敏乖乖跟上前。
回到房間,鴦兒已經等在那裡,她年紀比巧兒略大些,五官眉目柔和得多,至少就算不屑她,也不至於表現得太明顯。
鴦兒幫她擦干頭發後,讓大夫進屋子替她號脈。
大夫只說她身子虛弱,需要好好調養,留下方子便轉身離開。
這點余敏也深感怪異,剛被杖斃的人,屁股上竟不見半點傷痕,不合邏輯,但最不合邏輯的穿越事件都發生了,傷口消失這回事也就……隨便吧。
她輕觸銅鏡,鏡中的人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
令人訝異的是,這張臉和前輩子的自己一模一樣,身材相似、膚質狀況相似,右手臂上的相同位置有一顆相同的痣。
只是碰到這麼大的事,她震驚恐懼,胸腔裡的心髒卻沒有造反跡像,沒有習慣性的悶痛、沒有心悸不已,依舊穩穩地跳動著。
可不可以由這些事歸納,這顆健康心髒是做為她穿越的獎賞?
「倘若姑娘整理好,爺在廳裡等你。」
鴦兒說話中規中矩,沒有巧兒那股不自禁流露出的鄙夷,但比起巧兒,余敏更防備鴦兒,她的目光太閃爍。
要見「哥」了嗎?余敏輕咬下唇,猶豫,她該怎麼解釋……自己認錯人?
見余敏這副模樣,鴦兒冷淡一笑,還沒想好說詞是吧?
也對,是該想想辦法在自己身上弄出點傷口,否則杖刑之謊怎麼圓得過去?
口氣裡帶著微微的譏諷,鴦兒說道:「不急,余姑娘慢慢來,我在門口留個小丫頭,倘若姑娘准備好見爺了,她會帶你過去。」
她不給余敏說話的機會,轉身離去。
「……這也嫌、那也挑,好像咱們府裡的東西都入不了她的眼,嫌胰子臭,嫌布巾不吸水,嫌衣服粗糙……沒弄明白的話,還以為爺救了個公主回來呢。
「爺說她受傷,哪來的傷啊?全身上下連一塊破皮都沒見著,怕是糊弄主子爺,想求得爺憐惜……」
巧兒的抱怨滿坑滿谷,聽得呂襄譯抿唇憋笑。
璟叡還嫌守靜園的下人沒規矩,這裡的下人規矩又好到哪裡去?
璟叡知道自己被取笑了,不過巧兒確實沒規矩,在國公府裡有母親盯著,她還不至於這樣大膽,出府後,她仗著侍奉自己多年,再加上有王信這個叔父當靠山,誰都不放在眼裡。
去年祖父離世,匆促間買下叡園後,他離家打仗,戰事結束,又被派至京畿大營駐守。每次來回,在府裡待的時間加在一起湊不到二十天,哪有那個心思調理下人。
李忠、王信對外頭的事還算有能耐,但管理後院就差了點,以至於到現在,叡園外頭看著還好,裡面卻亂成一團。
「巧兒的意思是,余敏目空一切,把你們當成下人,指使得團團轉?」呂襄譯似笑非笑地問。
指使嗎?巧兒一頓,答不出話,只好轉頭向鴦兒求助。
鴦兒屈膝道:「回平王世子,余姑娘沒有指使得我們團團轉,只是多問上幾聲。」
比起巧兒,鴦兒的回話厲害得多。
這種說法容易造成誤解,「多問幾聲」與「指使」之間的差別,在於下人是否心寬,而非余敏好不好伺候,重點是,余敏確實是嫌棄挑剔了。
一個粗使丫頭諸多挑剔?那叫作不識抬舉,當真以為主子寬厚,她便飛上枝頭當了金鳳凰?倘若主子存了這個想法,能不憎厭余敏?
可惜她們的小心計非但派不上用場,還讓璟叡看得更加清楚,叡園需要找個人好好掌理,免得尊不尊、卑不卑,上下亂套。
「余姑娘呢?還沒打理好?」呂襄譯又問。
鴛兒面上刻意表現出些許猶豫。「余姑娘打理好了,但她還沒准備好見爺。」
她偷偷瞧璟叡一眼,只見他眉頭緊蹙,面色不豫。
生氣了嗎?鴦兒自覺計策得逞,心頭更歡。
還沒准備好見爺——言下之意是讓爺等著,皇後娘娘才有這等架子吧!鴦兒、巧兒互視一眼,抿嘴淺笑。
她們再度估計錯誤,璟叡並非惱怒,而是擔心……那丫頭確實藏有秘密?
「襄譯,餓嗎?」璟叡問。
「趕路趕得急了,有點。」呂襄譯順勢回應,他知道璟叡想支開兩人。
「你們去做些拿手好菜送過來。」
心機不深的巧兒連忙接話,「做蝦泥肉羹好嗎?是爺最喜歡的。」
璟叡懶得應付,呂襄譯道:「對,用點心思,本世子別的不多,銀子不少,吃得高興了給你們大賞。」
「是。」巧兒樂滋滋地回答。
鴦兒卻皺眉微詫,不是該怒責余敏沒規矩的嗎?不是該命人把余敏給抓過來嗎?怎麼會話題一轉說……餓了?
發展不在預料中,但她還是忍氣屈膝道:「奴婢遵命。」
鴦兒的表情落在兩人眼裡,心思也猜到了幾分,女人湊在一塊兒就是麻煩。
呂襄譯撇撇嘴,拿起杯子,一口氣把杯裡的茶全喝了。「真難喝,你這裡沒有好點兒的茶葉嗎?我每年給你的分紅拿去做什麼了?」
「在箱子裡,沒時間算。」璟叡應道。
「你從小就是這副德性,食衣住行樣樣不講究,賺錢也不懂得花,真不曉得還這麼拚命掙功勞做什麼?」
「打仗的時候,有口水喝就算好的,還講究?講究的人全死在戰場上了,不是被打死,是餓死的。」璟叡笑著回他兩句。
「唉,所以我說當武官不容易,不像那些文官只要在朝堂上張嘴閉嘴,把舌頭吐出來和人爭幾句,就能吃香喝辣、攢金儲銀。」
「我家的國公爺不就是這麼想的?可一路活到四十幾歲,他能夠吃香喝辣,全仗著我們這些莽夫替他爭口糧。」璟叡諷道。
呂襄譯失笑,補上幾句,「人家還不領情呢,所以施恩得挑人,免得便宜被占盡,還遭人嫌棄。」
說得好,對那位親爹璟叡的心涼個透徹,若不是還沒把娘撈出來,那個國公府他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確定鴦兒、巧兒走遠了,呂襄譯才換過話題。「我方才審了一回下人,大家都說余敏膽小怯懦,是個好欺負的主兒,不像你家丫頭說的那樣。」
璟叡沉吟須臾後,緩聲回答,「記不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周通?」
呂襄譯不懂話題怎麼會轉到這裡?「我記得,那個給你弄出幾十顆手榴彈,助你兩日光景便大敗西夷,那時你說他是、他是穿……穿啥的?」
「穿越。」兩人之間沒有秘密,他們的關系比親兄弟更親。
「對,他是從幾百年後穿越到這裡的,可你不是說,大家都認為他發瘋了?」一個瘋子的話能夠相信?
「對,但是我相信他。」
「為啥?」會相信這種鬼話,腦袋肯定有毛病吧?
如果能夠穿越,他也想穿到幾十年前,在成王兵變時站到先帝身邊吆喝幾聲,說不准就可以封個王爺當當,他家老頭子就是這樣變成平王的。
回想當年先帝封王,封得可真是慷慨大方。
一夜之間,大齊多出二十幾個王,這些人當中有用的找不到,沒用的廢物滿街跑,朝廷年年撥大筆銀子養他們,看得呂襄譯肉痛。
「周通原是行事謹慎之人,因此在邊關待十幾年,打過大大小小的仗,都能夠全身而退,卻也因為性情木訥,多年下來只混到一個小隊長當。
「可自從他摔掉山谷,軍醫說沒救,他卻奇蹟似的活過來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變得張揚驕傲、目空一切。你想想,謹慎木訥的他怎敢走到我面前大放厥詞,要與我打賭?」
「打賭?」
「對,賭他有本事助我在三天之內打敗西夷,若他贏,我付他三千兩白銀。我同意了,事後我確實給他三千兩,他大樂,宴請營中弟兄喝酒吃肉,要是過去,他有筆意外之財,肯定會挖洞藏起來。」
「確實是性情大變。」呂襄譯同意。
「他醉得迷迷糊糊,被架回營帳時,我支開眾人,問他:誰教他做手榴彈的?」
「他告訴你了?」
「沒有,但他說,如果不是材料受限,他可以給每個士兵做一把槍。他說著話,答答答地一陣亂喊,手上做了個奇怪動作,一面笑一面說:「弓箭?那是小孩在夜市裡玩的游戲,槍才是王道。」他還說,光是在網路上賣改造槍枝,他給自己賺了一部雙B跑車。」
「什麼是雙B跑車?網路又是什麼?」
「不知道,他講的話當中,有許多我聽不懂的詞彙,只能強記。但我藉機和他打賭,若他能做出比手榴彈威力更強的東西,我允他黃金三千兩,還上報朝廷,給他一個官位。
「他拍著我的背說:「沒問題,要我弄核子彈是困難了點,但做幾顆原子彈倒可以試試。」」
「他在床上大跳大叫,說他穿越時空數百年,就是為著改造歷史而來,說他這種人不應該在監牢裡埋沒一生,應該建立豐功偉業。他還說自己愛死穿越、愛死親愛的上帝、神佛、瑪利亞。」
「後來呢?」
「酒醒之後,我逼著他做原子彈,他大驚失色,連連搖頭說他做不來,但我用一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著他非做不可,他被逼得沒法子,向我要了不少材料,關在屋裡埋頭苦干。」
「他把原子彈做出來了?」
「沒有,他把自己給炸死了。」
說到這裡,璟叡仰天長嘆,當年的自己年輕氣盛、太過急躁,若不要殺雞取卵,他至少還有手榴彈可用。
呂襄譯問:「你的意思是,周通死而復生,但靈魂換了?」
「沒錯,換了個幾百年後的靈魂。」
「余敏也是被杖斃,也是死而復生,所以也是穿越?」
「否則要怎麼解釋被苗夫人杖斃的她,身上卻不見傷痕?」
當年周通清醒之後,腦袋上的傷也不翼而飛,嚇得軍醫逢人便說周通有神佛相佑。
「如果余敏也是穿越的,不就可以讓她給你做原子彈、核子彈?不、不、不……千萬別把她給炸死,還是做做手榴彈就好。」
璟叡微笑點頭,這可不是天佑大齊嗎?
想到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滅掉大金,想到同袍兄弟可以不損一人,平安返鄉,他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揚。
巧兒、鴦兒把熱騰騰的菜肴端上桌時,余敏出現在門口。
璟叡看著打理干淨的余敏,她和紙片裡的女孩更像了,一種讓人不自覺放松的舒心感油然而起,她……真美麗。
他心情飛揚,卻半分不顯,臉上仍然掛著「內有惡犬、生人勿近」的標志。
呂襄譯不同,光是想到她即將帶來的「好處」,便抑不住他的奸商本能,揚起手,熱情地和她打招呼。「敏敏快過來,餓不餓?飯做好了。」
敏敏?余敏一身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她縮緊小腹,強行忍住。
但呂襄譯那副奸商嘴臉,看起來很像企圖吞掉小紅帽的大野狼,嚇得她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老師有教過,反常即為妖,要是在半路上有人拉著她的手說:「妹妹,你跟我走,我把鮮紅的心髒送給你好不好?」
別懷疑,他肯定不會白送你心髒,而是打定主意拿走你的肝髒、腎髒、眼角膜、皮膚……所有值錢器官。
所以,這個漂亮到不像男人的男人,在打什麼主意?
她下意識往後退,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璟叡瞧她一眼,沒有笑容、沒有巴結,更沒有大野狼式的笑臉,他淡淡說:「還不過來吃東西,要人喂嗎?」
他不是哥,他不哄她、不疼她,理所當然。
他不是哥,她不理他、不甩他,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他的口氣那麼淡,表情那麼冷,她卻下意識聽話,下意識走到桌邊,下意識挑選他身邊的位子坐下,遠離大野狼。
因為……哥對她的制約還在?
看見余敏在璟叡身邊坐下,巧兒居然忘記自己的身分,大喊一聲,「不行!」
聲音過大,惹得在座三人側目。
巧兒急了,老國公夫人幾年前發過話,要抬她和鴦兒當通房丫頭,雖然爺還沒有、還沒有……可她們的身分終究與旁人不同,滿府下人,誰不尊稱她們一聲姑娘?
可她都還沒坐到爺身邊,同桌吃過飯,這個賤人有什麼資格?
巧兒氣到臉都歪了,瞪著余敏的眼珠子快掉出來。
她說不行?管起主子啦?
呂襄譯灼灼目光中盡是玩味,這丫頭和守靜園下人有得比,只不過守靜園裡那些是後頭有人撐腰,這王巧兒是誰給她撐的腰?難不成她和璟叡之間有那麼點兒說不清楚的……
在巧兒喊出「不行」後,余敏下意識站起,直覺退開,因為突然記起,穿越後的自己不是公主而是小奴婢,但璟叡動作更快,一把拉住她的手,阻止她走人。
被攥在溫熱的掌心裡,余敏一愣。
這雙手和哥不一樣,哥的手柔軟細致,外科手術的醫生都很注重自己的手,但他的手粗糙,指間厚厚的繭子摩擦著她的手背,不同的觸感,卻奇異地帶給她相同的安全感。
明知道是不同的人,但那張熟悉的面容還是讓她混亂了。
呂襄譯和璟叡同時盯上巧兒,盯得她胸口撲通撲通、小鹿亂撞,她知道自己過了,可、可……可是爺向來不注重規矩的呀,她深吸氣,安慰自己沒事的。
鴦兒不敢幫腔,生怕火延燒到自己身上,巧兒向她投去求救目光,她把頭低下,假裝沒看到。
見鴦兒不幫自己,巧兒不得不硬著頭皮擠出話,「老夫人說過,男女七歲不同席。」
拿祖母壓他?璟叡氣樂了,問:「主子發話,奴才插嘴,又是哪門子規矩?」
口氣不嚴厲,可鴦兒知道事態嚴重,無法置身事外了,她一把拉住巧兒,跪在主子跟前。
她倉皇道:「奴婢知錯,求爺饒命。」嘴上說著饒命,卻忍不住多看余敏兩眼,今天主子和往常不同,是余敏的關系嗎?
璟叡劈頭斥喝,「出去,把門帶上!」
「是。」
巧兒被拉著站起,忿忿地朝璟叡和余敏望去,視線落在那雙交握的手上。
都已經在爺面前上過眼藥,爺還……爺不容許她們逾越,卻容許余敏和他同桌?她到底哪裡特殊,值得爺這般對待?難道爺真想收了她?
巧兒一雙眼睛幾乎要噴火,是鴦兒硬將她往外拉。
打發了巧兒、鴦兒,璟叡問:「怎麼不坐下?」
余敏回神,直覺回答,「哦。」
哦?呂襄譯失笑,又是個沒規矩的,他們哥兒倆御下真是失敗吶,不過……看在她「穿越」的分上,看在她會做手榴彈分上,他對她依舊親切。
他甚至幫她盛飯,還把筷子遞到她手邊。他一邊做著伺候人的事,一邊盤算著,除了手榴彈之外,那個幾百年後的世界,有沒有能賺大錢的生意?
在璟叡非善類的注目下,余敏乖乖接過筷子,吃了一口飯,可才咬兩口就忍不住皺眉頭。
真……真是難吃,這種廚藝簡直是天怒人怨。
呂襄譯敏銳,解讀她的表情,溫柔問道:「不好吃嗎?要不,吃點菜?」
他萬分熱情地幫余敏夾菜,她乖乖把菜擺進嘴巴,可一個忍不住,露出「超惡爛」的表情。
璟叡臭臉了,巧兒沒說錯,確實是個挑剔的。
「嗯?」璟叡不說話,只發出警告聲。
正打算把菜吐出的余敏,硬把菜咽回去,她端起茶,灌上幾口,方把那股怪味兒給衝下肚。
「對、對不住。」她一面道歉,一面觀察璟叡的表情,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呂襄譯連忙跳出來打圓場。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不是你的錯,叡園的廚子確實不行,只管吃飽不管好,要不是餓極了,這裡的飯菜我是連半口都吞不下的。」
叡園管廚房的廚藝確實不怎樣,但比起軍中伙房做的,已經算得上美味佳肴,更何況這一桌子是出自巧兒、鴦兒的手。
璟叡覷了呂襄譯一眼,巴結成這樣?要是她不會做手榴彈,豈不是白忙?
不理會呂襄譯,他二話不說,直接往余敏碗裡夾菜。
大塊大塊的肥肉墊底,大把青菜堆上,再往最上頭疊入一大片煎得「微焦」的蛋,威聲道:「吃!」
這是在玩疊疊樂還是造金字塔?
余敏苦惱地看著碗裡的菜,光聞味道就覺得痛苦,但是……璟叡的眼睛直直盯住她,一副「你不吃它們,我就啃了你」的態度,她不得不挑出兩根菜秧子放進嘴裡細嚼。
這時候,余敏分外想念哥。
她帶著怨念吞下飯菜,在心裡大喊:哥,你在哪裡?救我……
這餐飯就在余敏的痛苦中結束,她吃掉小半碗飯,不吃菜,光吃飯,因為後來才發現,滿桌子「佳肴」中,勉強能入口的是她嚐的第一口米飯。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2 PM
第三章 什麼也不會
菜撤下,余敏邊喝著比越南茶更苦、更澀、更難喝的茶,邊質疑這個時代的炒茶技術。
呂襄譯放下茶盞,進入正題,「敏敏,你說說,你怎麼知道有人要陷害我母親?」
這次她沒忍住,噗!茶激噴出口,要不是死命摀住嘴巴,連那些好不容易吞下去的米飯都會跟著噴射出來。
「怎麼啦?不舒服嗎?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呂襄譯問得既溫柔又親切,像顆溫暖的小太陽,讓女人的一顆芳心在瞬間融解。
「不、不必了……只是……只是……」
余敏支支吾吾老半天,呂襄譯發揮無比耐心,柔情似水地問:「只是什麼?」
「可不可以請你別喊我敏敏?」她一臉為難地望向他。
璟叡抿唇暗喜,襄譯對女人向來無往不利,沒想到會在個小丫頭身上鎩羽?
濃眉微挑,不明白為什麼,見襄譯在余敏面前吃癟,他心頭挺……樂的。
千萬不要低估呂襄譯對金山銀山的包容力,被掃了臉,他依然溫柔,再接再厲。「不喊敏敏,要喊什麼呢?敏妹妹?小敏?」
他越湊越近,余敏越退越遠,她看見大野狼的獠牙在眼前晃。
「呃,如果、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喊我小魚。」
「小余?小魚?好可愛的名字,好,就喊你小魚 告訴你,往後有什麼事,爺給你撐腰,要是有不長眼的下人敢欺負你,立馬告訴爺,平王府就在叡園隔壁,幾步路就到了。」
「是,謝謝。」余敏依稀彷佛看見自己的心肝腸肺腎,正被一一摘除。
「好啦,快點說說,你怎麼知道有人要陷害我母親?」
怎麼回答?原主的事她半點印像皆無,那些記憶和被杖刑的傷痕一塊兒被刪除了。
見余敏沉默,他再度催促,「別怕,有爺作主呢,誰也坑害不了你。」
他這麼積極地想要答案,可……答案已成公案,余敏只好長嘆回答,「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邀功的大好機會,她居然用這三個字帶過?所以……那個穿越的可能性再提幾成?
呂襄譯不死心,「你的賣身契已經不在苗氏那裡,別擔心。」
她哪裡是擔心,就是……她很想跳腳,穿越這種事不能舉牌昭告天下吧。呼……再嘆。「奴婢撞到腦子,什麼都不記得了。」
撞到腦子?胡扯,大夫說過,她身上沒傷、腦袋沒傷,整個人好得不得了。
與璟叡對視一眼,呂襄譯結束試探,退回位子上,由璟叡接手。
璟叡走到余敏面前,定住,俯視快被嚇慘的小姑娘。
余敏抬頭,整個背貼在椅子後靠,仰視高大的男子。
他不笑,臉龐嚴肅得像個將軍,身材高壯得像個將軍,專注的目光像個將軍,他全身上下流露出將軍的肅殺氣息,這樣的氣息讓人情不自禁軟腳,情不自禁對他俯首稱臣。
心速加快,激動翻騰,像是有人朝她胸口倒進一桶灼熱岩漿。
「你叫什麼名字?」璟叡問。
她自稱小魚,他們沒有奇怪反應,而美得像妖孽的爺喊她敏敏,「余」加上「敏」……她大膽假設,原主的名字和她前輩子一樣。
猶豫三秒鐘,她拚了!「回爺的話,我叫余敏。」
「家裡有誰?」
與璟叡對視,她決定再賭一把,「爹、娘、哥哥。」
她說得小心翼翼,卻引來璟叡和呂襄譯嘴角擴大的笑意,「余敏」家裡半個人都沒有了,她的娘、爹、哥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們的笑讓余敏自我懷疑,賭輸了嗎?
璟叡問:「你不是撞到腦子,什麼都不記得,怎麼還知道自己的名字、家裡有什麼人?」
對哦,前後矛盾了,余敏閉上嘴,在心裡碎碎念著「沉默是金」。
璟叡難得用哄人的口氣說話,但他哄了,並且哄得心甘情願。「說說看,為什麼見到爺,喊爺哥哥?我是你哥嗎?還是我長得像你哥?你哥哥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的?」
他不斷丟出問號,她沒有任何一句可以回答。
但璟叡對於咄咄逼人這種事表現出濃厚興趣。「形容一下,你哥是什麼樣的人?做什麼的?既然你記得哥哥,那麼肯定喊得出他的名字,說說看。」
他越問,口氣越硬;她越聽,嘴唇越抖,心越顫。
如果換成過去那顆爛心髒,早就罷工了,一昏天下無難事,可現在……她有點痛恨胸腔裡這顆堅強壯碩的心髒了。
「我不記得,我不知道,不要再問我。」她摀起耳朵,拚命搖頭。
沒有辦法時的唯一辦法,叫作耍賴,當然,裝死也是王道。
「不知道?一下子記得、一下子不記得,一下子知道、一下子不知道,莫非不是遺忘,而是說謊?」
酷斯拉再現江湖!
璟叡兩只手扶在椅把上,身子往前傾,臉朝她的臉靠去。
余敏已經退到無路可退,他依然繼續靠近,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鼻子快要貼上鼻子,近到她可以接收到他呼出來的溫熱氣息。
不行了、不行了……啊……她不行了!
她經常幻想哥對自己做這種事,現在……幻想成真,害得她荷爾蒙四射,頭腦裡出現一堆沒道德的亂倫畫面。
她不行了啦,余敏用力一拍椅把,用力站起來,用力作出決定——最好的防守是進攻。
可惜就算她站得挺直,依舊得仰視他,全怪她的小腿骨發育不夠長,只好犧牲她可憐頸椎。
她像驕傲的小母雞,鼓足氣勢地揚聲道:「腦子是很復雜的器官,沒有人可以了解它的運作模式,所以記得一些、遺忘一些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器官?運作模式?這些話……很新鮮呢,以後的時代的人都是用這種難解的話在溝通?
璟叡雙手橫在胸口,陡然轉變態度,寒聲道:「說謊對你沒有好處,說清楚,穿越之前你的名字也叫作余敏嗎?」
穿越?他、他、他……說穿越?有沒有聽錯?揉揉耳朵、揉揉眼睛,揉揉所有訊息接收器官。
「穿越?」她問。
「穿越!」他答。
轟轟轟,晴天霹靂連轟炸,他怎麼知道穿越,莫非他也是穿越人士?那麼……他是哥嗎?那個她想拿來和莫醫生配對的哥哥?
倏地,喉嚨被綁住,她無法發出聲音,只能流下淚水,狂飆的淚順著她的臉頰拚命往下墜。
如果他是哥,是不是代表在二十一世紀,他們的愛情無法順利進行,所以邱比特幫他們換個新空間?
她在發抖,她很委屈,她很可憐,短短的三秒鐘內她淚流滿面。
一股強烈的不忍生起,心疼在敲擊他的腦袋,璟叡不想問了,穿不穿越重要嗎?不重要!什麼才重要?她……她的傷心才重要。
直覺地,他想擁她入懷,但呂襄譯推開他,搶到余敏面前。
莫非世間真有穿越這回事?他用觀賞「神獸」的目光緊緊盯住她。
他想問她一大堆事,比方下一任皇帝是誰?齊國是不是真會與大金交戰?她有沒有本事制造手榴彈……
他從璟叡懷裡抽出照片,放在她面前,用加重版口氣說:「你就是穿越人,我們知道了。」
照片……是莫霏拍的,有她、有哥,有二十一世紀的文明產品。
她再也抑不住激動,一把撲進璟叡懷裡,兩條小胳臂緊緊圈住璟叡寬寬的腰際,放聲大哭。「哥,你也穿越了嗎?」
什麼?什麼?什麼?更多的問號把璟叡和呂襄譯的腦袋塞爆,完全無法思考……
余敏的眼睛黏在照片上,已經超過半個時辰,她想不通,為什麼窗台上的照片會跟著她穿越?
呂襄譯和璟叡搬來兩張椅子,坐在她對面,把之所以知道「穿越」的來龍去脈主動解說清楚後,等待她開口。
「你真的不是我哥?」
「不是,我是靖國公世子,家中的嫡長子,在昨天之前我確定自己沒見過你。」璟叡解釋得極其認真。
「照片會落在你手中,肯定有原因。」她沉吟道。
「也許。」璟叡同意,呂襄譯也點頭。
今日,他與襄譯並肩策馬,照片飄過來,不偏不倚地貼上他的衣襟,如果這代表的是緣分,璟叡很高興,和她有緣分的人是自己。
接手照片,他再次細看,照片裡的人確實是自己和余敏。
「你說這個叫作照片?怎麼弄出來的,用特殊的工筆畫出來的?」呂襄譯問。
宮裡有不少厲害畫師,替皇帝、皇子、公主及各宮娘娘作畫,但沒有任何人的畫技可以這樣栩栩如生的將人描繪下來。
余敏搖頭,她花大把時間與力氣才逐漸恢復情緒。
「照片不是用畫的,是用拍的,用相機、用手機,在我們那裡可以用不同的機器,把人或圖像記錄下來,古人用筆記錄歷史,而我們現代人用照片、影片來記錄史事。」
「意思是,那些機器可以把我們眼睛看到的東西通通變成……」呂襄譯拿起照片,對她揮兩下,問:「照片?」
「對,手機的發達與生活化,很多人每天都為自己拍照,這張照片是莫醫生拍的。」
「莫醫生是誰?」璟叡問。
「是我爸爸中意的媳婦人選,但是哥……」講到哥,余敏心頭沉重,她死了,哥很傷心嗎?會不會太難過,會不會陷在哀傷情緒中久久無法恢復?
她搖頭,再次提醒,眼前男人不是她的哥哥。
「你哥怎樣?」璟叡追問,他對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感興趣。
「哥還在猶豫。」
「莫醫生不漂亮嗎?」呂襄譯問。
「不,她漂亮,聰明大方、開朗善良,所有人性中美好的性格她都有。」
「既然如此,猶豫什麼?」璟叡和呂襄譯一人一句,接得很有默契。
余敏看一眼璟叡的臉,苦笑,因為哥喜歡的是她,而她也喜歡哥啊。
她沒有明講,但帶著羞怯與甜蜜明媚的笑容,卻讓璟叡意識到些許真相,他皺眉,口氣充滿教訓意味,「那個人是你的哥哥。」
好吧,他承認,看見她因為另一個男人而嬌羞明媚,讓他極度不舒服。
余敏訝異於他的敏銳,她什麼都沒說啊,他怎麼會知道?
呂襄譯看不懂余敏的羞怯,卻聽明白璟叡的教訓口吻,身子往前一傾,視線釘在她臉上,帶著咄咄逼人的微笑,問:「你喜歡自己的親哥哥?不會吧?」
悶!她不習慣將心事攤在別人眼皮子底下,帶著薄怒,她說:「哥哥姓韓,我姓余。」
「是誰從母姓?」呂襄譯又往她更近一步。
璟叡撇嘴不滿,扳過他的肩膀,將他往後拉。
余敏蹙眉,他們很有挖人隱私的本事,若穿越到二十一世紀,會是最優秀的狗仔隊。
「在我們那裡,和離是很普遍的事,據統計,六對夫妻當中就有一對離婚。哥的爸媽離婚了,因為哥的母親有強烈的事業心,經常世界各地奔波,而哥的爸爸需要一個每天都有溫熱飯菜可以吃的家。
「我爸媽也離婚,我爸是個很好的父親,卻不是好丈夫,他性情風流,結婚後還有不少紅粉知己,但我母親對於丈夫的忠誠專一有強烈要求。
「他們各自離婚後,哥的爸爸遇見我的媽媽……正確的說法是哥的爸爸先遇見我,哥的爸爸是醫生,我是他的小病人,從小到大經常到醫院報到,於是我媽和哥的爸爸相遇、相愛,最後他們決定結婚,成為一家人,我才變成哥的妹妹。」
「你哥哥叫什麼名字?」呂襄譯福至心靈地問上這一句。
余敏想也不想,直覺回答,「他叫韓璟叡。」
韓璟叡?!輪到呂襄譯和璟叡被雷劈,他們看著彼此,不是深情款款,而是疑問多到無法解釋。
一模一樣的名字,一模一樣的長相,意謂什麼?
璟叡也是穿越者?不可能,他只有這個時代的記憶。
璟叡和余敏的哥哥是同一個人,只是生存在不同的時代?
沒有人可以給他們合理解釋,他們對科學的涉獵不夠深,而幻想創意不是這個年代的教學重點,所以他們只能發傻,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合適的事情來做。
至於余敏,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
低著頭,沒有發現兩個大男人的錯愕,她伸出手指,一遍遍不斷在腿上重復寫著「韓璟叡」。
這是她的習慣,國小、國中、高中、大學……每個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時刻,她會不斷寫著「韓璟叡」,寫著寫著,心就安了,寫著寫著,就不慌亂了,跳得亂七八糟的心髒會自動慢慢回歸正常。
為此,她常抱著哥的手臂撒嬌,說:「哥比爸開的藥更有效呢。」
早知道……早知道要離開的話,當初怎麼能夠放任自己,靠他靠得那樣近?
不應該親密、不應該建立關系,不應該把他美好的人生拉進自己殘缺的生命裡,她給不了哥任何東西,只能給他留下一筆刪除不去的哀傷。
哥很痛吧?會痛很久嗎?他能順利找到自己的止痛劑嗎?
做錯了,她……
在短暫的震驚後,璟叡迅速恢復素日的沉穩。
他望住她恬淡的臉龐,不管看幾次,他都覺得她漂亮,不是那種可以用筆墨形容出來的美,而是一種……一種瞧過、看過、相處過,就想要再瞧、再看、再相處的美。
「你為什麼會穿越?」呂襄譯好奇寶寶精神發作。
她也期待有人告訴自己,為什麼會穿越?「應該是因為我死了吧。」
「你為什麼會死?」
「我的心髒不好,能活到幾歲,沒有人能保證,即使爸和哥都是心髒科的權威。我從二十歲後就在排隊,等待一顆健康的心髒,很可惜,我並沒有等到。」
「什麼意思?」心髒可以被……等待?
「幾百年後的醫學技術很發達,人的手斷掉,把斷肢撿起來,立即送醫的話就有機會接回去。」
余敏的話讓璟叡精神振奮,太神奇了,如果有這種醫術,打起仗來就不會有這麼多傷兵。「接回去之後,手還可以用嗎?」
「當然可以,就算接不回去,等傷口癒合後,也可以接機器手臂,一樣可以做出簡單的動作。
「同樣的,心髒壞掉的人可以登記,等待換心,只要有一顆健康心髒,我就可以再活很多年。這個手術叫作移植,腎髒、肝髒、眼角膜、皮膚……許多器官都可以移植,只要有人肯捐贈,就會有人獲救。」
「可對方把心髒捐給你,自己怎麼辦?」
「通常能夠捐贈器官的人,都是被醫生判定腦死,無法活下來的人。」
「有這麼厲害的醫術,你們那裡的人可以活很久嘍?」
「對,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平均壽命是八十幾歲。」
「你會做移植手術嗎?」璟叡急問。
「我不會,那是外科醫生才能做的事,我哥和莫醫生都會做。」失笑,現在余敏可以確定他不是哥,哥才不會問這麼蠢的問題。
不會?呂襄譯蔫了兩寸。「那你會做手榴彈嗎?」
余敏打量兩人,他們未免太異想天開。「我不會,那是軍火專家才會做的事。」
「這個不會、那個不會,你到底會什麼?」呂襄譯悶透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穿越人,沒想到她什麼都不會。
「我會做衣服。」余敏指著照片,說道:「這是手機,拍照時,我正對工作室裡的員工交代事情,如果沒死的話,我的新作品有機會在巴黎時尚周裡展示。
「這是電腦,裡面有我要寫給雜志的文章,有我設計的衣服,他們是這樣形容我的作品:簡約、婉柔,帶給人視覺上溫暖的饗宴。」
呂襄譯輕嗤一聲,哪個女人不會縫衣服?值得她說上一大篇,他輕蔑回道:「不就是個裁縫?」
真難聽,什麼裁縫?
余敏耐心回答,「我是時尚流行業者,我有自己的工作室,我和好幾個大品牌的服飾公司合作,為他們設計衣服。」
璟叡轉移話題,問:「病人不是應該留在家裡,好好養病?」
余敏長嘆,同情目光對上璟叡,「實在很難跟你們這些古人溝通,不過……我試著解釋吧,在我們那裡,病人不必關在屋子裡等死,可以選擇繼續工作或者享受剩余生命。」
你們這種古人?他居然被鄙視了?璟叡皺眉,她不知道他在幫她嗎?
呂襄譯瞪璟叡一眼,人家才不需要他救。他繞回原題,「你們那裡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到這個時代賺大錢?」
「有很多啊,電腦、網路、電視、汽車、手機、軟體……在我們那裡,最有錢的人都經營這些產業。」
有這麼多可以選?太好了,總不會樣樣都不成吧,呂襄譯的興致再度被提起,「很好、很好,那你會做哪一種?」
「我不會,那些東西都很專業,需要專業的人才來做。」
呂襄譯翻白眼,和她對話簡直是浪費口舌,為什麼不讓那個既漂亮又聰明大方、開朗善良的莫醫生穿越過來?
「身為穿越者,你到底會做什麼?」
「我會做衣服。」
「說來說去,還是個裁縫。」不會縫衣制服的女人怎麼嫁,值得她拿出來說嘴?呂襄譯揮揮手,臉上已無方才的熱情,只剩下惱怒不耐。「乍一看,挺醜,仔細看,更醜,沒才能,長得又是少見的醜,你干麼費功夫穿越?因為我們這兒的糧便宜嗎?」
嗄?變臉?嘴臭?余敏領略到人性醜惡。
她只是不夠美艷,怎樣也算得上清秀佳人,不實指控!
幸好她脾氣好,情緒起伏不大,不習慣潑婦罵街,不過諷刺還是行的。「可不是嗎?真冤,要是可以長得像世子爺這般,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秀色可餐、九天仙女、皓齒明眸……穿越會有意思得多。」
每個形容詞都是好的,只是,宜用在女子身上。
哇咧,耍軟刀子啊?呂襄譯瞪她一眼,要不是跟女人鬥嘴太掉價,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會把她罵到去跳樓。
他一扭頭,對璟叡說:「我已經把她的身契給你啦,以後這怪物的事兒與我無關,她要是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可別讓我負責任。」
璟叡還沒回話,余敏就搶著說:「以後我是爺的責任?太好了,要是讓個沒道義、沒肩膀的弱雞男人承擔,我還真怕摔了呢。」
說他弱雞,呂襄譯怒指她,「你這個不懂感激的女人,要不是爺助你一把,你早晚死在苗氏手裡。」
余敏指指自己,「這個余敏確實是死了啊,把我從那個肮髒地兒撈出來的……沒記錯的話是我家的爺吧。」她飛快選邊站隊。
呂襄譯恨恨拂袖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幸好我不吃世子爺家的糧,難不難養與世子無關。」
「哼,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呂襄譯滿臉鄙夷。
「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余敏含笑應對。
要用古話罵人嗎?別的不會,剛好會這兩句。
呂襄譯氣急敗壞,第一次被人擠兌得說不出話來,向璟叡望去,他竟沒有表態幫忙的意思?可惡!
只是對付一個小女子,還需璟叡幫?這話傳出去,爺的面子往哪兒擺?他再瞪余敏一眼,什麼話都不說,轉身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璟叡和余敏,兩人眼對眼、面對面,璟叡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別介意襄譯,他只是嘴巴有點壞。」
「我不會介意,每個壞蛋心裡都住著一個受傷的靈魂。」她隨口說道。
璟叡卻被這句話驚嚇,片刻,笑容微微勾起,住著受傷的靈魂?可不是嗎,形容得真好,一個拚了命,想讓父親看見自己的男孩,最後選擇叛逆、恣意而行……
「多講一些那個二十一世紀的事,好嗎?」
璟叡要求,余敏無法拒絕。
都是這樣的,明知道她假哭,哥還是會心疼;明知道不合理,她就是無法拒絕。
這是她跟哥關系的最佳寫照,而眼前這個男人,有張酷似哥的臉。
她問:「你想知道什麼?」
這天他們從午後聊到深夜,從外面的館子叫回一席菜,食不語的璟叡和吃飯聒噪的余敏,即使在飯桌上也沒有停止過交談。
璟叡因為她,知道許多光怪陸離的事,而余敏趁著這番談話,對前世的生活做了最後一次的回顧與憑吊。
「與金人一役,你怎麼看?」
璟叡沒想到皇帝開口就問這個,他可以確定了,戰爭非打不可。
可是齊國兵馬實力確實比不過金人,這場仗役艱難得很,但即便再艱難也只能附和皇上,萬萬不能唱反調。
皇帝一問,在場的太子、二皇子、文相、各部官員、大小將軍……紛紛轉頭看璟叡,所有人都在等他反對,若是連不敗將軍都認為此戰無必勝把握,皇上的異想天開可以到此告一段落。
璟叡是傻瓜嗎?當然不是。這種時候,就算再忠君愛國,他也不會跳出來當炮灰,犯顏直諫是一回事,可明知必死還要觸霉頭,又是另一回事。
他深吸一口氣後,緩緩回答,「那得看皇上想怎麼打,用多久的時間打?」
「怎麼說?」
「金人是游牧民族,甭說男子,便是女子也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馭馬的技術遠遠勝過我朝軍隊,更別說他們的戰馬數量,多到無法估計,以步兵迎戰騎兵,傷亡人數將超過想像。
「再者,燒殺劫掠是他們生存的必備本事,因此人人都養出一副好體魄,若以武力與他們對峙,贏面太小。」
雖然金人此時正面對他們自己部落間的鬥爭,不會輕易對大齊挑起戰事,但如果非打不可,他們的實力絕對能讓敵人閉嘴。
「愛卿的意思是,與大金征戰必敗無疑?」
皇帝聲音冷了下來,平靜無波的目光看得百官紛紛低頭,無人敢迎視,生怕成為出頭鳥,被射出千瘡百孔。
璟叡接話,「倒不是這麼說,輸在體力,就密集練兵,輸在戰馬,就買進更多的馬匹,但這都是臨陣磨槍,效果有,卻不大,咱們贏的唯一方式是……」
「是什麼?」
「兵不厭詐,用詭計、用心術,用迂回戰術攻得對手措手不及。皇上可還記得,慶元十七年皇上對金人用的兵法嗎?」
幾句話,把皇帝從狂怒中撈出來,瞬間冷臉添入暖意。
皇帝當然記得,那是當年他最受百官推崇的傑作,他讓軍中將軍假作被俘,獻出假的戰力分布圖,結果金軍大敗,整整五年不敢再騷擾齊國邊境。
皇帝撫手贊揚,「果然是不敗將軍,能想出以己之強攻彼之弱,金人不就是死腦筋,繞不了彎嗎?」
以己之強攻彼之弱,需要韓璟叡才能想到?三歲小孩都背得出來好嗎?
滿殿文武再度低頭,這次不是害怕、不是汗顏,而是鄙視,不敗將軍如果只能想出這招,名號可以拿去燒了。
韓璟叡分明就是拍皇帝馬屁嘛,只是拍得又響又亮、拍得渾然天成。
「微臣認為,憑皇上的機智必可以再次擬定出奇制勝的方法,教金人聞風喪膽,甭說五年,而是五十、一百年,再不敢犯我朝邊境。」
幾句話璟叡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聽得皇帝老子龍心大悅,欣喜不已。
審視皇帝表情,這會兒璟叡再確定不過,就算不去查那批被調離的官員底細,也能確知皇帝要利用此役拖垮金人、打下藩王。
明白帝心,接下來的謀算就不困難了。
文相低頭,暗翻白眼,想罵韓璟叡一句無恥,可是能無恥到讓皇帝高興成這副德性,他不得不承認,幾年歷練下來,韓璟叡已不是當年的愣頭青。
韓璟叡哪像韓薔那個窩囊廢的兒子?他啊,青出於藍,比他祖父還行。
文相不禁嘆息,這孩子要是姓文多好。
「璟叡說得對,若人人都像你這樣,抱著必勝決心,哪有打不贏的仗?」
皇帝對璟叡的吹捧,捧得站在一旁抱持反對態度的官員們只能保持安靜。
璟叡明知道皇帝要把戲作足,他豈有不配合之理?今日的重點工作是叫文武百官閉嘴,別反對伐金。
拱手,他說道:「抱持必勝決心並不容易,若不是皇上態度明確,戶部、兵部兩部大人全力支持,軍糧、軍餉、軍功樣樣不缺,帶給前方戰士光明未來與希望,誰肯豁出性命替朝廷打天下?誰又能抱持必勝決心?」
轉一圈,他二度誇上皇帝。
皇帝眼眯眉彎,胡子下的嘴巴得意地往上翹,莫怪他偏心,璟叡這麼好的孩子誰能不疼。
若不是後宮婦人淺見,擔心刀劍無情,女兒變成寡婦,他老早就下旨賜婚,把這個孩子招作女婿,不過現在……還是等大事底定再說。
「你剛回京,先休息幾日,再擬定伐金策略獻上,與朕參詳。」
皇帝此話一出,有人忍不住偷笑,搬石頭砸腳了吧,你讓皇帝想計謀,皇帝還指望你吶。
璟叡倒也不驚,他本就沒打算讓皇帝出計。
上回那場大勝,叫作瞎貓碰到死耗子,當年領軍的是扎嘎木,個頭夠大,但腦袋裡頭裝的全是木屑,連這樣的計策都會相信,也算奇蹟。
現在金人部落裡幾個領頭的,勃服羅、妥理達思、滿都魯……一個個都是躥上跳下的厲害家伙,不能等閑視之。
「臣領旨。」
璟叡笑咪咪地接下聖意,皇帝也笑咪咪地在心中忖度:此役過後,該給這孩子封個什麼?
兩人都笑逐顏開,但旁邊那圈人一個個表情都很沉重。
打仗……那得燒多少銀子?戶部尚書的鬢角微微抽痛,兵部尚書想到要與金人打仗,頭皮發麻;刑部尚書開始算計,如果把罪犯放出來打仗,有多少人可以用?
人人心底的算盤都敲得劈哩啪啦響。
照理說,璟叡是將軍,只管戰場上的事,在「臣領旨」三個字過後就該安靜退下。
可他拍馬屁功力年年增長,皇帝越來越喜歡他,因此武官開會時他在,文官開會他也在,他都快當上半個宰相了。
怎樣?嫉妒嗎?皇帝樂意,誰敢有意見?
於是璟叡繼續坐著,繼續聽大臣論事,也繼續從國事討論中嗅出些蛛絲馬跡。
這是呂襄譯次次強調的——朝堂動向對商人很重要。
比方,確定朝廷要在榆州挖礦的消息後,他就可以立馬從易縣將幾百車的鐵鍬、斧頭拉過去,再花點銀子和當地的父母官吃吃飯、套套交情、送送禮,到時光是買賣工具就能賺上一大筆。
他坦承,自己沒事干麼找個忙到騰不出手的人合伙做生意?不就是貪圖這些「內幕消息」嗎?
因此身為合伙人,璟叡紋風不動地坐著、聽著,也分析著。
終於,皇帝擺手讓眾人退下,璟叡跟著百官退出,卻沒想到皇帝獨獨喚住他,他就在眾目睽睽下轉回御案前面。
直到連太監都退開,皇帝這才開口問:「朕聽聞一件新鮮事,不知是真是假,得問問你這個當事人。」
「是,臣有問必答。」
「聽說你放話要用軍功來替自己爭公侯,不願受祖蔭庇護,此話是真是假?」
這麼快就傳到皇帝耳裡?他身邊有多少皇帝眼線?
璟叡急急雙膝跪地,拱手道:「臣不知天高地厚,萬望皇上恕罪。」
「這麼快就把話吞回去?舍不得到手的爵位?」皇帝似笑非笑地問。
他望向皇帝,滿臉的欲言又止。
當年成王兵變,先帝封了不少王侯,一個個都要世襲,一個個都要把自己的兒子、侄子塞進朝堂裡,可一來,那些送進來的人,是真有本事還是假有本事還值得商榷;二來,靠著先祖庇蔭,有采邑、有俸祿,一個個吃得嘴裡流油,卻對朝廷無分毫助益。這種事多了,著實鬧心。
倘若朝廷銀子多到國庫裝不下,也就不計較,可眼下國庫緊巴巴的,一提到與金人對戰,戶部尚書那張臉簡直像吞下十斤苦瓜。
而禮部尚書提起太子迎側妃的規制,戶部尚書都快掉淚了,還得皇帝自掏腰包出點血。
在這種情況下,皇帝哪還肯肥了別人痩自己?
更何況,豬貪了頂多給點糧,人貪了是無底洞啊。
你給,他收,你不給,他就到處挖洞,好好的一個國哪禁得起這些藩王公侯拿著鏟子到處刨?
一葉知秋,兩則訊息讓璟叡猜出皇帝動向,於是他在同僚間放話,測試皇帝反應。
本以為得花點時間等它發酵,沒想到速度會這麼快,可見得皇帝的耳目暢通,那麼……
往後他得好好利用「這些管道」,讓某些不欲人知的事「上達天聽」。
「有話就說,別這樣看朕,像朕委屈了你似的。」
璟叡緊鎖眉頭,一揖到地,嘆道:「稟皇上,臣是在祖父膝下長大的,祖父經常感嘆,雖是先帝大恩,賜韓家如此榮耀,可鎮日蒔花養草、讀書垂釣,沒替朝廷盡力便得此供養,心中有愧。」
「老靖國公真是這麼想的?難怪,屢次朕想賞他些什麼,他總是直言推拒。」皇帝心嘆,是個清廉忠臣吶,若換上別人只會嫌不夠,怎會擔心拿得太多?
「祖父心系天下蒼生。」
「當年若沒有老靖國公舍命相救,朕豈能穩坐朝堂?他那是應得的。」
「祖父舍身為國,朝廷大恩雖合情合理,可是子孫承爵……稟皇上,臣並非埋怨,似父親若非仗恃這點,確定即使自己庸碌一生,仍可以安享榮華富貴,怎會年過四十還是一事無成?京城王孫貴族多紈褲,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再說了,有多少人家後院,為承爵一事戰火不斷、硝煙四起。家宅本是親情所在,卻成了最涼薄的地界,臣鬥膽稟報皇上,這幾年襄譯為承爵一事,幾度險些喪命,卻為著家宅和樂、父親名譽,不敢作聲,這個爵,承得太委屈。
「再者朝廷花那麼多錢,養一群富貴閑人便罷,若他們還要仗著身分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那就太過分了,偏偏五城兵馬司礙於他們身分,不敢隨便動手,生怕動輒得咎。長久下來,民不安生,一旦民怨起,國之根本不穩矣。」
皇帝細細忖度璟叡的話。
此話若是沒有承爵之人提起,可以責他私心、嫉妒,但從一個既得利益者口中說出,那叫什麼?叫作忠君愛國,叫忠心耿耿,擁有這種臣子是天下皇帝的最大幸運。
皇帝望著璟叡,雙眼中光芒漸增,削爵這件事他已經思慮很久,卻尋不出光明正大的理由。眼下道席話聽下來,襲爵此事不管是對朝堂、對百姓、對王公貴族,都是百害而無一利,在這種情況下,削爵勢在必行。
好吧,就讓文王、禮王、尚王、勤王先起這個頭。
分明下定決心,皇帝卻還矯情道:「這麼做的話,定會引出狡兔死、走狗烹的言論。」
「若非叛國逆君,自然不須直言削爵,可令吏部定下規則,王公貴族的子孫不得參與朝政,有心仕途者可與士子一同參加科考。為官後,經由考核,三年名列甲等,方可襲爵,襲爵後若官聲不好,百姓有怨,爵位就得降等。
「這樣一來,數十年後能列位公侯伯爵位者等,定是有才干之人,養這樣的人於朝廷有益,於百姓有益。」
皇帝聽著,頻頻點頭。
說得好,朝廷什麼都要,就是不需要屍位素餐之人,定下律法,一切照律法行事,誰也違逆不得,且此法推行,必得士林清流大力支持,於名聲大有裨益。
「可朕這樣做,就輪不到襄譯來當平王世子了。」
滿京城都曉得璟叡和襄譯感情深厚,雖搞不懂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怎會走到一路,但璟叡這番言論危及的可是好友的利益。
「也許定下律法後,襄譯肯收收心參加科舉,這樣的話,朝廷多了棟梁之材,何樂而不為?又或許襄譯根本不想當這個世子爺,他襲爵不過是想討得皇太後開心。至於朝廷給的采邑、俸祿,他有雙點石成金的手,還會在乎嗎?」
皇帝緩緩點頭,撫須而笑。璟叡說得對,襄譯那孩子心性確實和襄緣、襄宜不同,他喜歡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沒有大野心,只有小聰明,多他一個進士不多,少他一個不少,頂多由他這個皇帝姑丈親自提拔便是。
倘若他這麼做,母後肯定高興,至於襄緣、襄宜兄弟,他稍稍擺點姿態,誰敢讓他們的考核拿到甲等?
不是他喜歡打壓呂氏一族,實在是大齊不需要野心太強大的外戚。
三下兩下,皇帝融會貫通,替自己找到作弊法子,心中暗樂著。
璟叡瞄一眼皇帝,知道自己把帝心給說通了,淡淡一笑。呂襄緣、呂襄宜這輩子都甭想與襄譯爭!
這叫作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襄譯自小就聰明,把皇帝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不喜歡外戚干政呢,他便樂得當紈褲,樂得不伴君、不伴虎。
「朕與吏部研究研究,此事若能行,說不准朕第一個拿靖國公府開鲗,怕嗎?」皇帝似笑非笑地問他。
「不怕,璟叡自幼稟承祖父教訓,倘若忠孝難兩全,舍孝就忠。」
又是一句擲地有力的話,這讓當皇帝的有多感動吶。
皇帝抑不住滿臉笑意,卻揮揮手,讓璟叡退下。
「臣告退。」璟叡躬著身子退出御書房,一轉身,眼底的笑意益發濃了。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2 PM
第四章 打聽的人不消停
「璟叡。」太子等在御書房外,見他出來,急忙迎上。
「璟叡問太子安。」璟叡拱手道。
「父皇留你下來,都說些什麼?」太子想,這家伙能得父皇歡心,倘若能與之交好,有益無害。
「回太子,皇上詢問微臣有關兵將訓練之事。」
璟叡避重就輕,但態度良好,他濃墨的劍眉彎了彎,柔和目光掃過,卻暗自腹誹:在御書房外頭攔人問事?是不清楚皇帝有多少耳目,還是認為皇帝很樂意兒子四處探聽自己的事?
「不知太子找微臣還有沒有其他要事?」璟叡問得恭謹。
「父皇的生辰快到,你與平王世子交好,聽說他手裡有不少好東西,想托他幫個忙。」太子道。
這不是舍近求遠嗎?太子的生母是已逝的鐘皇後,他是皇帝的嫡長子。
鐘皇後死後,皇帝封呂氏為後,掌理後宮,襄譯是呂皇後的娘家侄子,也是皇太後的侄孫,算起來太子得叫襄譯一聲表弟。
這種事不去求自家表弟,卻繞個圈兒來求他,安的是什麼心思?
發覺璟叡表情有異,太子轉了轉眼,解釋道:「我明白璟叡在想什麼,實在是本宮鮮少出宮,遇不著譯表弟,又知璟叡與譯表弟素來交好,這才托上你。」
「稟太子殿下,微臣沒有多想,既然殿下所托,我與襄譯說一聲便是。」
璟叡始終保持笑容,維持一貫的客氣,只暗自腹誹:何須多想?不就是呂襄緣兄弟靠上太子,而呂襄緣和襄譯的關系已經崩壞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太子是既想從襄譯身上得到好處,又想在呂襄緣兄弟面前當好人唄。
呂氏兄弟在眾皇子當中選擇太子,太子何嘗不是在呂家兄弟中也作出選擇?
「錢多少都沒關系,只要東西好,越珍貴稀奇才好。」太子叮囑一聲。
「臣明白。」璟叡拱手道:「如果沒事,臣先告退。」
告辭了太子,璟叡一面快步出宮,卻在心中暗忖:皇帝想整治承爵公侯,必定從貪字下手,不曉得太子這舉動會不會不小心給撞上?
這時暗處裡斜竄出一人,璟叡不動聲色,待看清楚來人之後,淡然笑開。
又一個來探消息的?這些人……他該怎麼說?
皇帝今年四十六歲,但因先帝高壽,八十歲才賓天,以致他這張龍椅才坐六年,還尚未坐熱呢,這群成年皇子便蠢蠢欲動,急著爭那個位置,也不想想皇帝心裡頭能樂意嗎?
更何況除太子外,皇上還有呂皇後所出的八皇子、十皇子這兩個嫡子。
以天資論,年長的皇子們遠遠不及兩個弟弟,以才能論,眼下看來多是平庸之輩,只是八皇子、十皇子年幼,尚不足以爭鋒。
不過誰說「年幼」不是件好事?年幼,才不會讓皇上心存忌憚。
「臣參見三皇子。」璟叡躬身一拜。
三皇子一把拽起璟叡,笑咪咪地拍上他的背,故作親熱道:「這是做啥,咱們從小一起玩到大,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生疏?」
從小一起玩到大?他失憶了嗎?怎麼不記得有這件事?
但璟叡沒反駁,笑著回道:「再熟,身分都擺著呢,長幼尊卑還是該分清楚。」
三皇子看著他,滿眼笑意。會打仗,又會做人,難怪在父皇面前吃得開,要是能把他拉到自己陣營,定是個大助力。
可惜他長年征戰,留在京裡的時間不多。
「咱們是兄弟,分什麼尊卑?」三皇子道。
「璟叡不敢。」
「行了、行了,我和太子不同,不愛來這套的。說說,父皇單獨留你下來,說什麼?」
「回稟三殿下,皇上問臣練兵之事。」
「問你這個?看來,父皇真打算對金人用兵了,可金人兵強馬壯,咱們拿什麼跟人家拚?人家不與咱們戰,只偶爾過來打打草谷搶搶糧,咱們就該偷笑了,怎麼能輕啟戰事,打仗最燒銀子,如今國庫又是這副光景……」
璟叡垂眉淺笑,說:「三殿下,萬萬不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莫忘當年大齊對金人一戰告捷。」
他嘴上說著,心卻道:暗衛、密探,你們在哪裡?快快把這番話上達天聽,這麼忠心耿耿的馬屁不讓皇帝知道多可惜!
