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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陳毓華 - 黯銷魂【單】 [打印本頁]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標題: 陳毓華 - 黯銷魂【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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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身為始國的長公主,霜不曉自小備受呵寵,
沒有什麼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就連丈夫也不例外,
她半是脅迫父皇,表明自己非鳳鳴質子不嫁的烈女真心,
如願以償坐上大紅花轎,風光下嫁,
孰料揭起紅頭蓋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只瞧見丈夫眼底的冷漠,
可擁有她他就能擺脫質子身分並榮耀自己的家族,他有何不滿?
不怨丈夫新婚夜對她的淡漠,她相信感情可以慢慢培養,
於是她開始鑽研他家鄉的小菜,為他親自下廚,
她努力磨練女紅技巧,期望有天他能穿上自己親手縫製的輕裘,
她甚至連手中僅有的兵權都給了他,只因他說有「大事」要辦,
然而做得再多,他永遠以一句「公主莫費心」將她拒於心門外,
多少個夜晚她獨守空閨,身邊只有一隻布寵物相伴,
原本她還相信,只要真心付出終能換得他的回眸,
不料所有的委曲求全最後只換來一紙休書……

【出版日期】  2012/1/18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花園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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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5 08:38 PM 編輯

【第一章】


       東始國,祐崇十三年。

        暖溼的春天。

        來自排雲臣國的質子從磅礡巍峨的金鑾殿裡走出。

       風捲袍袖飛舞。

        剛晉見過祐帝的他,漠然的看著白玉台階上象徵皇權的龍紋雕刻,遼闊的廣場、層層疊疊的宮闕簷廊相迴,如天河倒傾,九龍倒掛雲霄,氣勢龐大,讓站在台階上的他不由自主感到天威壓頂。

        他身後,跟隨著要送他前往質子府的侍衛和太監。

        排雲國雖是文治國家,兵力和始國卻不相上下,在諸多強國環伺中始終小心翼翼的保護著自己,和其他各國在制約下保持著危險平衡的狀態。

        然而去年末,幾個大國中,野心最大的蓋世王朝出兵攻打排雲國,在大軍壓境下,排雲王被主戰派勸動,向始國皇帝求援共退大敵,更立下契約註明退敵後將加強兩國貿易通商,另闢船道、商阜,所有進口商物都享有最惠國的待遇,另外也同意將排雲國最稀有珍貴的鐵礦直輸友國。

        始國皇帝慨然允諾。

        短短半年,兩國共同殲滅了蓋世王朝十二萬大軍,排雲王為了感謝祐帝,書下降表願為始國臣國,而隨著無數貢品一起進獻的,還有排雲國的皇子,本該是儲君的鳳鳴。

        既然是儲君,怎願意委身來當質子?這可成了砧板上的肉。

        理由很簡單,一來,掌管六宮的皇后不捨她自己的親生兒子來送死,就挑了眼中釘的兒子來,這也是人之常情,別人的兒子不是兒子,自己生的才叫兒子。

         其二,這個質子認為用他的自由換來國家往後的和平,很值得。

        所以,他就來了。

        從一級級的白玉台階往下走,放眼宮道環環相銜,寂然無聲,他隻身走著,無悲也無喜。

        驟然,一團白影往他跑來,無視衛兵和太監,逕自鑽進了鳳鳴的長袍底下。

        小小的隊伍起了騷動。

        年紀只有十五的鳳鳴卻穩如泰山,伸手撈起在他腳邊亂轉的那團小東西。

        眼對眼,塌鼻子、短身體、大頭,漂亮的長毛,還有一雙分得很開的圓眼睛,看來是一隻皇家血統狗。

        「咦?是折蘭殿的雪球,怎麼跑這來了?」太監見多識廣,一眼就認出那隻正朝著鳳鳴吐舌頭的狗是哪個主子養的。

        「雪球……雪球……跑哪去了呢,一轉眼就不見了影……雪球……雪—」

        一個圓滾滾、肉呼呼,捋著胖胖拳頭,穿著宮裝的小丫頭匆匆忙忙的從轉角處跑了過來,她的身後跟著一群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僕婦、宮女和內侍,陣容浩大。

        要不是鳳鳴及時側身閃過,只怕橫衝直撞的她此刻已撞得喊疼。

        其實公卿將門家的規矩繁雜,皇室規矩更多如牛毛,尊貴如皇后,也有一套皇后的規矩要遵守,可眼前這位曉公主卻不然,她看起來非常得寵,所以就算她把金鑾殿外門禁森嚴的廣場當自己的後院玩耍,禁衛軍也不敢吭氣。