三皇子揮揮手,急道:「不說了,你們這些武官講起打仗就兩眼發光,也對,你們得靠戰場掙軍功呢,品級才能往上爬。」
璟叡笑而不語。
「你幫我帶句話,看襄譯什麼時候有空?與我見上一面。他是做生意的,聽說平王府有間珍玩鋪子,我打算給父王操辦生辰禮,想聽聽他的意見。」
這個意思是……三皇子打定主意,選擇襄譯?
也對,不出意外的話,襄譯的爵位跑不掉,而皇太後、皇後都更喜歡襄譯一點,雖然襄譯不當官,但經手的銀子夠多,成大事得花大錢,再加上呂襄宜、呂襄緣已經站隊,三皇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可惜皇子爭位這種糟心事兒,他和襄譯都無意摻合。
「微臣見著平王世子,定會為三殿下轉達。」
「那就多謝啦,哪日璟叡有空,咱們兄弟幾個去萬花樓樂一樂。」
他不置可否,拱手道:「臣告退。」
退後兩步,璟叡轉身,在背過三皇子那刻,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他挺直背脊,大步前進,打算盡快出宮。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在出宮前一刻又有第三個人攔住他。
掩去不耐,端起面具,他抬起頭對著來人微笑。
意外的是,對方竟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
她衣袂款擺,烏亮的長發分成兩束垂及翹臀,臉蛋像剝了殼的水煮蛋一般光滑,眸如點漆,淡妝麗雅,膚色粉膩,唇上還有淡淡的處子薄絨,加以黛眉微顰,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那女子甜甜一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道:「璟叡哥哥忘記我了?我是鈺清呀!」
五公主齊鈺清?多年不見,當年的小丫頭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確實教人認不出。「問五公主安。」他躬身為禮。
齊鈺清發現他的客氣疏離,故意往前跳一步,微仰著頭,皺皺可愛的小鼻頭,扯著他的衣袖撒嬌。「璟叡哥哥貴人多忘事,鈺清卻記得清清楚楚,小時候鈺清調皮,躲著宮女太監爬到樹上玩,卻下不來,還是哥哥飛身上樹,把鈺清給抱下來的,那時候啊,鈺清就認定璟叡哥哥是個大英雄。」
璟叡不著痕跡地將自己的衣袖抽回來。「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公主好記性。」
「可鈺清歷歷在目呢,這些年璟叡哥哥在外頭帶兵打仗,難得進宮,進宮也不來看看妊清,可見得是把我給忘了。」她一踩腳,俏麗可愛的模樣很討人喜歡。
璟叡淡哂,後宮豈是外男能夠隨意進入的?
當年皇後有意為大公主擇婿,召不少青年才俊進宮,他雖有克妻謠言,但母親還是奉旨領他進宮充數,兩人便是在那時見過的。
「怎不說話?璟叡哥哥都不想念鈺清嗎?」她又上前扯起他的衣袖。
公主問這話尚可推說年幼天真、浪漫單純,他若接話就是居心不良了。
他無意替自己添麻煩,只好再退兩步,再把衣袖扯出,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這態度是……拒絕?
她不許!
她年紀已經不輕,母妃替自己挑選的都是文弱書生,成天只會之乎者也,滿口酸話腐儒似的男人她看不上眼,她想嫁英雄、嫁給人人稱贊的大人物,她要為自己挑駙馬。
揚起笑眉,齊鈺清鼓起腮幫子,可愛地朝他撅撅嘴,再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遞到他而前,「給。」
這是把鑲著寶石的匕首,造工精致,刀柄花紋繁復。
璟叡見過它,是自己從敵軍手裡奪回來的戰利品,這樣的匕首通常是部落公主所擁有,沒想它會落入齊鈺清手中,想來皇帝對這位五公主應該是有相當程度的寵愛。
「無功不受祿。」璟叡不肯接。
齊鈺清見狀,輕輕一跺腳,紅霞映上臉龐,她用軟軟甜甜的嗓音說道:「璟叡哥哥別多想,所謂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你替朝廷立下不少功勞,是咱們大齊的英雄,我雖深居宮中,卻也有所耳聞,往後璟叡哥哥要秉持此心,繼續為大齊百姓造福。」
話說完,她不顧璟叡反對,一把將匕首塞進他手中,急急轉身跑掉。
璟叡微怔,她這是做什麼?
齊鈺清小跑幾步後,旋身,朝他用力揮手,手圈起嘴巴,嬌笑道:「聽說玉漱齋的胭脂很好,下回璟叡哥哥進宮,幫鈺清捎帶一些吧!」
這下子是明示了。
璟叡皺眉,他不想招惹公主,可是這個……半晌,他將匕首收進懷裡。
這一路,被攔下多次,好不容易才出了宮,卻見襄譯在宮門口等待自己。
「上車,我送你一程。」
呂襄譯斜著身靠在馬車旁,一手拽著系紅繩的玉佩轉不停,嘻皮笑臉的,沒個正經。
璟叡道:「這麼急著去見雲侯?他今兒個沒空,約了明天下午,你先回去吧,我得進國公府一趟。」
「我不是急著見雲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上車。」
璟叡吩咐小廝先把馬騎回國公府後,便上了平王府馬車,不過他身材太高大,一上車整個車廂像突然縮小似的。
坐定,璟叡徑自倒了一杯茶,緩緩喝下,等著呂襄譯發話。
呂襄譯向他靠過去,低聲問:「怎樣?皇上果真要……」
朝廷在金人中埋了細作,璟叡也有。
入京前趙威帶回消息,璟叡有十成把握,除非金人被逼急了,否則絕不會選在此刻出兵。
皇上刻意散播這消息,再加上方才的表現,可以確定再確定,皇帝心意已定——他想以天下為局,下一盤大棋。
見璟叡點頭,呂襄譯拍掌輕喝一聲,「我就知道,朝廷不是沒錢,而錢不在國庫裡,皇帝是不是想藉金人來滅了那些藩王?等王侯被滅,以他們的貪腐為塵,擬定新律法,把襲爵這件事順手給辦了。」
呂襄譯是商人,想到的是金錢。
滅掉諸王勢力,把錢拉回國庫裡,再把過去先帝封的爵位一個個拿回來,減少朝廷共養,到時國家還能窮成這副德性?
但璟叡是軍人,他想的是權,是疆域,是國威。
所以他想到的是,皇帝要把金人軍隊帶進中原,引入涼、袞、湘、冀四州,那麼大一片地兒,光是拖就可以把金人給活活拖死。
他只要搶在金人前頭把中原米糧先給收了,再截斷金人的糧草供給,任他們再驍勇善戰,餓肚子的兵,不足為懼,屆時各個擊破,大齊焉能不贏?
「皇上命我回家想法子。」璟叡道。
「不過你心中早有定見?」
「自然。」
早在大膽假設猜出皇帝的心思後,璟叡便日夜籌謀,想謀得一個雙贏之計。
如果運氣夠好,靖國公?不,在皇帝收回爵位同時,他將會是皇帝第一個親封的王。
「你打算怎麼做?」呂襄譯滿臉好奇。
「先散播謠言,讓金人以為大齊積弱不振,國庫虛空無力征戰,金人眼睜睜看著一塊大肥肉不斷流口水……哼,那群狼怎麼舍得把肉擺著不動?」
「你要引誘金人發兵?」
「先誘敵,誘不成再逼敵。」那些金人有個特性,叫作「激不得」。
「發兵後呢?」
「金人一發兵,我就撤軍,一路從涼州往東撤,四州的藩王們肯定認為我這個不敗將軍好歹能擦上幾個月,但五天之內我就要一路撤到汾河以東,撤得他們措手不及。」
「一口氣讓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四州淪陷?你會被言官的唾沫星子給淹死。」
呂襄譯這下嚇大了,瞠著雙眼,這家伙的心髒是什麼做的?這麼大一顆!
「淹就淹吧,我打算請我大舅父在屠虎關把守,只要能守上五天就好,我要利用這五天當一回土匪。」
「土匪?」
「那些個王爺侯爺、豪族仕紳聽見風聲能不攜家帶眷逃跑?他們前腳跑,留下的庫房、糧倉,我全給端了。」
端了不打緊,還得制造些個謠言,把屎盆子扣在王侯們頭上,讓他們既失面子又失裡子,一方面替皇帝出口怨氣,二方面讓那些言官搞不清狀況,他才有機會為自己反辯。
「哈哈哈,不敗將軍的黑甲軍不用來打敵人,竟用來當土匪?這麼荒謬的事你都做得出來,你就不怕真讓金人占去半壁江山?」
「打仗不是哪邊占的地盤多就贏,打下的地兒還得有人治,沒有人,再大的地方也守不住。」
呂襄譯一臉的受不了。「皇上心大,要的多,你這個臣子也不遑多讓,但……皇上會同意你這個法子?」他這招引敵滅奸的方法太大膽,消息若透露出去,定會引起朝野嘩然。
「這不是我的法子,是皇上的法子,別忘記,皇上把多少官員從四州撤走?若心裡想的不是這個,會有這番舉動?」
想起御書房那些臣子,他們以為自己不敢說實話,只會口口聲聲巴結皇帝,殊不知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在測試,測試皇帝所想的是不是如自己所料。
認定後,他便明白接下來該怎麼做。人最怕摸不清狀況,一旦摸清楚,確立決策,就不擔心失敗。
「要是換作別人,嚇都活活嚇死了,也就只有你敢跟著皇上瘋。你不怕自己當了皇上的刀,事後皇上是收是藏抑或是……」呂襄譯猛地住嘴,兩人曾經約定過,絕不在璟叡出征前說半句喪氣話。
「我對皇上還有幾分把握,不過你擔心的倒不是毫無由來,我會想想。」
「你心裡有底就好,既然如此我也把涼州、袞州、湘州、冀州的十幾間鋪子收掉。也好,收掉那些鋪子,我可以安心「生病」,借著照顧兒子的由頭,把我母親接出平王府。」
「你要開始對付呂襄宜他們了?」
「他們連我母親都不放過,我再放過他們豈非不孝?」他眼睛微眯,迸出兩道恨意。
「需要兄弟幫忙的地方,講一聲。」璟叡拍拍他的肩。
「這點小事還用不著你,倒是……皇帝想折掉多少人,我都沒意見,但平王這個爵位得給我留著,我就是要讓他們看得到、吃不著,活活饞死他們。」呂襄譯講得意氣。
「放心,我已經在皇帝跟前進「讒言」,你那兩個哥哥越上進、越努力、越有野心,就越碰不到這個位置。」
「謝啦,有你這個奸臣兄弟,哥兒我日子輕松得多。」
「也別太輕松,我若不在京城的話,自己身邊要多留些人手,就怕狗急跳牆,你們家那幾條狗牙口不壞。」
「知道。」
「我先回國公府探望我娘,明兒個到叡園等我下朝,再一起去拜訪雲侯。」
「好。」
「記住,別和小魚吵架。」他叮囑一聲。
「我和她吵?有沒有說錯,明明是她嘴巴不饒人。」呂襄譯抗議。
「是你先說她醜的。」
「難道我說錯了?」
「長相這種事見仁見智,我覺得她長得挺好。」
而且看過一眼就想再看第二眼,看完兩眼還想再看第三眼,就這樣一眼一眼往下看,越看越順眼、越看越……是越上心嗎?
他不知道對女人上心是什麼滋味,不過他肯定,自己喜歡和她說話,喜歡她生動的表情,喜歡二十一世紀的每件事,喜歡她的聲音,喜歡……
呂襄譯偏頭望著璟叡,食指輕搔下巴。「你的表情很奇怪哦,你在幫小丫頭講話?不會吧,見色忘友?不對,她哪來的色,既然沒有色,你又這麼在乎她……」突地,他一把拽住璟叡,湊近,低聲問:「跟兄弟說句大實話……她昨兒個騙我對不對?」
「她騙你什麼?」
「其實她會做原子彈?會做電腦手機網路?」
璟叡失笑,用手肘格開他。「你能不能別滿腦子都是錢?」
「都是錢有什麼不好?誰像你,滿腦子都是軍隊、打仗、刀劍。」呂襄譯笑著勾住璟叡的肩膀。
「我還滿腦子是屍體、頭顱、血流成河呢。」璟叡橫他一眼。
「先約定好,你千萬別喜歡那個丫頭,她和我有仇。」他把醜話講在前頭。
「你的心眼幾時變得這麼小?」璟叡滿臉的受不了。
「是她先犯我的。」他就是小雞肚腸,怎樣?犯法嗎?
「和一個小丫頭吵架,你還真能耐。」璟叡搖搖頭,不理他。
「兄弟是為你好,你不善理財,我會給你找只金雞母,你千萬別上了那條笨魚的當。」
呂襄譯握住他的肩膀,滿臉的鄭重。
「夠嘍,呂襄譯……」璟叡出聲警告。
他嘻嘻哈哈笑開,說道:「不過讓傻魚暖暖床,我是同意的,你和我不一樣,對逛花樓不感興趣,男人總是憋著,對身子不大好,只要不怕魚腥味兒的話,可以考慮……」
話沒說完,他捂著胸口,發出一聲悶哼,「你、你、你……你對兄弟下重手……」
璟叡一回靖國公府就往蘭萱堂跑,他有要事與母親商量。
韓璟華聽見大哥回府,連忙從屋裡迎出來。
璟華長得一副好樣貌,唇紅齒白、五官細致,眼睛水汪汪的,身量不高,美得有些陰柔,只是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
璟叡看著弟弟,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如此厭惡自己卻偏寵璟華?他想盡辦法讓璟華當靖國公世子,只是,父親連母親那關都過不了,又怎能過得了祖父那關?
祖父在去世之前,上了折子,請立他為世子,此事令父親對自己更生憎恨之意,父親經常莫名其妙指著他的鼻子痛罵,「靖國公府主事的是你這個世子爺,還是我這個老子?」
可,他從沒在國公府裡主過事,無從理解父親對自己的怨恨。
璟叡看一眼璟華小心翼翼的模樣,嘆氣。
對於這個弟弟,璟叡感覺很復雜,小時候為了表彰他,父親不惜處處打壓自己、抹黑自己,仿佛他不是父親的兒子,而是敵人。
他是祖父和外祖父聯手教養大的,而弟弟卻是養在祖母膝下。
為著此事,母親曾經抗爭過,但一個孝字便壓得她無話。
在後宅生存,祖母實屬高手,若非如此,祖父怎會心中不喜仍然守著祖母過日子?
在祖母的「悉心教導」下,璟華養出表裡不一的陰險性子,堂堂的大男人不見光明磊落,只懂陰私手段,他暴戾殘酷,表面上卻溫和無比。
七歲時,他就曾將屋裡奴婢給活活打死。
當時他就站在旁邊,親眼看奴婢斷氣,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自始至終帶著淡淡笑意,其殘忍可見一斑。
母親眼見兒子被教養成這樣,跪求到祖父跟前,想把璟華領回來養,但祖母哭死哭活,到處散播母親不孝的謠言,一場大鬧過後,母親終究只能妥協。
璟華在祖父、母親和璟叡面前都裝得乖巧懂事,但所有先生、師父都批評他愚蠢無知,只懂取巧、好施小計,像長在後院的小妾似的。
母親頭痛不已,只能私底下讓他多多照看這個弟弟。
但璟叡無法和璟華親熱起來,他討厭陰險奸惡,無大智慧偏又自認聰明的人,璟華就是這樣,他自以為能將天下人操控在手中,有著莫名其妙的自信,既無知又自大。
「大哥,你回來了?」璟華一身的恭謹。
「嗯。」璟叡臉上淡淡的,他不想跟弟弟多說話。
「大哥,聽說皇上……」
璟叡阻斷他的話,「皇家之事,你一個無官身之人別摻合,免得惹禍上身。」
一句話就被封殺,璟華訕訕地低下頭,他越長大,越能明白父親在祖父和大哥身上受的屈辱。
不過他很快就收起沮喪,揚起笑臉問:「大哥,你要去見母親嗎?我陪你過去,順便向母親請安。」
璟叡並不想他陪,自個兒有密事要與母親相商,在皇帝的態度尚未明確之前,他不能明目張膽地找上外祖和舅父們,只能讓母親居中傳話。
但璟華搶先走在前頭,不容自己拒絕。
璟叡想,算了,母親正愁著不能多見見璟華,多教導教導他,璟華去了也好。
於是他跟著璟華進了蘭萱堂。
意外地,母親見到璟華時臉上淡淡的,不像過去那般又憂又喜,既煩惱他的未來,又心憐兒子得不到良好教養。母親和璟華之間發生什麼事?
「華兒給母親問安。」璟華躬身作揖。
「起來吧。」
霍秋樺看一眼璟叡,心知長子性情敏銳,深吸氣,她隱瞞情緒,和顏悅色地問道:「先生上完課了嗎?怎地這會兒過來?」
璟華也察覺近來母親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冰冷,他回想近日來有沒有惹禍?怎麼母親見到自己不像過去那般親熱?
不過他還是笑得一臉無害,說道:「先生今兒個身子不適,讓孩兒早些下課。」
「嗯,你要好好念書,祖母等著你光耀門楣呢。」
這話帶著微微的酸意,璟華沒聽出來,璟叡卻聽出來了,母親真的不對勁。
「孩兒知道。」璟華回道。
「知道就好,快回屋裡念書去吧。」霍秋樺想打發他走。
但璟華怎麼肯,外頭人人都在傳言,大哥是皇帝最喜歡的臣子,不管文官武官議事,皇上都會把大哥留在身邊,所以自己豈能不討好巴結,難道要把好處送給外人?尤其是那個呂襄譯。
想起呂襄譯,璟華滿心不悅,大哥放著正經兄弟不親熱,偏和一個外人交往,真不知道大哥心裡是怎麼想的?
「今兒個在大廳用飯吧,咱們全家人很久沒在一起吃飯了。」璟華熱情道。
霍秋樺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璟叡說:「我只是回來看看母親,馬上就要回去,不留下吃飯了。」
璟華聞言嘆道:「大哥,你別和父親置氣,搬回來吧。」
置氣?璟叡冷笑不語。
祖父喪禮剛辦完,父親異想天開,想逼他把世子之位交出來,父子間大吵一頓後,祖母竟也說:「你有軍功,難道不能替自己爭爵,何必搶弟弟的?」
搶弟弟的?說得好像這位置原該是韓璟華的。
此為一樁,再加上錢氏那件破事兒,他二話不說,在外頭置宅搬出府。
璟叡離家,府裡少個礙眼人物,韓薔是樂意了,但老國公夫人不樂意,她長年把持中饋,知道每回璟叡打勝仗,皇帝的賞賜有多少,他搬出去好處還能落到自己手上?偏又拉不下臉把孫子求回來。
她想到的解決方法是什麼?竟是克扣媳婦用度,企圖逼媳婦把孫子喚回來。
簡直是蠢到令人發指!
「行了,璟華先回房吧,讓娘和你大哥說說話。」
母親和大哥都不願他留下,臉皮再厚也得走,璟華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蘭萱堂。
璟叡吩咐素心道:「你與素月親自在門前守著,別讓人擅闖。」
「是。」素心領命下去。
霍秋樺見兒子態度謹慎,拉著他進內室,掩上門,低聲道:「叡兒有事?」
「對。」
他把呂襄譯發現的官員調派,對皇帝心意的推敲,以及將要順水推舟、獻給皇帝的計策,一五一十全說給母親聽,霍秋樺越聽臉色越慘白,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
以天下為棋……這個皇帝太……她震驚得說不出話,緊握拳頭,皇帝大膽,兒子也……不……不應該的,她長吐口氣,是自己在後宅待太久,變得膽小,天下之事本就是有勇有謀者為之。
她知道兒子的選擇無錯。
握住璟叡的手,她道:「你外祖父知道此事,定會為你感到驕傲,只是這局太大,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
「如今金人內部已見小亂,再過大半年亂像更顯,到時再下這盤棋,勝算將會翻倍。」
「你想讓你舅父做什麼?」
「我想大舅父為我守住屠虎關,其他舅父為我護住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四州百姓。」
璟叡想動貪官污吏、動藩王,卻不願犠牲太多百姓,他需要足夠的士兵引導百姓逃亡,而這當中屠虎關將是最艱難的一役。
「你打算給你大舅父多少人守關?」
他猶豫了一下,方才回答,「三千人。」
「三千人對二十萬大軍?他們光是一人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淹了屠虎關。叡兒,你太看好你大舅父了。」
「我知道此役必定艱難。」
璟叡沒說,更艱難的是退到汾河以東之後,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大軍開到金兵身後,雙面夾擊。
這一役,鏟了藩王,更要鏟除金人根基,讓大齊至少謀得五十年安寧。
「叡兒要娘去給你外祖父傳話?」
「是,一來此事機密,牽動的人事太多,二來,皇上還沒表明態度,倘若被言官知道,可就辦不成了。」
「娘明白的,過兩天我會回娘家看看大嫂,她又添了個小孫子,我趁機會遞話,探探你舅父們的態度,下個月你外祖父生辰,有什麼該說的,你們見面再談。」
「多謝娘。」
「倘若這次你能在京裡多待一些時間,婚事……」
「娘。」他搖頭冷笑。「拖著吧,總會有人先憋不住。」
「那丫頭看起來不壞,雖不足以當正妻,做個小妾也就罷了。」
想起錢盈盈,霍秋樺忍不住怨恨起丈夫。
她不懂,天底下竟有如此心胸狹隘、不顧大局的男人,為自己的喜惡,棄家族榮衰於不顧,倘若別人家裡有叡兒這樣的兒子,誰不拱著、捧著,哪像叡兒,備受委屈。
「娘別心急,此事我自有主意。」
「那就好,你最近風頭太健了些,也不知道是皇帝故意表態,還是有人在背後唆使,總之你行事謹慎,別落人口實……」
話未叮囑完,外頭一陣吵嚷。
璟叡無奈,是他那個無良的爹。
霍秋樺苦嘆,拍拍他的手,道:「別與你爹爭執,他是個蠢人,敷衍兩句就回叡園吧。」
「娘,您隨我一起搬去叡園吧。」
這事他已經提過好幾次,但娘總說:「你弟還在呢,我得為他盡點心,別讓人越帶越歪。」
可這回,母親竟然認真道:「行,這個亂七八糟的家我待膩了,等我把事情理清楚,就隨你搬出去。」
璟叡訝異,母親同意了!
心頭一喜,他敢確定,肯定有事情發生,只是……嚴重嗎?需不需要他出手?
他還來不及多想,門已經被韓薔踹開。
他大步走進屋裡,怒指璟叡,一通亂罵。「你可真孝順,一進門不拜見祖母、父親,就先到你娘屋裡,關起門來說小話?怎麼,還沒斷奶?」
璟叡輕嗤,這就是祖母一心一意教養出來的文士?這種話就是再粗鄙魯莽的武夫也不會當著女人的面說。
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他強忍不耐,拱手道:「璟叡問父親安。」
韓薔冷哼一聲,他倒也不是真心找碴,如今,瞧瞧兒子這銅柱似的身子板,找碴?找死比較快,他不會傻到以卵擊石。
「皇帝調你回京,有什麼事?」韓薔端起父親的架子問。
璟叡覷他一眼,無官身之人這麼熱衷朝堂事?恐怕是有人在後面指使吧,不曉得這回他拿多少好處。
「皇上詢問兒子練兵之事。」
「就問這個?你上頭還有別的官呢,他們不能回話,非要把你調回京問清楚。」
「璟叡駐守齊金邊界多年,皇帝詢問孩兒金人有意大舉攻打齊國一事是否謠言?」
韓薔用力一拍掌,猜對了!他就知道是這個事。
謠言傳得沸沸揚揚,皇帝怕是想讓他領兵打金人,如此一來再好不過,如果他戰死沙場……
父親已逝,再沒有人可以掣肘自己,要是這個長子也不在的話,霍秋樺還有誰可以仗恃?至於霍家,再能耐也管不了女婿的後院吧!
「依你看,此事是謠言嗎?」韓薔追問。
望見父親眉梢掩也掩不去的雀躍,這麼迫不及待他「為國捐軀」?璟叡冷淡一哂,自己的運氣真好,竟攤上這種爹。
「看什麼看,說話啊,是謠言?還是會真的打?」韓薔急了,他最痛恨兒子這種鄙視眼光,和父親一模一樣。
「我打算派細作潛入大金部落,等他們回報之後才能確定此事是真是假。」
「他們一回報,你馬上把消息遞給我。」
他以為自己是皇帝?璟叡打心底冷笑,人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是屎,還誤以為自己是黃金。
璟叡沒有回答,只對母親道:「母親,孩兒回去了。」
見璟叡無視自己,韓薔更添火氣。「我有說讓你走嗎?」
此話一出,他發現兒子兩道目光像利箭似的射來,心頭一驚,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連連咳幾聲後才又端回架子,說道:「錢氏已經進府近一年,你還不圓房,心裡在想什麼?」
璟叡尚未回話,霍秋樺搶快一步將話接去。
「誰娶的媳婦誰圓房,與璟叡何干?」
璟叡微訝,母親想把自己摘出去,卻把璟華推下水?
相當相當不對,過去母親對璟華有濃厚的罪惡感,總認為是她沒善盡母親責任,以至於璟華淪落成今天這副模樣,她常要當哥哥的自己對弟弟諸多包容、寬宥。
可是,母親竟講出這樣的話?
韓薔大怒,揚手想往妻子臉上揮去,但手臂剛舉就被兒子眼底透出的狠戾嚇到。
他急忙縮手,現在的韓璟叡豈是可以輕易招惹的?他是戰場閻羅、不敗將軍,若是把他惹火,他動動小指頭,自己還有命在?
韓薔憋住氣,怒道:「畜生,你倒是怨起我來了,錢家那門親事是你打小就定下的,總不能看見人家落難就毀親吧,凡讀過聖賢書的人都不會做這種喪心病狂的事。」
意思是他喪心病狂?
璟叡一笑,應道:「我的親事就不勞煩父親了,皇上開金口要為我作主,至於錢氏……父親看著辦。」
「作、作什麼主?你已經……」話說一半,韓薔怔住。
皇上開金口,就算這個孽子已娶進一百個,也能貶妻為妾,所以外傳的事是真的,皇帝這麼看重這個小畜生?
萬一皇帝把公主許給他……
難道自己被壓四十年不夠,還要被壓一輩子?他恨恨地瞪霍秋樺一眼,看她給韓家生了個什麼禍害。
「倘若父親覺得不妥,可以親自去同皇上說。」
這是諷刺嗎?他有見皇帝的資格嗎?
韓薔氣急敗壞,只見妻子也用同樣的表情望著自己,恨恨地,他用力踢翻椅子,「砰」地一聲巨響,竟反倒壓在他的腳上,痛極了。
可是母子倆都沒來問問他傷得怎樣?
可惡!不孝!早知道韓璟叡會長成這樣,當年一出生就把他捏死算了!
怒火衝天,卻無台階可下,他忿忿地一路砸東西,一路往外走去。
霍秋樺嘆氣,這樣的男人,忝為人父。
璟叡握住母親的手。「娘,這個家,咱們不要了,如果你擔心弟弟,我會想盡辦法把他接出去。」
「娘會跟你走,但是再等一會兒,娘還需要待在這裡辦點事。」
「可是……」
「別擔心,我都和你父親周旋二十年了,他贏過我嗎?」
話雖如此,但那時候祖父在世,現在祖父不在,在這個靖國公府裡母親獨木難支。
霍秋樺拍拍兒子的手背,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對付韓薔,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2 PM
第五章 不當公主很久了
璟叡把叡園托給余敏打理,此事惹得府中上下一陣嘩然。
在他們想法中,一個不曉得打哪兒來的女子,憑什麼剛進叡園就當上半個主子發號施令了?
私下議論紛紛,針對這種情況,璟叡認為應該立威,雷霆震怒,把下人壓一壓,自然就乖了。
但余敏性子好,她說:「帶人帶心,人人與我齊心合力,事情才能辦得圓滿。」
「帶心」這種事需要時間,她只能先定下規矩、分層管理,她把規則講得清清楚楚,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每月累計一次功過,再行賞罰之事。
這規則聽起來挺新鮮,但「把分內事做好,就能領一筆小獎勵」這兩句話,確實激勵了眾人,短短數日,叡園變得井井有條。
她買進幾個丫頭、小廝和兩名廚娘,不過是多幾口人,整個宅子竟變得潔淨明亮起來。
園子裡沒有殘花,地面找不到落葉,池塘裡的殘荷不見蹤影,該修繕的屋子也雇人整理起來。
過去除了璟叡住的屋子之外,不常去的庭台樓閣總有些雜亂,璟叡幾次前往經常是乘興而往、敗興而歸,嘴上沒叨念,是想著反正待在叡園的時間不多,哪有時間管,睜一眼閉一眼得了。
可自從余敏接管後,叡園氣像一新,連李忠都悄悄在他耳邊說:「余姑娘治家確實有一套。」
璟叡對生活瑣事並不講究,有得吃就吃、有得喝就喝,雖然是國公府的世子爺,可他從小一路吃苦長大,日子過得粗糙。
直到這會兒他才明白,細致有細致的好處。
余敏對生活很講究,每個細節都挑剔得緊,對居處不要求金碧輝煌,但一定要干淨明亮、空氣流通。
她下令,就算是沒人住的屋子,只要不下雨門就得開上兩個時辰,而窗戶辰時打開、巳時關上。如此一來,不管他什麼時候興起,想待在哪個屋子,感覺都很舒服,再聞不到印像中的霉味兒。
對於屋裡的陳設,余敏很有見解,同樣的東西讓她換個方位,整間屋子就會變得整齊敞亮,寬大許多。
她又命人在屋外放上盆栽,現在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璟叡坐在屋子裡辦事,聞著甜甜的花香,緊繃的精神會不自覺放松。
有趣的是,余敏讓鐵匠做出許多叫作「彈簧」的東西,說是床板硬得她無法入睡,得補個床墊。
這個璟叡就不懂了,木床嫌硬,睡在鐵上會好一點?
他不明白,卻拭目以待。
至於吃的,她不求大魚大肉、燕窩魚翅,但入嘴的每口食物味道要對、要看起來好吃、食材要新鮮……
因此,璟叡放手讓她盡情折騰之後,她整頓的第一個處所便是廚房。
原來的大廚房往後只負責下人吃食,而主子的廚房她尋一塊地重建,因為舍得花銀子,短短幾天新廚房就落成了。
君子遠庖廚,他沒參觀過新廚房,但連不喜歡在廚房做事的王大娘都樂津津地形容過,還說「在那樣的廚房裡做菜,煮出來的東西肯定好吃」。
聽說新廚房有一整排,五間房,一間是通往地窖的,地面上的屋子裡晾著風雞腊肉,一間堆著柴火,一間養著魚蝦蟹等活物,一間是灶房,另一間備著烤爐。
灶房裡,靠窗處有五口灶,除了其中一口是正常大小之外,其余的都不大,灶兩旁的牆上釘有許多木架子,架子上排滿油鹽醬醋各種調味料罐子。
左邊牆上有一整排的釘釘勾勾,大鍋小鍋、圓鍋平鍋、大鏟小鏟……什麼稀奇古陸的器具都有,光是打造新廚房和器具就用掉將近二百兩。
廚房每間地上都鋪了青磚,煮飯前後,廚娘都得把地板拖過一次,余敏說:「廚房的整潔會影響食物的衛生。」
值得一提的是,那支叫作「拖把」的東西,被呂襄譯看上,命人大量打造,拿到鋪子裡賣,據說銷路好到不行,讓他狠狠賺上一筆。
府裡有人暗地批評余敏花錢大手大腳,沒把主子的錢當錢看,聽到耳語聲,她也不生氣,不過是笑著解釋兩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對這個新廚房,她各方考慮周密,獨獨沒有考慮過這種花錢方式會不會被主子責罵?
針對這點,璟叡問過她,她回答,「爺會罵我嗎?」
璟叡想也不想就說:「當然不會。」
「所以嘍。」她臉上有著滿滿的自信。
頓時他明白了,是自己的縱容,給足她篤定的本錢,他喜歡她自信,所以願意對她更縱容。
見她處處講究、行事大方,也有人猜測,她會不會是哪家的落難千金?
千金?確實,她是個千金,那個二十一世紀的「韓璟叡」肯定相當寵她,才把她寵出挑剔、追求完美的生活態度。
不過也因為她的講究,讓璟叡感覺銀子這種東西有了意義。
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好像每次想起余敏,他就忍不住快活著。
策馬,他想盡快回家,想快點兒看到那張美到令人驚艷的小臉。
當然襄譯對「令人驚艷」這個形容,是絕對不同意的。
菜端上來,三菜一湯,不是什麼折騰人的功夫菜,看起來清清淡淡的不大起眼,只有一盤豆腐、一碟青菜,和一條魚,分量不太夠,因為余敏不曉得呂襄譯會過來蹭飯。
他昨天才來,沒道理今天又報到,平王府缺糧嗎?
可惜她估計錯誤,他出現了。
忙了一上午,她餓慘了,非常不樂意有人分食,可這年代沒有趕客人的道理,所以,她的臉色很……不香。
瞄一眼余敏,璟叡眉心微揚,笑意隱約浮上。
嚴格來說,她的脾氣相當好,從不與人大小聲,口氣溫和,強調以理服人,就是要命令下人,口氣也極為尊重,更多時候她很樂意聽取對方的意見。
她說:「我不是全能的,何況這裡的事對我而言太陌生,我的經驗不見得比旁人的管用。」
她也說:「是人,都喜歡被尊重,喜歡成就,喜歡自我實現的快樂,與其責備不如贊揚,與其懲罰不如獎賞。」
因此當後來她的行事成為一種風格,下人理解與她相處的模式,竊竊私語漸漸消失,為她辦事越來越盡心。
只不過性子溫和的她,每每碰到呂襄譯就會轉變態度。
就這麼不喜歡襄譯?如果他問,她肯定會點頭,可她越是不喜,襄譯越樂於把她惹火。
不過就蹭飯這件事,怪不得呂襄譯,實在是余敏的廚藝好到驚人,她做出來的菜色雖然簡單,味道卻好得讓人吮指回味。甭說呂襄譯,就連對吃食很隨便的璟叡,吃慣自家飯菜後也不樂意到外頭用膳。
偷覷呂襄譯一眼,余敏悶悶地替兩人添好飯,跟著坐到桌邊,舉箸同食,她早就習慣和爺同桌吃飯。
飯來了!一拍手,呂襄譯笑逐顏開。
他夾了口飯放進嘴裡,細細咀嚼、品味,太好吃了……只是米飯就讓人回味。
飯怎麼可以煮得這般顆顆晶瑩?細嚼幾下,又有一股鮮甜味從齒頰間滲出,這手藝,非凡人吶!
他興致勃勃問:「這飯是怎麼做的?」
「洗好的米先用香菇水泡過,煮飯時再加入一匙雞油。」很簡單的小訣竅,但這裡顯然還沒有做菜達人或阿基師出現。
璟叡雖不講究,卻也能吃得出好壞,小魚做出來的飯,每天味道都不同,不必配肉或菜,光是白飯就能夠扒上好幾碗。「昨天那個,更好。」
璟叡的話讓余敏樂開懷,和呂襄譯不同,他從不問飯菜是怎麼做的,只分辨更喜歡哪個,她很高興他喜歡,很高興他因為自己而滿足。
「昨天的更好吃?我沒吃到!」呂襄譯扼腕。
「小魚,明天給襄譯做做。」璟叡說得大方。
明天還要來?余敏皺眉,但爺發話,奴婢不能拒絕,這裡的階級劃分很清楚。
「是。」她口氣中的不甘願,表達得相當明顯。
「你干麼這樣,這麼不喜歡我?」呂襄譯用那雙桃花眼對她眨兩下。
余敏低頭,不說話、不表態,想知道答案自己猜,她挑起幾粒米飯放進嘴裡。
「好啦,我承認上次吵架是我過分一些,但都將近一個月了,事情好歹過去了吧?別這麼小心眼。」呂襄譯低聲下氣道,他向來只對自己有好處的人低頭,為她一口飯,他算得上奴顏婢色了。
「奴婢不敢。」
余敏拿起湯匙,舀起一瓢豆腐,璟叡的碗順勢遞過來。
爺喜歡吃?笑眉揚起,她把豆腐放進他碗中。
她樂意服侍爺,是非常樂意的那種樂意。
也許是補償心態吧,前輩子,哥便是這樣照顧自己的,可惜她來不及回饋,於是心存遺憾,現在,她想在爺身上彌補這份遺憾。
更何況她的爺也叫作韓璟叡,多教人震驚的事實,余敏無法猜測或聯結爺與哥之間的關系,但她決定要對爺傾盡真心。
舀過一瓢,璟叡的碗還定在原處,她接連舀三瓢,他才把碗拿回去。
兩人順理成章的動作,讓呂襄譯皺眉,璟叡不是習慣事事自己動手,不喜歡人在旁邊服侍嗎?可……他好像挺習慣小魚的?
眼看余敏又舀起一瓢,呂襄譯趕緊把碗湊近,問:「豆腐很清淡,你怎麼能弄出這個味道?」
「用火腿煨上半個時辰就行,豆腐上的鮮蝦也是功臣之一。」
他的碗在旁邊等著,但余敏把瓢中的豆腐放入自己碗中,然後把公匙放回豆腐盤上,端過碗,低頭用餐。
差這麼多?璟叡是爺,他就不是爺了?訕訕地,呂襄譯拿起湯匙,報復地把盤裡的豆腐舀空,還故意把碗往余敏面前湊。「上面這層是蝦?」
「是和著青豆的蝦泥,吃起來會多一股清香。」她假裝沒看見他幼稚的動作,拿起另一只空碗,盛好湯,擺在璟叡手邊放涼。
兩人的小動作全落在璟叡眼底,但他默不作聲,牛嚼牡丹似的,吃飯吃菜吃魚肉,三兩下菜少掉一大半。
眼看菜越來越少,余敏頓時怨念叢生,她吃飯慢,還沒正式開動呢。忿忿地,她瞪呂襄譯一眼。
發現她的白眼,呂襄譯很冤,明明璟叡吃得最多。
蒙受不白之冤,呂襄譯故意了,故意一問二問三問,一面問還一面吃,大口大口的吃。
身為奴婢,主子爺有問她就得答,當她好不容易回答完時,菜……沒啦?!
就在最後一口魚即將被璟叡挑進碗裡時,余敏再也忍不住,一雙筷子用力往盤子中間一戳,用荊軻刺秦王的悲壯神情望向璟叡,兩人對視,余敏打死不讓。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水狀液體在裡頭湧現。
「假哭」是她慣常用來對付哥的,沒想到在不知不覺間,她也對爺動用起這招。
有沒有用?非常有用!
莫名地,璟叡心頭發軟,不舍在胸口泛濫,他收回筷子,余敏急忙把魚肉挑進自己碗裡。
她從來沒有過吃飯這樣不優雅的,像怕被誰搶了似的,飛快用筷子把魚肉剁碎,攪拌在飯裡,吞進肚子。
她的動作讓呂襄譯忍不住大笑。
這丫頭長得不怎樣,但表情多到讓人移不開目光。
看她吞著口水,卻不能不對自己細細解釋菜色、說得咬牙切齒的模樣,看她盯著璟叡張張闔闔的嘴巴,恨不得把食物從他嘴裡掏出來的模樣,生動、有趣,並且……
好吧,他承認,她其實沒有醜得像自己形容的那樣。
他有點後悔,不應該把她送給璟叡的。
璟叡卻抿唇,暗罵自己沒出息,竟然和小丫頭爭食,她餓慘了吧?
見她把盤裡的青菜挑得干干淨淨,連豆腐湯也撈得一滴不剩,越看,越不舍,心疼的感覺爭先恐後地冒上。
該弄點什麼東西給她?嘴巴那麼挑,她肯定不吃的,怎麼辦?想著想著,濃眉扭曲。
用過飯,巧兒和鴦兒進屋,把桌子給收拾好。
鴦兒給兩位爺上茶,余敏回到屋裡享用自己的酸梅湯,除了吃飯時間之外,通常呂襄譯在,她會自動回避。
爺和世子爺的話題不是生意就是朝堂大事,她聽不懂,也不感興趣,何況她很討厭呂襄譯動不動就問她「你知道下一任的皇帝是誰嗎?你家爺有沒有名留青史?」這種問題。
見鬼了,誰曉得,她的歷史成績爛到不行,她認得的將軍只有兩個,一個叫岳飛,一個叫霍去病。
捧著酸梅湯,一口一口慢慢喝,她回想穿越以來每件大小事。
她不能干,無法建立豐功偉業,無法點石成金,只能窩在叡園後院,想盡辦法讓自己和爺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睡得好一點。
她不聰明,無法助爺施展所謂的政治抱負。
稍微能夠一提的是,她的運氣不管在前世或今生都很棒,前世她有疼愛自己的好父母、好繼父、好大哥,而今生她有一個任由自己胡作非為的好大爺。
爺,對她很好,事事放手、樣樣放心,從不管束她做了什麼。
搬進叡園的第一個晚上,他就把一箱銀票扛到她屋裡,說:「這是我全部家當,該拿它們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別省著用,只要把叡園打理起來就好。」
她問:「不怕我卷款潛逃?」
他聞言大笑。「錢財是身外物,再賺就有。不過……有膽量卷我的款,我也敬佩你。」
有人這樣自信的嗎?他就有。
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氣,那份自信篤定的口吻,好像天下事都攥在他掌心裡,光是靠近,就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安心,他是個讓人很有安全感的男人。
這點,爺像她的哥……
門忽地被推開,璟叡和襄譯理所當然地走進來。
余敏嘆氣,悄悄翻個白眼,奴婢不是人嗎?沒有隱私權的嗎?敲兩下門會死嗎?
見她捧著碗,呂襄譯快步走來,雙眼發光,問:「這是什麼?爺也要。」
「沒有了。」
「你手上的,給爺。」
霸道、不講理,地球是以他為中心自轉的嗎?
見她不給,呂襄譯干脆動手搶,余敏清楚自己搶不贏他,飛快把碗遞到璟叡面前,璟叡順手接過,仰頭喝掉。
真的,沒了……呂襄譯一臉哀怨。
璟叡一臉滿足,舔舔唇說:「好喝。」
「下回我再給爺做,飯後喝它,最是去油解膩。」余敏笑咪咪地對璟叡說。
呂襄譯的眼睛幾乎要冒火,余敏不喜歡他就算了,連璟叡也……主僕竟聯手欺負客人?
可惡!
「你!」
他食指一伸,對上她的鼻尖,暫停五秒鐘,下一刻緊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推進椅子裡。
「今天把話說清楚,為啥看不起爺?」
「奴婢不敢。」她算准自家的爺在,世子爺不敢過分。
「少來,你不敢?明明就敢得很,好東西只留給你家大爺,我沒份,吃個飯只服侍你家大爺,我還是沒份,明明一桌子菜,你家爺吃掉大半,你不怨他,倒怪起我,有人這樣大小眼的嗎?說清楚,到底為什麼?」
「世子爺已經講得很明白啦,何必問我?」余敏被壓在椅子上,下意識地拉住璟叡衣角。
依舊是她的老習慣——做壞事一定要拉哥作伴,出了事,自會有人擔著。
璟叡注意到了,眉彎彎、眼彎彎,連心髒都笑彎了,他把衣角從她手中拉出來,然後用自己的手取代。
雙手交握,余敏微楞,但意識過來後,膽子更肥了。
「我哪裡講明白了?」
她指指璟叡說:「這是我家大爺,而您,是別人家的大爺,喜歡被伺候的話,當然要多待在自個兒府上,怎老往別人家裡跑?」
這是把話挑明說了,她不樂意他隔三差五來叨擾。
有人這樣當丫頭的嗎?他冤吶,明明她是平王府的人,他怎麼會、怎麼會……輕易把她送出手?
瞧人家說話多理直氣壯,到頭來他裡外不是人了?
璟叡微哂,這點他同意襄譯,小魚確實沒有當人丫頭的自覺。
呂襄譯氣恨難平,余敏仰起下巴很得意,但兩人都不說話,璟叡只好出來救場。
「小魚,你對襄譯有什麼不滿,說清楚,別讓他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
余敏望向璟叡,他對她點頭,表明有爺在呢,她吃不了虧。
既然如此……好吧。
「世子爺陸續拿著我的拖把、打蛋器、榨汁機、平底鍋、削皮器……大發利市,可賺到的銀子我半毛錢都沒分到,世子爺偷走我的菜單,在飯館裡賣新菜,我還是什麼都沒有。
「付出得不到回報,辛辛苦苦做菜還得被世子爺搶食,這種情況下,還指望奴婢心平氣和地伺候世子爺?對不住,我不做這種傻事。」
什麼?她腦子燒壞了吧?還跟爺計較起來?呂襄譯氣到跳腳。「你在說什麼?那些鋪子你家大爺有一半股份。」
意思是,她是她家大爺的所有物,為爺貢獻心力是理所當然?
拜托,她又不是稻子,長在農夫家的田裡就得認真認分的給人結稻谷。
她無語了,該死的階級制度,早知道這種話跟古人說不通的,在他們眼裡她不是獨立個體,只是某某人的財物。
見余敏一臉的桀驁不馴,呂襄譯不知道要怎麼說服她,竟然講了句更沒腦袋的話,「年底分紅,你家大爺自然會賞賜你,懂嗎?」
厚!更氣!賞賜?!她沒尊嚴嗎?她需要奴顏婢色嗎?她是奴隸嗎……
自問到第三句,余敏垮下雙肩,沒錯,她不當公主很久了,她就是一個大賤民。
呂襄譯說的「實話」讓余敏無力反駁,只能冷笑刮個幾句,「我懂,不就是認命嗎?承認自己命賤又不難。」
她的話讓璟叡心頭難受,他不允許她命賤,跟著他,她只能命尊、命貴。
他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低聲問:「我給的銀子不夠使嗎?」
「夠,可那是爺的。」余敏悶悶說道。
「又怎樣?爺的銀子就是你的,想花就花,別舍不得。」
「靠自己能力得到的和別人施舍的能一樣嗎?算了……」她悶聲道,下一刻轉頭,對呂襄譯大聲說:「不與井蛙語海,不與夏蟲語冰,是我的錯!」
她氣嘟嘟地甩開璟叡的手,氣嘟嘟地走出房間,他們愛待在她房裡,她讓,行不?反正她只是別人的財產、別人的附屬品,她的一切一切都是別人的。
看著她的背影,直到門「砰」地一聲關起,璟叡皺起眉,真……這麼生氣、難受嗎?
「厚!脾氣大?誰招她惹她?」呂襄譯口氣很差,大有指責「南橘北枳」的意思。
不是嗎?一個好好的丫頭養在平王府,乖巧懂事又聽話,做了救命好事,幾十個大板打下去連句多余的屁話都不敢說,沒想到才進叡園養一個多月就養成千金小姐啦。
「小魚脾氣很好的,從不與人臉紅。」璟叡道。
她說過的,前輩子有心髒病,不能情緒波動太大,因此學會用理智處理大小事。
「是嗎?她倒是時時刻刻與我臉紅。」呂襄譯忿忿不平。
璟叡思索片刻後,說:「可見得這件事對她很重要。襄譯,雜貨鋪子的股份咱們抽兩成給她吧。」
「兩成?!你就那麼不把銀子瞧在眼裡?一個小丫頭要那麼多錢干什麼?你又沒缺她吃喝。」
「銀子不是用來讓人開心的嗎?她開心就夠。」
「你瘋啦,你會把她給慣壞的。」
慣壞嗎?像她前輩子的哥那樣嗎?璟叡微微一笑,心底浮上幾分期待,點點頭,「就這麼說定了。」
「鬼才跟你說定,不成!無規矩不成方圓,老祖宗的規矩就是這樣定的,就算你不看重銀子,也不能推翻世道,奴婢就是奴婢,她的東西只能是主子賞賜。」
看一眼勸說不動的好友,璟叡聳聳肩,道:「隨你。」不過,他會用自己的方法把她慣壞。
跟在余敏身後,他也走出房間。
呂襄譯眼睜睜看著璟叡的背影,不會吧,一個一個都走了?他們忘記了,他其實是客人不是主人?
璟叡在書房裡找到余敏,她已經不生氣了,正拿著一本游記窩在軟榻裡,讀得很認真。
果然,她會找到最快的方法平復情緒,這樣的女人其實很好相處,只要順著她一點點,對她好一點點,她就會還你一百倍。
走到軟榻邊坐下,余敏放下書,回望他。
「還生氣?」璟叡不常笑的臉上出現笑靨,看得沒喝酒的余敏有點醉。
「生氣有用嗎?」她聳聳肩,也露齒一笑,把力氣花費在無用的事情上很浪費。
是真的不生氣了?就說吧,她很好相處的。
「襄譯不是壞人,只是有些根深蒂固的觀念無法改變,不過他很會賺錢,等年尾分紅,我給你兩成紅利。」
「不要,不食嗟來食。該我的就是我的,他不講究公平道義,往後就別怨我啥都不給。」她打定主意,再也不要「發明」任何東西出來。
璟叡笑開,沒有反駁她,柔聲問道:「要不要出去走走?穿越來到這裡這麼久,還沒到處逛過吧?」
「現在?」
「你不是沒吃飽?襄譯開了家「燴豐樓」,東西還不錯,雖然比不上你做的。」
她笑歪了脖子,好不好吃不重要,能出門才是重點。
在古代這種地方,女人和下人沒地位,女人再加上下人,那就是社會的最低層,明能輕易出門。
不過爺的幾句話,一點點的小舉動,就讓她從最低層急速往上升。
京城大街比余敏想像中繁榮許多。
經常聽爺和呂襄譯的對話,她還以為這些年來,大小戰事不斷,朝廷百姓都打仗打窮了,沒想到京城還是一派熱鬧,十幾條縱橫交錯的街道構成一個商業區,食衣住行、各種鋪子都有。
據說襄譯很愛開鋪子,不算王府產業,光是他獨立門戶經營的就有近二十家,這個數目字指的是京城,其他州縣的還沒算進去。
璟叡能和這樣一個財神爺合伙,相當幸運。
通常女人對逛街都很有天分,余敏也一樣,每間鋪子都想逛。
這年代的東西很有意思,光轉一圈,她腦袋裡就浮上不少設計圖樣。
她的手癢得不得了,強忍不住,最後在每家布莊裡挑上數匹布,付過訂金,讓老板送到叡園後再結尾款。
她對璟叡侃侃而談,談布料、談樣式,談什麼身材的人該如何穿搭。
她顧不得璟叡有沒有把話聽進去,就是無法停下嘴巴,這是她的成就、她的能耐,她最擅長的專業啊。
璟叡極少回應,他喜歡看她生動的表情,喜歡她對每一匹布指指點點、說說評評時,兩顆眼珠子亮得像天上繁星。
「我覺得你們這裡的布料顏色少了些,是染業還不發達……」突然她停下嘴,發現璟叡憋著笑。「我說錯了嗎?」
「沒有,我只是想到,如果襄譯在場,他肯定會說:「裁縫就是裁縫,說到老本行就忍不住炫耀。」」璟叡失笑。
余敏鼓起腮幫子,不滿。「我說過,不是裁縫,是流行時尚,我不只會做衣服、鞋子、配件,我還會織布、染布,運用各種不同的素材來創造時尚。」
當然,學校教的以理論居多,其他的各項才藝都是哥掏私房錢讓她去學的。哥總說:「你有一雙會施展魔法的巧手,別浪費了。」
要不是死得太早,她還想去學陶藝呢。
他順著她的話說:「明白,我也一樣,不只會砍人頭,還會謀劃、兵法、練軍,運用不同的戰略讓敵人俯首稱臣。」
這是明明白白的嘲笑!
余敏用力「厚」一聲,氣死!要怎麼跟古代男人解釋時尚產業在二十一世紀有多麼重要?
一跺腳,她迅速平復情緒。「我會原諒爺的,爺現在不懂,將來會明白。」
轉身,她走進名聞遐邇的「寶珍坊」。
這是京城最大的、最有名的首飾店,凡京中貴婦一定要有幾套寶珍坊的頭面,這樣才不會輸人。
許多女子畢生盼望嫁妝裡有一套寶珍坊的物件,成親當日抬著它們走過大街小巷,讓所有人都看看自己多風光。
換言之,寶珍坊等同於珠寶業中的精品店。
在寶珍坊的不遠處,呂襄譯也開了一家首飾鋪子,可是名聲、生意都遠遠不及寶珍坊。
余敏並不喜歡配戴珠寶,但伙計擺出來的東西,她看得相當認真,她是以參觀古董展的心態在逛的,只不過看完後的評價是……一臉失望。
打一進到店裡,掌櫃的就注意到兩人,發現他們看這麼久,不買就算了,還裝出那副表情,豈能不惱火?
掌櫃的認定她找碴,走到余敏身邊,對伙計揮兩下手,讓他把東西收起來。
余敏錯愕,璟叡皺眉,以為他們買不起嗎?
「少爺、姑娘,還請移駕,你們看得夠多了。」掌櫃的冷著臉。
余敏問:「這鋪子有規定,一個客人只能看幾款首飾嗎?」
掌櫃的回答,「是沒有這個規定。」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讓我看?」
「我們鋪子的東西都是最時新的花樣,最高檔的材料,再加上最好的師傅親手雕制,甭說京城貴婦,就是後宮娘娘公主,也忒喜歡咱們寶珍坊的首飾。
「可方才見姑娘神情,好似咱們的東西入不了姑娘的貴眼,既然如此,姑娘也甭看了,走出這個大門右轉,不到百步還有家「綠翠齋」,那兒說不定有合適姑娘的物事。」
話說得客氣,但表情態度加上諷刺的口吻,誰都聽得出來掌櫃的很不爽。
見他這樣,余敏微微一哂,說道:「掌櫃的,可否借我紙筆?」
這位姑娘的反應很奇怪,旁人被他這樣說,肯定會暴跳如雷,再不摸摸鼻子往外走,她竟然要求起紙筆?
掌櫃的考慮片刻,還是把紙筆奉上。
余敏簡單在紙上作畫,那是項鏈,一只黃金打造的蜻蜓,她一面畫一面解釋。
「師傅可否將翅膀打造得薄如蟬翼,眼珠子部分鑲綠寶石,蜻蜓下方做兩個暗扣圈,這樣子的話蜻蜓便可以上下移動,鏈子只要直直的一條,不需要扣成環,我不知道師傅拉金絲的功夫怎樣?如果拉得夠細,便可將三股金絲用編繩結的方式編出鏈子……」
她越解釋,掌櫃的眼珠子越亮。
他在這一行多年,從沒想過可以這樣打造首飾,如果可以……他仿佛看見銀子在眼前堆積成山。
表情一百八十度大翻轉,掌櫃的諂媚笑道:「姑娘,這圖樣可否贈予老朽?姑娘可以在鋪子裡挑一樣喜歡的首飾,就當送給姑娘的,如何?」
余敏倒不是趁機拿喬,只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很清楚智慧財產權的重要。
她笑著把紙給折了,收回衣袖裡。
「這可不行,我只是想讓老板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寶珍坊雖然在京城頗負盛名,只是……總是原地踏步的話,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做生意也是相同的道理。」
話說完,她對璟叡道:「爺,咱們回去吧。」
她這樣講,掌櫃的心都要碎了,這麼好的東西不知道就算了,如果都看見了豈能放過?
掌櫃的揚聲一喊,「姑娘請留步!老朽買下,行不?一口價,一百兩,我用一百兩買姑娘這張圖。」
余敏望著璟叡,征求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這等好東西,當然要放在自家的綠翠齋,不過,趁此機會教訓襄譯吧。
「一口價,五百兩,要買不買都無所謂。」
璟叡發話,余敏瞠眼,這一口價真「大口」,一下子漲了五倍?是不想賣嗎?
不過,爺這麼做肯定有用意,余敏全心信任。
掌櫃的心痛吶,這位爺是行家,唬騙不過。
他提起紙筆准備寫下契書,璟叡卻道,「不必了,銀票拿來,圖紙給你,銀貨兩訖。」
啥?他還想在契書上錄下,往後有新樣兒得先送來寶珍坊……
見他遲疑,余敏道:「就照爺說的做。」
這時,齊鈺清也走進寶珍坊。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璟叡,視線瞬間在他身上聚焦,心中小鹿亂撞,莫非他把那句「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聽進去了,特地來此挑選回禮?
她帶著害羞,向他靠近。「璟叡哥哥好。」
璟叡直覺退開兩步,道:「微臣叩見公主。」
他的疏離讓齊鈺清不快,但看看左右,隨之釋然,這是在外頭,自然不便……
勾起一抹甜甜笑意,她親昵地問:「璟叡哥哥怎麼會在這裡?」
余敏點清楚銀票後,走回璟叡身邊。
看見余敏,齊鈺清眉心一蹙。
璟叡和余敏並沒有靠得太近,只是一個眼神相觸,她發現兩人之間有著……言語無法形容的……是融洽?熟悉?深厚情誼?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但他們仿佛是相識相熟了一輩子的人?
怪異,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動作可以支持這種想像,可她就是……齊鈺清心底莫名地不安,感覺危機逼近。
她細細打量余敏,她的衣服雖然樸素,但質料卻是上好的,合宜的剪裁將她的身材襯托得很好,顏色雖素淡,卻讓她的皮膚看起來更加白晰。
她長得不美艷,至少不是那種讓男人一見就會傾心的美麗,但她眉宇間的恬然卻教人望之舒心。
小小的、天真浪漫的姑娘,在瞬間,齊鈺清眸光中透出寒冽。
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間感到如此憤怒,只知道,她非常、非常討厭站在璟叡身邊的女子。
征戰多年,璟叡對危險的敏感度比任何人都高,直覺地,他站到余敏身前,擋去齊鈺清的敵意目光。
動作很小,卻引出齊鈺清更多的怨恨,不過她很清楚,不該在璟叡面前發作。
收拾憤怒,她嬌憨一笑,問:「璟叡哥哥,這位姑娘……」
「是府中丫頭,讓她來替家母挑選禮物。」璟叡說謊,企圖避開不必要的麻煩。
府中丫頭?恐怕是從小就貼身伺候的……通房丫頭?那便說得通了,兩人之間的默契來自長時間的相處吧?
不過,一個小丫頭竟然這般穿戴,可見得主子有多麼上心。
怎麼可以呢?他的心只能在她身上!齊鈺清冷笑。
她強勢霸道,這是身為公主的權利,因此她擔心,卻告訴自己不必擔心,到時候……所有人都得為她讓路。
「若公主無其他事,微臣先行告退。」
他沒有等齊鈺清發話,轉身就走,余敏回神,匆匆跟上他的腳步。
跑這麼快,她長得天怒人怨嗎?值得他看見她像看見敵人?
恨意漸深,兩道毒戾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余敏。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2 PM
第六章
近來,璟叡的打扮成了京城的時尚話題,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身上的配飾,時不時讓人指著贊好。
自從各鋪子把布匹送進戧園後,余敏卯起勁,天天給璟叡裁新衣、制新鞋,擺弄出來的配飾屢屢弓來旁人注目。
她是搞時尚流行的,穿搭是她的長才,很清楚怎麼樣的小變化就會讓人產生大改變。
本來以能力掛帥,長相極少受到討論的璟叡,成為京城權貴中的流行教主,不時有人問他衣服上哪兒買的。
「府裡針線房做的。」他回答得很淡,但表情很驕傲。
叡園哪來的針線房?下人的衣物自有外頭的成衣鋪子送來,叡園上下就一個主子,他的東西全讓余敏包了。
有人想模仿他的衣服款式,可平日裡見到璟叡的都是爺兒們,哪兒形容得出哪裡不一樣,總不能讓自家女眷站到璟叡面前,拉著他的衣服細細研究一番。
而志在功業的大老爺們,也沒臉跟他借兩套衣服,回去讓人照著裁制,因此京城裡就獨他一份兒,穿著時新款式,到處招搖。
文承殿裡,一張桌子,一盤棋,皇帝與璟叡對弈。
自從把他從京畿大營調回來後,這種事隔幾天就會出現一回,因此風聲越傳越盛,人人都暗地裡說,韓璟叡就要有大造化。
韓璟叡不介意風聲盛傳,他很樂意擺出這副模樣,日後行大事,那些熱愛推敲的文官大臣才能想得透徹,知道他不過是一枚棋子,而皇帝才是下棋的人,想用口水淹他?打狗也得看看主人。
至於皇帝,他也是在擺態度,最好大家都能夠學學璟叡,多長幾分眼色,別老是指手劃腳礙人眼,皇帝怎麼說就怎麼做,皇帝說了算。
「想清楚了嗎?」皇帝捻起三枚白子。
「想清楚了。」韓璟叡再擺入一子。
他的棋藝與皇帝不分軒輊,只是每次對弈,他總會輸個兩、三子,皇帝明白,璟叡更清楚,皇帝贏在身分。
「打算怎麼做?」
「在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外圍各安排一萬兵馬,金人發兵日立刻進城發布打仗的消息,一萬兵馬分出五千,引導百姓逃至汾河,之後剩下的五千兵將,與藩王駐軍聯手,封閉城門,對抗金兵。」
璟叡說得客氣,封閉城門的目的不是對抗金兵,而是當強盜,把藩王權貴來不及帶走的全給刨出來,收歸國有。
「璟叡打算給他們多少時間逃命?」
「三天。」利用剩下的兩天當強盜,夠了,搶錢搶糧,應該還能抄出不少罪證,足以讓皇帝順利削爵。
「三天太多,就一天半!放出消息,汾河船只不足,先到的先過河,為保住汾河以東州縣,船只只開一天半。」
一天半?夠狠!這麼短的時間能帶走多少東西?可憐的文王、禮王、尚王、勤王,經營多年,到最後只是為他人作嫁?多冤。
誰讓他們不識相,當年皇帝登基,給足暗示,他們卻一個個裝死,一口一句忠心耿耿,私下做的全是齷齪事。
這不,皇上騰出手了,他們就首當其衝。
「臣遵旨。」
璟叡毫不猶豫的回答,讓皇帝心滿意足,手上的黑子往棋盤落下,又取走璟叡一枚白子。「你打算讓誰守屠虎關?」
聞言,璟叡手執白棋,久久不落子,半晌後嘆氣,將白子重新放回棋盒裡,起身,跪在皇帝跟前。
「怎麼啊?有話就說。」皇帝道。
「稟皇上,臣私心,想舉薦大舅父霍秋幗鎮守屠虎關,霍秋嘉、霍秋岷、霍秋為、霍秋晉鎮守涼、袞、湘、冀四州。」
目光瞬間凝在璟叡身上,好半晌,皇帝才緩緩吐氣,他的私心讓皇帝放心。
這麼大一件功勞,事後是賞是罰還不好說,得看當時朝堂那些御史怎麼作文章,讓人辦這麼大的事卻半點好處都允諾不了,璟叡要是再沒有半點私心,皇帝還真不敢放心用他。
見皇帝久久不語,璟叡連忙磕頭,「此事牽連太大,需商議周延,方能致勝,臣怕消息走漏……自家的舅父,微臣信得過。」
皇帝呵呵笑開,解釋是多余了。
「這算什麼私心,璟叡把外祖家的前途和性命全押在朕身上,朕還不至於分不清好歹。行,先回去吧,過幾天把你那些舅父領進宮,朕見見他們。」
「謝主隆恩。」璟叡一揖到地,退下。
望著璟叡退出的身影,皇帝深邃的目光微眯。
謀事容易斷事難,能在緊急時刻作出決斷的才是有能者,璟叡有智、有才,更有能耐,這樣一匹千裡良駒豈是人人都能駕馭?
偏偏那幾個皇子,能力不足、才智平庸,又不思進取,貿然將這樣的謀臣丟給他們,無異是將白兔扔給豺狼虎豹,沒了一個臣子的命不打緊,就怕有朝一日斷送了大齊的天下。
「魏一。」皇帝揚聲。
瞬間,一道黑影從屋梁角竄下,跪在皇帝跟前。
「這幾天,朕那幾個皇子可有動靜?」
「太子、三皇子、四皇子都送過禮到靖國公府,但是沒見到人,靖國公世子不張揚,早已經遷出國公府。」
是刻意不與他們結交吧?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這不是第一次了,璟叡果真只忠於自己這個帝君?
可璟叡不給自己留後路……萬一日後繼位的是老大、老三或老四,他豈不是給自己種下災殃?
「韓薔和韓璟叡鬧得這麼凶?」
「是,據說起因是靖國公擅自作主,替世子爺娶回錢氏女。」
「什麼?韓璟叡已經娶親?!」皇帝詫異,不是說他命中克妻,滿京城閨秀都不願下嫁?
「這錢氏女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稟皇上,錢氏是錢治國的女兒。」
「錢治國……因為貪污收賄被流放的那個?」
「是,據說與錢氏這門親事曾在十幾年前就被提起過,是老靖國公反對,便沒了下文,但老靖國公去年過世,靖國公便作主,讓次子韓璟華代替世子爺迎親,把錢氏娶進門。不過當時正逢錢治國出事,婚禮沒有大操大辦,一頂轎子悄悄地把人抬進門。」
「韓薔這個不著調的爹,竟給兒子尋了個罪臣之女為妻?」
皇帝搖頭,這會兒他想招璟叡為婿,得多費一道功夫,先把錢氏給解決掉,至於韓薔……有這種爹,璟叡不容易吶。
「稟皇上。」
魏一出聲,皇帝回神,「何事?」
「靖國公世子與平王世子交好,靖國公世子回京後,兩人時常聚在一塊兒。」
皇帝問:「然後呢?」
「半個月前,平王世子進宮見過太後娘娘,誇了八皇子幾句,還交給太後娘娘一張名單。」
他們也看出玥兒資質不凡?可是玥兒才十二歲,未來如何,尚且難說……
「可知道那名單上寫著誰?」
魏一把名單遞上,皇帝逐一看過,前面幾個是當代大儒,中間的是朝廷名臣,而後面……皇帝指指後面幾個人名,問:「這些人是誰?」
「回皇上,是軍中武功高強之人,陸奉明是軍中謀士,雖無官職卻深懂兵法。」
他們想把玥兒培養成一代明君?
皇帝笑容更盛,璟叡、襄譯認定自己春秋鼎盛,還能在龍椅上坐二十年,足夠大齊再培養個明君出來?
好吧,便如他們所願!
呂襄譯像是快被一鍋爆油給炸熟了,他怒氣衝衝地衝進叡園時,余敏正在擺飯。
看見她,他粗暴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怒問:「說,寶珍坊那款項鏈樣式是不是你畫的?」
璟叡見狀,面上不豫,將他架開,若對方不是自己的兄弟,他早就揮拳揍過去。一個拉扯,他把余敏藏在自己身後,手緊緊握住她的。
「有話好好說。」
余敏有恃無恐,把另一手也迭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從璟叡身後探出頭,回答,「是。」
是?她居然敢說是?還一臉的理直氣壯,呂襄譯臉似寒霜,甩袖怒聲指控道:「上回爺見你畫首飾圖案,跟你要,你不給,反倒去便宜旁人,你這是吃裡扒外,對主子不忠!」
那次他在余敏桌上,看見相似的圖樣,見獵心喜,她卻打死不給,沒想到她……這條又醜又笨的蠢魚,著實欺人太甚。
偏偏璟叡杵在那裡,他又打不贏人家的爺,只能氣呼呼地怒瞪余敏。
對主子不忠?什麼跟什麼啊,價錢還是爺的「一口價」呢。
五百兩銀票成為她的護身符,日夜貼身帶著,那可是她到古代的第一桶金,怎麼也不能掉了。
余敏尚未開口,璟叡早一步回話,「別生小魚的氣,是我作主賣給寶珍坊的。」
「什麼?你作的主?」呂襄譯萬萬想不到,原來,他竟是被好友在背後捅刀。
搶身上前,他怒問:「有圖樣為什麼不給綠翠齋?那才是我們的鋪子。」
余敏恍然大悟,原來綠翠齋是爺和世子爺合開的產業,既然如此為什麼……
「小魚不是給,是賣,寶珍坊用五百兩買斷小魚的圖。」
璟叡解釋得很清楚,余敏聽懂了。
爺這是在為她爭取,爺認為她的要求沒錯,爺……寵她疼她,像哥一樣。忍不住地,她在爺背後,偷偷笑了。
同樣地,呂襄譯也聽懂了,璟叡這是在嫌棄自己,白要余敏的圖?
他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望住璟叡,他是不是腦子進水,怎麼能說這種話?
「什麼叫作奴婢?她的身契還在你手裡,別說一張畫,就算主子要她的命她都得乖乖雙手奉上。」
這種言論嚴重冒犯到余敏了,她從袖兜裡拿出二十兩銀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擺,怒聲相抗,「買一個丫頭頂多五到七兩,我給爺二十兩,回頭爺記得把我的身契「雙手奉上」!」
哼,有錢的是大爺,現在本姑娘有五百兩傍身銀,也是個爺兒們啦。
她的氣勢驚人,話說完,片刻也不多待,轉身就走,留下面面相覷的兩個男人。
呂襄譯被她的氣勢震道,吶吶問:「這丫頭耍什麼橫啊?一日為主,終生為主,她不懂嗎?」
「什麼主子?不就是有兩個臭錢,可以把人給踩在腳底下?這會兒小魚也有錢了,她踩你兩下你就火大?只許你踩她不許她反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璟叡輕笑回問。
他、他……幾十年的換帖好友,居然不站在他這邊?他說他只是有兩個臭錢,他的臭錢……他也有分啊。
可憐脆弱的小心肝被璟叡傷透頂,緊握雙拳,揚聲大喊,「我為什麼不能火大?早就跟你說,叡園上不上、下不下,沒半點規矩,還以為有笨魚幫著掌事,狀況會好些,可你哪只眼睛看她把你當主子敬著啦?」
璟叡聞言沒生氣,反而洋洋得意起來,攤開雙臂道:「她不只把我當主子敬著,還把我當親人捧著、愛著、伺候著。」
說完,他拍拍自己的新衣服,再抬抬腳,讓呂襄譯看看自己的新鞋子,最後再顯擺地拿起系在腰間的玉佩和荷包,瀟灑甩幾下,氣得呂襄譯差點中風。
「那丫頭是平王府的。」呂襄譯跳腳耍賴。
他忘記自己屢次被笨丫頭給噎到說不出話,看著璟叡的炫耀,突然間,他也好想要一個沒規矩的壞丫頭。
「忘記了?你已經相贈於我。」余敏的身契在他手上,想搶?得打得過他才成。
「我後悔了。」
「起手無回大丈夫。」說完,他雲淡風輕地替他擺碗布筷,風涼地補上一句,「吃飯吧,這大概是小魚給你做的最後一餐。」
最後……一餐?呂襄譯再也受不了啦,抱著頭,大喊一聲,「我、後、悔、啦!」
早知道余敏這麼好用,醜一點有什麼關系?留下就是。
早知道她會做這麼好看的衣服、這麼好吃的菜、畫這麼漂亮的圖……嗚,他為什麼要放開她?
璟叡不理會他的哀嚎,夾一塊滑溜魚片放進嘴裡。
在二十一世紀生活,是件很愉快的事吧?吃好'穿好、用好,連顯擺都讓人很驕傲。
呂襄譯像是作出什麼重大決定似的,手往桌面上用力一拍,說:「你去告訴那個賊丫頭,就說爺允了,如果她肯把圖畫交給我,我會分她一成股份。」
璟叡搖搖頭,比出兩根手指,再夾一塊魚片。真好吃吶……
兩成?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璟叡還沒完,又補上話,「往後鋪子裡賣她擺弄出來的東西,都得給兩成股。」
啊!他狠狠捶桌面,最後他深吸一口氣,咬牙,「成交。」
璟叡笑得像只狐狸,從把圖賣給寶珍坊那刻,他就料到今天,總算……總算成就了小魚想要的成就。
他把筷子塞進呂襄譯手裡,「銀子有這麼重要嗎?看你痛心疾首的。」
「我對抗的不是銀子,是原則、是規矩、是道理,天底下哪有可以威脅主子的奴婢?」
璟叡微笑的臉龐頓時變得嚴肅。「第一,她不是奴婢,是我的女人。第二,這時代的原則、規矩、道理通通不適合她,她是穿越時空,從數百年後來的。」
「難不成你要用數百年後的規矩對待她?」呂襄譯瞠大眼睛,為一條笨魚,他啥都不在乎了?
「只要她開心,有何不可?」璟叡點頭。
此話一出,所有的事全透徹了。
自己終於理解,為什麼光想到小魚就會忍不住開心,為什麼不喜歡打扮的自己,穿上她做的衣服就會覺得甜蜜,為什麼在外頭應酬,心裡卻老想著她做的飯菜。
為什麼明明累得想上床,還是抵抗不住與她秉燭夜談的愁望。
因為喜歡上了,喜歡被她心疼,喜歡她為自己忙碌,喜歡她時刻想著自己。
因為喜歡上了,便想要她開心,便想要與她在一起,便把她……擺在心上。
看好戲似的,鴦兒和巧兒遠遠站在門後,兩人嘴角噙著笑意,雙手橫在胸前,等著看余敏的笑話。
「賤婢,你敢不讓我進去?」韓薔站在叡園大門口,指著余敏的鼻子破口大罵。
當初買下叡園時,韓薔曾道:「我發誓,絕對不會踏進那裡一步,就算你死在那裡,我也不會過去幫你收屍。」
心中得有多大的怨恨吶,才會對親生兒子說出「收屍」這種惡毒言語。
璟叡沒有發怒,卻順著他的話,對要跟著自己出府的李忠、王信兩家人說:「都聽見了?倘若靖國公踏進叡園一步,你們便提頭來見。」
這些對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子間鬧意氣,下人們根本不知道該不該照著做。
因此韓薔上門,李忠立刻找余敏出頭作主。
余敏搞不清楚狀況,只是在匆忙間聽李忠講上幾句,才曉得她家的爺和老爹竟有這麼重的心結。
古代人不是最重視人倫關系的嗎?難道……爺是隔壁老王的兒子?
難道當年韓薔本想一把將爺掐死,卻有個不知真相的祖父在,無法動手,沒想到養著養著,越養越出息,如今皇帝要重用這位精英,當爹的面子掛不住,上門尋釁來了?
是不是這樣不知道,余敏只能憑著自己的八卦神經胡亂猜測。
但有件事很肯定——冰凍三尺非一曰之寒。
父子間鬧到這等景況,絕非只是口頭說說,更何況,她不認為爺是個會賭氣的,以此推論……還真不能讓這位中年大叔進門。
她試著捺下性子,對韓薔說道:「奴婢見過老爺,少爺進了宮,想必再過不久就會冋府,還請老爺稍待一下。」
「讓我在門外等?你這丫頭,好大的口氣!」
「不是奴婢口氣大,而是奴婢關心老爺啊,當初老爺是立下誓言的,奴婢怕破了誓,對老爺不好。」
余敏一提,韓薔方才想起那回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但立刻打道回府,面子上下不來。「你這是在威脅我?」
「奴婢不敢,要不……請老爺進門吧,可萬一日後老爺身遭五雷轟頂之苦,挫骨揚灰、腸穿肚爛的報應,老爺可千千萬萬不能責怪奴婢啊,奴婢可是提醒過老爺的。」
余敏嘴巴不饒人,李忠、王信聞言失笑,這話真解氣吶,攤上這樣一個惡父,他門家大爺真可憐。
被人訕笑,韓薔暴跳如雷,「你敢詛咒我?你可知我是誰?」
「奴婢知道,您是少爺的父親。」
腳用力舉起,重重一踏,韓薔氣歪鼻子。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每每人家提起他,不是韓恕的兒子,就是韓璟叡的老子,好像非得依附他們他才有身分地位,沒了他們他什麼都不是!
韓薔氣不過,他狠狠衝上前,二話不說揚手一巴掌用過去,扯起嗓子怒道:「睜開你的狗眼睛看清楚,我是堂堂的靖國公。」
靖國公?!余敏的歷史讀得不怎麼樣,不知這種「公」是大還是小,是厲害還是普通,會不會他大喊一聲「砍頭」,就會有一大堆王朝、馬漢從四方跳出來要砍她的頭?
不過他那一巴掌確實很厲害,很清脆的一聲,余敏臉上立刻浮起鮮紅指印。
這一巴掌打痛了她,也打樂了巧兒、鴦兒,兩人眉眼微彎,連日來的火氣總算找到出處。
可不是嗎?一個仗著王信是叔父,一個她爹是李忠,過去她們可是府裡作主的,滿府的丫頭、小廝誰敢不敬她們一聲姑娘。
但自從余敏接管叡園,雖然她們還在爺身邊服侍,可是現在連兩位管事都低她一級,更何況她們。
鴦兒在巧兒耳邊低問:「人應該進來了吧?」
巧兒輕笑,「都已經過這麼久還進不來,她也別來了,反正不是余敏的對手。」
鴦兒點點頭,不再說話,互望對方的視線裡帶著暗暗的得意。
就在余敏被打呆了同時,璟叡正好回府,他跳下馬,把韁繩交給小廝,排開圍觀人群,飛快站到余敏身邊。
他半句話也沒說,只是冷冷地望向韓薔,單單是對視著,韓薔好像看見自己的父親以的,聲勢一下子弱掉。
他承擔不起兒子的視線,只好忿忿甩袖,給自己找台階下。
他隨口糊弄一聲,「你母親想你了,有空回靖國公府一趟。」
等不及璟叡回答,他把話丟下,就逃難似的跑掉。
余敏無法相信,就這樣……完勝?
奇怪,既然這麼害怕兒子,為什麼非要過來鬧這一場?惹得百姓圍觀,很有面子嗎?
他是精神突然失常?性格扭曲到無法自控?或者有什麼目的?
政治上的事?如果是的話……在政治上和爺作對?更蠢了吧。她家爺可是深得帝心,緊接著將要有一番大作為。
搖頭,余敏想不透,也不想花太多心思去忖度,她對政治冷感,每次打開電視,看見政論節目,她的直覺反應是轉台。
她是小老百姓,只想靠自己的小力量,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
韓薔跑得沒影了,璟叡這才轉過身看余敏。
這一看,臉部表情突然變得僵硬,她臉上的指印非常礙眼,令他氣悶、胸口不順,像是誰往那裡揍一拳似的。
璟叡拉起她的手,往園裡走。
大門關上,他定下腳步,向周遭掃去一眼,所有人立刻散去,各自行事。
余敏望著他深鎖的眉眼,忍不住動手為他順了順怒眉,柔聲問:「很難受吧?有這種爹,亂沒面子的。」
他被她的話逗笑了。
靖國公討厭長子卻又拿兒子沒轍的事,恐怕整個京城上下無人不知,要說丟臉?那臉早在幾百年前就丟盡了。
「有話想問我嗎?」璟叡問。
相識近兩個月,他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一起吃飯、一起聊天,通常是她說、他聽,他對二十一世紀有很大的興趣,而他的興趣激起了她的思鄉篇,所以她一說再說,把那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時代解釋得清楚分明。
她很會畫圖,有圖有解釋,他幾乎能在腦子裡架構出她嘴裡的未來世界。
但,他從沒有提起過自己,她只知道他是個很會打仗的將軍,皇帝喜歡他,給他許多賞賜,他沒跟她說過自己的身分、家人、過去。
對那些事,他萬般厭惡,如果可以,他連想都不願意想起,可她臉上的巴掌印痛了他心。璟叡想,他有向她解釋的義務。
余敏是個敏感女子,她其實看得出來,他不愛說起家人,身為民主時代的女子,她知道隱私對人類的重要性,所以她從不主動問。
而今天這出,讓她有一點點明白,他的不願意。
點點頭,她說:「有。」
「問吧!」
「靖國公很大嗎?」
他怎麼都沒想到她的問題竟是這個,她成功逗樂他。
余敏知道問題很蠢,但是,值得,因為他深皺的眉心展開了。
一定是彌補心態,余敏是真心對他好,真心要把來不及對哥的好全部給他,她希望他快樂,仿佛……他幸福了,二十一世紀的哥就會跟著幸福。
「位次郡王,你說大不大?」璟叡反問。
「聽起來滿大的,我今天值了。」
「值什麼?」
「沒看見嗎?我和靖國公吵架呢,還東刮西刮、酸他一頓,那麼大牌的人吶,我這種小人物居然……實在太幸運。」
說著,她呵呵大笑,不漂亮的五官,看在他眼底美得教人驚艷。
大大的掌心撫上她的臉,他輕聲問:「痛嗎?」
「還好,可以申請勞災給付嗎?」余敏問得一臉認真。
「勞災給付是什麼?」
「凡工作期間生病住院或是不小心受傷,造成無法工作而且沒有領到原有的薪水,就可以申請傷病給付,彌補傷病期間損失的薪資。」
他反問:「你是無法工作還是領不到原有的薪水。」
「我美美的小臉腫成豬頭,爺還不讓我休假?太沒人性了,血汗工廠,剝削勞工,我要抗議!」
她握起小小的拳,向他抗議,他笑彎眉頭,握住她的小拳頭,說道:「好吧,允許你休假三天,月俸照領。休假想去哪裡?」
嗄,她突然頓住,直到反應過來,才樂得拍手大叫,「不會吧,爺要帶我去玩嗎?」
他笑著摸摸她的頭發,說:「反應真慢。」
這動作很親昵,但他第一次做就覺得自然,好像他已經這樣摸著她的頭無數遍。
這時,一聲輕柔中帶著些微哽咽的女聲傳來——
「夫君,妾身終於見到你了……」
兩人齊齊轉身,在聽清楚對方的話後,寒霜瞬間在璟叡臉上凝結。
也在同一個時間裡,余敏終於明白,為什麼靖國公要來鬧這一場,這叫什麼?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嗎?
用現代管理職員那套來管理下人果然不成,她治家的手段得改改……
余敏頂著半張腫臉,把叡園的下人集合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對人發作。
來自民主國家,她始終認為人權無比重要,她沒把賣身契當成一回事,認為大家能從不同的家庭中出來同聚一場,實屬緣分,應該分外珍惜。
但錢盈盈的出現,讓她檢討起自己,或許她應該更入境隨俗一點。
在余敏審理下人的時候,璟叡也和錢盈盈面對面。
這是第一次,「夫妻」正式見面。
錢盈盈已經見過璟叡很多次,只是她每回出現,璟叡始終不肯多看她一眼,實話說,他連她長得是圓是扁都還不清楚。
「盈盈明白,這樁婚事委屈您了,可事已至此,難道相公不看不聽不理會,我們的婚事就不存在嗎?」她的口氣無比輕柔,淡淡的怨氣在眉間凝聚。
璟叡沉默,他不認識她,也不打算認識她,所以從未派人調查過對方。
第一次打照面,他必須承認,她長相確實不差,可惜那雙眼睛太閃爍,透著不為人知的精明。
錢盈盈側過臉,委屈地瞥了璟叡一眼,她很清楚自己楚楚可憐的模樣最吸引人,於是在聲音裡面多加上兩分哽咽。
「咱們的婚書還在,是實打實的夫妻關系,即使獨守空閨,盈盈也從未後悔。我知道您心裡憋屈,那口氣總要發泄了才能過得去。相公打我吧、罵我吧,把所有的錯處全算在盈盈頭上,盈盈不怨。」
她低聲下氣、委曲求全,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任憑心再硬也無法無視她吧。
可她的委屈只勾出璟叡的冷笑,真要委曲求全,她就會乖乖地待在靖國公府,不會用這種方式強行進入叡園。
她大概以為,只要進了叡園,他就不會把她丟出去……不對,或許父親正在等著他這麼做,以便把事情鬧大,讓大家都知道他已經成過親的消息。
這樣一來,皇帝自會打消賜婚念頭,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傳出一些謠言,比方……他無法人事?
近來他風頭正健,多少嫉妒他的人,正等著拿他的笑話到朝堂上大作文章。
可惜,賜婚只是他拿來堵父親的借口,而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不知道自己與皇上在籌劃什麼,否則便會清楚治家不嚴、後院紊亂這種事是「小事」,還撼動不了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見璟叡始終不語,錢盈盈再接再厲。
「相公要是真的看盈盈不上眼,盈盈不敢勉強,只怨自己無德無才,可是相公一心為國,忙於公事,無心打理家宅後院,後宅之事且讓盈盈助您一臂之力,倘若日後相公有了心儀女子,盈盈願意退居妾位。」
以退為進?璟叡冷笑。
明知道就是後院起火,她才能趁機潛進叡園,現在講這種話,是想陷害助她入府之人,還是想把火燒到小魚頭上?
如果是後者的話……
小魚足不出戶,怎會有這麼大的名聲,竟傳著傳著傳進靖國公府?
難道叡園有父親的眼線?不對,他沒這個本事,想在自己身邊安插人,他還早得很,那麼是……
眼睛微眯,冷冽一閃而過,他明白了。
雙手橫胸,璟叡說道:「叡園已有主事之人,不需你插手。」
聞言,錢盈盈柳眉緊蹙,他對余敏的看重果然如那人所言。
方才匆匆瞥過一眼,余敏並不美麗嬌柔,她怎會得到爺的青睞?莫非她不是奴婢,而是他收房的?
錢盈盈咬牙,鼓起勇氣地再次試探。「再怎麼說,余姑娘始終是個下人,用這樣的人掌理後院,消息傳到外頭會被人說話的。」
「誰告訴你余敏是下人?你怎麼知道是余敏掌理叡園?你使多少銀兩探聽消息?又或者該說,你好本事,能在我的叡園裡安插眼線?」
他大步向前,俯視,一股強大的壓力朝她籠罩,頓時氣息一窒,錢盈盈喘不過氣。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細致人,心思細密、城府深沉,可在他面前,她像被人撕去衣服一般,赤裸裸的無半分遮蔽。
「不、不是,盈盈未曾離開過靖國公府一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做相公說的那些事……」她越說越小聲,像是喉間擱了把匕首,要是太大聲,喉管就會被人切斷似的。
從未離開過靖國公府嗎?很好,他再確定不過了。
微眯雙眼,璟叡挺直身子,退後幾步。「兩條路讓你選,第一,我許你一紙和離書,你可以帶著嫁妝離開靖國公府,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第二,你留在叡園,只是後果自行負責。」
他語聲淡定無波,語氣卻沉重如積雪森森,冰冷的笑意在嘴角挑起,鋒利的目光教人心頭一驚。
他絕對是說真的,不是恐嚇!錢盈盈下意識想選前者,但她想起靖國公的承諾,想起現實問題,硬生生壓下心底恐懼。
國公爺說過,當今皇上注重孝道,相公想要前途便不能忤逆父親,而她的娘家人或者流放,或者為奴僕,再無人可以為自己作主,至於嫁妝……她哪有那種東西?
她只能死死巴住這個身分,無法作另一個選擇。
錢盈盈抬起下巴,硬聲相抗,「相公對妾身有偏見,盈盈不敢為自己辯駁,但願往後相處多了,相公會明白妾身的為人。」
意思是要留下?哼!好大的膽子。
他不再對她多說廢話,轉身離去。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3 PM
第七章 松開多年的心結
余敏把錢盈盈安排在離主院有點遠的北院,這是爺的意思。
叡園不算大,除下人居住的院落之外,還有大大小小五個,璟叡住在主院,余敏原本住在主院旁的小院落,但爺一句話,當下人的只得乖乖搬進主院。
主院有九間房,以ㄇ字型排列,左邊三間歸余敏,右邊的三間當中有兩間打通,充作練武房與兵器室,剩下的一間巧兒鴦兒同住,橫向三間分別是小廳、臥室、書房。
余敏和璟叡的臥房緊鄰,夜深人靜時,耳聰目明的璟叡還可以聽見余敏在屋裡走動的聲音。
小廳裡,正面立著一架八扇的梨花木四季圖屏風,屏風前面是一組楠木桌椅,桌腳處有著雲紋雕刻,桌子兩邊立著銀制的立式瓜型燈。
兩面牆有一排對稱的花梨木太師椅,每張椅之間放著茶幾,地上鋪著楠木桌椅,映著屋檐上掛著的五連珠花卉燈籠,看起來寬敞舒服。
余敏對布置屋子很有一套,過去廳裡的東西也是這些,但許是擺法不對,感覺起來有些擁擠。
璟叡不習慣有人在旁服侍,因此巧兒、鴦兒多數時間候在門外,主人召喚方可進屋。
自從和余敏吃過第一頓飯後,璟叡直接下令,讓她服侍用膳。
不過與其說是服侍,倒不如說是陪吃飯。起初余敏還有點緊張,後來漸漸明白,他是個不講規矩的,也就慢慢放大膽子,與他一面吃飯,一面說笑起來。
只是今天爺的脾氣不好,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淡淡的,不應聲。
是那位「夫人」困擾他了?
憑良心說,余敏也悶,還以為他是黃金單身漢,沒想到是使君有婦。
也對,都二十歲了,這時代的男人早點成親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她怎麼就認定他沒老婆呢?他的身分、他的地位、他的年齡,府裡都應該有這號人物存在才對。
說了幾句,不得回應,她也怏怏的,不再找話題,兩個人在一片沉默之中吃完飯。
余敏告退,打算讓巧兒進屋收拾,璟叡卻搶先一步拉住她的手。
「爺,有事?」她問。
「我有話與你說。」
「好。」她點點頭,由著他拉住自己的手。
動作很親昵,但余敏不以為忤,因為她早就習慣這樣的親密,在前世。
即使心底清楚,爺並不是哥,可在不知不覺間,她總把他當成另一個男人。
她知道不公平,但穿越是個辛苦的大工程,她允許自己享受一點點額外的甜蜜。
雙雙走出花廳,往園子裡逛去,鴦兒想提燈替他們照路,璟叡拒絕了。
沒有路燈,樹影幢幢,若不是爺在身邊,余敏腦海裡會浮現不少鬼故事。
他不說話,她也不開口,很有耐心地等待他起個頭。
兩人慢慢走到亭子裡,她坐在石椅上,他傍著她坐下,挨得很近,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但,還是老話,她習慣和他親密,即使清楚身邊這個男人是爺。
抬頭,今天月色特別好,皎潔的月亮映著繁星,如果沒有惱人的事,是花前月下最好的場景。
「事情問清楚了?」璟叡終於開口。
「嗯,是看守後院的林婆子貪財,為十兩銀子把人給放進來。」
「僅僅因為一個林婆子貪財?」他問,一絲笑意泄漏,她是心寬還是傻氣?
她閉嘴,低著頭,沉默不語。
他明白了,輕嘆道:「掌家的人,不能太過心慈手軟。」
錢盈盈沒離開過靖國公府,怎麼知道叡園的大小事?怎麼知道執掌中饋的是余敏?又怎能買通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林婆子?
幾個問題下去,答案呼之欲出。
叡園中,除每旬前往靖國公府向夫人問安,稟報主子生活起居的巧兒和鴦兒之外,兩府下人之間沒有任何交流。
這段日子,巧兒在明面上與余敏作對的事多了,沒掀起波瀾,余敏只一笑置之,而鴦兒心思重,面上溫柔,手段卻更厲害,幾句話挑撥便讓余敏失了人心。
這次錢盈盈的事,必有兩人首尾。
余敏替她們隱瞞,定是看在李忠、王信的面子上,他們都是府裡得用的人手,夫妻倆也算得上忠心耿耿。
至於那兩個丫頭,若不是存非分心思,差事也當得不錯,可惜人總是盼著不該盼的,才會行差踏錯,就像錢盈盈……
想起錢盈盈,不自覺地,凌厲掠過眼底,他給過她機會的,未來如何……是她的選擇。
半晌後,余敏緩言,「得饒人處且饒人,我與李叔、王叔談過了,會盡快挑選對像,讓她們出嫁。」
璟叡點點頭,他們是祖父用舊了的人,他也不想翻臉,不過還是得找個時間敲打敲打,免得以為他是個好糊弄的主兒。
再次沉默,不過這回沒有停頓太久,璟叡說:「小魚兒,我是靖國公世子。」
「爺講過了,國公是很厲害的世襲爵位。」余敏衝著他笑,她喜歡他喊自己小角兒,那語調……和哥一模一樣。
璟叡失笑,她的形容詞好像只有「很厲害」,很厲害的菜、很厲害的衣服、很厲害的兵器……簡單卻也清楚,像她的脾氣。
「我的祖父叫作韓恕,祖父曾為朝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而最大的一件功勞,是在戰場上將陷入重重包圍、身受重傷的三皇子從刀林箭雨中背出來,為救回三皇子,祖父失去一條腿,班師回朝後,皇帝封祖父為靖國公,在京中榮養。」
故事剛起頭,余敏便明白,他想說了,講所有令他羞愧開口的事。
「那位三皇子,現在還好嗎?」
「他已經登基為帝,在六年前。」璟叡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夠升遷得那麼快,年紀輕輕便官拜三品,除戰功之外,皇帝何嘗不是念著祖父的恩情。
余敏拍拍手,誇張贊嘆,「哇,爺的祖父是現任皇帝的恩人,了不起。」
他微笑,繼續往下說:「祖父長年在外打仗,與祖母聚少離多,兩人只生下我父親一根獨苗,祖母把父親當眼珠子養,舍不得他吹風受苦,更舍不得讓他到戰場上歷練,因此祖父常埋怨祖母,好端端的把一個武將的兒子給養歪了。」
何止養歪?在審過下人之後,余敏留王叔多問上幾句,這才曉得韓薔文不成、武不就,是個顢預愚蠢的家伙,若非韓恕替他娶回一個好媳婦,現在的靖國公府恐怕早已後繼無人。
不過塞翁失馬,韓家本就沒有朝堂背景,再加上韓薔沒出息,皇帝非但不忌憚韓家,反而重用韓璟叡。
「然後呢?那株歪苗子又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聽余敏用「歪苗子」形容父親,璟叡深感意外。她居然沒有批評他不孝,反而不知前因後果便無條件站在自己這邊?
心軟了,也暖了。
「祖母出身文官世家,常覺得武官粗鄙不堪,認為自己配給祖父是低嫁了,若不是祖父受封靖國公,她大概會一輩子郁郁不樂吧。
「祖母擔心父親走上武官這條路,想方設法把他養成讀書人,企圖讓父親走科考這條路子,沒想到父親書念得七零八落,肚子裡沒學問不打緊,還學會輕視武官。
「祖父對獨生子憂心忡忡,想找個人加以管束,於是與同袍結親,求娶霍家女兒進門。霍家五代都是武官,先祖曾經受封為鎮國將軍,後來的子孫當中也有做到二品將軍的。」
「聽起來是樁不錯的親事,可你祖母那關過得了嗎?」余敏可以想像新媳婦進門會受婆婆多少氣。
「你說對了,祖母不樂意與武官結親,父親也不甘心,而當時父親紈褲之名遠播,霍家還不肯讓女兒出嫁呢,眼看婚事就要黃了,祖父卻寫下切結書,不允許兒子納妾、收通房,倘若霍家女兒沒為韓家生下兒子,便過繼霍家子弟,承襲爵位。
「外祖倒不貪求爵位,只是見祖父如此誠心,方才允下這門婚事,這張切結書,引起祖母和父親的強烈不滿,但祖父是當家作主的,父親只能依了祖父。
「然而洞房花燭夜,喜帕挑起那刻,父親滿肚子怒氣爆發了,他是個低俗鄙人,日日進出青樓妓館,只喜歡那種柔弱無骨、嬌媚俗艷的女子。我母親出身武將世家,練過武,一身英氣,氣勢壓得父親自卑自鄙。
「父親憤慨也無他法,且祖父發話,讓母親好好管教父親,母親照做了,卻讓夫妻倆的關系越來越差。
「在母親的鞭策之下,短短幾年,父親果然考上秀才,甚至中了舉,這讓對父親已經失望透頂的祖父逢人便誇贊媳婦好,氣得父親內傷。
「可是父親懦弱無能,心中有火不敢對祖父發作,只會躲在祖母背後訴苦,因而多年來祖母處處為難母親,不但讓母親立規矩,還把持著中饋不放,讓母親遭受許多委屈,但她性子高傲,從不訴苦。
「既然父親憎恨母親的管束,我出生之後,母親便不理會父親了,她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三歲時,祖父和外祖父覺得我資質好,兩個賦閑在家的老人決定聯手教導我。我開始習武藝、學兵法,他們將一身所學傾囊相授。但父親與祖母已經夠討厭我母親和外祖家了,怎肯讓我再成為武人?他們鬧得太厲害,祖父大怒,要把他們趕出靖國公府,這才消停下來。」
「所以他們遷怒了嗎?把對你母親、對你外祖父的不滿移到你身上?」余敏憂心衝衝地望著他。
「為什麼這樣問?」璟叡歡喜她為自己擔憂。
「因為遷怒是人之常情,因為他們不是豁達寬容、有遠見之人,因為他們心量狹窄,沒有能力改變自己,只能靠著怨恨別人來發泄。」
「你猜得對,我被遷怒了,祖母和父親討厭我,對我或者冷言冷語,或者視而不見,或者痛責怒斥,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對他們的所有記憶都是不堪的。
後來母親生下弟弟,這回祖母鐵了心,要把弟弟養在膝下。祖父本來不肯,但祖母鬧到上吊自殺,祖父無法可想,只好妥協。母親心疼弟弟,然而為了盡孝道、為了家庭和樂,不得不退讓,本想等弟弟年紀大一點再作打算,沒想到養到五歲上下,弟弟性格變得霸道乖張,請再多的先生來指導也改變不了了。
「即使如此,祖母與父親依舊偏愛弟弟,若不是祖父堅持,靖國公府的世子輪不到我頭上。」
余敏找不出勸慰的話,只能輕拍他的背,他抓下她的手,反手握住。
「我十四歲就隨著大舅父上戰場,首戰告捷,我升為小隊長,一年年功勛累積,直到去年祖父過世,我已經升為三品威武將軍,通常,兒子的榮耀都會是父親的驢傲,可是對我父親而言,並不是。」
余敏接過話,「那種偏狹的男人,肯定認為自己夾在「靖國公」與「威武將軍」中間活得很窩囊,傑出的父親、優秀的兒子,再加上愚鈍的自己,他的自卑肯定更嚴重。」
璟叡訝異於她的敏銳,啟唇一笑。「你說得對,這世間有太多人見不得別人好,我父親心中矛盾,經常酸言酸語,又加深了這矛盾,而我父親那種性格,正人君子豈會與之深交?
他能夠來往的只有臭氣相投的酒肉朋友,酒一喝便口無遮攔,那些人時不時取笑父親,說他有個好爹、好兒子,一輩子啥事都不必干就可以安享富貴。」那種口氣,酸得人掉牙。
「父親在外頭受氣,回到府裡便拿我出氣,我經常只是從他身邊走過便莫名其妙一棍子往我頭上砸下來,我的頭不曾在戰場上受傷,倒是在我父親的棒子下見過幾次血,我懷疑過,他是真的想把我活活打死。
「好幾次我忍不住了,問外祖父:「我到底是不是父親的兒子?」外祖父心疼我,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無法說得太多,只能嘆道:「你父親是個糊塗人,我後悔了,當初不該讓你娘出嫁的。」
「沒錯,我父親是個糊塗人,養在糊塗的祖母膝下,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是蠢得近乎可笑。父親中舉那年,祖父幫他謀了個七品縣官,他竟因害怕吃苦,讓祖母去跟祖父吵,祖母哭鬧喊叫,說祖父要謀害親生兒子,才讓父親到那麼偏僻的地方受苦,非要租父在京裡給他謀官位。
「父親只是舉子,不是進士,京裡有什麼官位可以謀?就算是進士,就算家裡後台夠硬,也得出去歷練個幾年,才能轉調回京。到最後,祖父索性不管了,任由父親醉生夢死,成天惹事。」
「今天來的那位,是怎麼回事?」余敏問。
「她叫作錢盈盈,十年前她的父親是個五品京官,但品德不修、收賄貪污,名聲敗壞,這樣的人應是人人避而遠之,偏偏父親與他氣性相投,兩人成為莫逆之交。一頓酒席過後,兩人相談甚歡,口頭定下我與錢盈盈的婚約。
「祖父不允,撂下狠話,倘若父親那麼喜歡錢家閨女,就將父親自韓家族譜除名,讓他入贅錢家,當錢老爺的女婿。之後,此事就不再被提起了。
「去年祖父過世,喪事剛辦完,錢家老爺因為貪賄被革職查辦,父親去牢中探望一趟,回來之後竟決定在百日之內讓我與錢盈盈成親。
「我壓根不理會,祖父後事辦完,我立刻回去軍營。可沒想到祖父不在,再無人可管束父親,他竟不管我的意願,一句兒女婚事,父母作主,就讓弟弟代替我上門,將錢盈盈娶進家門。
「這也是我在外面置辦宅邸,搬出靖國公府的原因之一,我不認這門親事,不認這個妻子,即便回國公府見母親,也不多看錢盈盈一眼。
「男人耽擱得起,但女人青春有限,我耐心等待錢盈盈自行求去,沒想到,這回她居然伙同我父親演了這出好戲,既然如此,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已經給過錢盈盈選擇機會,接下來她後果自負。」
「你父親對錢家老爺是重情重義還是欠他什麼?我很難相信男人之間的感情能夠好到犠牲親兒子?」
「也許他從來沒把我當成親生兒子吧。」璟叡苦笑,「他沒有官位,根本見不到皇帝,可那場與北秦之戰,朝中老將都曉得危險重重,無人敢率兵出戰,他居然冒用祖父之名,給皇帝上折子,讓我當主將率領大軍出征,當時我只有十六歲。」
十六歲?太殘忍,老將不敢做的事,他這個當爹的竟然把兒子推出去?他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啊?
「那不是叫你出征,是讓你去送死。」余敏忿忿不平。
「沒錯,他心裡是這麼打算的。從那之後,我再沒把他當成父親看待,若不是因為母親和祖父,那個家我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
「那次戰役,很艱難吧?」余敏心疼不已,握住他的手,牢牢的。
「對,我差點兒死掉,幸好大舅父把我從鬼門關前撈回來。不過禍福相倚,我差一點在那場戰事中斷送性命,卻也因為那場戰役聲名大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將軍在邊關闖出名號,我成了邊疆諸國心目中的閻羅將軍。」
「你父親就是個大變態!」余敏忍不住了,怒吼出聲。她才不相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種屁話,如果它是真理的話,那些受虐兒的爸媽又是什麼?
「變……態?」他細細咀嚼這兩個字,越嚼越見滋味。
「對,他就是個變態,他自傲、自信、自以為是,他在他母親的教養下看不起武夫,反對自己的父親,卻沒想到自己吃喝拉撒睡、所有的享受都是來自自己看不起的人。
「他不肯放棄父親帶給他的利益,又舍不下自尊心,他既崇拜父親的成就,又痛恨父親的傑出,因為那會對比出他是個廢物。他天天在矛盾中掙扎,既自卑又自傲,終於,他有了兒子,想在兒子面前扳回一城,卻沒想到兒子選擇一條和父親相同的道路,並且在那條路上飛黃騰達,兒子比他的父親更優秀、更厲害,對比得他這個父親更愚蠢、更沒出息。
「他企圖控制你,但你不受控制,他想打壓你,卻無法打壓。你的優異讓他太受傷,他不痛快便不允許你痛快,殊不知讓他痛苦的不是你或你祖父,而是他可憐又可鄙的自卑。」
余敏哇啦哇啦一長串說完,璟叡怔住。
從沒有人對他分析過父親的性情,每回恨透了,也只能說句「父子無緣」,哪裡知道原來是如此……
松開了,心中多年的結。
原來韓薔不過是個可鄙、可恨卻又可憐的男人,但那不是自己的錯,他不需要去承擔父親的自卑。
定定望住余敏,月光把她的臉暈染得分外溫柔,他說不出心底感受,只是覺得……覺得有她在,真好。
一個衝動,他把她抱進懷裡,用鐵箍似的雙臂緊緊地將她圈住。
對於他的親密,她已覺得習慣,覺得理所當然,不過這次……是因為被理解的快樂吧?
男人都是這樣窮於言詞,分明心裡感受滿滿,說出口的卻不足三分,只能任憑別人錯解。
這在行銷宣傳、自我推介很重要的二十一世紀裡,相當吃虧。
不過余敏不想跟他討論這個,她還有其他事要說。
「你還有什麼話沒交代清楚的嗎?」她只是隨口問問,等他回答「沒有」之後,她就要告訴他:YA!彈簧床制作成功。
今兒個晚上,他們將會作一個甜甜的夢,把白天的不愉快忘光光。
可他卻回答,「有一件事。」
然後他推開她,認真望住她的眼睛。
月光很亮,她看得清楚他每個細致表情,但他過度的認真,讓她有些害怕了,那種隱約的害怕,讓她趨吉避凶的直覺發作,立即轉移話題,「你祖母和你父親對你母親這麼壞,要不,把她接到叡園來吧,我會讓她過得舒舒服服,徹底享受有子萬事足的喜悅。」
她成功轉移了。
他回答,「我提過幾次,母親老是說放心不下弟弟,拒絕了,但上次回國公府,母親同意了,說是處理完一些事之後就會搬過來。」
璟叡講這話的時候,表情分外溫柔,因此余敏知道,他和母親的感情有多好。
這就是人啊,你愛他三分,他便疼你五分,你不能對人無情,卻要求對方對你有義。
「如果我懇求你母親,她會教我武功嗎?」
「你讓自己更可愛一點,肯定會,不過……」
「不過怎樣?」
「千萬別拿穿越的事嚇她。」
「穿越很嚇人嗎?你就沒有被嚇到。」
「我是威武大將軍啊,哪能一樣?」
他難得幽默,她順勢配合,把剛才那茬揭過。
余敏說:「要不是發生錢盈盈這件事,我有好消息要告訴爺呢。」
「什麼好消息?」
「搗鼓多日的彈簧床終於成功,我擺了一張在你床上,已經鋪好床單被褥,今兒個晚上美美的睡一覺,作個美美的夢吧。」
「真的嗎?那今晚可得好好享受一番。」
余敏一彈指,道:「既然夫人要搬過來,要不,我把西院整理起來,再弄張彈簧床,請王叔幫我找幾個木匠,做一系列的系統家具,再弄出一張沙發,哇,夫人可以當依莉莎白女王了。」
女王?她說得很誇張,但他被她的誇張逗得開心。
「好,盡量做,花多少銀子都沒關系。」
「爺有空,帶我回靖國公府一趟吧,我給夫人量身材,做衣服才是我的強項。我保證讓她走出去,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要不是時代不同,她還會說:我會幫你娘找到人生的第二春!
「好,我母親喜歡月牙白的衣服,祖母時常罵她晦氣……」
他們手牽手,一路往回走,一路計劃著,說到興致高昂處,余敏還會用力拍手,笑得張揚。
兩人回到主院,在進房間之前,余敏想對他說一聲晚安,但璟叡搶快一步。
「小魚,我還有一件事沒交代。」兜兜轉轉,他又繞回來。
不安的感覺再度浮現,她抿起雙唇,眉頭微蹙,他知道她在害怕,但,為什麼害怕?
他不解,把她的臉勾起來,讓她望著自己。
余敏的視線落入一雙深眸裡,然後看見了他溫暖的目光中隱含寵溺,突然地,那股不安隱去,淡淡的笑意漫入眼簾,直覺地她輕輕點了下頭。
他彎腰,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小魚,聽清楚了,我、喜、歡、你。」
喜歡?不可以啊……不公平啊……不行的啊……
余敏全身肌肉突然繃緊,身子直挺挺地,變成竹竿,璟叡一個用力,把她抱進懷裡,他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味道,等待她的回應。
鴦兒透過門縫,看著互相擁抱的男女,心恨起。
她從小便服侍大少爺,她知道自己身分卑微,明白自己不會成為爺的妻子,但她不要求太多,只期待能夠成為爺的通房,生下一男半女,抬為姨娘就足夠。
她想待在爺身邊,想日日看得見爺,想在爺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可是……爺從沒用過看余敏那樣的眼光看自己,從沒有碰過自己、抱過自己。
她曾卑微地告訴爺,想一輩子伺候爺,爺卻冷冷說道:「我只會娶妻,不會納妾,這是韓家的家規。」
韓家的家規嗎?那余敏算什麼?一個三等丫頭,只因為她的前主子是平王世子,她便搖身一變,抬了身分了?
可再怎麼抬舉她,她也脫不開賤籍,難道堂堂的靖國公世子能娶丫頭為妻?
為什麼?余敏到底哪裡不同?為什麼她能得到爺的青睞?
鴦兒想起爹的警告,想起娘一下午的奔走,他們竟為余敏幾句話便想隨便找個人把自己嫁出去,實在太可惡也太過分。
悒郁幽怨、充滿妒恨的目光,望著交纏的男女。
她不會放過余敏,絕對不會……
鴦兒眼珠子一轉,巧兒會意,立刻兩手叉腰,氣勢洶洶,要找人拚命似的。
「余敏當真以為自己是叡園的主子?哼!連主子的床都還爬不上呢,就拿主子的銀子流水般的使,短短幾天,幾百兩銀子就這樣花出去,她是算准爺厚道可欺嗎?」
此話太誅心,她家的爺豈是個厚道貨色?敢欺他?那些欺負過他的,墳上的青草長得都比人還高啦。
何況哪來的幾百兩,那些棉花鳥毛羊毛加一加不過幾十兩,巧兒的話很誇張。
「她到底買了什麼,這般燒銀子?」鴦兒明知故問,視線往身子左側的桃樹方向一瞥。
「誰曉得?一車車全往南院丟,不過我倒是知道她給自己買不少頭面,全是寶珍坊的東西。」巧兒刻意把「寶珍坊」三個字說得特別大聲。
「寶珍坊?那是京城貴女最喜歡的鋪子啊,隨便一支簪子都要上百兩,她一個賣身丫頭竟敢拿爺的銀子自個兒花?」
「可不是嗎?人家花錢不手軟,記不記得蓋灶房的事?別人家給工人一天兩百錢,她硬是給三百錢,還大魚大肉供著,外頭的人都傳言咱們爺是個富家翁呢。是了,光她屋裡那張桌子就要價六十兩,什麼桌子啊,這麼珍貴?」
鴦兒苦笑,「能怎麼辦呢?世子爺信她,把她寵得沒邊兒了,聽說爺把全部家當都抬進她屋子裡,要說余敏沒爬上爺的床,我可不信。」
「這倒是,爺把她給寵上天了,爺沒日沒夜地忙著,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找余敏,每回在府裡過夜,都會待在她屋子裡說話,聊到三更半夜呢,前幾日還特地帶她出府玩,我看,她早晚會變成咱們大奶奶。」
「大奶奶?你在說啥,那裡還住著一個呢。」鴦兒壓低聲音道。
「你說錢氏?她不是余敏的對手,人家手段厲害著呢,她早晚會被爺休棄。」
「錢氏安安分分的,又沒惹事,豈能說休就休,何況國公爺只認准這個媳婦。」
「她安分,余敏不安分,隨手弄點事、栽點贓,輕而易舉,再說了,咱們爺在戰場上,砍頭像收韭菜似的,余敏吹吹枕邊風,再招點事兒,那位恐怕就得尋塊黃土埋了。
「你別忘記,咱們不過少對她奉承幾句,她就鬧得爺要把咱們倆配人,我們可是跟了爺十幾年、老夫人親口允的通房丫頭呢。」
講到這裡,巧兒氣得一跺腳,表情生動而真實。
這事兒還沒完,她都哭成這樣了,娘依舊到處托媒婆給她說親呢,都是余敏惹的禍……
「聽說錢氏讓余敏去拜見,余敏說不見就不見。還沒正名呢,就如此囂張,真讓她再往上一步,第一個死的肯定是錢氏。」
說到錢氏時,鴦兒的視線往桃樹方向勾勾,巧兒會意,拉起她的手說:「別再講了,多嚇人啊,錢氏的事咱們管不了,要死要活是她的命,她自求多福。」
兩人就這樣,一面說著一面快步走開。
半晌,桃樹後穿著粉色長衫的錢盈盈走出來,晦澀不明的臉上布滿陰沉。
她細細回想她們的對話,越是細想,越令人動怒。
爺在她屋裡待到三更半夜嗎?爺領她出府游玩嗎?爺把全部家當往她屋裡抬嗎?爺有心娶她當正妻嗎?
該死!寶珍坊的東西豈是那種低賤之女可以得的。
咬牙暗恨,現在余敏已無視自己,若真讓她成了氣候,叡園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錢盈盈狠狠扯下一片桃葉,在掌心揉成碎屑。別怨她心狠,一個弱女子要在這世道裡生存有多困難,爹與哥哥們被流放,娘和妹妹成了奴婢,過去高高在上的主子現在變成卑賤的下人,她不想過那種生活,就必須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所以……
她將揉碎了的桃葉往地上丟去,再恨恨踩上幾腳。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3 PM
第八章 「大奶奶」的下馬威
雞鳴聲揚,天邊翻起一抹魚肚白,還沒大亮呢,璟叡已經上朝了。
這年頭當官的不容易,早早出門晚晚回,動不動就要出公差離皇城,真是辛苦。
送走璟叡後,余敏先做完晨間運動,吃過早點才進廚房和廚娘討論幾道新菜色,雖然爺對吃的不要求,但她就是要讓他吃得好、吃得精致、吃得健康。
他太強大了,一個人就能獨力完成所有大事,不需要旁人插手幫忙,余敏能為他做的有限,而她非常、非常、非常想要照顧他。
余敏和璟叡一樣,習慣自己動手,不喜歡有人隨身伺候,因此巧兒、鴦兒這兩個大丫頭沒事可做,反倒做起傳話、整理屋子、遞茶送水這種二、三等丫頭的活計。
她們有沒有不滿?當然有,且在錢盈盈事件之後,這種憤怒在巧兒身上表現得更明顯。
余敏時不時感覺有兩道嚇人目光往自己的脊梁骨戳,鴦兒還好,依舊低眉順目的,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不過聽說她們都跟父母鬧了一場,兩人都說不願意外嫁,都堅持要留在爺身邊伺候,還撂下狠話,除非死,否則絕不離開叡園。
這就難辦了,余敏不是古代人,把人杖斃、強娶強嫁這種事實在辦不到。
李忠、王信的妻子連袂上門,求余敏在爺面前說幾句好話,讓她們姊妹留下。
可是留來留去早晚會留成仇,她們對璟叡心有盼望,現在嘴裡說沒關系,可哪日希望成了失望,那股恨不知道會燒了多少人?
余敏不懂這年頭的女子在想什麼,找一個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的男人,成為他心目中的唯一,難道不比終生為婢為妾來得幸福?
總之,兩人的去留成了余敏最為難的事。
她不願意拿這件事去煩璟叡,他忙瘋了,不時留宿在宮裡,與皇帝討論戰事。
據說與金人的戰爭,估計會在二月開打,過完年,他就得整軍往西北走。
這場戰役至少得打上大半年,在冷兵器的時代裡,打的是肉搏戰,死傷數量很驚人。
她不會做原子彈,幫不了大忙,她能做的是想法子在滴水成冰的北方,助他的軍隊躲避寒害。
所以她亂花錢了,買一堆羊毛、豬皮羊皮牛皮回來,堆了滿屋子。
她打算織毛線,勾圍巾手套,再試著做簡單、防水、保暖的皮靴,她還搜集一堆鴨毛鵝毛,比起弄彈簧床、做吃食,做這些才是她的老本行。
從廚房回到小廳,管事們已經集合在一起。
叡園不大,裡裡外外不過三十幾個下人,需要管的事不多,加上沒有女眷,不需要辦什麼游春宴、賞花宴之類的,因此事情更少。
余敏進屋後先招呼眾人坐下,讓人拿出兩盤點心和茶水,營造出和樂的開會氣氛。
「余姑娘,我又收購兩百斤棉花,約好今天送進府裡,還是堆在南院嗎?」王信道。
「對,獨自放一間屋子。」
「姑娘說要雇幾個織娘,但短工有點困難,要不讓人牙子上門,挑幾個得用的,先買下來?」李忠道。
再買幾個人嗎?她只想雇短工織毛線、做羽絨衣,東西做出來之後,如果得用,自然要呈到御前,讓皇帝去處理,若把人買下,府裡用不著那麼多人,會人滿為患啊。
「李叔再看看吧,如果真的雇不到,也只能先買了,時間有點急,要抓緊著辦。」
到時她會讓爺和世子爺看清楚,她是不是只是個「裁縫」。
「好。」
府裡的事討論結束,接下來研議靖國公府老國公夫人的生辰禮。
那是璟叡的的祖母,不能不慎重,卻也不能招搖,璟叡提過,老夫人心裡疙瘩大著呢,心心念念著,還沒分家皇帝的賞賜怎麼可以不往靖國公府送?倘若禮送得太重,還不知道老夫人那兩只眼睛要怎麼紅。
瑣瑣碎碎的事不到半個時辰就討論結束,余敏招呼大家喝茶用點心,接下來是她和下屬培養革命情感的時間。
「余姑娘,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說?」李嬸猶豫半晌後道。
「李嬸,有什麼事你就講吧。」
「大奶奶提過好幾次了,希望姑娘能過去見見,可姑娘總藉口忙,雖然爺的態度……好歹,她的身分在那兒擺著。」
唉,說到錢盈盈,她比巧兒、鴦兒更難辦。
錢盈盈在叡園是個尷尬的存在,她是璟叡的妻子,確實登記在案,還有公公、祖母認可她的身分。
問題是爺不認啊,進府以來璟叡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像是弄個冷宮把人給冰起來就算了。
以這時代的觀念來說,就算是父親做錯,身為兒子,璟叡都不應該堅持,反正都娶進門了,是好是歹,日子總得過下去,把人晾著著實不應該。
但以余敏的想法來說,強扭的果子不甜,在兩人尚未有夫妻之實之前,把婚約解除才是正途,可錢盈盈倔強,璟叡更倔強,死活都不肯接受她,事情只好僵在那兒。
一個被冷落在冷宮的怨婦,心裡頭有多少恨吶?她正尋不著宣泄出口呢,據說滿府上下世子爺最看重的是余敏,她能不被抓出來殺雞儆猴?
站余敏的立場,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因此,「大奶奶」命人傳過幾次訊,她都裝忙,一忙二忙把這事給混過去,她想著,時間一久,錢盈盈就會把箭頭轉個方向,哪知道眼下人家都找上府裡老人來給她說道理了,她還能置之不理?
余敏嘆氣道:「我明白李嬸的意思,可世子爺的態度……倘若大奶奶命我做些爺不愛的事兒,一邊是世子爺,一邊是奶奶,委實困難。」
「不如姑娘先去見見大奶奶,若她有非分要求,你便往世子爺身上一推?」李嬸道。
「世子爺這樣做不妥當,外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世子爺好男風,這件事雖然是國公爺犯糊塗,可影響的是世子爺的前程吶。姑娘,你得勸勸世子爺,先把人給收下,往後有喜歡的,一並娶進門便是。」李忠道。
想到國公爺,真教人頭痛,老國公爺還在的時候,他就到處放謠言,說世子爺命中克妻,殺戮太多,無子嗣送終,這麼惡毒的話從一個當爹的嘴裡說出,外人焉能不信?
因此,即使世子滿載功名,也沒人敢上門結親,老國公爺一死,國公爺又搞出個犯官之女,真不曉得他心裡在想什麼?
余敏搖頭,她才不會去勸爺,婚姻可是事關一輩子的幸福,寧可沒有,也不能將就。
不過,錢盈盈那裡,確實不應該再躲了。
考慮兩日,余敏還是決定過來拜見一下「大奶奶」。
李嬸有句話說得對,璟叡可以不理會錢盈盈,但她不行。
她不尊錢盈盈為主,錢盈盈未必會發作,但必定把惱恨存在心頭,璟叡不可能時刻待在府裡,萬一哪天錢盈盈趁璟叡不在尋釁……
無論爺怎麼漠視錢盈盈,身分終究擺在那裡,當奴婢的人微位卑,大奶奶想發落自己,她能說什麼?
要是錢盈盈往靖國公府傳些什麼,那裡看一個刻薄的老夫人呢,小小婢女怎麼扛得住?
因此百般不願地,她還是出現了。
站在西院門口,余敏等待下人通報,等了近半個時辰,她還在原地,與眼生的婢女大眼瞪小眼。
正在余敏考慮是不是先回去時,一個形容猥瑣的男人從裡頭走出來,兩人擦身而過時,他抬起頭,衝著余敏一笑。
猥褻的目光讓余敏極度不舒服,他是錢盈盈從靖國公府帶來的?
錢盈盈並不讓人省心,進叡園後不久,就開始東挑西揀,且專挑爺不在家的時候生事。
她不肯吃大廚房備下的飯食,非要吃小廚房做的,問題是璟叡不在,余敏經常是一碗湯面就解決了,味道好但清淡、簡單、精致,錢盈盈如此一鬧,她若是真端上一碗湯面,那女人鐵定又不樂意了,認為余敏是踩低拜高,現實勢利。
鬧過吃食,又嫌棄余敏送過來的下人無禮,非要從靖國公府帶人過來。
對這種小事,余敏不會反對,反正人是她在用,總得合心合意,才會心情好、脾氣順。
即使余敏心知肚明,她這麼做的目的是為著方便和靖國公傳遞消息。
只是叡園哪有什麼消息能傳?爺忙得三天兩頭見不著人影,府裡就這麼一群下人,難不成靖國公連他們家下人的八卦都上心?
人事的事鬧過後,還以為會就此安分下來,沒想到才幾天呢,錢盈盈又突發奇想,不願意住北院,非要搬進西院。
西院是她特地為夫人備下的呀。
「大奶奶有請余姑娘。」進去通報的丫頭終於出現。
余敏偷偷翻個白眼,下馬威使夠了嗎?玩這種心機,真無聊。
踢踢發酸的腳,她不發一語,隨著丫頭進去。
西院的甬道是由白玉石鋪成的,通往五間的重檐式屋子,紅柱紅窗、青磚灰瓦,一走進去更能感覺到這屋子的精細。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西院種滿梅花,眼下已經開始結花苞,再過不久,定是滿院新梅勝飛雪的好景致。
西院裡本來有些花花草嗷嗷叫,照料得並不好,決定把西院留給國公夫人之後,余敏就到處探聽夫人的喜好,知道夫人喜歡梅花,她便到處找花匠,移植了幾棵梅樹。
花匠們費了番大心思,才讓梅樹順利活下來,原以為至少得等到明年才能開花,沒想到在專人的悉心照料下,如今竟也結上不少花苞。
誰知張羅那麼久,最後會便宜了錢盈盈。
錢盈盈鬧著搬家那天,璟叡不在,而余敏隨著呂襄譯到工匠那裡,指點彈簧床的做法,等她回府,塵埃落定,錢盈盈已經占好地兒。
身為丫頭的自己,總不能把「大奶奶」給請出去。
余敏無語,正遲疑著該不該告狀時,璟叡淡淡地說了一句,「沒關系,她住不了太久。」
他總是用那種雲淡風輕的口吻,說著自信滿滿的話,教人很難回應。
反正爺都發話了,余敏便也懶得去理她。
進入廳裡,正面立一架繡著雉雞牡丹的綃紗屏風,屏風前面是一張山型羅漢床,兩邊一排對稱的花梨木太師椅,地上鋪著青磚。
錢盈盈刻意打扮過了,飾玉蝶花鈿、雲紋金步搖,藕色夾襖外罩一襲蓮紅色對襟織錦長裳,上有銀線袖成的點點落梅圖,美得像仙女下凡塵。
實話說,錢盈盈長得挺美的,瓜子臉、柳葉眉,一雙嬌俏的單鳳眼滴溜溜的望著人,大概男人對著這樣一雙眼睛會覺得被勾引了,但看在女人眼裡多少覺得她不安分。
見到錢盈盈,余敏屈膝為禮,「大奶奶。」
從余敏進門,錢盈盈臉上的笑容就沒褪過,即使滿心妒恨,即使恨不得撕了余敏,她還是保持住笑臉。
她起身,一把拉住余敏的手,親親熱熱地說道:「妹妹可真忙,終於得空來見姊姊一面了。」
姊姊?妹妹?她們之間有這層關系嗎?一陣惡寒生起,余敏提醒自己,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她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低聲道:「還請大奶奶見諒。」
「說什麼客套話呢,姊姊都明白的,世子爺看重,讓妹妹主持中饋,妹妹這才忙得見不了人。你命好,不像姊姊只能獨守西院,什麼也幫不了爺。」
她在等余敏懂事,主動將權分些出來,以換取日後的順利平安,吃獨食雖好,可也得有那個能耐。
余敏卻像聽不懂似的,問道:「不知大奶奶讓奴婢過來,有什麼事情吩咐?」
裝死?好啊,讓你裝!錢盈盈冷笑,殺人的目光射上。「是有幾件事要麻煩妹妹,不知道妹妹肯不肯幫姊姊這個忙。」
「大奶奶有事請吩咐。」
「再過幾日,便是老夫人的生辰,府裡可曾備下禮物?」
「是,王叔已經著人去辦。」
「這生辰禮可不能大意,怎麼說世子爺都是老夫人的嫡長孫,到時候府裡宴請的客人很多,千萬別讓爺失了面子。」這話,是老國公夫人特地命人傳來的。
「是,奴婢記住了。」
「到時,你隨我回一趟國公府,老夫人知道爺身邊有你這個可人兒,幫著張羅叡園的大小事兒,心裡頭高興,想見見你。
「記住,得把時間空出來,姊姊見你一面難也就罷了,姊妹之間沒什麼好計較的,若是連老夫人想見你一面都不得……那麼,妹妹的架子似乎大了些,會給人說嘴的事妹妹還是別做的好。」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好端端的,老國公夫人怎會知道她這號小人物?不就是喜歡當「姊姊」的錢盈盈透露出去的。
余敏還在想她會用什麼招式對付自己,原來她沒打算在叡園動手,而是要把案發現場擺在靖國公府。
也好,確定時間地點,就不必終日惶惶不安,成天防賊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那天爺也會回靖國公府吧?想起爺,余敏心頭略安。
這是爺的特殊本事,不必做什麼、說什麼,光是讓她想起,便會覺得心安,仿佛他是個能防塵防爆防惡毒的防空洞,躲進他的保護範圍,就會安全無虞。
余敏低眉順眼地說道:「奴婢遵命。」
「另外,我想邀些夫人小姐在府裡開個賞花宴,你命人把府裡上下打理干淨,張羅吃食,世子爺在朝堂上當官,咱們當妻子的得幫著做門面,記住,慎重些,別讓爺沒臉了。」
咱們當妻子的?誰跟她是咱們?誰又是妻子?惡寒從她背後陣陣生起。
不過……辦賞花宴?錢盈盈這麼做是想替自己正名?想正式將靖國公府大奶奶的身分擺出去,讓京城貴婦認得她?
爺提醒過自己,她家爺可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多少文官武官都想巴結他,從他身上套交情好套些話,若是有人往叡園送禮,不管禮大禮小,連碰都不能碰。
正當眾人不得其門而入時,錢盈盈搞這麼一個賞花宴,豈不是大開方便之門?之後不曉得會帶來多少麻煩。
余敏皺眉,正想著該用什麼借口回絕時,錢盈盈又說話了。
「既要辦賞花宴,又要參加老夫人的壽辰,我的衣服首飾找不出能夠撐場面的,你讓寶珍坊和彩繡莊的掌櫃的來一趟,時間有點趕了,要抓緊著辦。」
余敏抿唇一笑,不管是主子或下人,衣服都是有定制的。
她剛接手中饋時,還特意讓人去外頭打聽,哪家的規矩都是這樣。錢盈盈剛進門時就做了四身衣服,打造一些金銀飾物,現在鬧這出是想積存家底,還是想趁勢顯擺、迅速定位?
余敏沒有回答,只是淡淡笑著,她不會照做的,想讓人進府裁衣置辦首飾?可以啊,那就自己叫人來,用自己的嫁妝付帳吧。
她的笑讓錢盈盈覺得礙眼,卻不能發作,只能白叮囑幾句,「記住,這事兒得抓緊著時間做,若是耽誤老夫人的壽辰可不成。」
真能耽誤是好事呢,至少省得擔心人家要怎麼對付自己?
這世間最讓人痛恨的,就是明知道人家要對自己使壞,卻只能眼睜睜等著事情發生,不能事先喝止。
「大奶奶放心,耽誤不了。」余敏微笑。
「那就好。」錢盈盈也笑。
兩人心中都有定計,等著對方接招。
余敏的對策很簡單,就是要衣服,不給,要頭面,不許,要看生辰禮,不准,要見她余敏——沒空。
錢盈盈的計策略勝一籌,看出了這個賤丫頭不就欺負自己沒錢嗎?
簡單!余敏不給,她就自取,余敏想在叡園當家作主,她就讓她待不下去,所以……要怎麼讓老國公夫人對余敏感興趣呢?
璟叡又被留在宮裡了,不知怎地,他一整天都覺得心緒不寧,他想回叡園,迫不及待。
皇帝站在一面牆前,牆上繪著大齊的疆域,他的目光在涼州、袞州、湘州、冀州與汾河之間不斷來回,而璟叡站在皇帝身後伺候著。
「最近練兵,練得怎樣?」皇帝問。
「回皇上,經過兩個月的密集訓練,雖不敢說比金人強,但體力、武功和敏捷度進步許多,布陣速度也加快不少。」
「聽說你讓士兵到河裡泡水?這種天氣要是生病了可不成。」、
「回皇上,二月的北疆天寒地凍、冰雪正融,選在那時候打仗,眾將官必須得忍受酷寒,否則仗還沒開打已經輸掉一半。」
他精心挑選的三千士兵,是要送到屠虎關的,那裡地勢高,比平地又更冷上許多。
皇帝點點頭,手順著袞州一路往下指。
他們計劃,劫來的糧米送往汾河以東,供應流民及軍隊所需,而金銀珠寶及文件密檔,直接用船沿水路送進京城。
金人二十萬,進入大齊這麼大一片土地後,必會分散,只要在他們的後方堵住糧草供應,而四州米糧早已被璟叡劫掠,在缺糧草的情況下這場仗並不難打。
皇帝又問:「璟叡當真相信,霍秋幗能以三千士兵,在屠虎關抵擋金人二十萬大軍整整五天?」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可能,璟叡的想法很好,只是太冒險了。
「回皇上,兩國開戰之初,金人不會立即集結二十萬大軍,大約會先派一、兩萬的先遣部隊衝破屠虎關。」
「一、兩萬對三千也是場艱難戰役,更何況你說過金人的兵在各方面都強過咱們的。」
「是,所以臣與幾位舅父密議,決定不正面迎戰,用法子拖著,只要拖過五日即可。」
「用法子拖著?怎麼拖?」
璟叡走近地圖,手指向西北方一隅,說:「這裡是屠虎關,易守難攻,金人的先讓隊到這裡集結後,必定在此處山林扎營。
「這座山裡林木叢生,是很好的隱蔽處,山上有座大湖,供水充足,只是那座湖每年四月雨水泛濫時就會淹山,波及山下百姓,因此大齊駐軍得年年修堤,免得造成災難。」
「四月?與此役無關。」皇帝隱約想到什麼,可是算算時間又兜不上。
「沒錯,但霍將軍會在年底之前先領著精兵前往屠虎關,一來將百姓事先撤走,二來砍木挖堤,三來布置機關,待金人大軍前往屠虎關時便放火燒林。」
「放火燒林?好!如此一來,金人扎營處便失了掩護。」
「不只如此,放火燒山後,煙、炭、星星之火皆能讓帳篷點燃,他們想扎營就必須先滅火。」
「不是說供水充足嗎?還怕沒東西滅火。」
「是的,可這樣下來,就得耽擱一整天,待他們整軍歇下後,之前挖的堤就可以炸開,這時候的金人行軍數日,又在扎營上費了大把功夫,肯定兵疲馬困,突如其來的地震淹山應該能造成不少損傷。」
「好法子,可這也頂多能困住他們一、兩天,你方才說的布置機關又是如何?」
「是,皇上,霍將軍會事先在城門前五百尺處設置鐵絲網,網上布滿棘刺,棘刺會刺傷馬腿,讓馬無法作戰。」
「這布置太幼稚,頂多是陣前一、兩排的幾百匹戰馬受傷摔倒,後面的部隊自然會發現機關,花大把力氣只為著傷幾百個人的戰力?不劃算。」
「可摔馬、除網,重新集結隊伍都需要時間,再者,臣所謂的機關重點不是鐵刺網,而是在離城兩百尺處的大坑洞。」
「坑洞?」
「是,洞裡澆油、洞上鋪干草,除去鐵刺網後,金人必定會一鼓作氣衝往城門前,這一衝,幾千批戰馬自會收勢不及,摔入洞裡。
「這些坑洞在咱們的射程內,洞裡有油,洞上有草,幾百支燃著火的長箭會燒得他們措手不及。就在金人大驚失色同時,霍將軍暗暗布在金人隊伍後方的百人精銳會出動燒糧。前後受挫之下,金人必會退到後面,重新議計,再行開打。」
「很好,這下子又能拖上一、二日。可金人沒了糧,打起仗來會更狠,他們需要關內的糧米來養軍隊。」皇帝沉吟。
「是的,接下來他們定會快速攻城。為抗金人入侵,屠虎關城牆高聳,長箭無法射入城內,敵軍只能靠攀爬搶攻,我方先准備好生石灰水,敵人攀上城牆後,以竹筒抽取生石灰水疾射敵人臉部。
「生石灰水會產生高熱,敵軍受熱灼傷臉部、雙眼,不致死,卻定會摔堆在城牆邊,阻擋後方士兵前進,我估計至少可以再撐上一天。
「但敵軍數目眾多,到最後定會強攻,這時候能夠撐多久就得靠咱們軍隊的能耐了,不過在危險時,霍將軍會出面降敵,讓金人進入屠虎關。與此同時,三千軍隊已陸續撤離,待金人進城時,城裡將會到處起火。」
燒山之後再燒城,他半點東西都不給金人留下。
「生石灰加水會產生高熱?誰想的計策?」皇帝失笑,居然在戰場上用這種陰招?
皇上笑,璟叡也跟著笑,這招確實很陰,不像大將軍的手筆,確實,這是後宅女子的傑作。
「怎麼笑得這麼怪?是你哪個舅父想出來的?」
「稟皇上,並不是,是府中一個小丫頭想出來的。」璟叡刻意的刻意把余敏推出去,這是替未來計劃,日後自己定要封王,他若想娶她,她的身分不能太低,所以她的功勞必須讓皇帝記住。
「小丫頭……」皇帝凝眉,片刻後問:「是那個搞出彈簧床的丫頭嗎?」
「是。」
「那丫頭倒是滿腦子鬼主意。」
半個月前,呂襄譯送了張厚厚的怪床墊過來,說是心疼皇上一心為國,夜不成寐。
襄譯這孩子模樣長得討喜,說話也討人歡心,所以皇帝試著躺上,那感覺……何止是舒服,簡直是當神仙啦。
這段日子,滿心盤算對金大計,夜裡輾轉難眠,這張床及時出現,簡直是要芝麻送西瓜,救命仙丹吶。
昨天呂襄譯又進宮,笑咪咪地向皇帝討個御筆,什麼「天下第一床」,約莫是要開鋪子大發利市吧。
這種事也只有他敢向皇上要求,不過是幾個字罷了,皇帝自然應允,卻提出條件,要他月年春天下場參加會試。
那家伙軟泡硬磨,磨不過皇帝,勉強咬牙應下,還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嘴,「如果襄譯沒考上,皇姑丈可別罵我。」
皇帝不同他置氣,淡淡回道:「不罵,罵什麼呢,考不上就把牌匾給拆了當柴燒,不就得啦。」
這件事令皇帝對璟叡相當滿意,他口風緊,連最好的朋友也沒有透露朝廷改變襲爵制度的決心。
「確實,她古靈精怪,滿腦子稀奇主意。」璟叡附和。
「聽說襄譯生病,到莊子上休養,連平王妃都跟過去照顧,是真是假?」
「假的,藉由生病,襄譯方能將王府庶務丟回去,他得卯足勁兒准備會試。」講到後面,璟叡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這麼聽話?好!下次碰著襄譯,幫朕傳句話,讓他再送上幾張彈簧床,我讓皇後、太後都給他的鋪子寫匾額。」
「稟皇上,嚴格來講,那間鋪子不是襄譯的。」
「不是他的?那他為誰辛苦為誰忙?」
「鋪子的正主是小魚——擺弄出彈簧床的丫頭。」
「小魚?這名字倒有趣。」
「她姓余,單名敏字,我們習慣喊她小魚。」
「一個丫頭哪來的本事開鋪子?」還不是得靠襄譯出手,恐怕是借個名吧,皇帝心想。
「起初我們說好,我與襄譯各占鋪子四成股,小魚占兩股,但襄譯和小魚打賭輸了,她拿走六成股份,我和襄譯各占兩成。」
打賭?皇帝撫須而笑,這丫頭聽起來挺有趣。「說說,他們打什麼賭?」
「賭小魚能讓一張薄紙撐住硯台。」
「怎麼可能?她辦到了?」皇帝直覺問,但……當然辦得到,否則怎能拿走六成股份。
皇帝換句話問:「她怎麼做到的?」
「容微臣為皇上示範。」
「好。」
璟叡搬來兩張圓凳,將白玉紙前後折成波浪狀,放在兩張圓凳中間,再將硯台擺上,果然白玉紙穩穩地將硯台撐住了。
在皇帝的驚訝目光中,璟叡取下硯台,將裝滿茶水的壺和杯子往上頭放去,一樣擦得住!
余敏是這樣解釋的——慣性矩可以抵抗更多的力,當高度增加十倍就可抵抗一千倍的力。這解釋似乎很清楚,但他和呂襄譯聽得一頭霧水。
「這個賭,你們輸得不冤枉。」皇帝撫掌而笑。
「可襄譯覺得冤,不服輸,他們又賭了算學,各出五道題,襄譯用算盤,小魚用紙筆計算,看誰先把十道題目答完。」
「這次小魚可笨了,襄譯那手算盤連戶部尚書都傻眼的。」皇帝說道。
「襄譯也覺得穩操勝券,沒想到輸得更慘。襄譯還想耍賴,小魚笑著說:「沒關系,起手有回大丈夫,身為男人,一輩子不對女人耍幾次賴,怎能算得上英雄好漢?往後小魚會好好向世子爺學習,學著讓臉皮厚得像爺這般有創意,活著才有勇氣。」」
璟叡的話逗得皇帝呵呵大笑。
「這丫頭確實有趣,找個機會把她帶進宮裡,讓朕瞧瞧。」
「臣遵旨。」
璟叡退出御書房,今天待得太晚,宮裡有讓他留宿的地方,但他心神不寧,還是決定回叡園。
宮裡已經下鑰,他央求秦公公幫忙,才能順利出宮。
沒想到呂襄譯竟在宮外等他,這人應該在王妃的陪嫁莊子上「養病」才對,怎麼會等在這裡,莫非真讓他料到,有事發生了?
璟叡快步迎上,表情凝重地問:「你來等我嗎?什麼事?」
「上車再說。」呂襄譯一把將他拉上車。
車行轆轆,呂襄譯遞了杯茶給他,璟叡急問:「有什麼事快講。」
「干麼這麼著急,是好事。」他笑咪咪道。
好事?不對……他感覺到的是不安。
他在皇上面前自信若定、強顏歡笑,可心底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我聯絡上漕幫了,打算明天出京,走一趟湘州,和漕幫的燕大爺見個面。
「你不是需要船只,把涼、袞、湘、冀四州的金銀財寶運回京城嗎?如果談得攏,這次的好處我打算讓給漕幫,之後咱們就可以開始策劃與漕幫合作,做河運生意。」
這門生意他已經想過好多年,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璟叡的大計恰好給他開了口子。
「這事就勞你去辦了。」璟叡點頭道。
「我不在京城,莊子那邊……」
「我會派人守著,不讓人打擾王妃。」
「就等你這句話,我餓慘了,從下午等你等到現在,半口飯都沒吃,回叡園把小魚拉下床,給我做碗面墊墊肚子吧。」呂襄譯說得可憐兮兮,不怪他,實在是太久沒吃到余敏做的好菜了。
璟叡覷他一眼,搖頭嘆氣。「好,讓車夫快一點。」
「你也沒吃飯?和皇上聊到這麼晚?我這個皇姑丈還真是寵愛你吶。」呂襄譯勾勾璟叡的下巴,自顧自地笑起來。
已經吃掉三碗紅豆湯,還是痛!
余敏弓著身子,趴在床上,痛到一個不行。
穿越至今已經三、四個月,日子過得很平順,被她徹底遺忘的生理期今天下午突然報到,她「轉大人」了,轉得她哀哀叫。
前世的人生初體驗她也是這樣,痛得滿床翻滾,媽媽弄紅豆湯、管家阿姨煮中藥,把兩個女人搞得手忙腳亂。
但效果太慢,還是大哥最好,一杯水、一顆止痛藥,讓她的疼痛瞬間消失無縱。
那天下午,她耍賴地窩在哥懷裡,哥要考試了,她臉皮厚,打死不走,哥只好抱著她,一面背書一面哄她。
別人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她唱的是「世上只有哥哥好,有哥的孩子像個寶」。
沒錯,她是哥的珍寶,是哥捧在掌心的明珠,她不知道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疼愛另一個人,但她知道,這世上她再不會愛第二個男人比愛哥哥更深……
那麼爺呢?
爺……也很好,他對人有些冷,但對她,從不。
他縱容她做所有該做、不該做的事,他不用這時代對女子的標准要求她,在他的羽翼下,她過得自在而舒適。
那天,爺說喜歡她。
她聽見了,卻只能一路裝死。
難道不喜歡爺嗎?開玩笑,怎麼可能不喜歡?如果愛情是一場競賽,光那張臉已經贏了一半,只是……她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啊,這樣好的男人不應該只是個替代品。
他不是哥,他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個體,他有權利得到一個真心愛他的女子。
所以她不是真心愛他?
余敏下意識搖頭,她不知道,因為她無法把哥的影子從他身上剝離,因為她弄不清楚自己愛上的是爺還是哥的背影。
她願意待他好,願意傾全力照顧他,讓他過得舒服,但,她不願意對他不公平。
呃……又一陣抽痛,救命救命救命……哥,你在哪裡?給我止痛藥行不行?
她痛得頭發暈,滿腦子全想著哥掌心裡那顆小小的藥片。
這時候,一股怪怪的味道傳來,她掩住口鼻,轉過頭。
好死不死竟讓她看見窗戶有一根……管子?香?
不會是傳聞中的迷香吧?這屋子小歸小,卻是兩面牆有窗的,吹這種迷香?空氣一對流就會散掉,對方是腦包?
不對,現在天氣太冷,人家算准了她不會開窗。
余敏強忍疼痛、掩住口鼻,她小心翼翼下床,打開另一邊的窗子,把頭伸出去,猛吸幾口氣,也讓冷空氣帶走那股怪味兒。
約莫一炷香工夫,那根細管子慢慢燃盡,灰末落在地上,微微的紅點消失,室內空氣裡的怪味兒很淡了。
余敏慎重考慮,是要從窗口跳出去,還是等著觀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過去她心髒不好,她習慣面對任何會讓心髒速度加快的事都下意識躲避,所以跳窗是她的第一選擇。
只是窗子有點高,她必須走回桌邊,搬一張凳子過來墊腳,才能跳得出去。
她佝僂著身子,輕手輕腳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抬起椅子,企圖繞過門邊走到窗口處。
沒想到這時候門打開,一個穿著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的男子進來了。
來不及了!她唯一的自保方式是攻擊。
直覺地,她把手上的椅子往黑衣人頭上用力砸去!
耶,她砸到了,但是……沒暈?她有這麼弱雞嗎?
只見對方低喊一聲,從腰際抽出明晃晃的刀子,向她揮來。
她能做什麼?退後?做了!尖叫?做了!抓起東西往對方身上砸?做了!
但對方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到她面前,他高舉起刀子,用力朝她砍下去剎那間,她抬起手臂護住頭,借著吼叫把心中的驚恐大喊出來。
余敏聽見了,聽見刀子扎進血肉的沉悶聲。
黑衣人與余敏對視一眼,猛然拔出刀子,鮮血激射,一道腥紅在眼前散開。
余敏太害怕了,竟不覺得痛,只是恐慌,她不斷放聲尖叫。
對方一個緊張,本想紅刀子進、白刀子出,迅速解決掉她,可是想起主子的再三囑咐,只好丟下刀子,揪起她的衣襟,狠狠甩她幾巴掌,把她打得七葷八素之後,用力一提,把她往旁邊摔去。
余敏身子飛起來,再落下時,頭撞到桌角,「叩」的一聲,痛得她幾乎暈過去。
余敏躺在地上不斷喘息,再沒力氣和對方抗爭,只能側著臉,親眼看著黑衣人打開自己的每個櫃子亂搜一通。
最後,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口楠木箱子,是爺交給她保管的那只,裡面裝著爺的全數家當,箱子口有一柄大鎖鎖住了。
黑衣人沒在這當頭急著打開鎖,他抱起楠木箱子就往外跑,那箱子沉得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箱子給扛上肩頭。
出屋前,他還轉頭看了余敏一眼,她飛快閉上眼睛,假裝不省人事。
側耳傾聽,直到腳步聲聽不見了,余敏才勉強爬起來。
她的頭很暈,是因為被打、被摔,還是失血過多、血糖降低才暈的,迷迷糊糊地,她也不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再不出門求助,明天早上這間屋子裡會出現一具屍體。
至於再以後這屋子裡會不會鬧鬼,就不是她能考量的。
余敏用力甩頭,甩出一絲清明,她跪著、爬著,用罄力氣才爬到巧兒和鴦兒的屋前,用力拍打她們的房門。
其實,早在余敏發出第一聲尖叫時,鴦兒和巧兒已經醒來。
她們直覺認定是錢氏對余敏下黑手,兩人互視一眼、心有默契,決定保持沉默,反正爺不在,等到明天天亮……或許余敏就死了。
拉過被子蒙住頭,兩人決定眼不見為淨。
余敏咬牙堅持著,一下又一下,用力拍打房門。
但裡面半點動靜都沒有,她們也被下了迷香嗎?所以她死定了嗎?
怎麼辦?她已經沒有力氣爬到別的院子,沒有力氣狂喊尖叫,沒有力氣……
敲門聲越來越小,她開始想像,這次死了,會不會又穿越?那個新時代裡會不會有一個長得很熟悉的韓璟叡?
璟叡從來沒有這樣慌亂過,莫名地緊張、莫名地紊亂,隱隱的不安在心底逐漸發酵、擴大。
馬車在門口停下時,他半句話都不說,飛快跳下馬車,衝進叡園。
呂襄譯滿目懷疑地望著璟叡的背影,怎麼了?好怪,從璟叡上馬車之後,就怪異到難以解釋,他心不在焉,缺乏耐性,老是話不對題。
認識璟叡一輩子了,他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人,在戰場上,幾萬大軍在面前他也能談笑風生,可……他竟然焦躁了?
呂襄譯跟著下馬車,追在璟叡身後,他的輕功遠遠不及璟叡,所幸叡園並不大,三下兩下就追到主院。
兩人踏進院子當下,璟叡傻了,呂襄譯更傻,只見余敏渾身是血,人已經逐漸失去意識,卻還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門扇?
她在求救,卻沒人理會?為什麼?屋裡的丫頭也被殺了?
璟叡衝上前,一把抱起余敏回自己屋裡,呂襄譯看了那扇門一眼,抬腳,用力將房門踢開。
他的動作太大,巧兒、鴦兒受到驚嚇,下意識地從床上彈起來。
沒死?沒暈?看起來……清醒得很,所以她們是故意的?故意不理會小魚的求救?
嘴角微揚,冷酷一笑,這麼希望小魚死掉?真可惜她死不了,而該死的……呂襄譯目光一凜!
月光從他身後射入,巧兒、鴦兒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他一身肅殺氣息令人膽顫心驚。
鴦兒暗道一聲不好,而巧兒已經嚇得又縮回被子裡。
呂襄譯不打不罵也不嚇人,他只淡淡地丟下兩個字,「等著。」
等著?等什麼?輕輕的兩個字像個大巴掌似的,狠狠地甩上她們的臉,打掉兩人心底的最後一絲僥幸。
第九章 允許你自私
璟叡拍拍書包,裡頭有學校和補習班發的獎學金,他打算用這筆錢帶Emily去花蓮玩。
她很想去花蓮,但爸沒空,而阿姨只想二十四小時待命,在爸需要的時候,隨時送上一碗熱湯。
沒關系,他帶她去,Emily一定會很高興,不知道她下課了沒?
打開門,換上拖鞋,他直接往Emily房間走去,但行經客廳時,卻發現她跪在地板上,雙手高舉,看見璟叡,她立刻嘟起嘴巴,滿臉的委屈。
被阿姨處罰?他快步走到她身邊、蹲下問:「怎麼啦?」
「我數學考砸了。」
「怎麼會考砸?我不是有幫你考前抓題嗎?」臨陣磨槍,不亮也光,這招每次都有效的。
「都是哥的錯啦,沒有抓到題。」
這也賴他?璟叡苦笑,摸摸她的頭,低聲說:「知道了,是哥的錯,我去跟阿姨說,讓她放過你。」
「快點哦,我的腿都快跪斷了。」她順勢往哥胸口蹭兩下,只有兩下、小小的兩下,滿肚子委屈就給蹭沒啦。
「知道,阿姨在哪裡?」
Emily指指廚房,他笑著摸摸她的頭,說:「再忍耐一下下就好。」
璟叡進廚房,告訴阿姨,他看過考卷了,那些考題Emily都會,沒道理考壞,Emily說考試的時候心悸得很厲害,他鄭重懷疑,她是太緊張,心髒病發作。
阿姨這一聽,嚇得連忙奔進客廳,把女兒拉起來,急忙問:「你還好嗎?心髒痛不痛?悶不悶?」
在一陣微風細雨、暖意無限的關心過後,璟叡背著Emily回房間。
奸計得逞,兩個人待在屋裡偷樂著。
璟叡從書包裡面拿出巧克力給她,她撕開包裝袋,一面吃、一面問:「從實招來,是哪個花痴給哥的?」
她在嫉妒,嫉妒得讓他很開懷,眉毛都快飛起來了。
他卻故作正經,在她額際彈了個栗爆。「吃人家的巧克力還說人家花痴,有點太超過喔。」
她呵呵笑著,把頭往璟叡懷裡一塞,用力圈住他的腰,整個人又賴進去了。「人家怕嘛!」
「怕什麼?」
「怕變成亞軍。」對啊,她超怕這個的,怕自己不能當「韓璟叡最喜歡的人」排行榜上的冠軍。
他笑著把她抱坐到自己腿上。「放心,我的排行榜上面,第一名是余敏,第二名是小魚,第三名是Emily,第四名……」
他越說越是滿足了她的虛榮心,樂得捧起哥的臉,很響亮、很響亮地啵了他一下,她有全世界最好的哥。
只是……樂極生悲了。
爸爸回家後,輪到璟叡在客廳罰跪,理由是他說謊,把阿姨嚇壞了。
Emily坐在樓梯上,兩手抱著欄杆,兩條腿從欄杆中間垂下來,她對著叨叨碎念個不停的爸擺臭臉。
爸明明看見,卻故意轉開臉,橫了心硬要罰哥。
厚,這麼故意?她、生、氣!
她用力指著爸說:「我不愛爸了。」
被Emily一吼,爸苦著臉,不念了,轉身和媽媽回房間。
Emily飛快從樓梯上站起來,走到哥身邊,陪他一起罰跪。
璟叡舍不得,低聲道:「快起來。」
「不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她堅持。
璟叡揉揉她的頭發說:「乖,起來,你的膝蓋會痛。」
認真想想,有道理,她跑去拿來兩塊椅墊,一人墊一塊。
剛開始,她還認真跪,但沒多久就開始說話,開始唱歌。
娛媽把地板擦得很干淨還打上蠟,三兩下功夫內Emily就拿著椅墊當小船,一面唱歌,一面滑著小船在哥身邊繞來繞去。
璟叡失笑,爸拿誰都有辦法,獨獨是Emily的手下敗將。
「別鬧。」璟叡說。
「又不是我先鬧的,是爸先鬧,我要鬧得比他厲害才會贏啊。」
接著,她一下子用屁股頂他、一下子用頭頂他,玩玩鬧鬧、吵吵笑笑,罰跪瞬間失去它的實質意義。
房門悄悄打開一道縫,爸媽在門後看見了,苦笑,這對兄妹感情怎麼這麼融洽?
一陣輕微的聲響,璟叡驚醒。
看看左右,大概是風大吹動了窗戶,小魚躺在他床上,一臉難受。
他又作夢了,夢見一個念國中的男孩,這個男孩非常疼愛妹妹。
想不通,自己怎麼老是作類似的夢?
從男孩出生、男孩長大,男孩的父親帶著女孩和她母親進入他的家庭,男孩對女孩的矛盾,從討厭到喜歡到疼愛,女孩一點一點進入他的生命,成為他的世界中心。
這個夢境……困擾了他……
低頭望著小魚紅通通的臉,還在發燒嗎?眉心緊蹙,他輕觸她的額頭,身子真弱,得想個法子好好調理。
她的手臂纏了布,很長很深的一道傷口,皮肉翻卷,幸而沒傷到骨頭,大夫說一定會留下疤。
事事講究的丫頭,連洗澡的胰子都要想盡辦法弄得香噴噴的才肯往身上抹,多著這樣一道醜陋大疤,心底能過得去嗎?
舍不得,心疼了,再次撫了撫她的額頭。
昨晚,襄譯朝他丟了句話後就衝出叡園,他非常生氣,面目猙獰。
他說:「好好整治你的後院,要是把我的財神爺給弄沒了,我和你沒完!」
這是第一次襄譯對自己發脾氣,他也看重小魚,是嗎?
從喜歡她的菜開始,喜歡她擺弄出來的小東西,那些東西看起來沒什麼,卻讓他們又開上好幾家新鋪子。
財神爺?她是襄譯的財神爺,更是他的幸運星,因為她,他被皇帝更加看重,因為她,他成了八皇子和十皇子的……用她的話來講,應該叫作……對,心靈導師。
事情是這樣的。
皇帝勤於朝事,身子常有些小病痛,太醫讓皇上好好休息養病,皇上卻不甚在意,太後和皇後娘娘無力勸解,只好讓他向皇帝進言。
他對皇上說:「有個朋友曾經告訴我,騰不出時間陪伴家人,遲早要騰出時間流淚;騰不出時間學習,遲早要騰出時間後悔;騰不出時間養好身體,遲早要騰出時間臥床休息。不把時間拿來愛護自己的人,時間早晚會拋棄他,人生就是一盤棋,對手是時間。」
皇上將他的話品味過數次後,開始配合太醫,把小病給治好。
至於十皇子,有回他被太傅訓斥後,一氣之下跑出宮,揚言再也不要隱書。
璟叡發現,急追出去,他對十皇子說:「有個朋友告訴我,如果你喜歡感恩,順利就越來越多;如果你喜歡抱怨,煩惱就會越來越多;如果你喜歡拚搏,成功就會越來越多;如果你喜歡逃避,那麼失敗就會越來越多。
「你可以選擇逃避太傅,選擇一輩子不要讀書,但作出這個選擇,你就必須學會如何面對一個充滿失敗的人生。」
十皇子聽了他的話,乖乖回去上課,乖乖向太傅道歉。
還有一次,八皇子和十皇子吵鬧起來。
八皇子非要同十皇子講道理,十皇子非要同哥哥耍賴,埋怨他不友愛自己,小小的事兩兄弟越吵越凶,幾乎要打起來,跟在身邊的太監們急得團團轉,卻是怎麼勸都勸轉不開。
最後是璟叡一手提了一個,三個人一起蹲在花圃邊,他折下一截樹枝,在地上寫下「兄弟」兩個字。
「有個朋友告訴我,什麼是兄弟?是相愛相敬一輩子的關系,爭爭鬧鬧一輩子的關系,容忍退讓一輩子的關系,兄弟之間要講友愛,不可以講道理,兄弟做錯了,你可以在暗地規勸,明裡卻要幫他遮掩,因為世界上除了父母子女,沒有人的血緣比你們更親密。」
那個「朋友」叫作小魚,現在正躺在床上的這個,她昏睡不醒,她臉色難看,她不言不語,她……讓他的心疼痛無比。
那天告訴她,他喜歡她。
從那之後,她一路裝傻。
他以為自己不夠好,讓比不上她的哥,所以她用最教人莫可奈何的方法,拒絕了他。
璟叡可其驕傲、自負,怎麼會勉強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
很多時候「不勉強」,並不是件困難的事,但是短短兩天他發覺自己錯了,這件事比想像中更困難,所以他必須勉強她也喜歡自己。
因為,他已經無法想像,倘若她不在自己身旁,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輕輕摸著她的額頭,他用溫柔的聲音說,「快點好起來,皇上想見你呢,你不是喜歡細致講究嗎?爺帶你進宮開眼界,看看人能夠把日子過得多講究。」
他吵醒她了?
余敏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看見他,立刻撅起嘴巴告狀,「我痛。」
很痛嗎?「乖,吃過藥就不痛了。」
他是冷面將軍,從不用這種語氣對人說話。
至於哄女人?對不起,沒有過這種經驗,但他對她做了,做得理所當然。
撅起來的小嘴彎成漂亮的弧線,他的話是她的止痛藥嗎?厚,她好需要……笑了,她說:「哥,我要抱抱。」。
被人擰了一把似的,他被錯認成那個「韓璟叡」了,難怪這樣撒橋。
他對她還不夠好嗎?肯定是不夠的,否則她會說:「爺,我要抱抱。」
胸口酸酸的,不是滋味兒,好像哪個誰誰誰往他喉嚨灌進一碗醋。
他不愉快,但還是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膝上,讓她靠在自己胸膛,讓她聽著自己穩穩的心跳,要她知道他的心有多在乎她。
他輕拍著她的背,她滿意地眯上眼,像小貓似的。「哥,小魚好想、好愛、好喜歡你。」
她說了,說著清醒時、說著前世打死都不肯講的真心話。
璟叡皺眉,數息後,低聲問:「既然喜歡,為什麼要把我推給莫醫生?」
「我都快死了,你怎麼能愛我?把愛投資在能夠回饋給你的女人身上,哥才會快樂啊。」
原來如此。
不是不愛,不是不承認愛,而是不敢愛。因為無法回饋等值的感情,因為怕對方過於深陷,因為怕他不快樂。
她是個很會為別人設想的女人啊,只是,這樣的設想是另一個韓璟叡想要的嗎?
璟叡又問:「那爺呢?你喜歡他嗎?」
「喜歡。」似夢似醒地,她說出真心話。
只有兩個字,瞬間,璟叡眉頭飛揚,嘴角飛揚,像是有人突然操縱起他的五官似的。
「為什麼喜歡,爺很好嗎?」很幼稚的問法,但他不介意,就是想套出她的贊美。
難道他還缺人贊美?無聊!
他暗罵自己,但抱住一個半昏迷的女人,他笑得越加歡暢。
「爺很好,很溫柔,很帥,很可愛,很聰明……和哥一樣,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和哥一樣?飛揚的眉頭瞬間下墜。
璟叡板起臉,很想問:「所以咧,誰是排行榜的冠軍?」只是……幼稚不夠,還要發瘋?和一個病人較真?
等等,排行榜冠軍?這是什麼鬼東西?他的腦袋裡怎麼會浮出這種莫名其妙的字句?不對,這個字彙很熟悉,在哪裡聽過?在……夢裡?
這時余敏又開口,「爺好,不能愛爺。」
「為什麼不能?」他不服氣了,好男人不能愛,難道壞男人才能愛嗎?
「太自私,爺不行當替身,亂亂的、分不清楚……爺還是哥……爺好……」
璟叡被點穴了,往她背後輕拍的手掌停在半空中。
她說得語無倫次,但他努力把她的話組裝起來。、
意思是,她喜歡爺,卻分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爺」還是「和哥一樣的臉」?意思是,爺是好人,她不能太自私,不能拿他當替身?
唉……他嫉妒了,嫉妒那個幾百年後才會出現的男人。
如果他在面前,兩人可以打一架決定勝負,可以比賽誰對余敏更好,可以用盡各種手段把她從他的身邊搶過來。
但是幾百年後的男人不在,他什麼事都不能做,而她無從分辨自己喜歡的到底是誰?
第一次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亂七八糟的情緒在胸口纏繞,他試著釐清、試著讓自己腦袋更清晰,他不斷分析、思考、推論、解釋……
不曉得經過多久,僵住的臉龐重新散發光彩,而被定住的手臂又能輕拍她的背。
璟叡豁然開朗了!
他在較真什麼呢?那個哥根本無法出現,無法成為自己的對手,小魚只能待在自己身邊,只能和自己生活,喜歡他或喜歡這張臉,有差別嗎?
只要待她夠好,等她老了,腦子裡滿滿記住的只會是他和她的共同經歷。
想透了、想開了,璟叡低下頭,輕喚懷裡的女人,「小魚。」
她沒動靜,他再喊一聲,她睡著了……
微微一笑,他親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柔聲說:「爺允許你自私。」
冷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巧兒和鴦兒,璟叡一語不發,兩人緊抿雙唇,也硬氣地死扛著,不肯先說話。
不過巧兒早已淚流滿面,而鴦兒死死地咬住下唇。
她們的爹娘以及王信、王嬸都站在一旁,又急又氣,一肚子窩火。
跟她們說過的,早該歇了那份心思,若爺對她們有意思,怎會一拖拖上這麼多年?
兩人惹出錢氏那樁事,只讓她們擇婿出府,不打更沒罰,那是人家余姑娘心善吶,誰想得到她們豬油蒙了心,干下這起子禍事,幸好余姑娘性命無礙,要是、要是……王、李兩家豈不是要被她們給坑害?
恩將仇報啊,他們怎麼會生出這種女兒?當爹娘的痛心疾首,又急又氣又怒,若不是主子在,早就幾棒子上去狠狠打一頓。
「你們還有話要說嗎?」璟叡寒聲問。
「爺,我們真的沒有聽到聲音,根本不知道余姑娘出事。」
「連在南院的下人都聽見了,你們卻連半點聲音都沒聽見?」
「許是……許是我們也被壞人下了迷香。」巧兒想盡辦法替自己辯解。
嗤了一聲,璟叡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油,把滿屋子人全給炸透了。
「你會這樣辯解,是因為聽說小魚被下了迷香,對吧?可惜我已命人查過,你們屋子裡外都沒有迷香的痕跡,而平王世子衝進屋裡時,你們的反應可是清醒得很。」
半點反省都沒有?璟叡目光中透著肅殺寒意,他朝李忠、王信望去,兩人頭垂得很低,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能夠鑽進去。
突地「叩」一聲,鴦兒重重往地上硫頭,力氣用得很足,瞬間她的額頭滲出絲絲血痕。
她鼓足勇氣,迎視主子,「爺,是我們錯了,我們貪生怕死,我們怕被大奶奶惦記上這才會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與錢盈盈有關?她開始不安分了嗎?這幾日太忙,還騰不出手收拾她,她就鬧出麼蛾子了?
「說清楚。」璟叡凝聲道,殺人嗜血的氣勢教人打起寒顫。
鴦兒胸口一窒,卻還是咬牙把話說完。
「大奶奶打從心底妒恨余姑娘,叡園本該由大奶奶掌事,爺卻……卻看重余姑娘,大奶奶怒氣填胸,卻不敢當著人前表露,這些日子以來,暗暗從外頭領了人進叡園,就算沒有昨夜之事,余姑娘早晚要……」
「你的意思是,昨晚闖入的凶徒是錢氏的人?」
「應該……」鴦兒點頭,表情篤定。
「你既知道此事,為什麼不說?」
「奴婢只是猜測。」
「哼,猜測?」璟叡冷笑,用猜測來打發主子,當他是吃素的嗎?
鴦兒發覺自己說錯話,連忙補上話道:「前幾日奴婢經過西院,看見一名臉生的男子從裡面走出,奴婢多問兩聲,卻遭大奶奶痛責,便不敢多話。」
「見到臉生男子便認定他是昨夜凶徒,會不會太篤定?你又怎知道錢氏妒恨小魚?怕也是猜測的吧?」
鴦兒抗辯,「府中上下都是用熟了的人,知道彼此稟性,叡園雖沒府衛把守,但圍牆高聳,牆上埋有銳釘,加上前後有人守門,園裡有婆子巡夜,惡徒想混進來談何容易?
「至於大奶奶妒恨余姑娘,是理所當然的事,沒有誰家的後宅是由丫頭所把持的,過去沒有當家奶奶便罷,如今大奶奶入府,余姑娘仍然主持中饋,教大奶奶情何以堪?再者,爺將所有身家全數托付余姑娘,這種事沒有任何當主子的能夠忍受。」
她自以為說得頭頭是道,他該信了她?
璟叡緩緩搖頭,李鴦兒沒救了。
懶得與她廢話,他揮揮手,道:「王叔、李叔,看在你們的面子上,把人領走吧,這輩子都別讓她們靠近叡園一步。」
聽見主子這麼說,李忠、王信和他們的婆娘,以及巧兒爹娘,臉上一陣激動,連忙跪地磕頭。
「謝主子開恩!謝主子開恩!」
為什麼?她已經講得這麼清楚,為什麼爺還是罰她?不公平!
「我不服!」鴦兒揚聲大喊。
本已准備進內室的璟叡被她這一嗓子喊得轉身。「你不服?」
「是,今天之所以發生這種事,是爺沒把規矩定下,以至於主僕不分、尊卑難論,更是大奶奶心存妒恨、容不下人,主子犯錯,為什麼要我們當奴僕的承擔?若爺不讓余姑娘掌事,若大奶奶能夠正位,若叡園上下各安其位,賊人豈能輕易成事?」她一句接著一句,說得義憤填膺。
鴦兒話說完,李忠再也忍不住了,衝上前狠狠地給女兒一巴掌。「我讓你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璟叡擺手,讓李忠安靜。
他走近鴦兒,她撫著紅腫的臉頰,不甘心地回望他。
「所以,怪爺?」
鴦兒再深吸一口氣,道:「當奴婢的,性命捏在主子手中,主子想要怎樣便怎樣,我們不過是怕死,怕成為第二個余姑娘,有錯嗎?」
璟叡不回答她的話,卻反問:「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嗎?」
「奴婢不聰明,說的全是真心話,奴婢沒有做錯!」
「好,爺讓你明白自己做錯什麼。說說,你怎麼會知道,爺把全副家當托付給小魚?」
璟叡發問,鴦兒腦子一轉,頓時大驚失色,她知道錯在哪裡了……恨!功虧一簣吶!失望、沮喪、整個人往後坐倒……她再也無法翻盤。
「想起來了?」璟叡冷笑問。他確實把裝著全副家當的箱子交給余敏,問題是,裡面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另外,他給箱子的時候是深夜時分,屋子裡只有他和余敏兩人。
鴦兒如何會得知?錢盈盈又如何得知?主院裡只住著四個人,二等丫頭全在下人房,就算這件事情錢盈盈有分,但把事情往外傳,引起錢氏妒恨之人才是原凶。
璟叡遺憾地對李忠說道:「李叔,你去帳房支二百兩銀子,就當是這些年偏勞,你帶全家人一起離開叡園吧。」
一起離開?李忠震驚,看著轉身而去的璟叡,沒有轉圜余地了?
雙肩垮下,頭一陣暈眩,雙腿發軟,為了一個賊丫頭,現在全家人都保不住了?
當年在戰場上,他傷腿毀容,老國公爺憐他子女幼小,妻子懦弱,往後的生活怕失去著落,才讓他領著一家人進國公府。
這些年,一家八口人能過這樣寬裕舒服的日子,全仗老國公爺和世子寬厚,沒想到……
猛地一轉頭,他怒瞪鴦兒,咬牙切齒道:「我真是生了個好女兒。」
李嬸氣恨難平,衝上前對著女兒又打又掐。
悔不當初吶,要是她沒讓女兒說服就好,要是她早早替女兒定下親事,哪會有今日的禍殃?自作孽,她這是自作孽……
「你這個禍害,到底要把我們害成怎樣才甘心?你的心就這麼大?想當主子也得有那個命!」
被母親一頓痛打,鴦兒回過神,反手抓住母親,問:「我做錯什麼?我只是喜歡爺啊,喜歡爺有錯嗎?為什麼余敏可以我不可以,我做錯什麼?娘,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什麼?」
她放聲大哭,用力抓住母親,她不甘心啊!
余敏是被哭鬧聲吵醒的,璟叡發現她醒了,眉頭蹙起,很是不滿,病人應該多睡,傷口才會好得快。
他朝外揚聲一喊,「滾!」
頓時,哭鬧聲乍停,在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之後,屋裡一片安靜。
璟叡走到床邊,扶起余敏,卻發現她臉上寫滿抱歉。
「對不住,我錯了。」
「什麼事錯了?」
「我那個年代講究人權,人人天生自由且平等,應該被同等對待。所以我認為大家只要做分內工作,讓叡園正常運作即可,在工作之余,她們有權利討厭我,有權利立場和我不一致,只要不怠工,就算在背後罵我幾句,也不算過分。可現在看來,似乎錯了。」
在網路發達的國家,人人都會被罵,職位越高的被罵得越凶,讓巧兒、鴦兒在背後詆毀幾句,算得了什麼?
可她現在知道了,「罵」只是表現不滿的一種形式,這次的事件則是討厭一個人另一種形式表現,現代人有言論自由,但他們同樣尊重他所討厭的人的生存權。
在現代,員工只會待在主管身邊八個小時,其他的時間他們有自己的人生。而在古代,下人們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必須待在同一個地方,他們的人生與主子密不可分。
他們不是員工,也不是親人,那是種余敏無法理解的關系,他們的忠心與否,決定了主子的生活。
「知錯就改,沒有人的一輩子只做正確的事。」璟叡道。
話這麼說,他卻不敢過度樂觀,本以為上回錢盈盈入府一事她已經受過教訓,這次還……算了,不必改,往後自己想辦法保護她。
余敏又說:「不過,鴦兒有件事沒講錯,壞人確實是奔著那只楠木箱子來的。」
他揉揉她的頭發,捏捏她憂心忡忡的臉龐,安慰道:「沒關系,錢丟就丟了,我先跟襄譯支用一些,待到年底分紅,就會有銀子入庫。你別多想,先把傷養好再說。」
余敏用力搖頭,「不對、不對,錢沒丟。」
「沒丟?」
「是,我帶爺去看。」
余敏急著下床,卻忘記自己失血過多,身子發虛,一下床就頭昏眼花、雙腿發軟,幸好璟叡及時接住她,否則她就要親上青磚地了。
「別急。」
「我急吶,爺……我想回我房裡。」
「知道了。」璟叡將她打橫抱起回房間。
余敏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起茶葉枕頭,遞給璟叡。「爺,幫我撕了它,我沒力氣。」
璟叡依言將枕頭撕開,裡面的茶葉掉了出來,意外地,裡頭藏著一個大荷包。
余敏把荷包挑出來,得意說道:「瞧,銀子沒丟,裡面有十七萬兩銀票。」
璟叡仰頭大笑,她居然把銀票藏在枕頭裡?小偷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去偷枕頭。
余敏見他笑,心也樂啦,她指指自己的桌子,說:「爺,把上頭的紙拿開。」
桌面上堆著一迭紙,每張紙都畫著好幾個仕女,女子容貌不清楚,但她們身上穿的衣服非常好看,這些圖紙要是讓襄譯看見,肯定又要拿去換銀子。
璟叡把畫紙拿開,仔細一看,發現桌子中間有一道暗扣,往下壓,桌面立刻彈起。他將桌面掀起,發現裡頭還有不少銀子和銀票。
「裡面是七千三百多兩,平時帳房要支銀子,我就從這裡拿錢。」
「所以匪徒拿走的是個空箱子?」璟叡噗哧笑出聲,要是知道自己被小丫頭擺一道,應該會氣到吐血吧。
「才不是空的呢,我在裡面擺了不少石頭,挺重的。」
這更狠,耗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原來搶走一箱破石頭,這會兒匪徒光是吐血還不夠。
放回桌面,他走到余敏身邊。
余敏扯扯他的衣袖,說:「爺,府裡出事,進出定會加強盤查,如果鴦兒說得沒錯,是錢盈盈派人動的手,那麼箱子很大,鎖又重並不好開,箱子應該還在府裡,爺派人搜查,把壞人找出來。」
「這種事有爺呢,你操什麼心?」
余敏點點頭,笑開來,「是啊,爺在,我啥都不必擔心。」
是撒嬌嗎?很好,以後這種事可以多做。他拉過棉被,蓋在她身上,問:「怎麼會想到把銀票藏在別處,你猜出有人會偷?」
「我哪有那麼神能未蔔先知。我只是丫頭、不是小姐,總不能老待在屋裡,該辦的事不少,平王世子也常帶我出府,這樣一口箱子太明顯,要是我不在,被偷了怎麼辦?」
至於她自己的私財,她把它們藏在放腌菜蘿蔔的地窖裡,不是同一層,是再往下一層,這也是當初她非蓋新廚房的理由之一。
可不是嗎?爺從外頭看起來是個窮的,吃得普通、穿得普通,連住的地方也普通到不符合國公世子的身分,誰曉得他的錢財這麼多。
「是我考慮不周。」
母親在國公府,身邊的陪嫁丫頭和嬤嬤不少,出門時屋裡總會留下幾個人看守,他明白這個道理,但那箱東西已經擺在屋裡好久,都沒出過事,他也就忽略了。
而主院就住著四個人,小魚雖然良善卻不是傻子,鴦兒、巧兒對她的惡意她沒道理感受不到,這是防著呢,防著人暗中使壞。
余敏嘆氣道:「我不喜歡身邊有人跟著,可經過這次的事,這院子裡確實要多添幾個人手了。」
「我會找幾個人進府。」吃一塹長一智,他得把叡園守得滴水不漏。
門在這時候被衝開,呂襄譯闖進來,他一雙赤紅色的眼珠子落在余敏身上,看得人心髒突突突地跳著。
余敏求助地朝璟叡望去,她不會又哪裡沒規矩,招惹上這位莫名其妙跑進來的世子爺吧?下意識地她拉住璟叡的衣服,往他身後挪兩下,避開呂襄譯眨也不眨的視線。
璟叡反手握了握她的,對呂襄譯說:「干麼這樣看小魚,想嚇人啊?」
嚇人?他明明就是擔心好不好!
看她傷得那麼重,他在外頭跑了兩大圈,好不容易才……
不對,他擔心個什麼勁兒,不就是個小丫頭,傷就傷了,沒死就萬幸啦,干麼擔心?
對,他才不擔心,頂多是怕她沒活過來,自己的生意受影響,對,就是這樣!
他拿出兩瓶膏藥,往桌上一擺,悶聲道:「這是生肌雪膚膏,等傷口結痂後,一天塗一次,人已經長得夠醜,再弄出那麼大一道疤,肯定沒人要。」
璟叡回頭瞧一眼余敏,說道:「爺沒說錯吧,世子爺對你還是好的。」
余敏同意,笑著點點頭,回答,「今天看來,平王世子確實沒那麼市儈。」
「市儈?等回頭我把股份分紅送過來,看你這條笨魚會不會感激我的市儈!」
余敏不回應他的臭話,說道:「爺,幫我拿桌面上那迭紙好不?」
臭魚竟然讓璟叡幫她做事?下人指使主子?太沒有規矩,這個叡園實在太太太……太教人無語。
然而,璟叡似乎很享受被指使,他走到桌邊,拿起那迭紙,放到余敏棉被上。
余敏拿開上面那幾張,下頭這些約莫有十來張,給呂襄譯看,紙上畫滿各種首飾頭面,那款式、那顏色、那與眾不同的鑲嵌法……呂襄譯是行家,一看眼睛就直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想剛開始先做些款式簡單卻不易被模仿的首飾,等慢慢打出品牌名號,再以一系列、一系列的方式不斷推陳出新。」
「好。」
呂襄譯看得雙眼發直,腦袋裡已經想不到其他事,只能想到綠翠齋將取代寶珍坊,成為京城最大、名聲最響亮的首飾鋪子;只能想到綠翠齋一家接著一家開,開滿大齊南北各地。
「我剛剛提到品牌,世子爺有沒有注意到,在每個首飾背面或裡側我都畫了一個眼睛符號,這個符號代表我們的品牌。」
「品牌?」呂襄譯抬眼望她,不解何意?
「京城婦女一提到首飾,就會想到寶珍坊,因為它是目前最大最好的首飾品牌,所以凡是女人,都想要一套寶珍坊的東西做為嫁妝。」
「以後就會改了,女人想到首飾只會想到綠翠齋。」呂襄譯自信滿滿。
沒錯,有這些圖,再加上他的手段,擠掉寶珍坊是輕而易舉。
「是,不過綠翠齋這名字太小氣,換個名字好嗎?」余敏道。
這個提議讓呂襄譯倒抽一口氣,為啥啊?辛辛苦苦經營兩年,綠翠齋好不容易闖出一點名聲,換名號豈不是太浪費?
璟叡發現他的表情,連忙插話,問:「換什麼名字?」
「點睛坊。」余敏道。
「點睛坊?多奇怪的名字。」呂襄譯直搖頭。
「哪裡奇怪,畫龍點睛,女人戴上漂亮的首飾,替自己添上風情,豈不是有畫龍點睛之趣?這名字太妙了,再加上眼睛符號,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品牌名字。」璟叡一面倒的稱贊,還舉起雙手,大力贊成。
小魚要什麼,他都會傾全力支持,這是他決定的寵她的方式。
朝呂襄譯瞄去,呂襄譯輕哼一聲,兩人對一人,他的意見自然無足輕重了,算了,反正璟叡解釋得也對,他聽後也覺得還不錯。
「知道了,還有別的想法嗎?」他把圖紙拿過來,折迭好收入懷中,怕余敏反悔似的。
「這個點睛坊我要兩成的股份。」
「哇……」
呂襄譯還沒叫出聲,已見璟叡含笑點頭,說道:「我覺得很合理。」
合理?哪裡合理啊,她不過拿枝筆勾勾描描,他們要出錢買鋪子、雇人、雇師傅,還得在後宮使力,在權貴間周旋,很、不、合、理,好嗎?
沒想到那個重色……不對,呂襄譯看笨魚一眼,真不知道璟叡是重了她什麼?
他還沒出聲,璟叡已先拍板定案。
「就這麼決定,我們各得四成股,我出錢、你出力,小魚出點子,我們會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寶珍坊給擠掉。」
就這麼決定?他還沒有發言好嗎?他的意見不重要嗎?
呂襄譯忿忿不平地看看璟叡,再瞪瞪臭魚,然後氣呼呼地轉身走出去。
余敏不喜歡結仇的,搞不懂呂襄譯對自己怎會有這麼多不滿?聳聳肩,她問:「爺,為什麼平王世子非要把寶珍坊擠下?」
璟叡笑著抱她躺下,拉過棉被後,坐在她枕頭邊,像講故事似的說道:「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他說了平王寵妾滅妻的故事,說襄譯的母親楊氏柔弱可欺的性格,及苗氏與兩個庶子的凶狠,也說襄譯天資不凡、聰慧敏銳,年紀小小就看透皇帝心思,棄文從商、掌理起平王府庶務,做得有聲有色。
「苗氏未免過分,拿世子爺賺的錢雇殺手,平王是死的嗎?為什麼沒反應?」
「一來,平王深愛他的表妹苗氏,根本不相信苗氏和兩個「年輕有為」的兒子會做出這等天怒人怨的惡事,反而認為是王妃為鞏固自己和嫡子的地位……」
「自導自演?」
「沒錯,幾次下來,襄譯對平王失望透頂,不願再顧念這個父親。」
「要是我,我也會。」
「皇上決定改變襲爵制度,但這樣一來,無官身的襄譯便承襲不了爵位,不過他才是皇帝屬意的人選。皇上逼迫他,他只好乖乖參加明年開春的會試,為准備考試,他跟平王稱病,帶著王妃到莊子上「發憤用功」。」
「可我看他東跑西跑,好像沒花時間念書。」
確實,這段日子呂襄譯忙得很,處理完鹽引,忙著把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四帥的鋪
子撤掉,再忙著在各處開新鋪子,忙著與漕幫接洽,為未來的航運事業鋪路,更忙著……整倒平王府。
「以襄譯的天資,想拿一個進士不過是囊中取物,閉門念書只是欺瞞皇上耳目,皇上一直擔心外戚坐大,要是襄譯聰明太過,皇上能不心存戒備?
「所以生病、隱書全是假的,他正積極忙的除了開新鋪子之夕,就是把平王府的鋪子弄倒,而寶珍坊是平王府的鋪子當中最賺錢的。」
昌譯當然覺得可惜,幾間小鋪子經由他的手變成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鋪子,其中付出的心血何止一二。
只是,不斷尾怎能求生?
前年,苗氏見呂襄譯善於營生,一口氣把平王府的莊院、田畝全換成銀子,買下十幾間鋪子,讓平王逼著呂襄譯出力。
當時實在令人窩火,但現在看來,苗氏是把自己的後路全切斷了。
「明白了,我一定會幫世子爺的。」余敏一臉的同仇敵愾。
就算小魚不幫,襄譯也能成事,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近來,平王府的鋪子虧損越來越嚴重,已經有賣鋪子、填補虧空的謠言傳出。
再不久,平王應該會被枕頭風吹得頭昏,紆尊降貴去見「不思上進」的兒子了。但是見得著嗎?當然能,只不過他會見著奄奄一息、連大氣兒都喘不了的可憐嫡子。
璟叡微微一笑,低聲道:「快睡吧,把傷養好。」
說著,他又輕拍她的背,像她哥做的那樣,一下一下的,熨貼、溫暖、安心,在溫柔的節奏中,余敏慢慢進入夢鄉。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3 PM
第十章 二度真心換綣情
傷疤猙獰得嚇人,那囊一條,如果當時她沒用手臂擋霞……現代的謹美容雪,
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了她?
唉,可憐的細皮嫩肉啊,生肌雪膚膏真的能救得了她?她要不要開始考慮給自己取個小名——刀疤小魚?
刀疤小魚?余敏倒抽一口氣,真……響亮啊……
璟叡連忙歇手,望著她的雙眼中有著濃濃的心疼。「很痛嗎?」
「不痛,都結痂了,要不是有世子爺送來的生肌雪膚膏,還癢得厲害呢。」
聽說這藥十五兩銀子一瓶,貴得嚇嚇叫之外,還是排隊商品,不曉得效果會不會強過080?
「別舍不得用藥,我已經命人去催,很快就會有新藥送來。」
「好。」
包好傷口,他順手收拾干淨,問:「既然不痛,怎會倒抽氣?」
「突然想到,如果這條疤長在臉上,我還能嫁嗎?」
璟叡失笑,擔心啥,有爺呢!「小魚想嫁了嗎?」
「原則上不急,在我們那裡,女人三、四十歲才出嫁是正常現像,只不過……在這裡好像不行。」
「小魚想嫁給怎樣的男人?」拿起桌上的湯藥,他一瓢一瓢慢慢喂她。
實話說,藥很苦,但看著爺心疼自己的模樣,那苦……滲不進知覺神經,反而有絲絲的甜蜜,一點一點泌出。
「在我們那裡,女人都希望能夠嫁給高富帥。」余敏道。
「我就知道,難怪你老是看著我流口水,原來笨魚是瞧上爺了。行,爺就納了你這個小妾。」呂襄譯插話。
璟叡和余敏同時抬頭,這才發現屋裡多了個人。
「世子爺想多了,小魚再傻也曉得嫁天嫁地、嫁豬嫁狗都好,就是怎麼也不能嫁給世子爺。」
「為啥?」他有這麼差嗎?
「實在是世子爺長得太仙女下凡,總不能和爺站在一塊兒,教人分辨不清雌與雄?」
她口氣溫和、笑口常開,看不出是在寒磣人,可,就是在寒磣人。
她罵他男不男、女不女,雌雄莫辨?叉腰,他怒道:「笨魚,爺哪裡對不起你?你就不能像對你家爺那樣待我?」
「請世子爺見諒,小角腦筋不好,只會認死理。我娘教我:以良對善,以歹對毒,世子爺怎麼對待小魚,小魚自然怎麼回報。」
璟叡看看余敏,再望望呂襄譯,失笑。這兩人八字犯衝,每回碰在一塊兒就鬥個不停。
「你氣死我了,幸好早早把你丟給璟叡去頭痛,要是把你留在身邊,我會年壽不永。」呂襄譯憋屈極啦。
「可不是嗎?世子爺把我丟給爺,做這樣一件功德圓滿的大好事,老天定會保佑世子爺壽與天齊。」
壽與天齊?那他不是得活成個老妖精?
好男不和女鬥,呼!用力吐氣,他轉頭對璟叡說:「漕幫幫主進了京城,想與你見個面,商談一下運貨之事。」
璟叡點頭,他要運的不是普通貨,而是當土匪、刮地皮而來的「貨」,有漕幫一路護送進京,再好不過。「知道了,還有別的事?」
「沒啦,就這件。」呂襄譯直覺回答。
「就這麼一件事,派個人傳口訊就好,干麼親自跑一趟?」余敏問。
余敏幾句話又問得呂襄譯冒火,當然是因為想看你這條笨魚一眼啊,看你傷好得怎樣?
能不能下得了床?有沒有瘦了……
啊啊啊!這關他什麼事?他狠狠甩幾下寬袖,瞪余敏一眼,朝璟叡揮手道:「人家不歡迎我,我走了。」
說完,果真走了。
來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余敏聳聳肩,不打算深入研究這位世子爺的躁郁症。
璟叡莞爾,接著問:「所以呢?」
「所以什麼?」她沒弄懂,話題怎麼會接到這裡?
「所以爺也算高富帥嗎?」璟叡指指自己。
余敏大笑,誇張道:「何止高富帥,還是有能力的大英雄,女主角一碰到危險就會立刻出現的宇宙無敵大英雄,屬於劉時鎮隊長等級。」
她講得亂七八糟,但他沒有深究,反正每次跟自己講話,她的二十一世紀語言特別多,許是破罐子破摔,認定他已經摸透她的底,便什麼都不加以遮掩了。
「既然爺這麼好,想不想與爺互結秦晉之好?」
這是求親之意,她沒有爹娘,賣身契在他手中,他大可不必理會她的意思,要了便要了。
但他不是呂襄譯,他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她高不高興、快不快樂。
「嗄?」她發傻。
「聽不懂秦晉之好?要爺同小魚解釋嗎?」他取笑。
余敏還傻著,定定地望著他將近五分鐘,氣氛很奇怪卻不尷尬,因為他的表情溫柔,他的目光帶著誘惑人的性感,她被他迷惑了……
正確來講,她被這樣一張臉迷惑已經很多年了,只是她控制著,她用理智把這張臉的主人排除在愛情之外,納入親情之中。
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還得是這樣。
因為不允許自己太自私,所以她回答,「爺值得更好的女人。」
「如果爺不喜歡更好的女人呢?如果爺只喜歡傻傻的、不夠漂亮的、老是把每個人都當好人的、一心待爺好的女人呢?那麼爺可不可以當你的劉時鎮隊長?」
凝睇他,很多的感動在胸口激蕩,余敏無法回答,只覺得胸膛裡的心髒跳得好誇張……
靖國公府雖然外強中干,但老國公夫人六十歲整壽,該要的排場還是不能少。
余敏傷口未愈,有大把借口可以不參加這次盛宴,但爺讓她去,她便跟著錢盈盈進了靖國公府。
爺說:「人家已經把餌備好,你不去,豈非浪費人家一番心血。」
會是什麼餌呢?好不好吃啊,如果不好吃,她能不能選擇不吞?這世間最讓人討厭的就是:明知山有虎,還是要乖乖送上門給人家當食物。
一路上,她嘆不下數十口氣。
在靖國公府門口下車,來的人比她想像中多,不是說靖國公無官無職無人重視嗎?怎還有那麼多湊熱鬧的?
不過一眨眼功夫,她便想通了,人家是看在爺的面子上出現的,爺可是皇帝跟前的當紅炸子雞。
錢盈盈隨後下車,望著余敏的目光像兩把鐮刀似的,恨不得刷刷刷往她身上砍上幾百刀。
她氣到冒煙,已經詛咒過余敏無數遍,因為余敏沒把她的話放在心裡,寶珍坊和彩繡莊的掌櫃始終沒上門,錢盈盈命人去找余敏說事,但守在門口的奴婢們以余敏在養傷為由,不允許任何人進屋。
一個小婢女,做派堪比主子,她以為自己是誰?真當自己是靖國公府世子妃?
余敏明白錢盈盈的怨恨,卻刻意無視,乖乖站到她身側,略微退後一步。
沒想到,剛下馬的璟叡也朝她們走來,錢盈盈見到璟叡,立馬收回銳利視線,換上柔和目光,迎上前。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臉上浮起緋紅,抬頭,覷他一眼,含羞帶怯。
今天是靖國公府的大日子,有多少人在看著呢,爺心底再不喜,戲總得演足,好歹身分擺著,就算知道的人不多,她也是靖國公府的大奶奶。
她溫柔婉順地向璟叡屈膝為禮,沒想到他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徑自走到余敏身邊。
頓時,錢盈盈身子僵住,臉色慘白,攏在袖口下的雙手緊握,指甲深入掌心,劃出兩道血痕。
「剛下朝?」余敏笑問。
他低聲回答,「對,待會兒小心一點,不過不要擔心,爺在!」
余敏側著臉對他微笑,低聲附和,「剛剛很害怕,但爺來,小魚就不怕了。」
多貼心的話,不是甜言蜜語卻比甜言蜜語更漬人心,男人最愛在喜歡的女人面前充英雄,而她,滿足了他的驕傲。
「今天有貴人來,准備一下。」
什麼貴人?要做什麼准備?余敏不解,但璟華已經迎了出來,她不好多問,點點頭說:「爺也小心……」小心那個無良的爹,會不會又搞出什麼讓人沒面子的蠢事。
她說,他懂。
兩人朝彼此點點頭,默契深厚的模樣,讓錢盈盈幾乎吐血。
這是公然調情!在眾目睽睽下卿卿我我,他們到底有沒有把她這個正室夫人擺在眼裡?
但……強壓怒氣,她必須得忍著,忍過今天,忍過……嘴角微勾,眼底生起一股噬人寒意。
發現錢盈盈的陰狠表情,余敏不自覺地泛起一身寒栗。
偷楠木箱子的男人被抓到了,是余敏擦身見過的那個猥瑣男人,名叫張實,卻半點都不老實。
爺沒有在明面上做處置,直等到張實出府後,才讓他「一去不回」。
爺說:「打草驚蛇蛇不出,萬一他們顧忌了、不使損招了,怎麼能讓壞人得到報應?」
張實失蹤,讓錢盈盈心裡沒底,她在府裡到處打聽余敏和璟叡的動靜,但是剛出了巧兒、鴦兒那件事,連大總管李忠一家子都被趕出去,誰還敢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哪還會多嘴多舌?
她探不出半點消息,只好安慰自己,余敏受重傷,連李忠那樣的老人都被趕出叡園,如果查到自己頭上,世子爺還能放過自己?眼下風平浪靜,代表她安全過關了。
只是令人痛恨的是,張實費大把功夫搬回來的箱子裡頭,裝的竟是石頭?!
為此,錢盈盈被韓薔痛責一頓。
國公府裡等著銀子操辦老夫人的壽辰呢,東西沒到手,韓薔只得砸鍋賣鐵,把父親留下來的老東西全折了銀子,府裡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
上次璟叡回府,韓薔厚著臉皮跟兒子要錢。璟叡道:「我的月俸不是每個月都往府裡送了嗎?」
誰要他那點月銀,韓薔要的是皇帝給的賞賜以及戰利品,他要那幾千畝良田,要那一箱箱、數也數不盡的金銀財寶。
韓薔怒責,「父母在,不分家,你是想打著不孝的旗子,分了靖國公府嗎?」
璟叡眉開眼不笑,冷聲問:「分家?試問父親,我從這個家裡分到了什麼好處?」
一句話,他堵得韓薔老臉漲紅。
過了大門,璟叡向前廳走去,女眷們隨下人引導,走往後院。
余敏跟在錢盈盈身後,進入花廳。
廳裡一陣熱鬧,不知道是誰說了個笑話,幾個老夫人掩嘴笑開,立刻有人接上話——
「還是老夫人命好,養出來的孫子一個比一個能耐。」
「可不是嗎,二公子人才如玉、氣質翩翩,將來必成朝廷棟梁,而大公子已是皇帝倚重的臂膀,國公府日後定會榮華至極。」
「承林夫人吉言。」霍秋樺淡淡一笑,目光卻移向剛進門的錢盈盈和她身後的余敏。
她就是叡兒嘴裡經常叨念的小魚?
霍秋樺聽說過余敏許多事,多數是小事,通常這種小事叡兒是不會在意的,但偏偏就在了意,可以見得叡兒已經對這丫頭上心。
她的五官稱不上精致美麗,但清妍雅秀,教人望之舒心,尤其那雙眼睛,亮燦燦的,飽含智慧似的。
她氣度雍容,大方可親,在一屋子的貴人面前,身為主子的錢盈盈還有幾分怯意,她卻落落大方、目光坦然,那儀態比主子更像主子。
第一眼,霍秋樺便喜歡上余敏,尤其在畏畏縮縮、眼光閃爍的錢盈盈比較之下,更顯得余敏氣派端莊。
「孫媳婦給老夫人請安,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錢盈盈一跪,余敏跟在她身後跟著跪拜。
老國公夫人有些不滿,問:「怎回來得這麼晚?」竟比客人還慢到,當自己是外客嗎?
老國公夫人當眾給錢氏沒臉,她對錢盈盈確實滿肚子火,長眼睛沒見過這麼沒能耐的,過去就不提了,已經把她送進叡園好一段時日,至今還沒辦法把男人拐上床,真不曉得她的腦子是不是白擱著好看的,浪費了她那副好容貌。
籠絡不了男人也罷,讓她弄點錢,結果到現在,連半兩銀子都沒見到。她對錢盈盈的怨氣早已堆得滿坑滿谷。
錢盈盈臉色鐵青,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向霍秋樺,屈膝道:「媳婦給婆婆問安。」
霍秋樺明白自個兒婆婆是個混不吝的,行事不看場合、不挑時機,想發作就會發作,只不過今天是什麼日子?鬧得難看了,沒臉的是璟叡,眼前這些人可不是衝著韓薔來的。
霍秋樺替錢盈盈解圍,「老夫人,外頭客多,媳婦帶錢氏到外頭招呼。」
老國公夫人冷哼一聲,「小家小戶的,她能認得幾個人?你去就好,錢氏留著。」
霍秋樺面上尷尬,心頭卻道:這小家小戶的媳婦,不就是你的好兒子挑進門的嗎?
雙眉微蹙,她看見其他夫人太太們的同情神色,霍秋樺苦笑,「既然老夫人這麼說,錢氏,你便留下來好好服侍老夫人。」
錢盈盈委屈得兩眼發紅,卻哪裡敢反駁,只好低聲道:「是。」
霍秋樺出門,老國公夫人視線立刻轉到余敏身上。
變魔術似的,一臉的不快在瞬間消失,她親切和藹地朝余敏招招手,說:「好丫頭,快過來。」
余敏詫異,叫她?她們很熟嗎?
抬眉,她望著高坐的老國公夫人,她很瘦,瘦到兩頰凹陷,臉上撲著很厚的粉,卻也掩不住憔悴,但她眼睛發亮、精神奕奕,那眼神有點像……狐狸看見大葡萄?
她左右各站著一個僕婢,右邊那個和錢盈盈身邊那位長得很像。
換言之,錢盈盈帶進叡園那些人,說不定是老國公夫人的眼線?
在嫡親孫子身邊安插眼線?這位老夫人真能耐。
見余敏微傻,老國公夫人笑得更樂了。
翠羽帶回消息,余敏很有本事,折騰出不少新鮮物事,比方絨毛拖鞋、軟枕、背包、香胰子、香氛蠟燭……許多她連聽都沒聽過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隔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在京城的鋪子裡。她派人打探,知道那些鋪子生意好得很。
她不認為一個小丫頭有本事開店鋪,更相信她是把做出來的東西賣給鋪子掌櫃。若是能把她弄進靖國公府,往後再做出新東西不就歸國公府了?
余敏不只是個丫頭,還是個聚寶盆吶。
可惜這個聚寶盆擺在叡園,而璟叡對他爹生了異心,好處是甭想流進靖國公府了。既然如此,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把余敏給留下。
怎麼留?錢盈盈口口聲聲說,璟叡對這個丫頭很上心,肯定不會放人,除非是……突地,老國公夫人臉上笑容更熱烈。
遲疑著,余敏還是一步步朝老國公夫人走去,行至跟前,老國公夫人手握住她,枯枝似的手指微微冰冷,瞬間,余敏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老國公夫人將她拉近,上下打量,像要把她每個毛細孔都給掃描過一遍似的。
「這孩子一看就是個福氣的。」老國公夫人頻頻點頭。
怪啦,旁邊的夫人太太們搞不清楚,為什麼老國公夫人對媳婦、孫媳婦都不假辭色,卻獨獨對一個小丫頭溫和?
不過靖國公府本來就亂七八糟、說不清楚的,要是誰家裡養出一個韓璟叡這種榮耀家族的後生,能不高高捧著?也只有他們家,當老子的到處講親生兒子的不是,當年那個克妻謠言還是靖國公親口傳的,可現在……錢氏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裡嗎?都嫁進門一年多了,也沒見她少塊肉還是病得下不了床。
想到這裡,眾夫人們不免扼腕,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萬萬不能將女兒嫁人當妾,眼看韓璟叡發達了,唉,要是當年別聽信謠言就好。
「謝老夫人誇贊。」余敏客氣回應。
「你啊,別服侍你家大奶奶了,趁今兒個好好在國公府裡樂上一天。翠珊,你陪敏丫頭到處走走玩玩。」
「是。」翠珊走到余敏身邊,拉起她的手,萬分親熱。「敏妹妹,老夫人發話了,你今要是玩得不過癮,我可是要被責罰呢,你啊,就當幫姊姊一次,笑一笑,開心開心。」
此話一說,余敏能不笑開?她行禮如儀,道:「多謝老夫人。」
「快去、快去,翠珊,好吃好喝的伺候著。」
「是,老夫人。」
翠珊很會做人,幾句話就讓人如沐春風,與她親熱起來,她領著余敏滿府亂逛,不過逛的都是女眷們行走的地方。
余敏想不透老國公夫人的態度,今兒個不是鴻門宴嗎?
她已經繃好皮,等著老國公夫人替錢盈盈作主,要不杖責五十、要不作主把她給發賣了,什麼爛情況她都設想過,卻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會被厚待?
余敏嘆氣,不想了,隨遇而安,反正那些彎彎繞繞的事,她是琢磨不贏這群古代人的,她比較習慣明槍明箭、你來我往,有什麼事可以談、可以溝通,最壞的狀況就是法庭上見,陰招這種事她沒本事應付。
「翠珊姊姊,求你實話跟我說了吧,老夫人為什麼這樣待我?我心裡不踏實吶。」余敏苦著臉。
翠珊噗哧一聲笑開,握住她的手回答,「敏妹妹真是個實心眼,好吧,我實話跟你說吧。」
她的笑容可愛親切,說話口氣嬌俏實誠,容易讓人與之交心。
「姊姊請說。」
「我說實話之前,你也跟我講幾句大實話吧,那個絨毛拖鞋、香氛蠟燭,是敏妹妹弄出來的吧?」
余敏微怔,她怎麼會知道?
「敏妹妹不必多想,我妹妹翠羽在大奶奶身邊當差,她告訴我,我又轉告老夫人的。」
這個事說不了謊,東西確實是先在叡園裡出現後才在平王世子的商鋪裡現身,至於後來是大賣還是小賣,她並不確定,得等年底分紅才能從數字上知道銷售成績。
「是的。」
「京城裡最近冒出來的那些鋪子是你開的嗎?」
余敏瞠大雙眼,卻不敢承認,猛地搖頭,反正事實上也不是她開的,她只占了兩成股份,只是個小小的合作咖。
翠珊見狀,微笑道:「果真如此,老夫人沒料錯,所以你是把那些東西賣給商家的,對嗎?」
翠珊的話讓余敏松口氣,有人替自己解釋,何樂不為?她順勢點頭,「是啊、是啊,就是這樣。」
「你無父無母、無親無戚,要這麼多銀子干什麼?」
「我想給自己贖身,買塊田地當田舍翁,等年紀再大一點招個贅婿。姊姊說得沒錯,我家裡沒人了,余家的香火得有人續著。」她胡扯一通。
翠珊微笑,姜是老的辣,老夫人居然算無遺漏。
「好吧,我來給你說說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認為,你一個小丫頭和外頭的商家打交道,未免受人欺負,與其如此,咱們國公府也有幾間鋪子,往後倘若你又擺弄出新東西,可以送到咱們鋪子裡,給掌櫃的瞧瞧。老夫人保證,絕對不會委屈你,價錢一定比外頭鋪子給得高。」
翠珊這謊話說得高明,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更容易取信他人。
余敏相信了,是為銀子?可不是,聽說靖國公府日子過得很拮據。她松口氣,還以為倚天劍、屠龍刀在這裡等著呢,沒想到只是水果刀。
求財?小事一樁,弄點小東西給他們就是了,和氣生財嘛,不管關系再差,血緣擱在那裡,爺這輩子都別想擺脫靖國公府,有她這個潤滑劑在,往後無良國公爺和沒品老夫人,應該會善待爺吧!
「這種事老夫人吩咐一聲便是。」
翠珊沒想到余敏這麼上道,勾住她的手,說:「難怪老夫人喜歡你,連我也喜歡你這種隨和性子呢,往後我央求老夫人,讓我常往叡園走動走動,妹妹和敏妹妹都在那兒呢。」
「是,姊姊有空便多走動。」
「聽說妹妹睡的是最近京城紅透半邊天的錦床,那床也是妹妹弄出來的吧?妹妹腦子是怎麼想的?」翠珊喜孜孜地道。
錦床是呂襄譯取的名號,取錦上添花的意思。
「我的身子骨不好,睡在木板床上,隔天早上老是全身酸痛不已,才會想弄個軟點的床來躺,其實就是多墊幾床被褥也行,是世子爺寬厚,任由我折騰。」
「提到這個,我想聽妹妹親口說說,畢竟大奶奶講的話……我猜妒恨的成分居多。」
「什麼話?」
「大奶奶說,你是世子爺的通房丫頭?爺才會把叡園府裡的中饋交給你。」
翠珊一問,余敏雙頰爆紅,連連搖手擺頭,道:「千萬別瞎說,當初是世子爺發現我會撥算盤,才將府裡中饋之事托付,哪有什麼……」她說不下去,又擺了擺手。
翠珊一笑,這就沒錯啦,徐嬤嬤眼睛毒得很,說余敏一看就是個沒經過人事的處子身,哪像錢盈盈說的那樣。
「你別急,老夫人說過大奶奶了,讓她別胡思亂想,還說世子爺在這種事上頭不感興趣,要不巧兒、鴦兒在世子爺身邊服侍多年,怎還會是個姑娘?」
余敏苦笑,這種話她不能接。
「瞧,我屋子到了,要不要進去歇歇腳,雖然裡頭沒有錦床,可也布置得不差,不過……」
走到門前,翠珊一個轉身,與余敏面對面,道:「你得幫我說說謊。」
「說謊?」
「嗯,方才敏妹妹逛的園子不過是靖國公府的一小塊地方,我還刻意挑僻靜少人之處走,今天進府的客人太多,要是逛大家都喜歡的去處,肯定會碰上不少夫人、奶奶。
「低頭行禮是小事,說不定還會被支使得團團轉,所以與其逛園子,不如到我屋裡,喝喝茶、吃點果子,老夫人對我寬厚,這兩天賞下來不少好東西呢。」
她鮮活生動的口氣,惹得余敏失笑,點頭回答,「知道了,如果老夫人問起,我定會說自己逛得雙腳發麻,央求姊姊帶我到屋裡休息。」
「謝謝妹妹,如果你真想逛園子,下回找一天,我從早到晚好好奉陪。」
「我只是個小奴婢,哪有這麼大架子,請得動姊姊作陪。」
「現在是小丫頭,往後就是大財神啦,要不,老夫人豈會那麼喜歡你?」
她朝余敏眨眨眼,一副你知我知的俏麗表情,惹得余敏發笑。
推開門,兩人一起進屋,翠珊一下子張羅茶水、一下張羅瓜子、甜食,兩人說說笑笑的,好不快樂。
這時,屋外有人來敲門。
兩人相視一眼,翠珊起身開門,一個小丫頭神情緊張地道:「翠珊姊姊,你可知道老夫人那支鸞鳳金步搖放在哪兒?」
「怎麼啦,今天這個日子,怎麼會想去翻這個?」
「還不是尚書夫人,非要咱們老夫人拿出來給大家開開眼界。」
翠珊嘆口氣,轉身對余敏解釋道:「鸞鳳金步搖是皇太後賞的,老夫人看得比命還重,妹妹在這裡坐一下,我去去就來,還是……妹妹跟我一道去,也在李夫人面前露個臉?」
余敏連連擺手道:「不必、不必,我在這裡等姊姊。」
「好,我不會去太久,你多吃點果子,都是典香齋的好東西,口渴了甭怕沒茶喝,我回來再泡上新茶。」
「知道了。」
送走翠珊,關上門,余敏重新坐回椅子裡。
方才翠珊勸著,余敏吃了兩口甜食,可她嘴巴挑剔,這些東西比叡園小廚房裡做出來的還不如,倒是不明所以地口干得很,想多喝幾口茶,那茶葉又實在……不太好。
她嘴巴挑嘛,食衣住行,她就是樣樣講究。
可不就是嗎?她弄出香皂、香氛蠟燭、絨毛拖鞋……才不是為了讓呂襄譯拿去賺銀子的,她只是想盡辦法讓自己在這個時代裡過得舒服一點,否則她才不會去費那個功夫。
嘴巴還是干,她拿起茶,喝一口,真……難喝,可這種事怎麼能怪翠珊?她不過是個丫頭,能有二兩茶可以喝已經是主子寬厚。
舔舔唇舌,真奇怪,怎麼喝了茶還是渴,就在她倒了第二杯茶時,嘆息聲出現。
「誰?」
她警覺起身,不料一站立,竟覺得天旋地轉,腦袋發昏。
怎麼啦?失血過多的症狀還沒消除?還是……不會吧,中了傳言中的蒙汗藥還是春藥系列?
「知道中招了?」璟叡跳進屋子,沒好氣地覷了余敏一眼。「叫你小心,你有沒有把爺的話記住?」
余敏愁眉苦臉,長嘆氣,第二次真心換絕情,這裡的女人都這副樣子嗎?成天掛著面具,嘴上說得親熱,心裡的蛇蠍卻蠢蠢欲動。
她撅起嘴,「沒有,我只記得爺說別害怕。」
一句話,她取悅了他。
他叫她別害怕,她就真的不害怕了?她相信他在,危險就威脅不到她?
這樣子有點笨,但他喜歡她這種笨法,喜歡自己是她的天、她的防護罩、她的安全感來源。
等等……他剛才說什麼?防護罩?那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他的腦袋會浮現這三個字,有人告訴過他嗎?
余敏渴得更厲害了,她拚命舔嘴巴,卻不敢再喝茶。
璟叡回神,從懷裡掏出一瓶藥丸,倒出一顆,放在她嘴邊,說:「咬破,吞進去。」
她含進藥丸,咬破吞下,聽話得像個好寶寶,也不問問那是什麼東西,也不問問自己中了什麼毒,就是專心信任著,她的爺在,萬事皆安。
果然藥丸咬破,像是咬了青箭口香糖似的,一股涼意從喉頭滲入食道,很像失血過多的暈眩感瞬間消失。
看她這樣子,璟叡忍不住揉揉她的頭發,這麼傻啊,怎麼辦?如果不維護周密,肯定要被人給欺負。
「爺,人帶來了。」窗外出現男聲。
「進來。」璟叡喊道。
外頭一個高壯男人像抓小雞似的,把錢盈盈給抓進來。
余敏認識這個男人,他叫凌建方,是府裡新來的侍衛,她受傷後,府裡添了十個侍衛,都是武功高手,而凌建方是領頭的。
錢盈盈進到屋子,發現璟叡時嚇得魂飛魄散,她看看余敏,樣子無異,心知東窗事發了,急忙跪地求饒。
「爺饒命,不關我的事,是老夫人的主意。」
錢盈盈極力撇清,但璟叡不相信,他更相信是狼狽為奸,一窩子壞鬼。
「既然是老夫人的主意,說說,老夫人想怎麼做?」
「為了辦壽辰,府裡的銀子花得差不多了,能典當的也幾乎典當光了,本想讓夫人拿嫁妝出來貼補,可夫人不曉得把嫁妝送到哪裡,國公爺用盡辦法都撬不開夫人的嘴,老夫人才想另辟蹊徑。
「余姑娘弄出來的那些東西,在外頭賣得相當好,老夫人想,若是能把她給留在靖國公府,往後就不怕沒銀子使。」
祖母知道小魚能弄出掙銀子的好東西?
襄譯做事有分寸,消息肯定不是從他那裡走漏的,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叡園!
剛遣走那麼多人,還敢明目張膽把消息往外遞的,也只有西院,所以他的小魚才會被惦記上。
「說清楚,怎麼個留法?」璟叡凝聲問。
「讓余姑娘成為二爺的妾。」
確實是個不差的主意,二弟長得人模人樣,斯文風流,是女人都很難拒絕,更何況他還沒娶妻,倘若明年拿到功名,更是女人心中的良婿。
偷偷朝兩人望去一眼,見璟叡沒生氣,余敏也沒有太大反應,錢盈盈松口氣,略略放心,成功把矛頭引向老夫人身上了吧?
但她不知道璟叡不生氣是在打壞主意,且胸有成竹,而余敏本來就習慣克制情緒起伏,她很懂得保護心髒的。
璟叡問余敏,「怎樣,想不想留下?」
余敏連忙搖頭。
「可……總得有人留下才行……」他說著,目光繞到錢盈盈身上,大步走到桌邊,拿起茶壺,對她說:「爺是個文雅人,不喜歡強灌,你自己決定,是要喝茶呢,還是我直接把你給打暈,放倒在床上?」
錢盈盈目光一閃,緊咬下唇,不讓笑容逸出來。
她很清楚,毒是放在點心裡的,不是茶水中,因此很干脆地拿起茶壺,咕嚕咕嚕,把一整壺茶都給喝了。
「妾身喝完了,可以離開嗎?」錢盈盈問。
此地不宜久留,再過不久,璟華就會進來,萬萬不能被人發現自己待在這裡,如果讓老國公夫人發現她又壞事……現在的處境已經夠艱難了,再失去老國公夫人和國公爺的支持,下場不知道會怎樣。
「可以。」
錢盈盈合作,璟叡也干脆。
他這樣說,錢盈盈立即轉身,往大門跑去,只聽見璟叡數著——
「一、二、三、四、五。」
數到第五聲,錢盈盈應聲倒下。
余敏搖頭嘆氣,害人害己,錢盈盈以為毒下在點心裡,卻不曉得早在璟叡喂自己解毒丹時,就往茶壺裡頭撒進一包白粉,錢盈盈這叫作聰明反被聰明誤。
璟叡眼神示意,凌建方將錢盈盈往床上一擺,還貼心地幫個手,把她的衣服給撕了,方便璟華行事。
緊接著把一枝長香插進壺嘴,點燃,那味道很甜,卻甜到讓人不舒服,余敏還來不及蒙起口鼻,就讓璟叡攔腰一抱,從窗子飛出去。
第十一章 害人反害己
徐嬤嬤闖進花廳裡,她張開嘴,連喘了好幾次還是說不出話來,一張皺紋滿布的臉上滿是驚恐。
「到底怎麼回事?」老國公夫人不耐煩了,怒斥道。
「老、老、老夫人……皇、皇上來了!」
皇上?天吶,果然傳言無虛,皇帝如此看重韓璟叡,竟連老國公夫人的壽辰都紆尊降貴,過來討杯壽酒喝。
老國公夫人驕傲地抬起下巴,這可是天大的面子吶,她笑著訓斥徐嬤嬤一句,「沒見過世面的狗奴才,這也值得你抖成這樣。」
有夫人立刻討好道:「這可不能怪嬤嬤,咱們也沒見過天顏,一聽到皇上來給老夫人祝壽,心裡頭可也嚇得慌。」
「可不是嗎?老夫人好大的面子。」
「這就是世子爺的功勞啊,老夫人好福氣,有個光耀門楣的好孫子。」
一時間阿諛獻媚之詞四起,捧得老國公夫人眉彎眼笑,樂得說不出話。
「花廳小,不能讓皇上到這裡來,大家一起到大廳拜見皇上吧。」
話才剛落下,霍秋樺從外頭進了花廳,她也聽見消息,急忙過來領人。
卻見眾夫人紛紛起身,攏頭發、正珠釵,撫平裙子上的細紋,就要隨老國公夫人到前頭見皇帝。
霍秋樺正想著要怎麼解釋呢,幸而徐嬤嬤順過氣後,把話給補齊,「皇上發話了,說是不勞動老夫人和眾位夫人,他只想見見余敏丫頭。」
余敏?皇帝竟要見余敏?此話一出,老國公夫人一陣天旋地轉。
皇帝怎麼會在這時候想要見一個丫鬟?這會兒……這會兒正是緊要關頭啊……
老國公夫人嚇得兩腿發軟,居然一個沒坐穩,滑下椅子,回來復命的翠珊也嚇得全身抖不停。
霍秋樺看見兩人神情,心知事情不對勁,轉頭望望周遭,發現錢盈盈不在、余敏也不在。
她深吸氣,緩聲問道:「老夫人可知余敏去了哪裡?得盡快把人給找出來,皇上等著見她。」
「是啊,皇命可怠慢不得。」眾夫人當中有人看出不對之處,催促起老國公夫人。
老國公夫人再加上皇帝,都對那丫頭青睞有加,她肯定有什麼不同之處。
「翠珊姑娘,方才不是你帶余姑娘去逛園子的嗎?人去了哪兒你最清楚的不是?」一名年輕婦人道。
被點名了,翠珊心頭一驚,左右望望,最後求救地看向老國公夫人。
這會兒老國公夫人哪有力氣顧得上翠珊,她全身顫栗,在丫頭的扶持下,連試過兩、三次才重新坐回椅子,但整個人已經嚇得癱在丫頭身上。
見到這對主僕的模樣,霍秋樺心知定是出事了,她們對余敏做了什麼?
霍秋樺頓時心急火燎,指著翠珊道:「你過來!」
眼見老國公夫人不濟事,翠珊一張小臉驚懼不已,她顫著雙腳走到國公夫人身邊,二話不說就雙膝跪地。
霍秋樺也不問她事情經過,只道:「帶我去找余敏。」
帶?這一帶豈不出大事兒,她猶豫地朝老國公夫人望去,但老夫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霍秋樺冷笑,「你還指望誰為你作主?倘若余敏出事,皇帝震怒,看在世子爺面子上,當主子的或許沒事,但你一個小丫頭肯定會被推出去抵罪,只怕死一個你不夠,還得攤上你爹娘父兄,誅滿九族。」
誅九族?!翠珊嚇得連連磕頭,「夫人饒命、夫人饒命。」
「能不能饒,得看你的命,余敏沒事便罷,倘若她有事……」霍秋樺深吸氣,抑下滿腹狂怒。「人在哪裡?還不快點帶路!」
翠珊抖著身子,強迫自己站起,她怎麼都沒想到只是領命行事,竟會連命都賠上。「稟夫人,余敏在芳霏園。」
霍秋樺對身旁丫頭道:「素心,領幾個嬤嬤一起到芳霏園去。」
「是。」素心領命下去。
霍秋樺瞪翠珊一眼,她乖乖走在前頭領路。
幾個好事的見狀,心知有戲,雖然靖國公府的笑話年年有,不過多個談資也不壞,更何況女主角還是皇上指名要見的,不曉得今兒個靖國公府能不能過得了關,會否……生辰、祭日同一天?
眾人互使個眼色,不必言語就心領神會,大伙兒主動跟在霍秋樺身後。
霍秋樺沒心思與她們打交道,只擔心著會不會來不及?余敏那孩子很好,最重要的是這是叡兒第一次為女人動心。
霍秋樺走得飛快,眾人跟得氣喘吁吁,才剛走到芳霏園前頭,就聽見屋裡頭的動靜,氣喘嬌吟聲、激情高喊聲,叫得守在屋外的兩個丫頭面紅耳赤。
都聽見聲音了,還能不知道裡頭正上演著什麼?
霍秋樺恨得咬牙,眉頭打結,她對叡兒深感慚愧。
站在後面的夫人們竊竊私語,而守在屋前的丫頭見到霍秋樺嚇得都快站立不穩。
「開門。」霍秋樺強忍滿腔憤怒。
「不可以!」丫頭直覺回話。
聞言,夫人們心頭驚詫,連小丫頭都敢跟夫人回嘴,可見得傳言無差,靖國公府被老國公夫人把持,國公夫人地位比奴婢還不如。
讓一個昏昧的老太太掌事,難怪靖國公府怪事年年出。
「我說,打開!」霍秋樺咬牙。
「老夫人吩咐……」
丫頭們話沒說完,看見翠珊頻頻搖頭,她們這才發現事態嚴重,急忙閉嘴,轉身把門打開。
女人腦子轉得快,尤其這種後宅的陰私事兒,丫頭只說出「老夫人吩咐」五個字,眾人腦中便自己補出不少情節。
難怪老國公夫人把孫媳婦晾一旁、對媳婦臭臉相向,卻對小丫頭親熱異常,原來是有後招在等著呢。
只不過弄出這等事,那丫頭是怎麼得罪她啦?
不通啊,如果是丫頭做錯事,幾十棍子下去就能要她的命,何必設局壞人名節?何況名節這種東西,對姑娘、小姐有用,對下賤奴婢差別在哪裡?
眾人想不透當中原由,只見丫頭將門打開,這時候素心領著嬤嬤們也到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進屋。
屋子裡,衣服散放,床上的男人無視外邊動靜,繼續在女人身上使勁兒,而這男人大家看清楚了,竟是大伙兒爭相稱贊「人才如玉、氣質翩翩,將來必成朝廷棟梁」的韓璟華?
屋子裡有著濃濃的靡靡氣息,素月、素心連忙將門窗打開,讓味道透出去。
霍秋樺走近,翠珊驚疑不定,二爺怎麼還不停?難道他也吃了甜點?她下意識看一眼桌上的點心,還來不及反應,就有眼尖的夫人失聲喊道——
「小叔子和嫂嫂……」
「什麼?」一句疑問,數人往前擠。
璟華仿佛看不見旁人似的,抱著身下的女人,持續大力衝刺,而他身下的女人也緊緊扣著他的脖子回應著。
看到這景況,還能不曉得是怎麼回事,這叫害人不成反害己。
霍秋樺蹙眉不解,是余敏聰慧,發現情況不對先行逃開?
不對,她逃開後,頂多是奸計不成,不至於讓眾人看到這個場面,所以是……腦子一轉,她明白了,是叡兒出的手,他對那丫頭果真護得緊吶。
這是好事,終於有能讓他全心維護的女子。
她不在意余敏出身,家世好未必人好,非要選擇,她寧願選擇心性好、與兒子氣性相投的。
她是過來人,當年爹看著靖國公府這塊金字招牌,讓她嫁進來,一進門方知錯了,若當年她嫁給銘哥哥,或許名聲不響,或許生活清貧些,但日子不至於過得如此委屈。
「來人,把這對奸夫淫婦給綁了!」
像是一吐胸中怨氣似的,霍秋樺揚聲道。
正當後院鬧得一團亂時,余敏已經跪在皇帝跟前請安。
皇帝望著眉目清朗、說話清晰,聰明卻心思單純的丫頭,心裡有幾分歡喜。
漂亮的女人看太多,聰明的女人也見過不少,但既聰明又單純的女子,只此一人。
並非皇帝偏袒,能擺弄出那麼多好東西的女子,絕對不是蠢貨。
但她也單純,望著至尊崇高的皇帝,態度並不巴結,也不驚惶,就像對待鄰家大叔那樣,有問必答,沒有彎彎繞繞,實心實意地回話。
和余敏說話,輕松、愜意,不必去尋思她的言下之意,這種交談法對一個隨時隨地都在揣測人心,行制衡之術的皇帝而言,是個很新鮮的經驗。
「怎會想到用禽類的羽毛做衣服?」
皇帝已經收到她的羽絨衣、手套、圍巾、毛襪、皮靴,並且讓「正在用功奮發」的呂襄譯去處理這件事,大量制作這些保暖衣物。
其他幾州還好,但屠虎關和袞州,這兩個最靠北的地方,士兵的保暖非常重要,萬一仗還沒開打就凍死一大半,真是個大笑話了。
這年頭還沒有人想到用羊毛織線,更甭說用羽毛保暖,至於靴子仍是以布靴為大宗,皮靴只有少數北方豪族才會穿。
「您想想看,為什麼冬天那麼冷只有人需要穿衣服,雞鴨羊卻不必就能度過寒冬?那只有一個解釋,它們身上的毛是可以御寒的,這也是為什麼富貴人家要用皮子做衣服的道理。窮人家買不起獸皮,只好想別的辦法,用羽毛和羊毛是我能想到的法子。」
叫皇上想想看?韓薔的心髒都快跳不過來了,這丫頭的膽子是什麼做的?他想喝斥幾聲,卻看見皇帝滿臉的興致勃勃,哪還敢多話。
皇帝點點頭,確實是個聰明孩子,難怪襄譯和璟叡對她另眼相看。「聽說你算帳比襄譯還厲害?他同你打賭賭輸了。」
余敏吐吐舌頭、縮縮脖子,朝璟叡望去,璟叡給她一個安心笑容,她方才回話。
「皇上……其實我……取巧了。」
「取巧?怎麼個取巧法?」
「我會乘法,我給平王世子的題目中同一個數字加很多次,世子爺一次一次慢慢加,速度當然會慢點兒,尤其又要撥動算盤珠子,我用乘法就省事得多。」
「乘法?那是什麼?」
「是一種規律,比方一個五是五,兩個五是十,三個五是十五……九個五是四十五……小時候,我發現這個有趣的規律,就把它背下來,後來發現拿來計算同樣的數字加很多次時,好方便。」
她試著用最簡單的話把乘法描述一遍,只是穿越這種事不能隨便泄漏,她只好把自己當成九九乘法的發源人。
可她越說皇帝越吃驚,這孩子不是一般的聰明,誰都想不出來的事在她腦子裡轉過幾圈就能形成某種道理?
解釋到後來,皇帝玩心大起,找來靖國公府的帳房先生,與余敏再賽一場。
要比撥算盤,襄譯敢自承第二,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名,連襄譯對她都要甘拜下風,何況是帳房先生?
比到後來,皇帝突發奇想——如果讓小丫頭進戶部,朝堂會不會掀起風浪?
贊嘆之余,皇帝說道:「小丫頭,這次你立了大功,告訴朕,想要朕賞你什麼?」
賞?皇帝的話讓余敏發傻。
賞什麼呢?食衣住行,她樣樣不缺,有爺在,連人身安全都有人保護著。
銀子嗎?不是她嫌棄,這裡的錢這麼重,想腰纏萬貫的話還需要好體能,何況他們家的爺已經替她爭取到不少鋪子的「兩成股份」,這輩子吃穿是不會愁了,所以……賞什麼?
她歪著頭想半天,真想不出來該讓皇帝賞啥?
「想這麼久?是不知道要賞什麼,還是不敢獅子大開口?」皇上看著擠眉弄眼、一臉嬌憨的她,被逗樂了。
「我什麼都不缺啊……」
突然,她想起璟叡說過,皇帝剛上位六年,已有幾名成年皇子,那些皇子成日對皇帝的寶座虎視眈眈,因此皇帝性子多疑,生怕被人分權。
為了與金人交戰,把兵符交到爺手上,純屬不得已。
所以日後要怎樣不動聲色把兵權歸還,既讓皇帝覺得爺忠心,又不致讓其他不肯交出虎符的將軍們認為爺標新立異、巴結矯情,進而心生怨恨、排擠爺,這件事得好好琢磨。
一彈指,她揚眉笑問:「要不,皇上可不可以答應小魚一件事?」
叫皇帝答應她一件事?這是挾恩求報嗎?韓薔想死的心都有了!
「說說看,如果不太過分的話。」皇帝望著她的一派天真,笑答。
「我們家爺好辛苦呢,成天都要練兵,夜裡還得對著一張莫名其妙的圖畫來畫去,睡不安穩、吃不香,日子過成這樣真可憐。皇上可不可以等爺把兵練好了,就把兵給通通收回去,讓爺能夠睡個安穩覺?」
把兵通通收回去?
此語一出,驚動四座,這聽來只是一個小丫頭的憨言傻語,但在座的都是朝堂上的老江湖,她說的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當武官的最高境界,除了官位品級、爵位封號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兵權了。讓皇帝把兵權收回去?這是吃裡扒外的惡奴吶。
璟叡垂眉,卻樂得心情飛揚,嘴角忍不住勾起,真是幸運啊,有這樣一條好小魚,不疼她,疼誰?
趁這回,在眾多官員與皇帝跟前把事情定下,一來讓皇帝明白,自己無擁兵自重之意,唯有為國賣命之心,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二來,日後將虎符交回,不至於惹得其他武官心生厭恨,只會覺得他倒霉,讓一個只丫頭在皇帝面前胡言亂語,把到手的兵權又交回去。果然,皇帝龍心大悅,笑問:「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你家主子的想法?」
「是我的想法啊,可我想得不對嗎?爺真的很辛苦,他最喜歡吃的蒸蛋,現在連半盤都吃不下。」
「你也不問問就亂說話,萬一你家主子不樂意朕把兵通通收回去,回府後狠狠打你五十大板,把小丫頭給打壞了,怎麼辦才好?」
講到這裡,璟叡再不跳出來表態,就代表他戀棧兵權,想擁兵自重了。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跪在皇帝面前,深深一揖,道:「稟皇上,兵符乃國家之大器,戰時歸將,戰後本該收歸皇上掌握。」
璟叡的回答讓皇帝非常滿意,就算武官不滿,可他們也明白,在這種狀況下,璟叡除了這樣回答別無選擇。
「既然如此,丫頭,等你家主子忙完後,朕讓他休假一個月,好不?」
「謝謝皇上,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余敏笑得一派天真,其他官員卻對璟叡投以同情的目光,有這樣的傻丫頭,可抵得過千萬敵軍。
日子過得飛快,馬上就要過年了。
這段日子,好消息多過壞消息,好事也多過壞事。
璟叡和錢盈盈已經和離,錢盈盈成為璟華的小妾。
韓薔本打算等璟華考過鄉試、中了舉之後,身價水漲船高,再替他尋一門好親事,如今知道叔嫂亂倫一事的夫人不少,生怕此事傳揚太快,韓薔和老國公夫人不得不降低標准,急忙托媒替韓璟華議親,盼著能趁韓璟叡之勢,找到不太差的親家。
呂襄譯「閉門讀書」期間,在汾河以東又開設不少鋪子,賣的都是余敏做出來的小東西,生意不錯,其中經營得最好的是飯館。
因此余敏除掌家裡事之外,還得負責訓練廚師,忙得她一個頭兩個大。
她的理念:賺錢是用來讓自己過好日子,不是用來替存款簿增加數字的。
因此她決定挑三個天分不錯的廚子,親自訓練過後,讓他們巡回全國,到呂襄譯開的飯館裡指導眾廚師手藝。
「點睛坊」也開幕了,它竄起的速度比眾人想像中更快。
當然,皇後娘娘暗暗助的一臂之力有很大的關系,雖然寶珍坊還沒有出現虧損現像,但呂襄譯預估,三個月,三個月內他會逼得寶珍坊關門。
大齊皇子相爭、皇帝吐血、朝堂不穩的情事,屢見不鮮,消息一路順暢地傳至金人統領札爾拜耳裡,終於挑動他的好戰神經。
即使金人部落之間,爭地盤、搶主導權等不和現像已顯,並非攻打大齊的最好時機,然而錯過這次,下次不知得等到什麼時候?
消息傳來,金人已經開始集結部隊,如無意外,戰事將在預估中的二月份開打。
聽到消息的皇帝龍心大悅,興奮不已,成天盤算著要花多久的時間讓「龍體康復」。
不過他沒康復,已經有本事讓璟叡和呂襄譯忙得團團轉,要是他康復,還讓不讓人活啊?
霍秋幗在前天率領精英部隊前往屠虎關,物資供應充足,再加上足夠的御寒衣物,大軍精神奕奕,氣勢如虹。
過完年後,璟叡也將領兵前往袞州,他們預估這場仗會在六個月之內結束,這是計劃,至於戰場上的變化,就得靠領頭人去應變。
余敏習慣把事情往壞了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所以不求神的她開始拜佛了,沒做過軍裝的她,把時間用在研發「更強效、有抵御力、重量更輕」的盔甲。
除了忙璟叡的事之外,為籌備國公夫人移居叡園一事,她不但將西院重新打理粉刷,連系統家具和沙發都弄了出來。
國公夫人發了准話——過完年就要搬到叡園,理由是兒子出征,卻尚未娶媳婦,當娘的不過來幫著打理,難道能假手外人?
至於搬過來之後,還要不要搬回去?到時候再說,反正靖國公見到長子像老鼠見到貓,大氣也不敢喘一個。
整理屋子,購足年禮,備好過年所需物事之外,還有件相當重要的事——年終大算帳。
各處的莊子管事進了叡園,點收一年收入,這些雜事璟叡早早交代余敏。
皇帝賜給璟叡的田畝不少,過去這種事都得拜托呂襄譯幫忙,現在出現一個算術比呂襄譯更好的余敏,何必假手他人?
即使如此,呂襄譯也在昨兒個搬進叡園。
他還在「生病」呢,自然不方便回平王府,因此他待在叡園裡,與各大鋪子的掌櫃見面對帳。
這兩天叡園接待了不少客人,門庭馬車來來往往,大伙兒都盡量低調了,還是一番熱鬧。
莊子的帳對余敏而言是小事,不過是加加減減,把送上來的米糧銀票入庫,花不了大功夫。呂襄譯發現她三兩下就把事情給釐清了,竟抓她公差,幫忙對鋪子的帳。
基於自己也是小股東之一,余敏沒有拒絕,反而樂陶陶地盤算著,今年的第二桶金會有多大一桶。
余敏的日子過得很忙碌,也很充實,雖然掛念著在京畿大營練兵的璟叡,卻也很期待,待把皇帝的大事給辦了,皇帝金口允諾,要給璟叡一個月的休沐,到時有錢有閑,她打定主意規劃一個三十天的完美旅游計劃。
不過有件事,余敏始終參不透。
國公夫人霍秋樺有三處陪嫁莊子和五個鋪面,聽說過去幾年這些管事都會進靖國公府與夫人對帳,可是今年夫人竟然命他們到叡園,找自己對帳?
是因為即將要搬家,刻意讓管事們適應新環境?還是靖國公府缺錢缺得緊,怕管事們摟的錢袋子被無良老公吞去?
她不知道理由,決定把手邊的帳算清楚後,親自走一趟靖國公府。
但她學聰明了,會讓凌大哥護著自己過去,吃一塹,長一智,遭到兩次禍害,再學不會防人,她腦袋真可以摘下來洗一洗。
璟叡已經在京畿大營待上七、八天,沒估計錯的話,大概要到二十三、四日,才能回府准備過年。
過年……在前世的那些年她是怎麼過的年啊?
除夕那天,他們早上先到外公外婆家送禮,約定好大年初三相聚,然後回爺爺奶奶家吃年夜飯,他們從除夕到初二都會待在爺爺奶奶家。
爺爺奶奶住在鄉下,不大的四合院隔成六間房,伯伯、叔叔全帶家人回來了,根本住不下,長輩有獨立房間,小一輩就分男女睡通鋪。
可是她天生挑剔,在那種地方根本睡不著,哥就開車,帶著她一直繞、一直繞,繞到她入睡,繞到清晨醒來時,她發覺自己在溪邊、在山上、在海邊……他們總是在不同的地方,迎接每個新的一年。
她要復制那個過年經驗嗎?讓爺駕著馬車,在一處陌生的、美麗的地方,迎接他們的新年?
「余姑娘。」叫小芽的丫頭匆匆走進廳裡,神態緊張地喊著她。
余敏和呂襄譯同時抬頭。
小芽道:「靖國公府派人過來,讓爺回靖國公府一趟,說是夫人病重,要見爺最後一面。」
呂襄譯和余敏相視一眼,無法相信。
最後一面?怎麼可能,夫人看起來那麼健康,如果是老國公夫人還有可能,什麼病會來勢洶洶,短短幾日就要了人命?SARS嗎?
「靖國公想把璟叡騙回去。」呂襄譯直覺反應。
「不可能,他沒那個膽,他看見爺像老鼠遇到貓,騙回去又能做什麼?」
「你認為國公夫人真的生病?」
「也不可能,這次爺出京前回了靖國公府一趟,回來後爺很高興,讓我把西院打理好,說是過完年夫人就要搬進來。既是如此,夫人怎麼可能突然病重?」
「那怎麼辦?要通知璟叡回去一趟嗎?」
「不管是真是假,都得讓爺知道這件事。」萬一是真的,爺錯過夫人的最後一面,肯定會很難過。
「知道了,我去一趟京畿大營,把情況對璟叡說清楚。」
「我去一趟靖國公府,看夫人是不是真的病了。」
「別犯傻,上次人家沒把你留下來,你還自動送上門。」呂襄譯瞪她一眼,好了傷疤忘記痛?後院女子的心計深,她還沒弄懂?是不是幾百年後的女人越活越回去,連心機這種東西都不懂了?
「你別去,我去!」他寫一封信,讓人送給璟叡好了。
余敏細細分析,「夫人是女眷,就算世子爺你登門,也不可能見到夫人,我是女子,領著爺的命令,說不定他們會放行。我先過去探探虛實,再作決定。
「爺曾說過,靖國公府窮得很,倘若夫人真的生病,我就許以好處,讓夫人隨著我回叡園養病,看在銀子的分上,靖國公不會反對的。」
她說的話在情在理,呂襄譯只能同意。「讓凌建方陪你一起過去。」
「好。」
兩人議定之後,分別行事。
車行至靖國公府,余敏對門房道明來意。
「煩請大叔通報一下,讓我進去看看夫人的病況。」
她說得很客氣,沒想到門房聞言卻連連揮手。
「夫人病重,府裡正亂著呢,你們別來添亂。」
「正因為府裡亂著,怕伺候不好夫人,我恰好可以幫個手,免得爺冋來責備我們不關心夫人。」
「少啰唆,快走!國公爺和二爺已經發話,除大爺之外誰也不能放行。」
「要不,大叔行行方便,別通報上頭,只讓我過去瞧一眼,行不?」她順手遞十兩銀子過去。
門房看見余敏這麼大手筆,分明動心,眉目間卻萬分掙扎,可是到最後,還是咬牙拒絕,「不行,有錢拿也得有命享。快走!」
「我悄悄進去,悄悄出來,絕對不會給大叔添麻煩。」
「你聽不懂人話嗎?就說了不行,快走!」
門房心頭一急,用力推了余敏一把,力道十足,余敏差點兒摔跤。
情急間,余敏喊了一嗓子,「大叔不讓我進去,是在害怕什麼?莫非夫人已經出了差錯?如果不是……」
話還沒說完呢,那門房像看見鬼似的,滿眼驚懼,「砰」地一聲,用力把門關上。
門房的表情烙在余敏心底,她轉身對凌建方說道:「情況非常不對,凌大哥,你可以帶我進去探個究竟嗎?」
凌建方沒有絲毫猶豫,點頭。
余敏讓駕車的車夫先回叡園,自己與凌建方一個閃身,躲到牆後,只見靖國公府的大門悄悄地打開一條縫隙,門房探出頭來,看見馬車離開,松了口氣,拍拍胸脯,轉回府裡。
兩人看見這幕,對視、點頭,靖國公府確實很不對,不知裡面有什麼玄機?
「凌大哥,夫人住的蘭萱堂在國公府的後方,我們從後院過去。」
「好,失禮了。」
凌建方挾起余敏,施展輕功,帶著她直奔到後院,再輕輕一縱,便越過高牆,進入靖國公府。
壽辰鬧的那出,把老國公夫人給嚇病了,這一病,無法抓權,只好把中饋放給霍秋樺,可她又不放心,硬是讓錢盈盈在當中插一腳。
霍秋樺無所謂,心想反正再過不久就要離開,何必趟這淌渾水,因此抽身,把所有事全交給錢盈盈。
能夠掌家,且是掌一個偌大的國公府,對錢盈盈而言根本是天上掉下來的榮耀,她興致勃勃地接手後,卻發現國公府是個空架子,庫房是空的,能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
可是老國公夫人醫病要錢、廚房買菜要錢,每天睜開眼就有人等在跟前跟她要銀子,可她總不能賣掉國公府吧?
不能賣房,只好賣下人,一個丫頭七到十兩、一個長工十到十五兩,人牙子進出幾趟,她手裡攢下五、六百兩銀子,情況稍稍緩解。
人變少了,國公府還是一樣大,自然無法照管得周全,因此凌建方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余敏帶進後院。
只是余敏只聽璟叡提過蘭萱堂,可沒真正去過,現在是大白天,行蹤容易被人發現,她想了想,讓凌大哥隱身,暗中保護,自己低頭垂眉,假扮府裡丫頭。
繞過幾圈之後,她發現一名落單的女子,見那服飾打扮應是府中奴婢,她走近低聲道:「可否麻煩姊姊,領我去蘭萱堂見夫人。」
夫人?女子聽見這話像看到鬼似的,倒抽口氣後猛抬頭,目光對上,她,認得余敏——
嚴格說來,她不是奴婢,她叫作夏芬,是韓薔的通房。
去年老國公爺離世後,老國公夫人不管、夫人不管,於是婚書上那條「不能迎妾納婢」的約定,便形同無物,那時候國公爺便納了她。
她認出余敏就是皇帝召見的女子!
老國公夫人生病之後,府裡流言四起,說是錢盈盈嫉妒余敏,想使計害人,卻沒想害到自己,以至於丟了大奶奶的位置,成為二爺的小妾。
見夏芬沒有反應,余敏把遞給門房的十兩銀子放在她掌心,夏芬低頭一看,心裡瞬間有了主張。
余敏再說一次,「請姊姊領我去蘭萱堂,我只瞧夫人一眼即可。」
瞧一眼?怎麼可以呢,要是她去稟報世子爺,國公爺戲還要不要往下唱?微微一笑,夏芬攢緊手裡的銀兩,低聲道:「隨我來。」
「多謝姊姊。」
余敏隨著夏芬走進蘭萱堂,整個蘭萱堂靜悄悄的,連個粗使丫頭都不見半個,可匾額上確實寫著蘭萱堂,沒人知道她會進府,應該不會特地弄個假院子來糊弄她吧?
余敏狀似輕松,問道:「素心、素月兩位姊姊呢?」
「她們被調到老爺身邊去,夫人生病,不喜歡吵鬧。」
這話太扯,夫人生病不是更需要照料嗎?余敏雙眉微蹙,跟在夏芬身後,悄悄從發間拔下簪子,緊握在掌心,她下意識往後望去,凌大哥應該在不遠處看著。
夏芬領著她進屋,走到內室,轉身對余敏道:「瞧,夫人在床上躺著呢。」
余敏偏過頭,向床上望去,是夫人沒錯,她仰頭朝上,張著眼睛望向屋梁。
怎麼回事?沒發覺有人進門嗎?
余敏上前,仔細一瞧,心頭一驚,嚇出一身冷汗。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3 PM
第十二章 夫人死了
夫人死了!她的身子早已冰冷,張開眼只是……死不瞑目?
她猛然轉身,發現夏芬跑得飛快,余敏趕緊追過去,但對方比她更快一步,只見她奔出屋子,「喀」一聲,余敏聽見從外頭上鎖的聲音。
連鎖都備下了,這是用來……鎖爺的?
她不害怕,因為凌大哥在,他會想辦法來救自己。
深吸氣,輕咬唇,她鼓勵自己重新回到內室。
走近霍秋樺身旁,她既害怕又難過,強忍住淚水,道:「夫人,對不住,我必須看一看您。」
話說完,再吸一口氣,她拉開棉被,輕輕掀起霍秋樺的衣服,見其手腳尚未出現屍斑,所以死亡時間還不太久,她的眼睛往外凸,臉上有微微的青紫,頸間有一圈明顯的瘀痕,所以她是被繩子勒住,窒息而亡?
這絕對不是病,她敢確定,定是謀殺。把霍秋樺的衣物攏起,收拾妥當,余敏心思飛快轉著。
誰動的手?老國公夫人?不可能,她太老了,又生著病。韓璟華?更不可能,他沒道那謀害自己的親生母親。那麼……是靖國公或其他人?如果是靖國公,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余敏頭好痛,一陣抽過一陣的,但這種時候,容不得她糊塗。
想,她逼自己認真想清楚,就算不是靖國公殺的,也一定與他有關,否則他為什麼要說謊?
事實勝於雄辯,這種謊言撐不了太久,既然如此,把爺騙回靖國公府干什麼?
爺會知道真相,爺不會允許夫人枉死,爺會找出真凶,爺會……一個嚇人的念頭閃過,驚懼浮上——如果爺死了,就什麼都不會做了……
會嗎?是這樣的嗎?就算靖國公心理變態,但爺終究是他的親生兒子,除非……除非爺不是……
這時,窗戶從外面打開,余敏猛然抬眼,見到是凌建方,松了一口氣。
凌建方從窗外跳進的同時,也發現床上的霍秋樺。「這是夫人?」
余敏點點頭,快速回話,「夫人不是生病,是死了,被人謀殺的,我有不好的預感,我們必須趕回叡園,想盡辦法阻止爺回靖國公府。」
凌建方不多言,點點頭,就要帶著余敏飛出去,突然間他聽見有人靠近,低聲在余敏耳邊說:「有不少人朝蘭萱堂圍過來。」
圍?「出得去嗎?」
他趴在地上,細聽震動,起身後,他說:「得拚一拚,當中有幾個高手。」
余敏前後看一圈,指指擺在牆邊的木櫃,那個木櫃很高、很寬,也夠大,木櫃的頂端距離天花板還有五、六十公分距離。
凌建方明白她的意思,抱住她,騰空飛起,兩人挨著牆面伏身趴著,站在下面的人除非站在椅子上看,否則不會發現木櫃上方藏人。
雜沓腳步聲接近,緊接著,鐵鏈聲、開鎖聲傳來,門被打開,至少有十幾個人進了前頭花廳。
「來人,去把余敏給拉出來。」韓薔道。
「是。」兩個僕婦衝進內室。
霍秋樺死不暝目的表情太嚇人,她們不敢多看一眼,只匆匆在屋裡轉過一圈,就跑回花廳裡復命。
「稟國公爺,裡面沒有人。」
韓薔轉頭,質問夏芬,「你不是說,你親自把余敏帶進蘭萱堂?」
「是啊,我確實……」她頓了頓,急問:「你們有沒有把櫃子、床上床下都翻一翻?」
翻?誰敢翻啊,夫人死不瞑目吶。
夏芬一跺腳,道:「待會兒再來收拾你們。張嬤嬤、李嬤嬤,你們隨我進來。」
話丟下,她領著兩個粗壯嬤嬤進屋,這次她床上床下、櫃子下、桌底下全翻個遍,問題是,哪裡有余敏的蹤跡?
她去了哪裡?她明明親自把人給鎖住的。
「夏姑娘,窗子是打開的,人應該是跳窗逃走了。」
夏芬氣得咬牙,怎麼沒想到窗子?磨磨蹭蹭地走到前頭花廳,滿臉尷尬,她放軟聲調說:「老爺,那個賤婢從窗戶逃出去了。老爺別擔心,反正過了今日,咱們就能接手叡園,到時候那個下作丫頭還不是得乖乖落到老爺手裡……」
「啪」一聲,夏芬被狠狠搧了個巴掌,來不及嚎哭出聲,就聽見韓薔怒道——
「要是余敏回叡園報信,那個孽子知道他娘死了,你以為他還能乖乖就範?」
他瞪一眼夏芬後,轉身問:「唐三爺,事已至此,您看如何是好?」
一道粗嗄破碎的刺耳嗓音傳來,余敏發現凌建方全身的肌肉緊繃,連呼吸聲都變得沉重。
「那丫頭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唐三爺問。
夏芬道:「藕色長衫。」
「來人,給我搜,把穿藕色長衫的女人都抓起來。」唐三爺下令。
「是!」數人應喏,轉身離去。
「唐三爺,我擔心那丫頭壞了大計,要是這次沒抓著,以後誰也甭想碰那個孽子。」
「不至於,夫人病重的消息剛傳進叡園,呂襄譯便快馬加鞭前往京畿大營,由此可知他們並不知道韓璟叡奉召進宮,說不定韓璟叡已經回到叡園,得知噩耗,正往靖國公府趕來。」
這下子,輪到余敏全身緊繃,嚇得不輕。
怎麼會呢?爺竟然在城裡?若真如此他們勢必要錯身。不行,她一定要把消息先傳給爺。
終於,所有人都離開了,蘭萱堂重新落鎖。
兩人又在木櫃上方待過一刻鐘,凌建方確定四周再無他人,才抱著余敏跳下櫃子。
「我……」凌建方道。
「我……」兩人異口同聲,余敏飛快反應,「凌大哥先說。」
「那個唐三爺……」
「凌大哥知道他?」
他點點頭,回道:「兩個月前,他突然在京城崛起,沒有人知道他打哪兒冒出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歷,只曉得他出手闊綽,在短短的時間內便與京城不少權貴結交,躐上跳下、到處打探消息。主子爺覺得他面貌不似齊人,一直在追查他的背景。」
「查出來了嗎?」
「還沒查透徹,只曉得他的生母是金人。」
金人?她對凌建方說:「凌大哥,我本來猜測,靖國公錯手殺了夫人,生怕爺出手報復,想誘爺進府,暗使手段,但如果唐三爺與金人有關……他為什麼要和靖國公相交?國公爺甚至連個正經差事都沒有。我不禁要猜測,今日之禍不單單是家事,而是國事。我們必須盡快出去,把這件事通知爺。」
凌建方明白,剛才那群人當中,光聽腳步聲就曉得有不少武功高手。
爺回靖國公府,身邊不可能帶太多人,更有可能是聽見噩耗便只身過府,如果這樣的話……爺危矣!
兩人互視一眼,目光堅定。
余敏飛快打開櫃子,翻兩下,本想換套不同顏色衣服,發現裡面有好幾件厚實耐磨的粗布衣裳,是夫人為著即將出征的爺做的吧?
她拿出其中一套,凌建方轉身走到花廳,余敏飛快將衣服換上,褲頭折過數折,用帶子緊緊扎起。
換好衣服,她跪到霍秋樺床邊,低聲道:「夫人,余敏在此允諾,必定讓爺平安無事。」
起身,她把掌心放在霍秋樺雙眼上方,強忍住淚水,道:「夫人,請您安息……」
掌心輕輕滑下,霍秋樺的眼睛隨之閉起,只是在眼皮闔上那刻,一顆晶瑩淚珠順著眼角滑落。
不甘心嗎?是啊,眼看著就要柳暗花明,就要隨著爺過好日子了,誰知……余敏再也忍控不住,重重對霍秋樺磕三個頭,咬牙道:「我會為您報仇的,就算我能力不夠,還有爺呢,我們一定、一定不會讓凶手逍遙法外!」
抹掉滿臉淚水,她往凌建方走去。
璟叡回來過了,他沒碰上前腳離開的呂襄譯,也與回府報訊的余敏錯身而過。
余敏趕緊召集府中府衛,問道:「如果咱們現在去搶人,能把爺搶回來的機會有多高?」
眾人都表示願意誓死一試,但余敏不要誓死一試,她要的是全身而退。
她轉身,鄭重問:「凌大哥,我要你一句實在話,從唐三爺手下救回爺,有沒有可能?」
凌建方掃了眾人一眼,回答,「如果不論死活的話,有可能。」
不論死活?不,不能冒這個險,現在……她還能向誰求救?最好的求救對像自然是皇帝,問題是,她根本見不到,如果平王世子爺在,還可以讓他進宮搬救兵,但是……
咬著指甲,余敏在屋裡繞來繞去,把所有人都繞暈了,突地靈光一閃,她想起一號人物——平王爺。
爺說過,平王雖然寵妾滅妻,但在政治上還是有點手段的。
大戰即將開打,所有人都曉得璟叡在這場戰事裡扮演多重要的角色,韓薔是個傻子,可以隨人糊弄,平王雖不受皇帝重用,但心裡卻清楚得很。
這時候平王應該還在當差的官衙裡,余敏二話不說,讓凌建方帶著她「飛」過去。
事急從權,名聲閨譽啥的都是假的,能解決困境才重要。
他們沒有一層層往上稟報,直接往官衙裡衝,有人阻擋,凌建方就一把抓起往外丟,讓余敏直直衝到平王跟前。
「求平王救救韓璟叡,他快死了!」余敏這輩子沒這麼大聲喊叫過,更沒有斷章取義、說過這麼聳動的話。
果然,標題夠聳動,就能引得注意。
「你是……」平王呂鐸揮退阻擋她的人。
「我是叡園的管事,余敏。」
余敏?呂鐸知道她,就是那個弄出羽絨衣、皮靴……等保暖衣物的丫頭,皇帝還親口獎賞過她。「把話說清楚,你家世子爺為什麼快死了?」
余敏飛快將收到消息、親探靖國公府、遇見金人唐三爺一事說清楚,一個多余的贅字都沒提,句句直奔主題。
越聽,呂鐸眉頭皺得越緊。
這個韓薔老糊塗了,居然干下這麼沒腦子的事?呂鐸分析,經過與金人一役後,璟叡日後定大有前途,襄譯本就與他交好,若能對他施這個恩,對平王府不會是壞事,而在皇帝跟前也算立下大功一件。
想通此節,呂鐸表現得很有同理心。
一個震驚,用力擊桌,他揚聲道:「來人,備馬,本王要進宮。」
明知道平王是權衡利弊,明知道他有幾分作戲,余敏還是感激涕零。
呂鐸離開官衙後,余敏不想回叡園,她讓凌建方帶著自己守在宮外等候。
快過年了,天氣很冷,北風一陣陣吹著,她一面呵著凍僵的小手,一面跳著腳保持體溫,她不斷告訴自己要有耐心,要往好的方面想。
她必須堅定,男主角一定會得到好結果,而跳梁小醜一定會有個悲慘下場。
她的爺高富帥,她的爺精明英勇能干,她的爺若不當主角,全世界都找不到主角了,所以她的爺一定一定會平安無事。
幸而比她想的更快,宮門口出現近百人的禁衛軍,他們坐在馬背上,由統領領著前往靖國公府。
「他們是去救爺的嗎?」
「應該是。」凌建方終於展眉,硬硬的五官露出幾分柔和。
「成了,我們快回去,請大夫……不不不請太醫,對,還要買藥……不對、不對,讓馬車到靖國公府候著,萬一爺傷了,不能騎馬……」
余敏語無倫次了,凌建方也不糾正她,全都應下,但壓根沒打算照做,而是將她挾起,飛身回府。
余敏並不知道,這次多虧有平王把一出戲演得精彩無比,平王很有拿金馬獎的實力。
他在御書房外,用帶著哭腔的哽咽聲大喊,「求皇帝救救璟叡,他快沒命了啊!」
這一喊,成功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
他不否認,這招是向余敏學來的。
因為夠聳動,不待見呂鐸的皇帝迅速接見了他,比起余敏說故事的本領,舌粲蓮花的呂鐸更高明,他說得帝心焦憂、惶惶不安,仿佛璟叡就在跟前呼喚求救、命在旦夕,皇帝能不立刻讓侍衛集結,出宮救人?
百人禁衛軍招搖過市,這種場面無人見過,大伙兒都很好奇,紛紛跟在禁衛隊後方,想看看發生什麼事。
因此不用太久時間,靖國公府門前就圍上一圈百姓。
事情鬧得太大,這回韓薔想要全身而退,沒有一丁點兒機會。
余敏沒有哭,只是眼淚不停往下墜。
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讓嘴角上揚,她還想唬人,還想哄騙自己,情況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可是……她無法,沒見過這麼狼狽的爺啊,強大的他卻無助地躺在床上,像破碎的玩偶似的,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整。
把爺從靖國公府裡抬出來後,余敏的視線就無法離開他。
她沒有心情去管韓薔的下場,沒有余力去問問唐三爺有沒有被逮捕,她只能看著她的爺,直直地望著,什麼事都無法做。
她看著太醫處理爺身上的大小傷口,她聽著太醫一次次說:「如果是平常人,早就死了。」她聞著濃濃的藥味,她輕輕摸著他裹滿布條的手臂。
沒辦法寬肴,滿肚子怨恨,令人發指啊!
韓薔怎能對自己的兒子做出這種事?他的心是什麼做的?一個人要變態到什麼樣的程度,才可以無視骨肉親情、夫妻之誼?
宮裡太監來了,問清璟叡的傷勢之後,他忍不住搖頭長嘆,在這個節骨眼兒出這種事,韓薔肯定不會有好下場。
呂襄譯從京畿大營回來了,他掄起拳頭,暴跳如雷,就要衝出府去砍人,卻被凌建方給攔下。
他說:「人都在天牢裡了,世子爺找不到人揍。」如果能揍,他會第一個衝上前。
就這樣,從下午到黃昏、晚上、深夜……余敏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喂藥、換藥,兩只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色白得像鬼,十根指甲都啃禿了,指縫間微微滲出鮮血。
呂襄譯看不過眼,一把拉起她,怒道:「你就算把十根手指都吞進去,璟叡也不會知道,去!吃飯去。」
余敏滿眼滿臉都是委屈,她抬起頭,說:「都是我的錯。」
「你做錯什麼?錯的是我,我不應該問都沒問清楚就跑那麼遠。」呂襄譯比傻笨魚更自責。
「我要是動作再快一點,要是別被關起來,要是一發現不對馬上回府,爺就不會被打得這麼慘……」
「你放心,他挨十下,我會讓靖國公挨三十下,讓那個鬼唐三爺挨一百下。」呂襄譯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們給撕成一條條的肉串。
「爺能活過來嗎?」她知道自己問這種話很傻,太醫都說過了,要先熬得過今晚,才能再談其他。
但呂襄譯想也不想,一把扣住余敏的肩膀,篤定說:「會的,他在戰場上受過更重的傷,都挺過來了,這點傷對他而言不過是小事。」
分明是安慰人的蠢話,余敏卻認真了。「你確定?你保證?我會相信的。」
「你當然要相信,爺是商人,一諾千金,爺認識璟叡快一輩子了,如果連這點小事都不確定,憑什麼說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
呂襄譯其實沒有半分把握,卻把話說得斬釘截鐵,不由得人不相信。
余敏被他說動了,猛點頭、猛感激,從來都沒有這種感覺過,她覺得平王世子爺這麼溫柔善良可愛。
「謝謝世子爺,我信你,也信爺,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他的復原能力,爺會好的,很快很快就會好起來。」
她軟軟的掌心握住他的手臂,明明掌心很小,明明就是個弱女子,明明沒有力量……可是她一握,他肚子裡突然長出十成十的把握。
他笑了,用力掐她臉頰,頓時蒼白的臉色出現一抹紅暈。「笨魚,這才對嘛,你不能只是在這裡哭,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什麼事?」
「靖國公府亂成一團,需要有人過去主事,國公夫人的後事必須有人操辦,我正在「生病」,不能出這個頭,所以你得過去。」
「可是爺……」
「太醫在,小芽也堪用,我讓凌建方多挑幾個人,把叡園守得滴水不漏,我也會親自在這裡坐鎮……」
話說一半,有人不經通報就衝了進來。
兩人同時轉頭,意外發現竟然是五公主齊鈺清?
她怎麼會來?皇上讓她過來探病?
不可能,男女有別,堂堂大齊公主怎能跑到年輕官員家中,所以她過來……呂襄譯突然意識到什麼,直覺地,身子一轉,他把余敏擋在身後。
但是慢了,齊鈺清看見雙眼通紅的余敏,眉緊了,眼底生起凜冽寒意。
在寶珍坊相遇後,她便派人探聽余敏的底細,探得的消息令人相當不悅,不過是個年輕丫頭,卻替韓璟叡掌家?她憑什麼?
哼,一個女人能憑借什麼?說穿了就是男人的寵愛,倘若是別的,她還可以容得下,如果是寵愛……緩緩搖頭,凌厲的目光一轉,她不會輕易放過。
倏地,表情大翻轉,她露出可愛的小虎牙,臉上滿是茫然憂心。
她不管不顧地推開呂襄譯,衝到床邊,急急搖著璟叡的手臂,哭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誰那麼狠吶?」
余敏垂下頭,她知道,這番做作不是真心,而是表演,更是某種表態,就像小狗撒尿占地盤。
一個公主表現出這樣的態度,旁邊的女人自然該知難而退。
只是她很心疼,公主的動作那麼大,會不會弄痛爺?
和齊鈺清不同,余敏的擔憂是真心的,沒有表演成分。
她扯扯呂襄譯的衣袖,撅嘴擺臭臉。
呂襄譯明白,小魚很心疼。她心疼自家的爺理所當然,卻不知怎地,他胸口悶悶的、澀澀的,只是再不樂意,他還是配合她。
他上前,對齊鈺清說道:「公主,我們前頭說話,璟叡好不容易才睡著,太醫說他現在需要休息。」
齊鈺清點點頭,一步三回頭,臨別依依,卻還是跟著呂襄譯走出房間。
行到房門口,她發現余敏還站在床邊,不禁寒聲道:「有太醫在,閑雜人等別在這裡添亂。」
添亂?她是爺的丫頭啊!本來就該留在爺身邊,不過……多事之秋不宜爭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余敏跟著退出房間,走到外頭小廳,她善盡奴婢本分,倒茶遞水,伺候貴人。
余敏把茶放在桌上時,齊鈺清卻朝她伸手。
兩人對視片刻,余敏不耐她的驕傲目光,但身分擺著,這不是講究人權的時候。
垂眉,她乖乖把茶盞從桌上端起來,奉到公主手中。
齊鈺清冷笑,手接過茶盞,刻意停了停,「匡啷」一聲!把茶盞摔個粉碎。
「你想燙死本宮嗎?」隨著斥喝,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火辣辣的疼,余敏被打蒙了,呂襄譯一驚,彈身跳起,立刻將余敏拉回自己身後,他怒容滿面,青筋暴起,只差沒反手還齊鈺清一巴掌。
這絕對是故意的!余敏知道,呂襄譯知道,始作俑者更清楚,齊鈺清淡淡笑開,看看呂襄譯再望望余敏,這一試,全明白了。
齊鈺清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瓷,好像剛剛沒有發生任何事,一切只是眾人的想像。她問,「襄譯哥哥,璟叡哥哥的傷勢如何?」
變臉速度之快,教人詫異。
呂襄譯深吸氣,把狂怒強壓下去,寒聲道:「外傷共有五十三道,但外傷好治,內傷困難,太醫還不確定璟叡能不能夠活下來,得再觀察幾天。」
齊鈺清刻意,他更刻意,刻意講得嚴重些,讓對方明白在這節骨眼兒鬧事是笨蛋行徑,也刻意透過齊鈺清的嘴,把事態傳給皇上知道。
戰事即將開打,皇帝比任何人都緊張,目前知道「引敵入境」法的人大齊上下沒有幾個,而最重要的一員正躺在床上。
齊鈺清貝齒輕咬,拳頭握緊,一臉的天真爛漫,像個不解世事的小女生。她對呂襄譯說道:「放心,本公主定會替璟叡哥哥討回公道。」
看著她的表現,余敏徹底無語,是性格分裂嗎?
「襄譯哥哥,倘若璟叡哥哥醒來,煩你差人給我報個信兒,免得鈺清憂心。」
「是。」呂襄譯低頭道。
齊鈺清又吩咐太醫幾句,讓他好好照顧璟叡。
離去前,她朝余敏多看兩眼,呂襄譯不動聲色地往前面一站,擋去她的視線。
這麼維護?唉,這些男人心裡都在想什麼啊,怎麼都對一個小婢女如此上心?
她有什麼好的?長得醜,看起來又笨,為什麼人人待她不同?性子清冷的璟叡哥哥這樣,眼高於頂的呂襄譯也這樣,就連父皇提起這個丫頭也贊不絕口。
目光一凜,她甜甜的笑容裡注入幾分寒意。
余敏的做法有點粗暴,但她顧不得了。
她要操辦國公夫人的後事,也要照看著爺,就算有平王世子爺的保證、有太醫的堅守崗位,她都要親眼看著爺醒來。
所以她命人在叡園裡布置好靈堂,再讓凌大哥將國公夫人的遺體搶回叡園。
如果凌大哥搶的是金銀財寶,大概沒那麼容易脫身,但他搶的是一具遺體,靖國公府裡居然沒有人出面反對,就連韓璟華也沒作聲。
這便罷了,國公夫人入殮之後,身為兒子,韓璟華竟沒過來守靈?這未免太奇陸,好歹夫人是他的親娘。
但余敏沒有心思理會那些,一邊忙著後事,一邊看顧著璟叡,她分身乏術,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哪還有力氣去忖度韓璟華?
不過,余敏運氣夠好,在韓薔被捕入獄,在凌大哥把國公夫人帶回府不久後,靖國公府就被查封了。
一屋子男女老少全被驅離府中,王信問余敏,「要不要把老夫人接回府裡?那畢竟是爺的祖母。」
祖母?在爺被圍殺的時候,祖母在哪裡?在夫人被害的時候,祖母有沒有吭聲?接了祖母要不要接弟弟?接完弟弟,弟妹呢?
錢盈盈的生事功力非同小可,府裡已經夠忙了,沒有多余的人手去防範別人讓,前院都忙成這樣,要是後院再失火……她傻了嗎?這時候絕對不能往後院放火種。
所以余敏只命人探聽,離開靖國公府後他們落腳何處,便不再理會。
這一忙就忙到深夜,國公夫人的靈堂有人輪班守著,爺已經熬過最危險的一夜,余敏放松精神,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還是夫人為爺做的衣服。
她回房洗漱過後,又進璟叡房間。
「沈太醫,您先下去歇一歇,我來守著爺。」
沈太醫看了璟叡一眼,對她點頭,「有什麼狀況,要馬上叫醒老夫。」
「我會的。」
余敏送走太醫後,搬了張椅子坐到床邊,她靜靜看著璟叡緊閉的雙眼,輕聲道:「爺很累是嗎?爺好好休息,小魚陪著你。」
他還有點發燒,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紅暈,余敏取下他額上微溫的帕子,在冰冷的水裡過幾下,擰干,重新敷在他額頭上。
「爺別擔心,我已經把夫人迎回叡園,我會盡力把夫人的後事辦好,可……夫人要是知道爺受這麼重的傷,肯定煩惱,所以爺要努力好起來,把身子養好,屆時小魚陪爺送夫人最後一程,好不?
「我給夫人穿上很漂亮的衣服,是我親手裁制的那一套,本來想等夫人搬進叡園時給夫人一個驚喜,可惜來不及了,不過,夫人穿上那套衣服美得像仙女呢,我想現在夫人一定已經當仙女了。
「爺相不相信緣分這事?昨天,我穿著夫人給爺做的衣服脫險,今天夫人穿上我親手做的衣服入殮,光憑這點,小魚就相信我和夫人有很深的緣分……
「靖國公被押入天牢,爺會不忍心嗎?倘若爺不忍,就得快些清醒,自己去求皇帝饒他命,小小奴婢我人微言輕,幫不了爺,但就算小魚的話有分量……小魚心量狹窄,絕對不會去求情。
「以德報怨,何以報直?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種話,是屁!
「知道我們那個時代有多少受虐兒嗎?如果這種父母不受懲罰,不曉得還有多少孩子受害,所以我堅持——虐殺孩子的成人要處以唯一死刑……
「爺知道素月、素心吧?她們是夫人身邊的丫頭,夫人死後,她們被國公爺關押起來,國公爺逼著她們對外宣稱爺奸淫她們姊妹,夫人知悉此事,氣得一病不起,國公爺心疼夫人,才會對爺家法處置,沒想到「一不小心」把爺打死。
「好爛的劇本哦,誰相信?爺如果重女色,憑爺這種高富帥的不敗將軍、無敵英雄,會有多少女人前僕後繼撲上你,哪需要去偷夫人身邊的婢女?
「素月、素心姊姊挨打了,打得皮開肉綻,不過大夫說她們的傷不要緊,養幾天就會痊愈。她們很聽話,乖乖吃飯喝藥,說是要到夫人靈前盡忠。
「我問她們,到底怎麼回事?素心姊姊說,最近國公爺結識一位唐三爺,那位爺一身的煞氣,嚇得府中僕婢紛紛走避,他帶來二、三十個男人,外院住不下,國公爺竟想把人給安排到內院裡。
「夫人也沒說好或不好,只是收拾行李,說既然府裡住不下,她就搬到叡園好了,沒想到國公爺竟為此事與夫人大起爭執,國公爺讓人把素心、素月兩位姊姊推出花廳,她們聽見國公爺向夫人大喊:「人可以走,但嫁妝必須留下。」也聽見夫人質問國公爺,春水胡同裡的「姚夫人」是怎麼回事?
「兩人越吵越凶,屋裡傳來東西砸碎的聲音,素心姊姊她們幾度撞門,想衝進屋裡,好不容易門撞開了,卻發現夫人已經倒臥在地上,然後她們就被關進柴房裡了。
「爺,夫人死不瞑目,小魚闖進國公府時,蘭萱堂很冷清,半個人都沒有,夫人獨自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眼睛卻瞪得很大。
「小魚在夫人跟前允諾,必定讓爺平安無事,我也會找出凶手,繩之以法,夫人信了小魚才肯閉上眼睛,所以爺得幫幫小魚,別讓我言而無信……」
她叨叨地,不斷說話,一句接過一句……她沒算過自己說了多久,只是一閉上嘴巴,心裡就慌得厲害。
看著Emily,她睡了,睡得很安詳,他甚至在她的嘴角看見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是醫生,在這種時候,應該做的事不是發呆,可,除了發呆,他什麼都做不了,好像……他也死了,靈魂飛走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
她死了,再不會對著他笑,再不會往他懷裡耍賴撒牆。
她死了,兄妹之情劃下句號。
她是算准他會配合她的要求,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尋找到另一份感情嗎?她是放心,知道沒有她,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大錯特錯,沒有她,他就無法過得好。
他可以允許自己不娶她,可以允許自己不說愛她,可以和另一個女人共組家庭,只要她快活,可是他無法忍受一天看不到她、聽不到她、聞不到她,她必須真真實實地存在自己的生命中,給予他生存的養分與勇氣啊。
他的腦子一片模糊,把Emily抱出為她精心打造的病房裡,莫霏企圖阻止他,他無法開口說話,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向她。
下一刻,莫霏松手了,他抱著Emily進電梯,抱著她往地下室走去,把她抱進自己的車子裡,系好安全帶。
他開車,開到祖母家,開到他們在大年夜裡去過的海邊,然後把她抱下車。
他與她臉貼著臉、額貼著額,任由海風一陣一陣吹來,吹得地的頭發躍亂,他的衣角翻飛。
「Emily,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留下,可以嗎?」
她無法回答,他只好繼續再繼續,不斷不斷說。
余敏已經說了一個晚上的話,換了一夜的布巾,她的話題多到驚人,直到天亮,她才曉得原來自己是個多嘴的女人。
「爺,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在我身邊,可以嗎?」同樣的話,余敏不斷說。
這話很熟悉,像某個男人、在某個世紀、對某個女人不斷重復的句子,於是直覺地、下意識地……
「好。」
余敏微怔,是幻聽嗎?視線挪到璟叡臉上,他的眼睛仍然緊閉,她苦笑,確實是幻聽。
她繼續說:「我常自問,我喜歡爺,是因為爺待我好,還是因為爺長得像哥?我沒有答案,好像在不知不覺間,爺和哥重迭在一起,成為同一個人。
「就是這樣啊,你們都放縱我挑剔,你們都由著我任性,你們都滿腦子保護,從沒想過其實我已經長大。
「你們都做著相同的事,讓我怎麼能夠分辨得清?
「不問了,不要管了,只要爺好好的,就算這段感情不切實際,就算最終我們不能在一起,也沒關系,所以,爺,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在我身邊,可以嗎?」
「好。」
再次怔住,依舊是幻聽嗎?
她抖著手,輕輕握住他的,但這次聲音帶著微微的發抖,手抖著、心也抖著,她不敢呼吸,生怕錯失了什麼。
再問一遍,她說:「爺,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在我身邊,可以嗎?」
「好!」
這次她看見了!看見他的唇打開,看見聲音從他的嘴巴裡透出來,看見……他吃力地睜開眼睛……
忍不住了,淚水一顆顆下墜、一串串滴落,像蜿蜓小溪流過雙頰。
她用力憋著,用力地不讓哭聲逸出嘴巴,只是她控制不住發抖的身子,控制不住顫栗的手指,泄漏了自己的恐懼害怕。
「不哭,我不死。」璟叡輕輕地安慰她。
他很痛,卻也很快樂,是痛快啊,因為他聽見她的話,聽見她要求自己在她身邊。
「不哭,我不死了。」他又說。
她開始點頭了,用力點頭,一點再點,點得像招財貓的手。
她拚命用手背抹去眼淚,一下又一下,可是淚水自己開了泄洪閘門,她無法止住,只能不斷說著不符合事實的話。
「我不哭……嗚,我沒有哭,我在笑……爺,小魚在笑……」
這號表情怎麼能夠叫作笑呢?明明哭慘了,明明拭淚拭得臉頰一片紅通通,要是呂襄譯在,肯定又要嫌棄她醜,可是天曉得,他眼中的小魚有多麼美麗。
「笑,就別掉淚。」
「好,小魚努力,努力不心疼、不難過,努力開心、努力大笑,哈、哈、哈……」
她的「努力不心疼」還沒有成功,璟叡卻心疼了,很疼,一抽一抽的,抽得痛極了。
在若干年後,這樣的疼痛記憶依舊在他心底深刻。那時候,他第無數次地告訴自己,要心疼這個女人,一輩子、兩輩子、十輩子……
裹著布條的手很沉重,他緩慢抬起,強忍疼痛,拭去她頰邊的淚水,因為他可以忍受身體的痛苦,卻無法忍受心痛。
第十三章 不堪的真相
補品像流水一樣流進叡園,皇帝心急吶,心急璟叡無法上前線。
幸好璟叡像呂襄譯說的那樣,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復原的狀態連太醫都豎起大拇指說:「此乃神人也。」
只有余敏知道,他那麼努力,是為著送母親最後一程。
齊鈺清又到叡園好幾趟,明目張膽的熱情,明目張膽的示意,讓璟叡再也無法裝傻。
他將匕首交還給公主,表明態度,自己要為母親守喪三年,不談婚事,他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大的魅力,值得公主為自己等候三年。
齊鈺清沉默了,卻沒有表示意見,她留下好藥,顧左右而言他,不斷說說笑笑——她自己說,自己笑,璟叡不摻合。
她可愛、她嬌憨,她努力表現出自己的天真爛漫,她企圖逗得璟叡心情好。
成效如何?不知,因為他從頭到尾只擺出一張冷臉,到最後甚至一知道她進府就立刻裝睡。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態,在皇帝面前表態、在百官面前表態、在呂襄譯面前表態,也在余敏面前表態。
老話,和小狗尿尿占地盤差不多。
發喪的日期已經定下,為配合璟叡出征,國公夫人趕在年前出殯。
這些日子,來叡園祭拜國公夫人的官員多到讓人應接不暇,幸好璟叡必須待在屋裡養傷,要不應酬完這些人,還養傷呢,別傷上加病就好。
但余敏就倒霉了,一邊照顧璟叡,一邊主持喪事,再加招待上門的客人,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璟叡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不過她瘦歸瘦,卻精神奕奕。
因為她的爺,傷養得很好,身子調得很棒,再要不了多久又會是那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英雄。
房裡,呂襄譯坐在床邊和璟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那個唐三爺和他的嘍啰已經被正法,猜猜,他們是什麼來歷。」呂襄譯問。
「金人的密探。」璟叡道。
「你怎麼知道?」他驚訝。
「我老早就發現他們,他們專挑京城權貴結交,太熱絡了些,早在幾個月前,我便命人查探他們。不過我只查出唐儒的生母是金人,曾經在邊境住過一段時間。」
「對,後來他拜師學藝,成為武林中人,他拿了金人的好處到大齊當細作,他還以為做的事你爹全知道,這才刻意攀交,確定他與你爹結交後,金人竟然許以萬兩,要買你的項上人頭。
「恰好碰上你母親這起意外,又確定你和你爹的爛關系,他便說服你爹,藉由此事了結你的性命。」
呂襄譯輕嗤一聲,他家的平王爹再離譜,比起靖國公那位極品奇葩簡直是遠遠不如,輸到脫褲子。
他是個有恩必報、有仇必還的性子,因為親爹救下璟叡一命,原本打定主意讓父兄敗家破產、罷官為庶民的他,打算改弦易轍,放過親生老子了。
門推開,余敏探頭進來,笑咪咪問:「爺,小魚可以進來嗎?」
「有人攔著你嗎?」呂襄譯搶話。
余敏進屋,她一張臉瘦成巴掌大,因此兩顆眼睛分外明顯,呂襄譯看不過去,諷刺道:「叡園是缺米還是缺菜,怎麼,沒得吃嗎?都已經夠醜了,還痩成這副德性,真是傷眼珠子。」
現在,余敏才不會為這種小事跟他爭執呢,因為她的爺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也因為平王是她家爺的救命恩人。
被虧幾句?無所謂啦。
「喏,世子爺,這個送你。」她笑盈盈地把一條月牙白的帕子遞過去。
「送帕子,不會吧?你看上爺了?」
「不對,帕子借世子爺遮遮眼睛,世子爺的眼睛既脆弱又矜貴,得好好護著才成,別老是瞧小魚了。」
「哼,越發伶牙俐齒了。」
「小魚,怎麼過來了?吃飯沒?」璟叡阻止兩人鬥嘴。
哪有時間吃?不過她沒回答這個,只說:「有兩件事,平王爺來探病,我想世子爺……」
余敏話還沒說完呢,呂襄譯一驚,起身急急往後門奔去。
看著他驚人的速度,余敏錯愕,他可以去參加奧運拿金脾了。
余敏笑了笑,繼續往下說:「我知道世子爺在,便說太醫正在給爺換藥,怕是得等上好一會兒,平王爺就說明兒個再來探望爺。」
璟叡失笑,「襄譯知道你用這法子趕他,明兒個會跟你沒完。」
「顧不上啦,爺,蘇嬤嬤來了。」
蘇嬤嬤?璟叡急道,「快快有請!」
蘇嬤嬤是霍秋樺身邊的管事嬤嬤,這些年來在國公夫人邊扶持。
七、八月時,他回靖國公府,就發現蘇嬤嬤不在母親身邊,他問母親,母親只說派蘇嬤嬤出去辦事,這件事在他心底留下問號。
蘇嬤嬤進屋,看見少爺傷成這樣,又想起夫人,忍不住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起來。
她撲跪在璟叡床前,道:「大少爺,您得為夫人作主啊。」
「怎麼回事?」璟叡急問。
「上個月,夫人命人與我傳訊,說是年後就要搬到叡園,讓老奴安心在莊子上待著,年後自會派人到莊子上接老奴回來,沒想到如今竟會……大少爺,夫人冤吶!」
「蘇嬤嬤,您快起來,有什麼事慢慢說。」余敏連忙上前將蘇嬤嬤扶起,搬了張椅子讓她坐下。
她再倒了杯溫茶水給蘇嬤嬤平抑心情,她才把事情娓娓道來。
「今年年初,二爺迷上春香樓的姑娘,夫人很擔心,怕二爺壞了品性,幾番勸說後,二爺雖應允夫人不再上春香樓,可是夫人不放心,讓人偷偷跟在二爺身後,看他是否陽奉陰違。
「誰知,有一回二爺到燴豐樓吃飯,突然有個婦人衝上前,抱住二爺叫道:「我的兒啊,娘這樣想你,怎麼不來見娘一面?」
「下人將此事向夫人稟報,夫人心起疑慮,找人暗中調查,這一查,方才曉得那婦人原是青樓名妓,名叫姚蘇,是國公爺的外室。
「夫人並不在意國公爺養外室,這些年,國公爺往青樓丟的銀子也不是小數目,夫人在意的是二爺的身世,如果姚蘇不是胡說八道,二爺確實是姚蘇的親生兒子,那麼當年夫人生下的孩子流落何處?
「許是夫人大意,國公爺發現夫人在追查姚蘇之事,一方面把姚蘇換了新住處,二方面國公爺竟給夫人偷偷下藥。夫人發覺不對,原本只是小病痛,怎會越醫越嚴重?便換了新大夫,方才曉得國公爺買通大夫,給自己服下毒藥。
「既是國公爺殺心已起,夫人自然不能明目張膽地查,因此命老奴出府,明查暗訪,繼續尋找姚蘇。老奴在外頭,花了好幾個月時間才找到姚蘇,趁她不備,讓人把她擄走,嚴刑通供,這一問,問出一起駭人聰聞的陳年往事。
「當年咱們霍家老太爺並不想將夫人嫁進靖國公府,只是老靖國公爺於老太爺有恩,又幾次上門為兒子求娶,並立下契約,老太爺方才點頭同意這門親事。契約中載明國公爺此生不得迎妾納婢,誰知國公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買下姚蘇,養作外室。
「十八年前,夫人懷上第二胎,當時老大夫曾把脈,說道夫人懷的是位千金。
「那年,姚蘇比夫人提早一個月產子,她生的是個兒子,誰知國公爺竟異想天開,企圖為姚蘇的兒子爭名分,竟將夫人生的女兒與外室的兒子對調,為擔心夫人看出破綻,還堅持把兒子養在老國公夫人膝下。」
「所以,此事老夫人知情?」璟叡寒聲問。
「是,老夫人知情,這一瞞就瞞了夫人十八個年頭。」
「我那個妹妹呢?」
「姚蘇說,那孩子打出生身子就弱,十歲上下得病死了。夫人不信,命我仔細查探,我問遍姚蘇的舊鄰舍,這才曉得姚蘇沒把別人的女兒當人看待,動輒打罵,不給吃喝,那孩子身量比一般孩子痩小,打小多病,後來確實在十歲時生一場病就沒了。
「原本老奴還想著息事寧人,欲勸夫人把這件事吞下,但確定小姐死於非命之後,老奴便明白再也無法勸夫人與國公爺繼續過日子,此事國公爺做得太過。
「夫人決定將姚蘇囚禁起來,打算拿她和國公爺談判,以庶充嫡是大罪,更何況國公爺還想過讓二爺襲爵,這就牽扯到欺君大罪了,若是顧念二爺前途,夫人認為國公爺會同意和離,事情一步步穩穩地進行著,誰也沒想到夫人會……夫人會……」說到這裡,蘇嬤嬤忍不住再度放聲大哭。
璟叡深吸氣,強忍胸中狂怒。「姚蘇人呢?」
「老奴把她關在莊子裡,命人嚴加看管。」
他就想呢,母親怎會對韓璟華態度丕變,怎麼願意隨自己離開靖國公府?
他還想不透,自己怎會有個心量狹窄、資質愚鈍的兄弟,原來他並不是……
「蘇嬤嬤,你領人去把姚蘇提來,我親自審!」以他的手段,肯定會審出更多秘辛,到時……
璟叡握緊雙拳,額間青筋暴露,冷冷一笑,在戰事開打之際,皇帝應該很樂意為忠臣「主持公道」。
余敏不喜歡吵架,為保護脆弱的心髒,她習慣不讓情緒過於波動,但今天,再溫和的母獅也會追殺獵物。
明天,就是送國公夫人出殯的日子了,隨著韓薔被奪爵消息傳來的,是皇帝追封霍秋樺為一品誥命夫人的旨意。
一奪爵、一追封,眨父揚母,聖旨下達,聖意昭明。
韓薔因謀害朝中命官,被打入天牢。
罪證很多,只提這一條,目的是集中焦點,誇大璟叡的傷,並且不打草驚蛇,這是璟叡的主意。
就讓金人以為唐儒成事,韓璟叡傷重,性命垂危,這更能激勵金人攻打大齊的決心,也為接下來的「快敗」、「快退」埋下伏筆——要不是韓璟叡傷重未愈,勉強出征,怎麼會戰事一開打,不敗將軍就被金人迅速擊潰?
這叫想睡覺就送枕頭,他正找不到合理說詞呢。
話題繞回來,皇帝為什麼留下韓薔一條性命?很簡單,在等璟叡的反應。
璟叡要韓薔生,韓薔就會重見天日,他要韓薔死,韓薔自然會在牢中自戕,但璟叡卻始終不表態。
不表態也是種表態,意思就是:在天牢裡好好待著吧,好好反省思過,想清楚自己窩囊的一輩子到底做對過什麼?
可誰都沒想到,皇帝的意思已經表達得這麼明顯,韓璟華還傻傻地用板車拉著老國公夫人,帶著錢盈盈一起來到叡園。
這時候,剛得到太醫允許能夠下床的璟叡,他跪不住,只能席地坐在靈堂前,為母親盡心,而不少朝臣見皇帝表態,都趕在最後一天到叡園祭拜霍秋樺。
因此今日進府的客人眾多,忙得余敏和王信團團轉。
「糟糕了,二爺帶著老夫人在門口鬧事。」王嬸疾奔到靈堂報信。
璟叡微哂,恐怕不僅僅是鬧吧,他們要的……更多。
余敏扶起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站到他身邊,維護的態度很清楚。
璟叡與她對視,輕淺一笑,臉上的溫柔化不開。
但轉過頭時,他換了號表情,凝聲道:「讓他們進來,為娘上一炷香吧。」
這是家醜,璟叡無意在百官面前鬧出來,本想睜一眼閉一眼,饒過無知的韓璟華,可這會兒……
是他們終於弄清楚,自己將會飛黃騰達,唯有巴著他,日子才能好過?
可惜,他們怎以為他會傻得錯把惡人當親人?祖母嗎?弟弟嗎?在母親去世那天,那層薄弱的關系已經被他們親手割斷。
璟叡的態度激起大家對八卦的高度興趣,自動自發讓出中間那塊地兒,打算好好看看這位二爺要怎麼個鬧法。
不久,韓璟華和錢盈盈一左一右,扶著老國公夫人進門。
老國公夫人臉色蠟黃,看起來很虛弱,韓璟華沒什麼改變,當中最驚人的是錢盈盈,才多久沒見,她整張臉干癟臉色難看,臉頰凹陷,額間青筋明顯,眼下還有著濃濃的黑眼圈,仔細看,頸子還有塊掩也掩不住的瘀痕,看來嫁給韓璟華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三人進門,暗潮即湧。
韓璟華小心翼翼地覷璟叡一眼。
只見他眼睛深邃幽遠,內斂沉靜,令人捉摸不透心思,許是受傷的關系,臉色略微蒼白,帶著許久未見到陽光的憔悴,但他的身子挺拔,不見半分虛弱模樣。
大哥的傷痊愈了嗎?他沒事,是不是皇上就可以放過韓家?
把話在腦中轉一圈,不等人開口相詢,韓璟華搶先衝到璟叡腳邊,重重跪下。
他放聲哭喊,「大哥,你救救爹吧,他是咱們的爹,就算有錯處,可百善孝為先……」
他表演得異常賣力,哭喊得聲嘶力竭,一副天快塌下來,急待蜘蛛人救援的樣子。
不過他一松手,被攙扶的老國公夫人突然失去倚靠,錢盈盈那身子板兒根本支撐不住,兩人「哎呀」一聲,雙雙摔倒在地。
余敏淡笑,走過去將老國公夫人扶起,安排了張椅子請老夫人坐下歇息。
老國公夫人入座後,余敏走到璟叡身邊,揶揄道:「二爺口口聲聲孝道,怎麼一進來就把老夫人給摔了,要是摔出個好歹,豈不是二爺不孝?」
她說完有人掩口而笑,碎聲評論起韓璟華。
韓璟華怔住,他還想著,一家人摔成一團,那場景說有多催淚就有多催淚,大家肯定會同情他們。
這想法倒是沒錯,要怪只能怪他的演技不精,演得太過誇張做作,更重要的是,哭上老半天卻連顆眼淚都逼不出來,應該事先在眼皮上抹生姜的,這樣才有足夠的戲劇張力。
可這會兒他又不能縮回去,只好死死抱住璟叡的大腿說:「哥,千錯萬錯都是弟弟的錯,你饒了爹,放爹出天牢好不?」
璟叡冷冽了神色,卻不開口說話。
「二爺,你輕點兒,我們家爺被你那個爹命人打傷腿,傷還沒好齊全呢,要是傷上加傷怎麼辦?皇上心急著吶,急著讓爺把傷給養好,替朝廷辦事,你這樣……沈太醫,您得在皇帝跟前替我們分辯,不是下人伺候不周,實在是韓二爺心存報復。」
心存報復?這話太重,韓璟華急忙松手,趁隙瞪余敏一眼,接連退開兩步,換成「磕頭式」,一面哭一面說。
「大哥別恨父親吧,要恨就恨弟弟,父親偏心,從小偏疼我,讓哥哥心裡不舒坦,又碰上娘病重……也是爹誤信賤婢讒言,以為哥哥逼奸她們,這才……這才下手重了些。」
韓璟華輕飄飄幾句話,就把所有的事全歸到「長輩偏心」上頭。
意思是璟叡心量狹窄,容不得長輩偏愛?意思是他為人好色,逼奸下人這種事賤婢隨門栽贓,當爹的無法不信?
余敏氣瘋了,她真的不是愛出頭的人,可這會兒她要是不拓韓璟華幾巴掌,太對不起自己。
聽見韓璟華的話,璟叡確實有些窩火,可那股子火氣在發現余敏憤怒的神情之後,歇息了。
有人心疼的感覺,很好。
難道整件事,韓璟華都不知情嗎?不,他只是算准璟叡會為著保全面子,犠牲母親。
但他錯了。
過去他任由父親在外頭造自己的謠,他不說不反駁,不是因為面子問題,而是因為母親還在靖國公府,祖母和父親的態度會影響母親的日子,所以他選擇隱忍,如今母親已經不在,那群名為「親人」的親人中,沒有一個值得他繼續隱忍。
他偏過頭,柔聲問:「小魚,有話想說?」
璟叡眼底滿滿的都是寵溺,那眼光看得錢盈盈暗恨不已,她才是應該這樣被對待的女人。
看著兩人眉目傳情,錢盈盈想起進入叡園後的每件事,想起自己被韓璟叡的無視鄙夷,想起他對余敏的寵愛,想起自己取代余敏遭受韓璟華的污辱……每想起一件,都讓她更憎恨余敏,為什麼她就那麼幸運?為什麼她有資格掠奪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有!」余敏抬頭挺胸,氣勢不像個丫頭。
「好,你說,什麼都可以講。」
什麼都可以講?意思是,掀翻遮羞布也無妨?
她用目光相詢,他篤定點頭。
余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韓璟華硬要把整件事當成後宅陰私處理嗎?可以!她全力配合。
上前一步,開口,「二爺,此言差矣。夫人入殮時,是我親手打理夫人的身子,夫人不是死於沉痾,而是被人勒斃,此事有沈太醫帶來的醫女可以作證。
「你嘴裡的賤婢指的是素月、素心兩位姊姊吧?爺已命人將她們從靖國公府救出來,兩人都受過大刑,傷得不輕。她們異口同聲指證,國公爺為栽贓大少爺,逼她們誣賴大少爺逼奸,可她們身受夫人大恩,絕對不做這等不仁不義之事,才被屈打。
「國公爺為什麼要誣賴大少爺?為什麼要雇用江湖高手殺爺?不就是想要爺把世子這個位置給二爺騰出來。我雖只是個位分卑下之人,卻也懂得父慈子方孝,像國公爺這樣的父親,父不父,子怎能成子?
「爺對父親盡孝,對母親更要盡孝,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身為子女親眼見母親枉死,豈能不聞不問?倘若爺求了皇帝,將國公爺從大牢裡放出來,豈非是個不孝之人?
「天底下有大義,也有小義,若為周全對國公爺的孝道,卻放過父親殺母滅子的事實,豈不是舍大義就小義?人人都可以殺子、殺妻,人人都必須為著孝道輕縱罪犯,試問如此一來人倫何在?
「再者,若不是對國公爺盡孝,爺怎會上奏折,懇求皇帝收回爵位?要不國公爺一死,現成的爵位豈不落在爺頭上?爺正是為國盡忠、為父盡孝、為聖賢盡義,才決定用爵位換得國公爺一條性命。
「爺大費周章,人在病床上,還處處為國公爺周全,沒想到做了這麼多的事,換來的評語竟然是不孝?」
余敏義憤填膺地一口氣把話說完。
圍觀的眾臣頻頻點頭,原來韓璟叡竟然是個忠孝雙全的好男兒,韓薔的腦袋是被驢踢了嗎?有這麼好的兒子竟然還處處扯他後腿?
當然,更多人的表情是恍然大悟,這才是靖國公遭罪入獄的理由,而不是他怒氣衝天、失控傷子,是不小心傷了皇帝的愛臣的。
這番話有真有假,上奏折一事,不過是璟叡趁機拍皇帝馬屁,替皇帝的削爵開個頭。
錢盈盈冷眼望向余敏,她的磊落大方、她的自信侃侃而談,她折服眾人的姿態……並不是因為她聰明能耐,而是因為有璟叡撐腰。
不應該的,明明這個男人應該為自己撐腰才對,她才是他的妻子,她才是與他結發的女人。
像是心愛的東西被人搶了似的,心裡恨意不斷發酵膨脹,她用力咬唇、用力握拳,咬得唇間滲出鮮血,指甲在掌間斷裂,疼痛提醒著她,自己有多恨余敏。
都是余敏,要是沒有這個女人就好了,她為什麼不死?為什麼不被唐三爺殺了?
下意識地,她從發間拔下一支銀簪,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滿心滿肚都被怨恨充斥。
和錢盈盈一樣,韓璟華也被余敏這番話弄懵了,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敢把所有事全掀出來,就是刑部那邊,也絕口不提母親的死啊!
他本想以「孝」引導輿論,再抬出生病的祖母,大哥總不能裝沒事,不承認自己的祖母和弟弟吧?
可是余敏把話題給導歪了,現在……怎麼拉回來?
這時候,沉不住氣的老國公夫人怒指余敏,「住嘴,你一個下賤婢女有什麼資格說話?」
「那我有資格說話嗎?」璟叡問。
他的聲音分外低沉,像一把生鏽的鐵鋸,來回鋸著韓璟華的神經,接著他冷冷的目光一轉,射向老國公夫人。
祖孫倆感情本就寡淡,在她眼底,璟叡就是個上不了台面的武夫,他只有聽話的分,沒有開口的資格。
「就算你說再多的話,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姓韓,你是我韓家子孫!」
「我無力改變這個事實,但我可以改變另一個事實。」
「什麼?」
「韓璟華不姓韓,不是韓家子孫。」
這個話太震撼人,驚得老國公夫人喘不過氣來,好半晌才能說話。「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當年父親立約,終生不收侍妾通房,外祖才願意將母親嫁入韓家,但父親無視契約,在外頭養了青樓妓女姚蘇,生下一子,而我母親在同時間懷胎,產下一女。
「父親將我的親妹妹送到姚蘇手上,卻把庶子送進王府,為怕東窗事發,祖母強行把孩子養在膝下,不允許母親見自己的孩子一面,可有此事?」
璟叡冷冷開口,現場一片嘩然。
韓璟華卻驚得站立不穩,胸口起伏不定,璟叡的話將他最後的一絲僥幸給拍到九霄雲外。
他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這事再隱密不過,當年那個產婆拿走二百兩銀子,遠走高飛了呀。
老國公夫人連連揮手否認,「沒、沒……沒有……」
璟叡不理會她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
「祖母家裡是文官出身,始終認為祖父是個武夫,配不上高貴的您,您也認為母親出身武官世家,配不上斯文風流的父親,而我從小被祖父、外祖父和舅父帶在身邊教養,自然也成為您眼中低賤粗鄙的莽人,因此您只喜歡父親,疼愛韓璟華,卻沒想過這些年您可以安享榮華富貴,是因為有我和祖父一刀一槍從戰場上掙來功勞。
「您難道從來沒有反省過,因為您的偏見自私,教養出什麼樣的孩子?
「父親年已四十,卻一事無成,只想著承襲祖父的爵位,從兒子身上挖銀錢,向妻子討要嫁妝,而韓璟華性情暴戾、心機陰沉,不思建功立業,只想著後宅手段……」
璟叡的話,一句句不斷刺激著老國公夫人。
她從沒想過,就算在外頭威風八面,站到自己面前也只能唯唯諾諾的長孫,竟會當著眾人的面指責自己,只是……他怎麼知道當年那件事情?一陣陣的徹骨寒冷傳進心底,翻騰著她的胃。
璟叡冷笑。「祖父八歲失怙,十歲離母,從小到大沒有長輩在身邊教養,他確實沒有良好的家世背景,但他用戰功換得爵位,他也想給子子孫孫好的家世背景,也想好好教育子孫,光大韓氏,可是祖母呢?祖母看不起武夫,一心把父親教成文人,誰知父親文不成、武不就,當不了文士,那股風流卻是學個透徹。
「一個男人,終生都沒有能耐成就,只能仰賴父親、兒子鼻息過活,他離不了我們的庇蔭,卻又嫉妒我們的光芒。祖母真真是好教養,養出這等兒子,以至於韓氏沒落。
「這還不可笑,更可笑的是,祖母親手把我可憐的妹妹送給姚蘇糟蹋,害得她十歲就過世,卻把姚蘇和別人生的孩子接回府裡養育長大,祖母真是好能耐。娶妻娶賢,祖父一世英明勤奮,卻不料敗在娶妻上頭,真冤!」
二審姚蘇,璟叡審出更驚人的事實,他本想放過韓璟華的,沒想到今日他自個兒上門自取其辱。
老國公夫人驚呆了,璟華竟然不是她的親孫子?怎麼可能……
是,當年她曾經說過,青樓女子不可輕信,但兒子拍胸脯保證,姚蘇不是那等寡恩女子,她只是落難,她也曾是官家千金,會吟詩誦詞,可……怎麼會……怎麼璟華……
不會,絕對不會,璟華多像自己啊,樣貌像、性情像,絕對是她的親孫子。
是韓璟叡潑髒水,想挑撥他們的祖孫情。
對,他和他那個娘一樣可惡,一樣心思歹毒,滿肚子污穢。
老國公夫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原本裝可憐、顫巍巍地走進大廳裡,還刻意摔一大跤,企圖搏取同情,但現在她顧不得演戲了,一頭衝上前,用力捶打璟叡。
「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孽子,韓家家門不幸……」
璟叡不還手,「孝」這個字多重啊,他豈會落人口實,何況挨一個老嫗幾拳,他還承受得起。
他不在意,余敏可不行,爺身上還有傷呢,傷口裂開怎麼辦?
想也不想,她急忙上前阻擋,而韓璟華在知道自己不是父親的兒子時,已經嚇得無法動彈,整個人癱在地上,像灘爛泥似的。
錢盈盈看著眼前的混亂,竟急中生智地讓她想到一個好辦法,下一刻,她跟著衝上前和余敏拉拉扯扯,推搡間,一柄銀簪竟意外地插進老國公夫人頸間。
沒有人看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只見鮮血疾噴出來,所有人全嚇壞了。
璟叡、余敏、錢盈盈身上都是血,沈太醫急忙上前,想替老國公夫人止血。
可是老人家魔怔了似的,一步步往後退,誰靠近,她就喊叫、掙扎,血流得更多。
凌建方見狀,搶身上前,迅速制伏老國公夫人,沈太醫才能靠近她,幫她醫治。
當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老國公夫人身上時,錢盈盈突然叫喊一聲——
「余敏,你這個賤婢,居然刺傷老夫人?!」她帶著冒險後的刺激興奮,指向余敏。
沒錯,就是刺激興奮,不曉得為什麼,在簪子沒入肉裡的那一刻,她居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是因為連日來,服侍性格古怪的老夫人,一股怒氣無處發泄嗎?還是因為被趕出國公府求助無門,無措的韓璟華只能打她出氣,令她懷恨在心?
不知道,但她確定,在做出這件事時,綁在胸口的東西突然間松開了。
她變得異常興奮,混亂的腦子出現不可思議的畫面,她看到余敏被官差抓走,她看見自己給璟叡彈琴念詩,她看見自己被萬般寵愛,寶珍坊的首飾一件一件送到自己跟前,綾羅綢緞堆成小山……
回過神,她告訴自己,對,沒錯,只要余敏不在了,所有的東西都是她的。
她一把抓住余敏的手,怒道:「你心底懷恨老夫人,對吧?老夫人想壞你頁節,你便對她心存怨恨,對吧?」
多詭異的指控,余敏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她望著因為興奮,全身散發出光彩的錢盈盈,竟然害怕起來。
璟叡失笑,眾目睽睽下演這出,她當所有人都是傻子?
錢盈盈發覺沒有人附和自己,急急說道:「來人,快把余敏繩之以法,是她殺死老夫人的,她心懷怨恨,就等著今天……」,
這時候,沈太醫已經拔下老國公夫人脖子上的銀簪,正忙著處理傷口。
璟叡以目光示意,凌建方走過去,將銀簪撿起,遞給主子。
細細看過手裡的銀簪後,璟叡問道:「小魚,你看看這是哪間鋪子裡的東西?」
余敏接手,翻來覆去看過幾遍,回答,「這簪子樣式老舊,雕工很差,應該是路邊攤販賣的吧,我看不出是哪間鋪子的東西。」
璟叡點點頭,說道:「小芽,去把余姑娘的首飾盒取來。」
「是。」小芽領命,飛快去了,沒多久捧回一個胡桃木盒子。
璟璟將首飾盒打開,命小芽繞場一圈,給在場的所有人看。
小芽的動作讓余敏暗笑不已,跟夜市叫賣玩具的有點像,不過這樣一來,她已經曉得璟叡想做什麼。
沒錯,璟叡連讓她為自己辯駁幾句都舍不得,他的小魚干麼和那種女人對峙?沒得辱沒身分。
眾人看過一眼,紛紛吃驚不已。
這個余敏是何方人物?她不是叡園的丫頭嗎?為什麼一個小小丫頭竟然用得起點睛坊的物事?點睛坊可是近月來,京城最紅的一間首飾鋪子,它的東西連皇後娘娘都愛不釋手,而她居然有滿滿的一匣子?
余敏看著大家的表情,微微一笑,她對首飾沒有特殊嗜好,也從沒有要求過,可不知道爺是怎麼想的,點睛坊裡每做出一件新首飾,就會出現在她的桌上。
爺說:「你不小了,得給自己攢嫁妝。」
呂襄譯說:「對啊,長這麼醜,要是沒有嫁妝,哪個男人肯將就?」
因此,她有滿滿一匣子的昂貴精品。
「各位大人可看清楚了?」璟叡停頓一下後,笑道:「我們家小魚只用最好的東西,不管吃的穿的用的,不夠精致寧可不用,這支粗劣的簪子怎麼能夠上她的身?」
璟叡一說完,眾人視線紛紛落在余敏身上。
可不是嗎,她那身衣服雖然素白,料子卻是織雲閣出的「雪緞」,這一身衣服至少要二十兩吧?再說她耳朵上那對珍珠,雖然不大卻是珠圓玉潤,微微散發出粉色光澤的南海珠子啊。
「依我看,這簪子倒像是錢姨娘會用的東西,瞧瞧她頭上的,不也是這種便宜貨?」璟敷似笑非笑地道。
錢盈盈連連否認,「不是我,我是陪老夫人來的,我是老夫人的孫媳婦,老夫人百般疼愛我,我孝順她都來不及,怎麼會……」
話未說完,凌建方衝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扯開衣袖。
她的手臂教人不忍卒睹,上頭無一塊完整肌膚,瘀痕、被銳物刺穿的小洞,紅腫青紫,各種顏色都有。
凌建方用力掐住她的手腕,錢盈盈痛得松開手,看見了,大家都看見她掌心中有一道新血痕,是被簪子劃傷的。
「還要誣賴嗎?」
事跡敗露,錢盈盈不知所措。
怎麼會呢?怎麼會狀況丕變?一個小婢女有什麼資格用點睛坊的東西?
為什麼她的命不好?為什麼她的運氣差?為什麼幸運總是落在余敏身上?
想不出來,她想不出為什麼?
錢盈盈突然捂住耳朵,發瘋了似的放聲尖叫!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3 PM
第十四章 後宮公主的手段
錢盈盈刺殺老國公夫人,當場被逮,入獄後不久就判了斬立決。
老國公夫人最終沒搶救回來,璟叡為她辦理後事,但因他出征在即,時間緊迫,只能簡單行事。
至於韓璟華,身分被揭露,過去仗著家世和璟叡的名聲,還能在士子當中博得一席一地,如今他在眾人心目中,成了青樓妓子的私生子,哪還有名聲地位可言,沒有錢、身分又為人所不齒,他只能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
至於姚蘇,謀害韓家小姐的性命,總該受點懲罰,所以她也進了天牢,和韓薔關在一起,就讓他們恩愛個夠吧,不過前提是,韓薔已被告知韓璟華的真實身世。
大年夜,皇帝為征伐金人,宴請朝中諸臣,璟叡也去了。
出門前,余敏幫著把他綁成猶如木乃伊,他的傷越重,日後才越有「落荒而逃」的藉口。
雖然余敏努力適應古代的階級制度,但民主社會人權的觀念還是會三不五時跳出來主導她的作為。過年本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所以她發完年終獎金後,讓大家回去和家人團聚,叡園裡只留下離家太遠或無家可歸的人。
這個晚上余敏親自下廚,做了兩桌菜,和留下來的人吃了頓團圓飯。
她不確定璟叡今晚會不會回來,但知道,再過不久他就必須離開。
他沒有瞞她,余敏知道所有的計劃,知道開戰的前五天不叫打仗,叫作劫掠,而退到汾河後,就要正式開打了。
雖然璟叡和呂襄譯把戰爭說得很容易,他們舉了一堆能夠勝利的理由,但有件事誰都無法否認,即使他們占地主隊優勢,即使他們有糧有米有軍備,即使那四州幅員廣闊,可以分散金人軍隊,但是金人馬背上的功力,是大齊軍隊拍馬也追不上的。
使心眼、耍計謀,大齊略勝一籌,但面對面、硬打硬,大齊占不到便宜。
所以余敏還是很擔心吶。
吃過飯,她坐在院子裡,又想起往年的大年夜。
那時,滿屋子都不是她的正經親戚,但堂哥堂姊、表弟表妹,大家都對她很有誠意,她很清楚,那是因為哥的關系。
哥現在過得好嗎?還會想念她嗎?有沒有和莫醫生結婚了?這次的過年有沒有人陪著他?
每逢佳節倍思親,她想爸爸、想媽媽,也想……親生爸爸。
她記得,每逢過年,親爸爸都會提早來看自己,給她一個大紅包,在她耳邊說:「Emily,你要記得,爸雖然不在你身邊,但一樣愛你。」
他不是個好丈夫,但他是好爸爸。
自己對哥哥的愛情,她只跟親爸爸說過。
親爸爸支持她勇敢追求,她只能苦笑,無法回應。
承認愛上哥哥,繼父會痛苦,媽媽會深感罪惡,而哥……一定會對她義無反顧,可是愛上她,是飛蛾撲火啊,她怎麼舍得他燒毀羽翼?
閉上眼睛,余敏合掌默禱,但願在二十一世紀的親人都幸福愉快。
再張眼,發現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才一會兒功夫,下午剛掃淨的院子又是一片雪白。
她折下一段梅枝,一面走路、一面寫字,寫余敏、寫韓璟叡,寫他們帶著淡淡遺憾的愛情。
不知道寫了多久,爆炸聲響起,她抬頭,看見夜空中璀燦的煙火,是皇宮裡施放的煙火嗎?
爺在宮裡,一定看得很清楚。
余敏跑進屋裡搬凳子,她打算把凳子擺在院子中央,站上去,認真看一回煙火。
可是她搬出凳子時,笑了,她看著那朝自己走來的男人。
怎麼會回來呢?宮裡哪會這麼早放人,他可是心腹愛將呢,更何況……還有個鈺清公主……
「看不到煙火?」璟叡問。
「嗯,個子太矮。」她笑著比比自己的頭。
他一把勾住她的腰,倏地一竄,飛上屋頂。
他扶著她,穩穩坐好,問:「看清楚了嗎?」
「清楚了。」
坐這麼高,離煙火更近、離月亮更近、離新雪更近,也離他……更近。
拉開大氅,他把她包進懷裡,像袋鼠媽媽那樣,用溫暖圈住小寶寶。他的呼吸聲在她耳際間,只是增添了一點點的溫暖,但她臉紅了、氣喘了、心跳加快了。
「小魚。」
「嗯?」
「等打完仗回來,嫁給爺好嗎?」
嫁?她想起齊鈺清,想起這位公主赤裸裸的敵意,可以嫁嗎?不行的吧,在這個君主時代,一切都是皇帝老子說了算。
見她不應,璟叡緩緩吐口氣,低聲說:「沒關系的。」
沒關系?什麼意思?
余敏沒聽懂,轉頭看他,這一轉,兩人的嘴唇在一瞬間貼上、分離。
頓時,兩人都紅了耳根子,余敏低下頭,慌得不知所措,她輕咬下唇,好不容易才把話擠出來——
「爺說什麼沒關系?」
「就算分不清楚我是爺還是哥,就算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爺還是哥的影子,都沒有關系。」
他喜歡她就好,他疼她就好,她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待在他身邊就好。
余敏詫異,他怎麼知道自己的想法?不過,淡淡的甜滲進心底,暖暖的、溫溫的,讓人舍不得不去品味的感覺……
爺不在乎呢,他只想她留下,真有這麼喜歡她嗎?
「爺……」她感動到不知該怎麼說話。
「回答我,嫁給爺,好不好?」他眸中深情盎然,語氣寵溺而摯意。
可以嫁嗎?不可以吧,前輩子阻礙她和哥的是健康,這輩子阻礙她和爺的是君權,他們是無法順利的。
「為什麼不說話?」璟叡追問。
余敏笑了,低著頭,貼在他頸間,手緊緊抱住他的腰。
這個意思是……好?濃濃的眉不由自主翹高。
「因為太幸福了,幸福到不知該說什麼好。」余敏輕嘆。
「這樣就太幸福?要求真少,爺發誓,成親之後會讓小魚比現在更幸福一百倍。」
「爺,就算小魚不嫁給爺也沒關系,小魚會一直留在爺身邊,照顧爺、陪伴爺、心疼爺。」
要不是因為生命就到了終點,她願意的,願意一直當哥的妹妹,陪伴他共賞人生中每個好風景;那麼現在,她也願意一直當爺的小奴婢,陪伴爺度過每個春夏秋冬。
她的答案讓他生氣了。「為什麼不嫁?」
「爺是皇帝眼中的能臣,小魚不過是個丫頭,這樣的身分,不配。」
她沒提齊鈺清,不想當小人,如果早晚有一天他必須面對皇帝的賜婚,她不希望他帶著成見。
「配不配我說了算,你只要答應嫁給我。」
穿越一遭,她遇見和哥一樣的男人,她發誓待他好,發誓對他盡心盡力,她不願意他有一丁點的為難,她很清楚,在婚姻上頭,他說了,不會算。
不過他的眼睛好亮,他的五官很生動,他誠摯的表情教人怦然心動,無法拒絕啊,但也不願意對他說謊,怎麼辦?
於是她轉過臉,對著他笑,笑得甜蜜、笑得幸福圍繞,她勾住他的肩膀,將自己的唇送上。
很久了,她一直想這麼做,想把初吻送給哥,只可惜機會不站在她這邊,現在夢想成真……
是爺說的,沒關系,不管他是爺還是哥的影子都沒關系。
於是先是輕輕一觸,再是淺淺吮吻,然而她的吻挑起戰火,激得他胸中戰鼓咚咚響起,他接手了,捧起她的臉,緊緊地封住她的唇。
月光、煙火、漫天大雪,他們在大年夜裡,見證了彼此的心意……
戰事照皇帝與璟叡的計劃進行著,截至目前為止,已經過了三個月,情況比想像中更順利些。
不敗將軍在開戰之際「舊傷復發」,一路敗退,大齊二十萬大軍不得不渡河,退至汾河以東,涼州、袞州、湘州、冀州四州落入金人之手。
這是明面上的消息。
而實際上,璟叡領著二十萬大軍狠狠地刮了層地皮,把四州的百姓與糧食平安送至汾河以東,那些早先時候從四州被調至汾河以東的「臥底官員」,早就備好屋宅迎接這群難民,因此百姓們並沒有吃太多苦頭。
難民安置好後,官員們便開始造冊、分派工作,將皇帝計議多年的大型建設一一建起。
這些建設讓汾河以東的州縣繁榮了數十年,而當難民回到涼州、袞州、湘州、冀州之後,有了充足經驗的官員們也領著旗下百姓,仿效河東建設,在皇帝晚年時大齊國勢達到鼎盛。
此為後話。
璟叡忙,呂襄譯也沒閑下來,他與漕幫幫主合力將金銀財寶以及皇上極想要到手的罪證,由汾河南下,一路護送進京。
有了這些好東西在手,文王、禮王、尚王、勤王還能不下台?
琳琅滿目的罪證貼在城門上,百姓進進出出,就算不認得字,光聽那些讀書人的議論,也明白那幾位高高在上的王爺干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兒。
聽明皇上的暗示,呂襄譯開始在暗中鼓動。
很快地,士林清流間開始出現一個新話題——先皇封那麼多親王公侯,這些人食君之祿,非但不為朝廷分憂,反倒官商勾結、魚肉百姓,仗勢欺人,把自己當成盤踞一方的土皇帝。
文王、禮王、尚王、勤王如此,京城裡的王爺也多敗類,別忘記那個還蹲在獄中的靖國公,要不是因為他的愚蠢,害了不敗將軍,與金人對戰大齊會節節敗退?
當話題形成風氣,「體恤」百姓的好皇帝豈能不理會民意。
因此不管是京城中,還是各地州縣都熱鬧得很,所有的王侯公卿莫不夾著尾巴做人,幾個刺頭兒眨的貶、降的降。
吏部也順著皇帝的心意,定下承爵新規:王公貴族的子孫不得參與朝政,但可參加科考,入朝為官。任內三年,經由考核,三年名列甲等者方可襲爵。
此律法公布,清流百姓間一片贊揚聲。
正式的戰爭,直至三月中才開打。
霍秋幗又回到屠虎關鎮守,他的重點任務不是打仗,而是防著金人送糧進關,他們得確保進入中原的金兵餓著,不過,這事比起剛開始的五日死守要輕松得多。
璟叡將大軍分派給霍秋嘉、霍秋岷、霍秋為、霍秋晉,自己身邊只留下兩萬士兵,這時候的金人已經在四州分散開來。
地大,物卻不博,沒見到敵人是好事,沒見到糧米就糟透了,再精銳的士兵也架不住三天餓。
因此璟叡和舅父們不打光明正大的仗,成天只忙著偷襲,再不,用糧草誘敵,敵人好不容易才搶到米糧,沒想到飽餐之後卻上吐下瀉,一夜之間數千人命喪中原,這種事時有所聞。
照余敏的說法,這叫作打游擊戰,是璟叡、呂襄譯和余敏關起門來,討論出來的戰術。
四月,呂襄譯乖乖待在京裡參加會試,有人在暗中作保,拿個進士輕而易舉,緊接著就是殿試了,成績很快就公布下來。
御書房裡,皇帝盯著站沒站相的呂襄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可他還是那副嘻皮笑臉的德性,皇帝抓起桌上的卷子往他身上丟過去。
「你好意思啊,考個三甲第八,你讓皇後的臉面往哪裡放?」
「皇姑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幾兩重,要不是您吩咐下去,我連進士都考不上。」呂襄譯笑嘻嘻地接過卷子,瞄上兩眼。
他能考得太好嗎?要是考中一甲當了庶起士,日後封侯拜相的機會大增,面子是有了,但……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外戚啊,官做得太大,皇帝的龍心就越不穩,他何必自討苦吃?
「你拿這個成績,難道想到窮鄉僻壤當個七品縣官?」
「皇姑丈,千萬別啊,您就在京城裡賞我個小官做做,最好是屍位素餐的那種,您知道,我忙著吶。」
「你忙啥?」
他沒回答,卻朝皇上點點頭,一臉的「你知、我知」。可不是嗎?明明就知道他忙著做生意、忙著賺錢,忙著讓荷包鼓起來。
想了想,他涎著臉,對皇上說:「要不,您留我在身邊當個弄臣?」
弄臣,他還真能想!皇帝莞爾。
唉,明明就是個有能耐的,偏偏心不在朝堂,能聯絡上漕幫,容易嗎?他不過跟襄譯透了句話,士林清流就對自己一面倒……真可惜,如果襄譯不是外戚就好了。
皇帝對外戚有心結,前朝的覆滅,外戚占了很大的原因,他絕不會讓自己重蹈覆轍。
「平王身體好些了嗎?」皇帝問。
「好多了。」呂襄譯回答,卻笑得滿臉賊。
這計策是余敏給的,有點不著調,可她說:「我們那裡的電視都是這麼演的,試一試,無妨吧。」
璟叡心裡有多不舒服,旁人不知,身為好友豈能看不出?
韓薔再差勁,璟叡再怨恨,他是親爹這件事誰都無法否認,讓韓薔待在牢裡,並不會讓璟叡解氣。
所以當他在余敏面前抱怨自己那個寵妾滅妻的老爹時,她說:「你爹只是受人蒙騙,從小一起長大,他當然更相信青梅竹馬的小戀人。對他來說,恐怕你娘才是硬插進來的第三者,更別說苗姨娘生的兒子比你這個嫡子要長進得多。」
接著她就提供了那個從所謂電視上看來的法子。
誰曉得電視是什麼鬼?不過那個鬼東西演的法子,還真有效。
於是呂襄譯當了一回「導演」。
先是「安排」他父親墜馬,太醫進府診治,他花一萬兩買通太醫——唉,導一出叫好又叫座的戲還真貴。一碗藥下去,寵妾滅妻的爛老爹變成植物人。
「植物人」這詞兒真好,這下子呂鐸看得見、聽得到,能呼吸能吃飯,就是不能說、不能動作,成天躺在床上像棵草似的,沒人幫他就挪動不了。
太醫跟苗氏和呂襄緣兄弟說:「王爺這輩子都不會好了,這樣已是最好的狀況。」
可久病床前無孝子,植物爹每天都要花大把銀子買藥,這……著實太坑人。
另一方面,平王府的鋪子在呂襄譯的推波助瀾下,一間間倒了,苗氏氣急敗壞,可惜不管是兒子或自己都沒本事經營,只好把所有的鋪子全賣掉。
她認為把銀子攬在身邊,至少不必再往外賠。
但非常不幸地,銀子剛收庫,連同過去幾年呂襄譯幫著府裡掙來的銀錢,竟然在一夜之間被「盜賊」給偷了?
頓時,他們的生活陷入困境。
滿府上下光靠兩兄弟的月俸生活可是很艱難,吃飽沒問題,但應酬不成,而過去那種奢華日子更甭提了。
這時呂襄宜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說戶部有個肥缺,要是能拿到那個職位,全家人就不必苦巴巴地過日子。
因此他想辦法運用人脈,買通關系,問題是想買關系需要錢,平王府已經變成空殼子,拿什麼買?
這時候,苗氏突然想起自家的「招財貓」。
一部馬車快快跑,跑到莊子裡,把平王妃楊氏迎回府中,她企圖利用楊氏讓呂襄譯就範,可是,怪了,呂襄譯像從空氣中蒸發似的,不見了。
楊氏憂心忡忡,成日吃齋念佛,擔心兒子遭遇黑手,非要苗氏派人去找,惹得苗氏對她頻頻翻白眼。他們都沒銀子吃飯了,還有錢雇刺客?呂襄譯能遭什麼黑手。
如果苗氏曉得,這時候呂襄譯正躲在離平王府不遠的叡園准備會試,大概會氣到吐血。
沒有招財貓,生怕機會稍縱即逝,苗氏一咬牙,把下人和平王府邸給賣了,湊足一筆銀子,准備給兒子換機會。
沒錢,人的心裡容易窩火,對待植物人的態度自然不會太好,更甭說服侍「情深義重」的老公了,只要別成天罵罵咧咧、克扣用度就阿彌陀佛。
套句余敏的話——小茉莉變成食人花,不知道呂鐸如今心裡作何感想?
反倒是不曾被看在眼裡的嫡妻,日日服侍床前,對著他說「窩心話」,也不曉得能不能把那顆石頭給焐熱。
眼看父親已經躺了兩個多月,苗氏的本性如何,早該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自己參加會試、殿試,早已露了臉,呂襄宜兄弟很快就會找上門,因此這些日子裡,呂襄譯讓余敏送到平王府的藥材裡,多添上幾味藥,再過不久,父親應該就會清醒了。
如果這次,還沒辦法扳回老爹的心,他就不再指望了。
「皇姑丈,有件事不知當不當說。」
「你這賊小子,別以為朕傻,不想說的話你會在朕面前勾起話頭?痛快說吧,別半遮半掩的,當自己是美人吶?」
呂襄譯笑道:「皇姑丈是知道我爹的,要是身子好起來,肯定又要蹦跶了,不是當兒子的不看好自家爹爹,而是襄譯孝順吶,覺得父親往後還是以安養為宜,要不,皇姑丈把父親的職位賞了別人吧?」
「有你這種孝順方式的嗎?」皇帝覷了他一眼。不過……這話真貼心,果然是個純孝的好孩了。
「襄譯這不是擔心父親的身子嗎?」
皇帝笑著揮揮手,道:「知道了,出去吧,朕忙著呢。」
「還有一事想告訴皇姑丈,卻又怕皇姑丈覺得襄譯不友愛兄長,正左右為難。」
為難個頭!誰不曉得他和那兩個庶兄不對頭,要是能踩他們一腳,他肯定會躲起來偷樂。「別裝兄友弟恭了,說吧,怎麼回事?」
「聽說哥哥最近忙得很吶,賣掉王府府邸,拿大把銀子到處運作,這次不曉得又看上哪個位兒。」
「是嗎?」皇帝淡淡一笑,道:「回去告訴你哥哥,銀子不好賺,省著點花。」
這話,皇上給得明白,呂襄宜的願望要落空啦!
呂襄譯躬身一拜,轉身走出御書房。
該去跟皇姑姑、皇姑祖母問個安了,她們也關心爹的身子吧。
快步繞過御花園,輕松愉快的腳步卻在發現齊鈺清之後變重了。
等他?不至於吧,他們的交情沒那麼好。
呂襄譯正猶豫著要不要避開時,沒想齊鈺清主動迎上來。
「襄譯哥哥。」
「問公主安。」
「什麼公主不公主,說起來我也是襄譯哥哥的表妹,真不喜歡你們總是這樣生疏。」
嘟著嘴,可愛的虎牙若隱若現,呂襄譯懂,她指的「你們」是他與璟叡。
她的表情嬌俏可人,甜甜的笑臉會讓人不自覺地放下戒心。
但她娘是誰?是萬貴妃啊,一個心腸毒過蛇蠍、只生女兒還穩坐貴妃之位,害死無數年輕漂亮小嬪妃的萬貴妃啊!對這種人生的女兒放下戒心,叫作自找死路。
所以他不接話,他從不小覷後宮女子的心機,何況是這位面上甜、腹腸毒,與她娘一個樣兒的鈺清公主,人人都當她天真良善,可她使起手段來,連皇後娘娘都要吃虧的。
見他沉默,齊鈺清又道:「襄譯哥哥,你和璟叡哥哥通信嗎?他有沒有給你回信?」
呂襄譯心中一凜,卻道:「戰場情勢一日多變,身為將軍,一個不慎就是千百條性命的事兒,璟叡哪有閑情逸致與我家著往返。」
齊鈺清聞言,一聲嬌笑,道:「我就說呢,怎麼我寫了那麼多信,璟叡哥哥都沒回復呢,原來如此啊,說不定他連看都沒時間看。
「沒關系,我知道他的消息就好了,父皇說,璟叡哥哥打了好幾場勝仗,我就知道他是個英雄,肯定會凱旋歸來。」
「多謝公主吉言。」一仗殲敵上千,璟叡打算用蠶食鯨吞法,把金兵一口一口吞掉。
「有件事,襄譯哥哥知不知道?」
「不知公主所問何事?」
「等璟叡哥哥回京,父皇就要為我們兩個賜婚……」她頓了頓,暗自打量呂襄譯,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半點表情都不露,她暗暗罵了聲老狐狸。
揚眉一笑,她又道:「可鈺清煩惱著呢,璟叡哥哥身邊那個小丫頭,叫余敏是吧,璟叡哥哥似乎與她親密得很,日後肯定是要跟了主子的。」
「怎麼辦呢?鈺清眼裡容不下一顆沙子,誰礙著我的眼,就會忍不住想把她弄死的呀,問題是父皇發話,此次戰役大捷,這丫頭有功,還打算賞她一個郡主當當,這可讓鈺清為難死了,襄譯哥哥幫我想想,這該如何是好?」
用甜美的表情,說著惡毒的話,呂襄譯心底生起惡寒,這是怎樣的女人?他冷冷望著她,依舊沉默。
齊鈺清撅起嘴,最討厭這種讓人猜不透心思的狐狸,不過,幸好……幸好她知道,他喜歡余敏。
她跳起來,像個天真的小姑娘,扯扯他的衣袖,撒嬌道:「要不,襄譯哥哥幫幫鈺清吧,你求皇上把余敏賜給你,只要你們成親了,璟叡哥哥再喜歡也沒用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璟叡哥哥肯定是更看重你的,對不?」
她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呂襄譯,盯得他心頭戰鼓咚咚響起,真狠、真惡毒,想出這麼一招釜底抽薪之計。
「公主要我趁人之危?」呂襄譯忍不住反唇相稽。
「說什麼嘛,我這叫玉成好事,襄譯哥哥不也喜歡那個丫頭嗎?咱們合作,各取所需,不好嗎?」
呂襄譯眼底冒火,非要逼他嗎?
對,他弄清楚了,自己老愛欺負那條笨魚,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喜歡,他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遺憾當時把她送出門。但他也明白,璟叡比自己更早就喜歡上傻魚,而且那條魚的心裡眼裡,只有她的爺。
所以就算再喜歡,他也無法容許自己當個小人。
看著呂襄譯惱怒的神情,齊鈺清不惱反笑,說道:「行了、行了,我不讓襄譯哥哥為難,我知道兄弟情誼很重要,不過就是個賤婢,捏死她和捏死一只螞蟻有什麼差別?只要做得隱密些,別讓璟叡哥哥知曉就好啦。」
臉上笑著,她卻猛地湊上前,勾住他的手,沉聲道:「十天,如果襄譯哥哥不跟父皇提賜婚之事,我就親手處理,我是個未雨綢繆的性子,絕不會把麻煩留到無法收拾。」
松開手,嫣然一笑,她退開兩步,歪歪頭,滿臉的甜美嬌憨。「襄譯哥哥,等你的消息哦。」
說完,揮揮手,轉身,輕跳著離開。
凝睇她的背影,一陣寒意從背後生起,這個女人……太可怕……
呂襄譯快步踏進叡園,他已經在這裡住了將近三個月,幾乎是璟叡前腳走,他後腳就搬進來。
他在璟叡的小廳裡找到正在看帳本的余敏。
「世子爺來了?」
余敏放下筆,把桌面收拾好,為他沏一杯新茶,是她剛炮制的玫瑰茶。
她喜歡玫瑰,花了大把力氣才找到合適的品種,在園子裡種下十數株,第一次收成,數量不多。
這些日子以來,她與呂襄譯更加熟悉,這是個面惡心善的少年郎,嘴巴壞,但心腸不賴,更何況去年底他送來的第二桶金,教人怦然心動,爺說得對,他有十根金手指。
喝一口茶,滿嘴香氣四溢,呂襄譯詫異問:「這是什麼茶?」
「玫瑰花茶,世子爺喜歡的話,小魚給您送些過去。」
「不必,我過來這裡喝就行。」他近來總是找借口、尋機會,多看她幾眼。
璟叡慧眼識英雄,一眼就發現她的美好,不像他魯鈍愚昧,花這麼久的時間,才曉得她是顆珍珠。
得不到她的心意,他認了,只是鈺清公主的話……
齊鈺清是個壞女人,卻提出一個壞到讓人無法不心動的壞主意,如果……如果可行呢?
他定眼望向余敏,可行嗎?
她會認為他是惡毒小人嗎?
世子爺古怪的眼神讓余敏頭皮發麻,他有話要說嗎?可,都等上老半天了,他還是沉默。
古怪的眼神把氣氛變得古怪,余敏有點不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呼……吐一口氣,她企圖打破尷尬,尋出個話題。
「早上,我去平王府送藥了。」
說起「平王府」,讓人看著心生凄涼,王府府邸賣掉了,一家子搬到一座二進宅子,小得很可憐,下人幾乎全賣光,只留下幾個撐門面的。
平王爺身邊沒有人伺候,吃食用藥全仗平王妃辛勞打點,日子已經淪落到這種情況,如果平王還看不出誰真正對他好,那就真的沒救了。
呂襄譯回神,問:「我娘好嗎?」
「王妃略有清減,但精神還不錯,上次送過去的銀子和藥材被苗氏收走了,幸好她只拿走靈芝和人蔘,否則王爺的病不會「漸有起色」。」余敏笑道。
今天王妃一見到自己,可是笑盈盈地在她耳邊小聲道:「王爺的手指能夠動了。」
呂襄譯微哂,他知道苗氏的性子,才會送上靈芝人蔘,拿走那個她才會放過真的能治病的藥材。
「這次我幫著王妃把銀子藏在王爺身上,苗氏連看都不敢多看王爺一眼,我想這次銀子會留得住吧。對了,我把月眉留下,幫王妃跑腿,月眉性子機靈,又做得一手好菜,王爺王妃不至於餓著。
說完,她瞄了呂襄譯一眼,還是不說話?怪!那表情分明就是有話說,她都已經講了一大篇了。
「多謝。」呂襄譯只應了這兩個字。
等等,他居然說謝謝?向一個小奴婢?
超怪的,這不是他的風格,所以事情很大條?
是爺戰事不利?還是爺受傷了?不對,才剛接到爺的家書,爺一切安好,還說戰事應該會提前結束,所以是……
見他還是不開口,余敏不得不繼續說:「哦,對了,今天還發生一件事。
「苗氏身邊的大丫頭如月,哭著求到王妃面前,說是苗氏要把她發賣掉。我本以為苗氏是窮慘了,才會連她都賣,結果你猜猜,苗氏為什麼這麼做?」
「很簡單,定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如月看見,要殺人滅口,賣人也可以滅口,她當然選擇後面那個,至少有銀子拿。」
「你怎麼知道?」太厲害了吧。
望著笨魚閃閃發亮的雙眸,呂襄譯笑開,果然真的很漂亮,她一點都不醜,他的眼睛以前是被什麼遮了,怎麼老嫌棄她醜?
「你先說說發生什麼事,我再告訴你。」
余敏點點頭,道:「如月求到王妃跟前時,王妃正在給王爺喂飯,王妃愛莫能助,因為她的話在苗氏面前起不了作用,倘若她去幫她求情,說不定惹火苗氏,把她賣到更不堪的地方。
「我靈機一動,對如月說:「倘若你把苗姨娘做過的壞事一一招來,你一到人牙子手上,我立刻把你買回來。」
「接著如月就像倒豆子似的,把苗氏做過的壞事全說了,還真不少事,光是買凶殺世子爺就買了十來次,當時手頭真闊綽。
「對了,王妃在八、九年前懷上過孩子,可到最後孩子沒了,竟是苗氏在吃食上動的手腳。
「王妃越聽越傷心,埋怨地看了王爺一眼,嘆道:「如今講這個有什麼用,當時無論我怎麼說,王爺總認為我性子多疑,現在王爺都這樣了……算了,也不指望王爺幫我討回公道,就當我上輩子虧欠苗姨娘的吧。」
「如月沒說出更驚人的話?」呂襄譯似笑非笑地問。
他的表情既曖昧又詭譎,余敏上下打量他幾眼,道:「世子爺一定知道什麼,才會這樣子問。我不說了,世子爺講。」
她一副耍賴模樣,呂襄譯笑道:「過去府裡的嚴管事不做了,憑苗氏的能耐,耍手段、搞心機可以,但真讓她做事,還真做不出什麼正經事,因此府裡招了個新管事。
「三十幾歲人、喪妻,長得一表人才,說話斯文,行事有禮,他一進府裡就幫了苗氏不少忙……」
一個又帥又有本事的男人,和一個躺在床上、太醫宣布永遠都好不了的老男人,難怪她就瞧上眼了,如月便是發現苗氏的奸情,才會被發賣出去。
余敏嘆氣問:「難怪。那位管事不會是世子爺派去色誘苗氏的吧?」
「你說呢?」他又似笑非笑地反問。
「如月說出此事時,王爺氣得青筋暴突,臉色漲紅。王爺還動不了,我不敢太刺激他,問到這裡就和如月約定,我會把她從人牙子手中買下來。誰知苗氏動作飛快,我出府時就看見張牙婆進門,與她擦肩而過時便吩咐了兩句,轉頭張牙婆就把人給送過來,我把如月安置在舊平王府了,將來王爺還想知道其他事,便能找得到人問。」
舊王府宅邸苗氏一脫手,就落到呂襄譯手裡,不只房子,平王府裡可用的老人,也一一被買回來安置。
「多謝。」看來,他們一家子團聚的時間不遠了。
又謝?他的客氣讓余敏全身起雞皮疙瘩,雖然禮多人不怪,但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爺對低低在下的小婢女客氣,她總覺得像是有蟲在身上爬似的,分外不舒服。
可他又不肯講清楚,那一身別扭勁兒,到底是為什麼?
余敏只好又找話問:「經過這次的事之後,平王府要分家了吧?」
「對。」
「要是世子爺的哥哥們不願音心分呢?」
「由得了他們嗎?」呂襄譯冷笑。
父親疑心重,這次的事恐怕會讓他會多思多慮,再加上有韓璟華的事情擺在前頭,許是會懷疑呂襄緣、呂襄宜是不是自己的親骨血。
他不懂女人,父親對苗氏的寵愛遠超過母親,可危難之際,願意守在父親身邊的是母親,而非被他寵了一輩子的女人。
話題到這裡又斷了。
余敏看看呂襄譯,呂襄譯也回望余敏,氣氛超詭異,可她又不能把世子爺請出去,只好說道:「世子爺如果沒有其他事,小魚先去忙了。」
「呃……好。」呂襄譯卻步了,他開始生自己的氣。
生意上再大、再難的決定,他都沒有猶豫過,現在……嘴巴說好,兩顆眼珠子卻牢牢盯在余敏身上。
就在余敏前腳跨出廳門時,一股力氣把她往後一扯,她不由自主地旋過身,呂襄譯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兩只手臂像是鐵圈似的緊緊箍住她,教她動彈不得。
第十五章 與君長訣
「世子爺,你干什麼?」
余敏用力掙扎,她想抬起頭,可他緊緊把她壓在懷裡,不允許她動。
他要在勇氣失蹤前,一口氣把話說完。
「小魚,嫁給我吧,我向皇上要求賜婚,你有獻羽絨衣之功,皇上會給你一個郡主身分,嫁給我,你不會受委屈的。」
余敏不掙扎了,垂下手,這是他不對勁的原因嗎?
發覺她不動,呂襄譯松開一點點,她還是沒有動,他再松開一點點,確定她沒打算逃走,他放開自己的手,打算迎接她的憤怒。
但是低頭,視線與她相接時,卻發現她沒有生氣,只是一雙靈活漂亮的眼睛裡寫滿歉意。
她低聲道:「世子爺,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我比璟叡差很多嗎?」
她搖搖頭,說:「世子爺你很好,只是,我不能。」
「你就這麼喜歡璟叡?」
她想了想,想起屋頂上的那個吻,想起他說的「沒關系」。就算分不清楚他是爺還是哥,就算不知道她喜歡的是爺還是哥的影子,都沒有關系,爺說,他喜歡她就好,他疼她就好,她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待在他身邊就好。
心軟心甜,余敏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是的,她喜歡他,她想要一輩子、永永遠遠地留在他身邊,即使成不了他的枕邊人。
她點點頭,笑得夢幻,「對,很喜歡爺。」
「可是等他班師回朝,皇帝就要給他和鈺清公主賜婚了!」呂襄譯怒氣衝衝,像在對誰生氣似的。
余敏一怔,低頭苦笑,果然啊……
她早就猜到了,齊鈺清的態度那樣明白,早早就把爺劃進她的勢力範圍。
可是,早就猜到、早有准備,為什麼還是覺得像被雷轟了?
心像被丟上砧板,被細細密密地剁碎著,痛得她想要蜷起身,痛得她想找個洞把自己埋進去,痛得想跳進湖裡用涼水把自己冰一冰……
見她不語,呂襄譯用力扳住她的肩膀,勾起她的下巴,視線相接。
「你知不知道,鈺清公主不會容下你的,你別想當璟叡的侍妾、通房。」
「我知道。」
她會當他一輩子的奴婢,繼續照料他的衣食住行,讓他過得講究、過得舒心,她會傾聽他的心聲,分享他的喜怒哀樂,在他難受的時候對他笑,在他寂寞的時候為他高歌一曲。
打定主意了,不管以什麼身分存在,她都要傾盡所能的對他好。
因為對他好,她也會幸福著。
想著想著,她說:「我不當通房、侍妾,我只當爺身邊的小小丫頭,不會威脅到公主的。」
「你別傻了,鈺清公主已經撂下狠話,要不,你嫁給我,要不就弄死你,你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他氣急敗壞,穿越人都這麼笨嗎?不曉得女人心可以惡毒到什麼程度。
「是公主這麼說的嗎?」余敏松口氣。
原來世子爺不是喜歡她、想娶她,只是想幫忙她,想為朋友兩肋插刀。偏過頭,她第一次覺得,原來呂襄譯是個溫柔的好男人,雖然嘴巴確實很糟。
「對,你只能嫁給我,不能嫁給別人,因為你嫁了別人,璟叡會想盡辦法把你弄回身邊,只有嫁給我,為朋友之義,再大的委屈他都得吞下。」
呂襄譯拚命鼓吹她嫁給自己,就算她很喜歡璟叡也沒關系,就算她心裡只有璟叡也無所謂,成親後,他會花很多精神來疼她,比璟叡更寵她一百倍,那麼,她就會慢慢喜歡上自己了。
余敏笑開,「世子爺,你真的是很好的男人呢,嫁給你的女人一定會很幸福。」
「沒錯,這次你聰明了,嫁給我吧,我會給你幸福的。」
很誘人的說詞,尤其從一個帥過都敏俊的男人嘴裡說出,不過,還是搖頭,她說:「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麼?你不怕死嗎?」
「我相信爺,爺會保護我。」
「你以為你能等到璟叡回來?不會,鈺清公主只給我十天,如果我沒讓皇上下旨賜婚,等璟叡回來,你已經變成一堆白骨,墳頭都開始長草了。」
他嚇她,就算要用恐嚇才能逼得她點頭,他也想這麼做。
余敏確實被嚇到了,但是緊咬唇,她不願意松口。
見她不語,呂襄譯氣急敗壞,「你這個笨蛋,把你那套人權思想丟掉,在這裡,一個公主弄死幾個奴婢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何況是你,一個對她會產生威脅的女人。
「她只允許璟叡心裡有她,誰都不能分享璟叡的心,對她而言,你就是個強大威脅,她不會允許你存在的,她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你死得無聲無息,她有千萬個能耐替自己脫罪,你的命對她而言就是一只爬在案上的螞蟻。」
余敏長嘆,片刻後,回答,「我明白了。」
她在心底忖度著,有藥可以讓平王變成植物人,有沒有哪種藥可以讓自己詐死?可是,想到要離開爺,胸口又開始犯疼。
「你明白了,所以呢?我去向皇上求賜婚,好嗎?」他循循善誘。
苦笑,余敏依舊搖頭,怎麼可以呢?她怎麼能成為這對好兄弟之間的疙瘩,怎能破壞他們一輩子的好交情?
愛情重要,親情重要,友情也很重要啊,如果她是爺的愛情,那麼失去愛情、親情之際,她怎麼能讓爺失去最好的朋友?
可她還沒有解釋,呂襄譯已經氣得暴跳如雷,都這樣嚇她了,她還是不肯,他有這麼爛嗎?爛到她寧願死都不願意下嫁?
抓住她雙臂的大手用力搖晃,他企圖把她的腦子給搖清醒。
他怒問:「你到底在拗什麼?喜歡我,有這麼困難嗎?嫁給我,讓你這麼委屈嗎?我是在救你,你懂不懂啊?!」
「我懂。」
「既然懂,那什麼都不必說,我明天就進宮,跟皇上說。」
他霸道了,再不要管她怎麼想,直接把她納入羽翼就是。
丟下話,他轉身要走。
余敏一驚,急急忙忙拉住他,軟聲央求,「世子爺,千萬不要。」
「為什麼不要?你就那麼篤定,永遠不會愛上我?」他轉身,滿臉怒容。
她傷了他的自尊心嗎?可不是,那麼驕傲的一個男人,為朋友大義,向她這個小丫頭低頭,居然還一再被拒。
她很抱歉,但是無法不誠實面對他。
「對不起世子爺,你知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是什麼?」他沒有好口氣。
「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世子爺這樣好的一個人,不是該被將就的對像,太浪費了。」
「所以呢?你寧可丟掉性命,也非要和璟叡在一起?」
余敏打定主意不拖累他。「有個大詩人叫作徐志摩,他說:「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記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裡,遇到你。」
「我很幸運,穿越時空遇到爺,在我最美好的年華裡。愛情的結局本來就不會如同想像中那樣完美,遇見了、擦出火花了,足夠了。」
這是什麼鬼話?二十一世紀的女人都是蠢蛋嗎?沒有結局的愛情哪算愛情,不曾擁有的愛情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談,她的腦袋被驢踢了,絕對是!
「所以你不要結果、不求同行、不介意是不是一直擁有,所以你連命都不要了?」他一句一句咄咄逼人。
她企圖解釋,可他不讓她說話。
好啊!她不怕死,那她怕不怕璟叡死?
「我不知道你腦子裡面裝的什麼屎尿,但我知道璟叡的個性,如果他不能娶你,他便什麼人都不會娶,他是個再聰明不過的男子,就算沒有證據,也會認定你的死和鈺清公主有關。
「你死,一了百了,璟叡呢?我敢保證,他會抗旨到底。你以為他替朝廷立下大功勞,皇帝就會允許他叛逆?你以為他抗旨,鈺清公主能夠放過他?
「皇帝為什麼輕易奪去靖國公的爵位,那是因為,等璟叡回來,皇帝就會立他為王,就會讓他輔佐皇後娘娘所出的八皇子,就會讓他成為股肱大臣、輔佐左右,這是他努力一輩子的事,眼看就要成功了,但你只顧念白己的愛情,卻要讓即將建功立業、功成名就的璟叡為了你放棄一切?
「你的愛情有這麼偉大、有那麼厲害,讓他的人生因為你而翻轉?毀掉他的夢想,就是你愛他的方法?
「余敏,我可不可以求求你,別那麼自私,可不可決定一件事同時不要只想著自己?」
一記右勾拳!他的話撂倒她了。
她的心好痛,像有千萬根針在胸口不斷戳刺著。
她總認為,疼痛是自己的事,無人可以分擔,所以她不哭不叫、不情緒化,但是沒辦法了,她被他的話撂倒。
她自私嗎?對啊,她只想到自己的心情,沒想過爺的處境。
她可惡嗎?對啊,她口口聲聲愛情,卻沒想到他畢生的努力。
她怎麼可以這麼壞、這麼差勁?
一顆豆大的淚水滾下,緊接著第二顆,然後一串……點點水珠落在衣襟上,暈染出一片墨黑。
她的淚水讓呂襄譯手忙腳亂了,她抹掉一顆,又掉一顆,那麼一大串,教他怎麼辦?
是他說得太過分嗎?小魚從來不哭的,她永遠是一臉平和,他罵得再難聽,她也只一笑置之。可是這次他把她弄哭了,怎麼辦?
也痛了,第一次,他知道心痛的滋味。
「你別哭啊,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余敏搖頭,這一搖,又搖下一串淚珠子。
天,她怎麼這麼能哭,淚水不花錢嗎?
「世子爺沒說錯,我確實很自私。」
「不是、不是,你是好人,你一點都不自私,是我說錯話。」
她搖頭,又道:「我確實只想到自己的愛情,它並沒有那麼偉大,沒厲害到需要爺用所有的努力與夢想去交換。」
「不是。」他用力說:「你知不知道,其實你並沒有那麼喜歡璟叡,你只是把他當成前輩子的哥而已。」
她點頭又搖頭,不管他是爺或哥,她都不願意離開他啊。
「你知不知道,這個時代的男人對事業比愛情更看重,如果你嫁給我,璟叡也許一開無法接受,但知道你過得好,他就會放手。」
她點頭、她知道,可是想到「他就會放手」,她就忍不住心痛,又是一串淚珠子墜落。
「你知不知道,璟叡太固執,不能和他硬碰硬,如果你好好活著,他也許奉旨娶公主,但如果你不在了,他一時衝動,會什麼都顧不得。」
「我知道。」這是她最害怕的。
「你都知道,那就不要哭了,好不好?我們想辦法解決問題。」
「好。」她說好,可眼淚還是成串成串往下掉,不熱的溫度,卻灼了他的心。
「說到做到,你都說好了,為什麼還哭?」
「我沒辦法停啊。」
「好好好,你哭一下子,哭完就認真想想我的話,你乖乖嫁給我,鈺清公主滿意了,就不會使壞手段,她那麼喜歡璟叡,肯定會好好待他的。
「我也不會虧待你,以後我的錢全歸你管,你不喜歡我娶小妾,我就不娶,而且……嫁給我很好的,我和璟叡交情好,以後會經常來往,你也可以常常看見他,常常給他做好看的衣服。」
他的錢全歸她管?這對愛財如命的呂襄來說是刨命吶,可他連這個都允了,可見得他有多真誠。
他這麼真誠,她應該會同意了吧?
沒想到,她努力勾起嘴角,努力給他一個笑意,卻還是……搖頭?她再度搖落一串淚珠。
呂襄譯氣炸了,都已經講成這樣,她還不同意?
氣死他了,狠狠一甩袖,不管了、不管了,他不管了!他轉頭朝外奔去,滿肚子火氣。
余敏望著他的背影,深感抱歉。
低下頭,淚水不止,她很難受、很傷心,她連好好思一下步怎麼走都很困難,但她會努力的,努力想到方法解決困境。
既然不能死,穿越回二十一世紀呢?爺就不會遷怒、不會失去控制,對不?
告訴爺,她的哥也穿越,她和哥要一起幸福生活著,爺就會放手,對不?
她還在絞盡腦汁,尋求解決之道時,呂襄譯又大步走回來了。
他筆直走到她面前,用力勾起她的下巴,怒道:「我不管你高不高興,我就是要請旨賜婚,你准備嫁給我吧。」話丟下,施展輕功,飛身而去。
余敏很想追,但她跳不上屋頂,只能站在原地,傻傻地淚流不停。
余敏不知道心可以痛到這種程度,不知道淚水可以這樣的流法,她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甚至害怕起明天。
要出嫁了,大紅嫁衣掛在衣架上,這麼大的喜事她卻無法笑,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呂襄譯知道她心裡憋屈著,連出面都不敢。
她還住在叡園,但身分改變,她現在不是奴婢而是郡主。
一箱箱的嫁妝放在隔壁房間,全是呂襄譯置辦的,他很慷慨,有這樣的嫁妝,就算婚變,余敏也不至於走投無路。
事實上,呂襄譯為她鋪了條錦繡前程,她應該應該感激的,只是心太痛,無力承擔更多情緒。
平王身子痊愈,和王妃搬回平王府,苗氏不貞,捉奸在床,已遭平王休離。
平王府分家了,呂襄緣、呂襄宜被迫搬出去住,家產已經被他們娘仨敗光,所謂分家,他們得到的,就是那間破宅子。
而呂襄宜之前的積極謀劃,美夢成空,連原來的六品官位也被收走。
至於平王府這邊,自然是風光氣派的,家裡有只大招財貓,要錢有錢、要地有地,樣樣不缺。為著世子爺娶親,也為著恭迎王爺回府,府裡上下大加修繕,僕婢如雲,一派的富貴榮華。
或許,皇帝心裡有幾分明白,賜婚聖旨一下,短短三十天內就讓他們成親。
不知道是皇帝擔心不順利,還是齊鈺清擔心,宮裡派來六個嬤嬤、十個宮廷侍衛到敷園,陪著余敏出嫁。
陪?是監視吧,怕她自盡、怕她逃跑、怕她不在掌控中。
皇帝特命呂襄譯一切從簡,說穿了,就是要在璟叡回京之前,把她這個麻煩解決掉。
她被綁住了,無法動彈、無法呼吸,這場解救自己於危難之中的婚姻,卻讓她害怕恐懼。
她深深懷疑,是不是無論經歷幾輩子,她和「韓璟叡」都有緣無分?是不是愛情始終都會與她失之交臂?是不是老天爺想讓她學會知足,明白愛情很奢侈,千萬別輕易嘗試?
所以讓她一次一次地感動,一次一次地愛上,再一次一次地失去?
怎麼辦啊?不甘心呢,她總是從惡夢中驚醒,她總是有一大堆很壞的想像力,她無力阻止眼淚奔騰,無法阻止自己傾泄傷心。
怎麼辦啊?就這樣嫁給世子爺,對他不公平,對爺更不公平,她心力交瘁了,無力再愛上另一個男人。
無時無刻,她的眼睛都是腫的,每分每秒,她腦子裡全是紛亂愁緒,她只能不斷做衣服,從接下聖旨那天過後。
她日夜不停地裁衣制鞋,想把璟叡一輩子要穿的衣服都備下,她的手指上有無數個針孔,有不少裁痕。
古代沒有OK繃,小芽只能把她的手指纏成十根肥芭蕉,即使如此,她還是無法停止。
她必須不斷動手,不斷做衣服,不斷地控制自己的想像力。
她只允許自己想像璟叡的快樂,想像他封王封侯時的風光成就,想像他在朝廷上呼風喚雨,在史書記下無數筆光榮。
她努力工作的同時,努力用這樣的畫面讓自己開心。
可是,開心?多高難度的事,她想,這輩子再與快樂無緣……
「姑娘,凌侍衛回來了!」小芽進屋稟報。
凌大哥?「快請他進來。」
她這邊才發聲,凌建方立馬出現,他皺著眉頭,仔細審視余敏。
覺得奇怪,從踏進叡園就感到不對勁,多了些陌生人,來來回回的,好像在警惕著什麼,府裡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可是相熟的奴僕們臉上卻沒有半分欣喜痕跡。
氣氛太詭異,他急著找到余敏問清楚原因,可是見到她眼睛紅腫、鼻子泛紅,明明就瘦了,臉上卻有著不正常的浮腫。
生病了嗎?生病為什麼不到床上躺著,為什麼夜了還在縫制衣服?
「爺要回府了,對嗎?」余敏問。
「對,爺讓我先行一步報訊,最慢,五日後爺就會班師回朝。」凌建方說道。
真好,終於要回來了,只是盼這麼久,卻盼不到再見一面,她想笑的,然而臉頰繃得厲害,硬扯出來的笑容帶著苦澀,像加了黃連似的。
「一切都順利嗎?」
「很順利。」提及戰事,凌建方嚴肅的臉龐透出笑意,不敗將軍再度締造佳績,任何一個跟隨爺麾下的人都深感驕傲。
「凌大哥回來得正好,我正愁著要把東西交代誰呢。」王叔雖忠誠可信,但沒有武功,東西交給他,余敏有些不放心。
「什麼東西?」
她從櫃子裡把鑰匙和枕頭拿出來,解釋道:「枕頭裡面有銀票,很多、很多,凌大哥一定要收妥,金銀珠寶和各項古董我已經一箱箱分裝好、造了冊,鎖在地窖裡,這是鑰匙。」
她是天才,府裡挖了兩層地窖,一層藏食物,一層藏寶物,誰都沒想到她會把金銀財寶和泡菜醬料藏在一塊兒。
「為什麼把這個交給我?你不能自己交給爺嗎?」
她苦笑,搖頭,「我要出嫁了,明天。」
凌建方詫異,他聽錯了嗎?
爺身邊的人都曉得爺有多重視余姑娘,連上戰場,懷裡都還收著姑娘小像,如果爺知道這件事……不行,千萬不能讓姑娘出嫁。
猛地轉身,他急急丟下話,「我去告訴爺。」
「不行。」余敏一把抓住他。「這是聖旨,難道你想讓爺抗旨?」
凌建方頓住身子,轉身,「聖旨?」
「對,聖旨。」
「所以要造成事實,讓爺無力改變?」
「就算不造成事實,爺也無力改變,爺早點知道,不過是徒增難受罷了。
「凌大哥,爺回來之後會封王拜相,有光明的前程等著他,皇上還要為爺賜婚,爺的未來是一片錦繡輝煌啊。」
「所以呢?高不高興不重要?快不快樂不重要?」
「會的,爺會快樂,我也會快樂,平王世子會待我很好,我們大家都會幸福。」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哭腫眼睛,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他看一眼她的十根大芭蕉。
她是氣球、他是針,一針刺下去,戳破她的謊言。
真直接啊……
垂頭喪氣,她用頭頂對著他的眼,吞下哽咽,片刻後再抬頭,臉上已經掛著笑意。她說:「我現在相信了,相信人無法戰勝命運。」
命運?或者該說是上位者的權威,君要臣死,臣不能苟活,凌建方深嘆,眼底掛著淡淡的悲憫。
她知道,自己成功說服他了。「如果爺心裡難受的話,凌大哥陪爺爛醉一場好嗎?醉過、痛過,也就好了。」人類的復原力是很強的。
他望著她,半晌,問:「你也想大醉一場嗎?」
大醉一場?聽起來是個好主意。
她點頭,他出門,帶來一壇美酒,他們在院子裡席地而坐。
前一世余敏心髒不好,沒喝過酒,這輩子身分卑微,也沒喝過酒,沒想到第一次喝酒,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她笑個不停,只是她搞不清楚,是為開心而大笑,還是為無從改變而苦笑,就像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喝的是喜酒還是苦酒。
仰頭,凝視天邊明月,心下陡然一酸。
那時,屋頂上,皎潔月色、煙火燦爛,他與她四目相對,兩人交心,都盼著下一輪明月,下一次聚首,誰知,竟是再也沒有了……
明月不諳離恨苦,如今方知,茫茫天涯路已經被命運戳穿,容不得反抗。
再不甘心,還是要分道揚鑣,還是要孤身一人,還是要寂寞長伴,還是要……她醉了,狠狠地大醉一場。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曦,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第三年了,Emily已經死去整整三年。
璟叡試著做到父親的願望,試著和莫霏求婚,但莫霏是個好人卻不是傻瓜,她知道,他不愛她。
她說:「如果你心裡始終無法裝下我,那麼我們當朋友就好。」
又是除夕夜,一家人回老家過年,房間還是不夠,只是他再不必為了事事講究的Emily開著車,在無人的夜裡尋找下個看日出的地方。
但他仍堅持這麼做。
他開車,不停地向前行,他聽著她最喜歡的音樂,想像著她的笑臉,他回憶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他沉溺在回憶中幸福著。
開在山中小徑上,突然間,不知道從哪裡衝出來的摩托車迎面而來,璟叡急忙轉動方向盤。
下一刻,整部車偏離山路,往山谷墜下。
車子快速翻滾,但他沒有感到驚恐,只是念頭生起,他會死嗎?死……就是這種感覺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白袍,像上班時那樣,干淨的白袍、干淨的雙手,聽診器掛在頸間。
他身後跟著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一個眼睛很大,像牛眼似的,一個臉很長,長得像馬,他們客客氣氣地走在自己身後,沒有多話。
璟叡看見一群人在排隊,猶豫間,眼睛很大的先生指指前方,意思是……他要排隊?他還沒問出口,對方已經點了點頭。
璟叡慢悠悠地走過去排隊,他不知道自己在排什麼隊,但他一入隊,長臉的先生對他一點頭,就和大眼先生離開。
他不急著找答案,轉頭觀察四周的人,有人一臉憂苦,有人帶著淡淡的笑意,有人嬉鬧著,還有人喋喋不休地自己跟自己說話。
終於輪到他,那是一個窗口,裡面有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婦人,微胖,但圓圓的臉帶著和善的笑意,看見他,公式化的表情有了轉變。
「是你,韓醫生,你也來了。」
「對不起,我認識你嗎?」璟叡溫和地問。
「當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要不是你,我很早就死了,根本等不到女兒長大,更別說看到她嫁人。韓醫生,你是天大地大的大好人。」心願都了後,她延長的陽壽也盡了,來到這裡選擇留下當個陰間公務員。
「謝謝。」璟叡笑應著。這大概是他選擇當醫生的理由,他喜歡當救命恩人。
「韓醫生等一下哦,我查查你的資料。」婦人的手在鍵盤上飛快敲著,半空中浮上螢幕,她看了一下,說道:「韓醫生,你在手術台上救過一百七十三條人命,你已經達到上天堂的標准,我可以給你一張天堂的單程票,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申請投胎,不過沒有人會這麼傻的,放著好好的天堂不去……」
她還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璟叡卻問:「可以麻煩你幫我查一個人嗎?我想知道,她在天堂還是投胎去了?」
「這涉及個人隱私、不合規定,不過……韓醫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破例一次。你要查的人叫……」
「余敏,她的身分證字號……」
聽見這個名字,婦人連忙擺手,說道:「我知道她,她的事情都上我們這邊的新聞了。」
「新聞?怎麼回事?」
「余敏的陽壽未盡,本來她會等到一顆心髒,韓醫生會成功為她換心,她很注重保養,應該活到八十七歲,可是牛頭馬面……就是剛剛領你過來排隊的黑西裝先生,他們弄錯了,所以……」
「所以她投胎還是上天堂?」璟叡追問。
「都不是,她穿越了,穿越到大齊國。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別怪牛頭馬面,他們最近的業務量很大。」她試著幫同事說話。
璟敦淡淡一笑,遇到事情他不習慣責怪,只會試著補救,因為心裡明白,責怪於事無補。
「知道了,我決定投胎,投胎到大齊國,到余敏身邊,可以嗎?」
「照理說,投胎的時間點應該往後而不是往前,普通人是不能的,不過對有資格上天堂的韓醫生而言,可以試著申請看看。」
「好,麻煩給我表格。」他作出決定,而這個決定並不需要太多的考慮。
中年婦人從櫃子裡翻出一張表格,璟叡飛快填妥之後,交給對方。
她從上到下快速瀏覽一遍,性別、個性、長相……都選了,只有……「你沒有勾填下輩子的理想行業。」
「連這個都可以選?」
「通常能夠勾選多少項目,是依據你前輩子做的好壞事來決定的,勾選的項目越多,代表你是個好人,像韓醫生這種可以上天堂等級的,當然是從第一到第一百項都能選的。」
「了解。」
理想的行業嗎?他想起有制服控的Emily,拿起筆,選了「武官」。
「這樣就可以了,你往右走,會看見一個像咖啡機的東西,那裡面有各種口味的孟婆湯,你選一個喜歡的,記住,要喝得一滴不剩,然後走出右前方那個門,准備投胎。」
「了解,謝謝。」
「很好,韓醫生,祝你投胎愉快。」
璟叡朝對方點點頭,走到「孟婆湯機」前拿起紙杯,點了榛果口味的。
當他正要喝的時候,兩個嬉戲追逐的孩子跑過來,不小心撞上他,他手上的孟婆湯潑掉小半杯。
他蹲下身,想問孩子有沒有燙傷,可是兩人嘻嘻哈哈地跑掉了,應該沒事吧,他想。
端起孟婆湯,仰頭飲盡,本想再壓一小杯來補,卻發現壓不出來,是有配額控量的吧?
璟叡聳聳肩,把紙杯丟進垃圾桶,走往右前方的門。
他一出門,兩個闖禍的孩子搖身一變,變成大眼西裝男和長臉西裝男。
牛頭對馬面說:「我們這樣做,能贖罪了嗎?」
馬面點點頭,回答,「我也不知道,真對不起他們。」
璟叡走出門,沒注意到門的後面沒有實地,一腳踩下,落空,他從高高的地方飛快往下墜落。
他來不及喊叫,就聽一個僕婦說——
「生了、生了,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您生了個小公子,瞧這哭聲,將來肯定和靖國公一樣,是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
「抱給我看看吧。」
溫柔的聲音帶著喜悅地將他包圍住,他止住碌哭,黑得發亮的眼睛與她對視,她笑道:「你祖父幫你取名璟叡,韓璟叡,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小嬰兒彎了嘴,笑開……
璟叡從夢中驚醒,他想起來了!通通都想起來了!
他是小魚的爺、也是Emily的哥,他放棄天堂選擇投胎,就是要和小魚圓滿愛情、彌補遺憾,怎麼會,怎麼會忘記的呢?
控制不住滿腔的興奮、滿肚子的歡愉,他的小魚、他的Emily……
璟叡激動得說不出話,跳下床,飛快穿衣洗臉,他要飛快地回到余敏身邊,然後告訴她,不必害怕混淆,他就是她的哥,是她穿越數百年仍然念念不忘的哥!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3 PM
本帖最後由 event1144085 於 2016-11-26 07:57 PM 編輯
第十六章 為了你,我什麼都敢
京城大門外,黑盔鐵甲的騎兵分作九列,嚴陣肅立。
璟叡一身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堅毅沉穩、英氣逼人,日光投射到他面上,柔和了他冷峻的線條。、
他身後的舅父們,高坐在馬背上,身形筆挺如劍,精神奕奕,昂首挺胸,這是韓將軍的勝利,也是霍家軍揚名之際。
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一面大大的黑色滾金邊帥旗高高擎起,獵獵飄揚於風中。
璟叡一馬當先,提韁先行,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步伐劃一,蹄聲響徹京城裡外。
文武百官領著百姓夾道歡迎。
春風得意馬蹄急,但璟叡胸口漲得飽飽的,不為這場風光,不為緊接而來的榮耀,為的是他急著告訴小魚,他來了,來尋她了,從百年後為她投胎。
目光掃過,四下尋找,他猜,她會忍不住跑到大街上來相迎自己,即使只有一眼,她也樂意歡喜。
他找著找著,終於找到王信、王嬸,找到凌建方,叡園的下人出動一大半,可是為什麼沒有小魚?
她不想他嗎?不急著見他嗎?
他手一指,指向凌建方。
凌建方緊皺眉頭,施展輕功地飛身上前,飛快在璟叡耳邊稟告,「皇上賜婚余姑娘和平王世子,兩人已於三日前成親。」
成親?他被雷擊中!
怎麼會?怎麼可以?!她穿越了,他為尋她而來,他們跨過數百年,只為著今日的重逢……是誰在開他玩笑?
心像被人狠狠一拳,揍出血水,連日來的快樂被痛苦消滅。
他白來了嗎?不!沒有道理白來,沒有道理讓他千裡迢迢,穿越千百年時空,依舊得和他的愛情失之交臂。
沒有道理的,對,沒有道理,成功是給努力的人獎勵,他這麼努力,沒道理白費功夫。
他不相信什麼有緣無分,他只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就算小魚嫁給襄譯,他還是會把她給搶回來。
沒錯,他絕對不讓前世的遺憾再發生。
下了決定,確立目標,他不會放棄的,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令他放棄小魚。
心念一定,他不慌了,像面對千萬大軍那般不驚不懼。
不慌亂,腦子便能運轉得開,他依舊端坐在馬背上,只是臉上的笑意頓時化為冷冽。
為什麼皇帝突然為兩人賜婚?不會無緣無故的,一定有某種原因……齊鈺清的臉驀地跳了出來。
因為她嗎?
皇帝為了她所以排除小魚?如果是的話,皇帝一定會堅持為他和齊鈺清賜婚,那麼接下來,他該怎麼做?
心中飛快盤算著,他在腦中不斷謀劃新計,隨著計劃一點一點成形,心,越加穩定。
這時候,所有的事都與他無關了,他的腦子裡只有小魚。
進宮,封賞,大臣們的議論都入不了他的心,璟叡只是恭敬地隨著眾人跪而跪,隨著眾人行大禮,直到退朝,皇帝一聲命令,讓他進御書房候著,他才回過神。
他在御書房門口遇見齊鈺清,她朝他走來,他卻視若無睹,從她身邊走過,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齊鈺清見狀,心狠狠一揪,痛極。
他這是……在對她生氣?哼!再生氣又能如何?
余敏已經出嫁,難不成他還能去搶好友的妻子?難不成他能拒絕父皇豐厚的封賞?難不成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會傻傻地拒絕賜婚?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他懂得謀算,胸中自有丘叡,不會傻得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是,她算准他不會傻到為一個女人豁出一切。
所以生氣就生氣吧,氣過了,就該回到正軌,好好地過日子——與她一起。
淡淡一笑,齊鈺清驕傲地挺直背脊,轉身離去。
御書房裡——
璟叡把虎符交回去,看著皇帝心滿意足地將虎符收回匣裡,聽皇帝不斷地誇獎自己,璟敷微微笑開,偶爾說一句,「謝主隆恩。」盡全力表現出「誠惶誠恐」的感激。
他必須不動聲色,必須表現得比正常還正常,不讓皇帝看出一絲不對勁。
「與金兵一役,大齊威震四方,數月來有不少鄰國派使臣來京朝拜。」這一仗,打得皇帝志驕意滿、走路有風,裡子面子全有了。
「皇上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威儀天下,乃千古一帝,各國自然群起歸順。」
這馬屁拍進皇帝心裡,讓皇帝越看璟叡越是滿意。
「這千古一帝也得有千古良臣輔佐,日後咱們君臣要齊心合力、再造盛世。說說,你想到哪一部?兵部、吏部?還是到戶部,和襄譯那小子一起辦差?」
璟叡凝眉低聲道:「微臣想退隱朝堂。」
這是試探,一點點的,對皇帝。
皇帝的笑意迅速消失,冷眼問:「退隱?為什麼?你才幾歲就想告老還鄉?莫非是對朕有所不滿?」
果然不允許旁人唱反調,還是只能順著他的毛摸嗎?好,那就順著吧。
璟叡嘆口長氣,說道:「稟皇上,微臣累了,身累,心更累。母親離世,當兒子的卻不能為母親守喪,而父親棄世時,微臣也遠在天邊,屢屢想起內心便自責不已。」
是這樣嗎?也對,母喪不久,就被奪情,連七七四十九天的喪事都不能做滿。他身上的傷口還沒好齊全,就得提刀帶兵上陣,打仗期間連父親死了也不能回京見最後一面,韓薔再不濟,終歸是親生父親啊,是他虧待這個小子。
不過退隱朝堂之說,是在測試朕的吧?
皇帝撫須而笑,說道:「朕不是允過余敏那丫頭,等打完仗就讓你休息三十日,朕不會食言的。」
聞言,璟叡咧開嘴笑,一揖到地,道:「臣,謝皇上隆恩。」
果然是在試探?
這家伙,當真累到這程度?
皇帝嘆道:「朕是個賞罰分明的,你為朝廷做多少事,朕心裡有一本譜呢,不講你,就是獻羽絨衣的余敏丫頭,朕都封她一個郡主,還親自替她賜婚,更何況是你。」
話在這裡停下,他舉目望向璟叡。
現在輪到皇上在試探他了。
璟叡暗自慶幸,幸好凌建方事先通知,幸好他在心裡做好應對之策,幸好他連後路都想清楚了,否則倘若他不知小魚已經出嫁,被皇上這麼一試不就試出深淺?
他淡淡一笑,拱手對皇帝說道:「臣替小魚感謝皇恩。」
沒有生氣?沒有怨恨?換言之,是清兒言過其實?璟叡對余敏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在意?
可不是嗎,還能有多上心?不過就是個長相普通的小丫頭,確實有幾分才情,但,又怎樣?有才情的女人多了去。
「那是小丫頭應得的,襄譯當官不靠譜,但是待丫頭可是好得很,他親自求朕賜婚,親自准備嫁妝,那兩百多抬嫁妝不同凡響吶。」皇帝再試他一次。
親自求皇上賜婚嗎?呂襄譯,你死定了!
不過璟叡還是笑著,看不出半分破綻。「襄譯旁的本事沒有,銀兩算計得可精了,反正到最後嫁妝還不是往平王府抬,他可沒有半點損失。」
還能說笑?皇帝真正放心了,撫須大笑。「沒錯,就是這話兒。朕打算封你為靖王,為你和五公主賜婚,你意下如何?」
一句接過一句,皇帝試探著璟叡同時,璟叡也在皇帝的話裡證明自己沒猜錯,小魚和襄譯的賜婚定有皇帝和齊纴清的手筆。
他二話不說,跪地叩首,道:「謝主隆恩。」
直到這時,皇帝才真正松口氣,離開椅子將璟叡扶起,說道:「你回去好好歇著,等著接聖旨吧。」
璟叡很狗血地再度趴地謝恩,「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姐,爺和世子爺打成一團了!」小芽疾奔進屋裡,抓住余敏,劈頭就說。
爺回來了?余敏把手上的衣服往桌上一丟,對小芽說道:「爺在哪裡?快帶我去。」
一主一僕飛快跑出屋子,余敏不曉得自己竟可以跑得這麼快。
第一次,她感覺自己快要乘著風飛起來,她想見到璟叡,想知道他好不好,想看看他有沒有受傷,想得心都揪成一團了。
前廳這裡——
「你是這樣對待朋友的,好,算我瞎了眼,看錯你了!」接在這句話後面的,是璟叡一連串的拳頭。
呂襄譯躲也不躲,反正也躲不掉,任由他的拳頭往自己身上招呼。
「不然呢?你要我眼睜睜看著笨魚死掉?齊鈺清放話了,我不求皇上賜婚,她就要弄死小魚。」
他趁隙揮出一拳,但,沒中。
這不是對打,是單方面的挨打,才幾下他的帥臉就腫了一片。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私心,如果你肯,你多得是法子可以把小魚藏起來,不必非要娶她。」
他狠狠踹呂襄譯一腳,呂襄譯沒站穩,摔倒在地。
「我不娶她,難道你能娶嗎?再過不久,就輪到我們喝你的喜酒了吧?」呂襄譯躺在地上,硬是還他一腳。
一樣,沒踹中。
韋小寶怎麼能和令狐衝打架呢,那不叫打架,叫作找死!
璟叡趴下,揪住呂襄譯的衣襟,要把他給提起來。「聽清楚,我不會娶齊鈺清。」
「你敢抗旨?」呂襄譯掙扎著,不讓他得逞。
像小孩子一樣被提起來?傷的是自尊!
「為什麼不敢?為了小魚,我什麼都敢!」
兩個人不算是你一拳、我一腳,有來有往,而是你一言、我一句,誰也不讓誰,嚴格來說,這應該算吵架加上挨打。
凌建方站在一旁,雙手橫胸,冷眼看著兩位爺,不出手。
「你不要封王了?不要功名了?你拚那麼多年的東西要拱手相讓?」
「對,沒有小魚,那些東西都沒有意義!」
這句話,清晰地落進衝進廳裡的余敏耳裡。
她停住腳,心在瞬間化成一灘爛泥,這個男人啊,明明很厲害,明明很強大,明明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為什麼說起情話總是令她心中泛起酸甜苦辣,感動得不能自已?
「爺!」她再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喊。
璟叡高舉的拳頭在小魚聲音出現那刻頓住,他猛然轉身,看見雙眼含淚的余敏。
丟下呂襄譯,他飛奔到她身前。
余敏摸摸他的臉、拉拉他的手,急忙問:「爺,你有沒有受傷?快點,脫下盔甲給我看看。」
璟叡動彈不得了,因為她眼裡只有他、耳裡只有他、心裡只有他,滿滿地、滿滿地,她所有的知覺裡裝的滿滿的都是他。
這樣就夠了,他什麼都不計較,這樣就夠了。
他動彈不得,她可以!動手替他脫去盔甲,拉高他的衣袖,檢查他的雙腳,她在他濃密的胡子當中撥撥弄弄,想找出有沒有刀疤傷痕。
她一面找傷口,一面叨叨地說著:「爺肯定累壞了吧,是不是很多天沒吃好睡好?是不是很多天沒洗澡?我讓小芽給爺燒水,我去給爺下碗面,對了……我給爺縫的衣服剛做好,爺有沒有內傷,我讓人去找大夫……」
這時,穴道解除,璟叡再也忍不住,抬手一把將她擁入懷裡。
他抱得她很緊,抱得她無法呼吸,但是這一抱,通通歸位了,心髒歸位、腦子歸位,腸肝胃腎通通歸了位。
他緩緩吐口氣,歸位的感覺……真好。
余敏也忍不住了,好不容易停下的淚水再度湧現。
而躺在地上的呂襄譯站起身,看著相擁的兩個人他們激動的模樣。這一刻,不管承不承認,他都輸慘了,笨魚的眼睛裡根本看不見他,璟叡一出現,她的所有知覺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在新婚夜裡,她抱著璟叡的衣服痛哭流涕時,他就知道,就算他不顧一切強行將她變成自己的妻子,她的心裡也不會裝下自己。
他還以為自己是個萬人迷,沒想到在小魚眼裡,他連替代品都當不了。
苦澀的笑浮上,枉作小人了,他把自己變成壞蛋,一個再也無法讓朋友信任的大壞蛋。
笨魚傻,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他,但璟叡心知肚明。
他只是信任他,相信他有良心,不會奪人所好,不會戲人妻女,結果呢?他自作自受,親手毀去兄弟情義。
呂襄譯自怨自艾,但余敏和璟叡都看不見他,他們的視線裡只有彼此。
璟叡捧起她的臉說:「我帶你遠走高飛好不好?我們離開京城,永遠都不要回來,好不好?我們找一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過日子,好不好?」
他問一次好不好,她就點一次頭,一點再點,點得頭暈了。
「你同意,我們現在就走,趁皇帝還沒有發現之前離開。你有把銀票帶在身邊嗎?其他的東西都不要了,帶一點銀子,我們立刻上路。」
立刻上路?理智回籠,余敏問:「沒關系嗎?拋下一切好嗎?爺離成功的人生只剩下一點點距離了。」
「傻瓜,沒有你,我的人生就徹底失敗了。」
「我沒有那麼重要……」
她話沒說完,璟叡大聲截下,「誰說沒有,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投胎到大齊?
「我在手術台上,救活一百七十三條人命,我有足夠的資格上天堂,可我選擇投胎,選擇來到你身邊,選擇給我們的愛情一次機會,如果我失去你,我就白投胎了,懂嗎?我是為了你而來,沒有你,就是徹底失敗。」
璟叡的話讓余敏和呂襄譯同時發呆,這是……什麼意思?
「爺……」
「不要喊我爺,叫我哥,Emily,是我,是哥啊,疼你愛你很多年的哥,為了你選擇心髒外科的哥,明明不喜歡莫醫生,卻怕你心中負擔太重,強迫自己去約會的哥。
「不認得我了嗎?那麼記不記得情人節的巧克力?我騙你的,我說那是班上女同學給的,不對,我總是發好人卡,哪有女生好意思送巧克力給我,我是刻意去買一堆巧克力來讓你嫉妒的。」
天吶,他竟然是哥?
但……他是,肯定是!
只有哥會叫他Emily,只有哥會知道她吃他的情人節巧克力,只有他……會怕她心中負擔太重。
她猛搖頭,這一搖,淚水伴著笑臉一起出現,她又哭又笑,像個瘋婆子一樣,可是看在璟叡眼裡,依舊美得令人驚艷。
「我嫉妒了啊,我笑著說人家是花痴,嘴巴吃著甜甜的巧克力,心卻被胃酸腐蝕。我多討厭哥的女同學啊,比我聰明、比我美麗、比我健康,哥……」她點頭點個不停,然後撲進他懷裡,像無尾熊似的勾上他的脖子。
這麼親熱?凌建方嚇得把頭轉了個方向。
但璟叡習慣極了,他一把抱住她,讓她的腳離地,然後轉三圈,這是他們的「通關密語」,代表她很快樂、很幸福,也代表他分享了她的快樂與幸福。
「你是哥,你是我的哥。」她再確定不過了。
「我當然是,為了找你,我投胎到大齊,因為你的制服控,我選擇當將軍,可是,對不起,依規定我必須喝下孟婆湯,所以哥忘記你了。」不過幸好撞翻了小半杯,讓他保存住若干記憶。
「你不是,你說謊,你騙她!你怎麼可能是他的哥?」
一個突兀的聲音傳來,余敏轉頭,這才看見被打成豬頭的呂襄譯。
「世子爺,你怎麼變成這樣?」她吃驚問。
不問還好,一問徹底證明,她完全看不見自己。
呂襄譯苦笑,在她眼裡,他就這麼沒分量?
「不要跟他說話!」璟叡占有地把她拉到身後。「我後悔結交你這個朋友,我後悔救你的命,身為好友,你竟選擇在背後捅我一刀,呂襄譯,算我瞎了眼。」
聽見璟叡的話,余敏急忙解釋,「沒有,哥,沒有的,世子爺是好人,要不是他救我,我早就被鈺清公主殺了。」
「要不是想占你便宜,救你的方法很多,不必用最下流的方式。」
璟叡想到的是呂襄譯親自求皇帝賜婚,一股氣恨竄上,幾乎要燒了他。
「世子爺沒有占我便宜,我們不是夫妻關系,我們只是合伙人。」余敏鄭重說道。
呂襄譯苦笑,這丫頭又蠢又笨又……太有良心。
她沒有說自己在洞房夜裡,哭得都吐了,他才放她一馬;她沒有說他是真的想把她納入羽翼之下,逼她將錯就錯。她只用結果,來解釋他的善意。
這條蠢魚,笨得很厲害,卻也笨得讓人心疼,這樣的她,誰舍得對她不好?
「合伙人?」璟叡望向呂襄譯。
余敏繞到他身前解釋,「是啊,合伙人,我們假結婚,他幫我躲過死劫,我幫他畫風鈴、畫燭台、畫衣服,幫世子爺賺很多錢。」
她高舉三指立誓,表示自己所言為實,她不願意這對兄弟因為自己割斷情誼。
「真的?」他目光牢牢盯著呂襄譯。
呂襄譯羞愧,但他是狡詐的奸商,三兩下就衡量好狀況,抬高下巴,演出一臉的正義凜然。「看吧,我沒說錯,我是在幫她。」
余敏笑了,原來商人奸詐多變有源遠流長的歷史。她扯扯璟叡的衣袖說:「哥……」
璟叡轉頭看她。
她笑道:「說對不起。」
璟叡點點頭,揉揉她的頭發,不管是幾百年前還是幾百年後,他都無法對她的要求置之不理。
他走到呂襄譯面前,俯身低頭道:「對不起,是我衝動了。」
這個對不起,呂襄譯收得心發虛,他胡亂點頭,趕緊扯出另一個話題,避開尷尬。「難道皇上沒跟你提起賜婚公主的事?」
「提了,但我沒打算理會。」璟叡握緊余敏的手,一笑,這才是他需要在意理會的人。
「真要拋棄一切,遠走高飛?」呂襄譯又問。
「對。」
璟叡斬釘截鐵的回答,讓呂襄譯明白自己輸在哪裡。
他輸,不僅因為他是小魚的哥而已,而是自己無法像璟叡那樣,為小魚放棄一切。
璟叡選擇小魚是慧眼識英雄、不離不棄,小魚選擇璟叡何嘗不是目光如炬、命中注定?對他們而言,任何的第三者都是「將就」。
呂襄譯搖頭苦嘆,「知道了,你打算往哪裡去?」
「江南。」
「我們在江南有幾間鋪子,等我,我去安排銀票和車子。」
「不必。」安靜得猶如不存在的凌建方突然開口。
呂襄譯怒瞪凌建方,笨魚反對他、璟叡反對他,連他都要來反對自己,他犯煞嗎?「不必?你讓他們去喝西北風?」
凌建方從包袱裡抽出一個枕頭。
看見它,余敏跳起來,用力拍手,璟叡也笑樂了,往後他一定要大力提倡枕頭保險箱的好處。
早在凌建方在街上對璟叡稟報之後,他就等著璟叡下新命令。
主子只說一句,「准備離京。」他就舉一反三,回府拿了余敏交給他的東西,拉上兩匹快馬,進平王府等候。
所有人都曉得它是什麼好東西,只有呂襄譯一頭霧水,可是沒有人打算跟他解釋。
璟叡揮揮手,瀟灑說道:「我們走了。」
丟下四個字之後,三個人,兩匹馬,余敏坐在璟叡身前,緊緊抱住他的腰,大大的披風將她全身裹起,趁著夜色,離京。
揚鞭催馬,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卷,璟叡和余敏的愛情在這個世紀重新出發,再一次扎根。
尾聲 哥有這麼好當的嗎?
四年後——
一幢三進宅子,不大,但種了不少梅花,是為了紀念爺的母親種下的,所以這宅子裡頭也有個蘭萱堂。
風吹過,梅樹上頭的青色果子微顫,今年的青梅結得又大又好。
余敏指揮大家在樹下鋪一塊厚厚的布,幾個人拿著長竿子不斷敲打樹枝,轉眼,樹上的梅子紛紛掉落。
「夫人,今年梅子采收這麼多,可以腌上好幾大甕呢,要不要給京裡的大叔多送點兒?」
小丫頭打得滿頭大汗,臉頰透著兩坨緋紅,可愛極了。
「好啊,大叔大嬸都喜歡得緊,還沒過年,大叔就寫信來問了。」余敏笑道。
如果小丫頭曉得那位大叔還有個稱號叫作「皇帝」,不知道臉上的表情會是什麼?
她和璟叡搬到江南四年了。
剛到江南時,兩人啥都不做,買了房子、下人,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生活愜意得很。
璟叡拜李大夫為師,還把市面上的醫書全買回來。
他成日讀書背書,跟著師父望聞問切,許是有西醫理論做基礎,他學得相當快,他常將中醫、西醫理論相結合,因此許多病症的原因、治法更加清楚透徹。
短短一年,李大夫居然允許他開始坐堂醫病了。
那時余敏問:「哥這麼喜歡當醫生嗎?」
璟叡回答,「我出車禍後,被牛頭馬面拉到陰間排隊,有個計算陽間行事善惡的……嗯,客服人員認出我了,她說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因此打破規定,助我查詢你的下落。」
「所以哥想當救命恩人,謀點特權?」
「此為其一。」
「其二呢?」
「那個客服人員打開電腦,上面記載,我救了一百七十三條人命,可以拿到上天堂的單程車票。」
「所以……」
「我這輩子要救活三百四十六條人,等我們死了,一起上天堂。」
一起上天堂?這是甜言蜜語嗎?絕對是。
但對璟叡而言,它不只是甜言蜜語,更是承諾,不能只是隨口說說,還要落實在行動裡,並且做出成果。
因此隔年,璟叡便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神醫。
他比師父更厲害的是——擁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開刀技術。
這一年,他在古代手術台上救活了十八個人,在古代碰到這樣的病症,病人只有等死的分,但璟叡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余敏未雨綢繆。
開個刀,需要的器具用品很多,光是做琉璃點滴瓶,就不曉得燒掉多少銀子,這也罷了,還得蓋手術室,訓練合格的醫護人員,花錢像流水似的,重點是,富人得醫,窮人也得醫,所以入不敷出是經常發生的事。
很快地,他們的枕頭變小了。
坐吃山空太危險,於是余敏決定開一間衣鋪子,賣布、賣成衣,也為客人量身訂制新衣。
她想要當成衣界的LV,不必做得太大,只要單品價高,就能夠賺飽。
但她設計的衣服實在太特殊、太漂亮,太能掩飾缺點、突顯優點,尤其余敏對衣料的運用,讓這個時代的裁縫、繡娘甘拜下風。
鋪子開幕不到三個月,生意就做不完。
這裡和二十一世紀最大的不同是什麼?是權貴很多,有特權的人更多,得罪了誰,就別想繼續開店。
因此這個不能得罪、那個不能得罪,即使再忙,工作都得接。
這是原本想小打小鬧賺點錢貼補貼補的余敏始料未及的。
因此一家小小的「五彩繽紛」,最後變成十二間鋪面、大大的五彩繽紛,慢慢地,名聲越傳越遠,連京城裡都有人千裡迢迢到江南求一襲新衣。
當這些衣服流進京城,當衣服品牌的Mark出現在呂襄譯面前,他立刻明白,背後的老板是何方神聖,三下兩下就找到余敏和璟叡。
只是當他出現在兩人面前時,怎麼也想不到,殺人如麻的將軍大人竟然會變成救命大夫,這個反差太驚人。
背叛兄弟是一件不道德的行為,但,反正……他都把人家的老婆娶進門過,背叛過一次和背叛兩次,差別不大。
所以皇帝很快就知道璟叡落腳何處,他讓呂襄譯帶話——
「快給朕滾回來,東邊的倭寇一年比一年厲害。」
璟叡滾回去了嗎?當然沒有,跟呂襄譯一起滾回去的,是余敏做的腌梅子。
只是小小的梅子,卻在後宮造成轟動,每個嬪妃都想求得這份賞賜,到最後竟然成為嬪妃們競爭的戰利品——得到越多梅子,代表越得寵。
第三年,璟叡成為遠近馳名的神醫,越來越多的人願意躺上他的手術台。
醫術這種東西需要經驗累積,原本只開心髒的璟叡,在這裡什麼刀都得開,剛開始確實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但越開越順手,手術成功的機率也越來越高。
他開始寫書編冊,也收徒弟,試圖把自己一身醫術傳下去。
而余敏也在呂襄譯的半逼迫下和他合作,在各州縣開設五彩繽紛分鋪。
就算余敏想反對也不行,這幾年的紅利都攬在呂襄譯手裡,他想拿那筆銀子做什麼就做什麼,因此這一年兩人在事業上都有「重大突破」。
除此之外,這一年,場敷除下孝服。
這一年,璟叡娶了余敏。
這一年,他的人生臻於圓滿完整。
現在,是第四年了,璟叡救活的人數已經達到四百余人,而余敏肚子裡有個小璟叡,她正指揮著下人摘梅子、腌新梅。、
日子還是過得一樣自在愜意,只是皇帝的催促越來越急,幾乎每隔一段日子就有京城密函送進韓家大門。
「小魚,看誰來了。」
余敏扶著腰轉身,看見璟叡身後的呂襄譯,笑著迎上前,道:「世子爺好。」
呂襄譯卻板起臉,佯怒。
「什麼世子爺?早說好的,你不當我老婆,就要當我妹妹,現在又喊得這麼生疏,怎麼,翻臉不認帳?」
璟叡不理會他的抗議,低聲問余敏,「今天還好嗎?」
「嗯,哥,還得拖多久啊,預產期不是到了嗎?」她有點擔心,害怕類似臍帶繞頸那一類的意外。
「頭一胎都會慢一點,別著急,有沒有多走動走動?」
「有,我連孕婦瑜伽都做了。」她嘆氣,抹抹額頭,懷個孩子像背著炭爐似的,熱到不行。
呂襄譯看不得夫妻倆這樣卿卿我我、甜甜蜜蜜,插話道:「喂,都沒有人理我哦,不是讓你叫聲哥來聽聽嗎?」
余敏微微一笑,懷孕後,她變得更漂亮,珠圓玉潤的,有了貴婦的模樣。「哥說過,世子爺不娶親,就得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呂襄譯朝璟叡空揮一拳,「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在搞鬼。」
璟叡攤攤手,一副「就算知道我搞鬼,你又能奈我何」的模樣?
呂襄譯嘆氣,跟他道:「我要成親了,日期定在兩個月後,小魚生了孩子就回京吧,一來,皇帝想你想得緊,二來喝我的喜酒,三來,八皇子托我帶一句話。」
「什麼話?」璟叡問。
「八皇子希望你能在他身邊教導他,怎樣,願意侍班東宮嗎?」呂襄譯笑問。
侍班東宮?璟叡一驚,拉住他問:「你的意思是……」
「沒錯,這幾年你不在京裡是對的,太子和幾個皇子鬧騰得太厲害,皇上一年年收拾,今年初,六皇子被踢到封地之後,朝堂就安靜下來了,皇上有意立八皇子為新太子,所以八皇子要你一句准話。」
「八皇子年紀會不會……」
「不小了,他今年十六,咱們皇帝好歹還可以再撐個四、五年吧。」
呂襄譯的提議很誘人,如果現在進入東宮,意謂著再混個幾年,等到太子登基,就能輕輕松松獲得一個從龍之功,有這個打底,就可以蹺著腳翹望內閣了。
真是心動……他轉頭望向余敏。
余敏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要回去,就回去啊,如果還有人想跟她搶老公,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怕誰?何況她肚子裡還有個小的,團結力量大,保證哥跑不掉。
呂襄譯性急,見璟叡久久不答話,他說:「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麼,不就是齊妊清那個妖女嗎?
「你離京後,她還鬧著要等你回去,可萬貴妃哪容得她胡鬧,再等下去就變成老姑娘了,隔年就把她嫁給文淵閣大學士徐明達的四子。
「徐家家風嚴謹,兒子一個個出類拔萃,說真的,拿來配那位公主著實浪費。
「成親後,徐四公子不得不搬進公主府,沒想到齊鈺清先鬧著不肯圓房,後來終於圓了房,又鬧著不許丈夫出門,緊接著把丈夫身邊的女人全清理出去,她和婆婆鬧、與嫂嫂鬧,連丈夫要回一趟徐家都爭鬧不休。那段日子裡,京城每天都有徐家的閑話。
「剛開始萬貴妃還苦口婆心調解這對小夫妻,可齊鈺清那性子能勸嗎?越勸越壞、越凶,鬧到最後,萬貴妃也只能算了。
「去年底,齊鈺清好不容易懷上孩子,皇上松口氣,想是當了娘就會收斂一點,沒想到她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謠言,說是徐四公子去了青樓酒館,徐四公子回公主府後,她竟拿著刀要追殺自家男人。
「不過人沒殺成,自己滑一跤,孩子摔沒了,還大出血,幾個太醫聯手搶救兩天兩夜,人是救回來了,但只剩下一口氣,昏迷不醒。聽太醫說,應該拖不過這個月。」
這麼慘啊,余敏與璟叡對視一眼,問:「哥,能救嗎?」
「在血崩之初,當機立斷把子宮拿掉還有機會,現在晚了。」璟叡說。
呂襄譯聞言大怒,「你這條笨魚,居然想救她?當初她可是威脅要殺你的。」
璟叡笑道:「你不知道我家小魚天性善良嗎?」
「這不叫善良,叫蠢!我快被你這條笨魚氣死了。」呂襄譯用力戳她額頭一記,轉身准備回客房。
沒看錯,就是「回」,這裡老早就成了他第二個家。
璟叡笑問:「小魚,你想要一個叫你笨魚的人當哥哥嗎?」
呂襄譯聽見了,倏地停住腳步,先花一點時間,釐清這句話的意思,等確定自己沒弄錯後立馬轉頭。
解禁了?他轉回余敏面前,笑得既奸商又諂媚,「好妹妹,叫一聲哥來聽聽。」
看他那副德性,璟叡和余敏忍不住大笑,這麼喜歡當人哥哥嗎?
余敏最聽哥的話,哥讓她喊,她就喊。
「哥。」甜甜軟軟的一聲。
呂襄譯用力大口吸氣。喊了、喊了!她終於喊了!他終於也成了她的哥,哥不再是璟叡專屬獨有。
他樂歪了,一把用力抱住余敏,激動道:「妹妹,我的好妹妹……」
這時候,余敏眉頭一蹙,失聲尖叫,「啊……我的肚子!」
肚子?呂襄譯嚇得快速放掉她,神色慌亂、手足無措。怎麼辦,他一抱就把侄子給抱壞掉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忙解釋。
「不是世子……哥的問題,是……」是要生了……
璟叡一把抱起余敏,沒讓她後面那句話順利說出。
對,他壞,他就是要讓呂襄譯去擔心、去焦慮、去罪惡。
哥有這麼好當的嗎?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1-26 08:03 PM
可樂瓶的愛情 千尋
大家好,我是千尋。
最近覺得,自己的記憶越來越像魚了,日前絮絹和我討論剛過稿的稿子,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寫過什麼。
完蛋!不知道是不是痴呆症提早來報到?
所以,我得打開檔案,看看自己寫些什麼,才能完成這篇後記。
記不記得在序幕裡,我提到的那個寫著女主角名字的可口可樂瓶子?
那是去年可口可樂推出的,我覺得相當有趣,即使不喝可樂,我還是會在進超商買東西時繞過去找找,看看有沒有自己的英文名字。
看到了,於是我買了一瓶,放在床頭,常常看著看著,忍不住覺得幸福。
我覺得現在年輕人的創意真的很棒,前年八月,我在上海待一個月,那個時候他們在當地推出的瓶身上印著「哥兒們」、「拍檔」、「姊妹們」……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可樂瓶,好喜歡哦,用手機拍了很多張照片。
所以這一次,它出現在這本書裡面。
很可惜,推出的時間、地方和內容不同,不然我很想在醫院的櫃子上放三個瓶子,瓶身上印著——Emily、情人、Alex.
男主角不能公開宣布的愛情,用一種淡淡的、甜甜的,沒有人注意到的方式悄悄透露。
故事從這裡開始,在另一個時空結束,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他們,但是,我很喜歡。
我知道自己有點糟糕,老是讓字數破表,所以謝謝你們,願意耐心地聽我把故事講完。
如果有任何想法,歡迎你們告訴我,謝謝!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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