        「見過曉公主!」一群人嘩啦啦跪了一地。

         她看也不看,也不叫起,就讓衛兵和太監跪著。

        雪球……她一眼瞧見他拎著雪球,「那是本宮的雪球,還來!」銀鈴般嬌嫩清脆的聲音,帶著驕蠻。

        宮裝上繁花錦繡團團繞繞,都是新鮮亮麗的顏色,矮他一顆頭多的丫頭整個人都是粉的,粉嫩的臉蛋,粉粉的耳垂,眼兒、眉兒都帶著嬌氣,如天上仙女般的美麗,教人一見,再難以轉移視線。

        只是再美麗,他都沒興趣看。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多年後,每當在腦中想起這美麗容顏時,都會教他痛徹心扉,悔恨難忘。

         鳳鳴把拎著的狗兒還給了她。

         「謝謝。」

        人可愛,禮貌也有。

        本以為沒事了,卻見她把狗兒往後面的宮侍懷裡一塞,冰雪乾淨的小臉歪著瞧他。

        「哥哥是誰,你不曾進宮嗎,不然為什麼本宮沒有見過你?」

        「啟稟公主,鳳鳴皇子是從排雲國來的質子,奴才奉命要送鳳鳴皇子到質子府安頓,公主沒見過是正常的。」太監是會察言觀色的人精,對於這備受祐帝寵愛的公主有問必答,恭敬的不得了。

        皇城裡的人都知道這位曉公主是祐帝眾多子嗣中唯一的公主,自幼天真討喜,只要見到祐帝就會父皇、父皇的叫,甚至撲過去討糖吃,祐帝偏愛的不得了,給的賞賜從來沒斷過。

         「排雲國很遠嗎?」

         「是,舟車勞頓要走上大半年時間才能到達。」那是指車舟都能順順當當的行進,又風順水輕的前提下。

         那太監恭敬的回答,即便跪得兩膝發痛,也沒敢自動起來,只盼公主看在他有問必答的分上,能早點叫他起來。

         「你好可憐喔,獨自離開家人到我的國家來……不過你也別擔心,本宮的父皇是好皇帝,他不會虧待你的,你就安心住下來吧!」她拍拍鳳鳴的手,表示安慰。

        出身宮廷的矜貴公主,因為養尊處優慣了,優渥生活下培養出的率性讓她說話直接,即使沒有惡意,卻仍是刺入了鳳鳴的心。

         他抿緊了唇,原本淡漠、不愛笑的臉板了起來。

        「怎麼,哥哥不會說話嗎?」

         這個好看的哥哥和其他哥哥們都不一樣呢,她那些皇哥哥們只要得到什麼珍奇異寶就會往她的折蘭殿送,每個人都使盡辦法逗她開心、陪她玩耍,就怕她不搭理他們。眼前這個俊哥哥卻對她不理不睬的,問了好多句話,卻一個字都不回,莫非他是個啞巴?

       她耐心候著,得到的,是更多的沉默。

       「鳳鳴皇子,咱們公主問你話是看得起你,別不知好歹才是!」奴才就是奴才,善於狐假虎威。

        聞言,霜不曉終於發現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這個俊哥哥不是啞巴,只是不想同她說話。

        「我們可以走了嗎?」他終於開了金口,卻是急著想離開這裡。

        身為公主卻被忽視,這面子是有些掛不住,但她對他卻還是興致勃勃。「以後本宮有機會再去質子府找你玩。」

        鳳鳴又沉默以對。

         「得了,李公公,你得好生伺候著這位,本宮可先警告你,不許欺負人家知道嗎?」出生在這皇宮中,從小就看盡踩低攀高的事情,她若不叮嚀一下,這個對人愛理不理的鳳鳴皇子可有苦頭吃了。

        「奴才明白。」公主的旨意哪有人敢不遵從,只是,暗地裡會不會動什麼手腳,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嗯。」

         「奴才還得回去覆命,這就將鳳鳴皇子送去質子府。」一心想趕快交差的太監叩了個頭,即使每天跪這些主子們也從來沒有人讓他跪這麼久。

         這些……哼哼,等會兒,得一一從這個質子身上討回來。

         「去吧!」她揮揮手。

        太監爬起來,叫上衛兵,監視著鳳鳴,離開了始國皇宮。

        畢竟還是小孩子心性,就算在意一個人,當新鮮感逐漸褪去,新奇的東西又源源不絕地送來宮裡時,沒幾日她就忘了這段偶遇。

        質子待在始國的時間長短,通常取決於祐帝視其國家形式發展而定,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將他們遣送回國,又或著當作籌碼來謀取利益,讓他的國家拿出高額的贖金來把人贖回去,也是一個方法,但那種在質子府一住多年,好像被遺忘一般的,也不是沒有。

        既然身為人質,質子府自然談不上奢華,吃穿用度也只能算過得去,手腕高明的,給看守質子府的官吏一些好處,行動相對會自由許多。

        質子也分很多種,有的行事低調,盡量不招人注目,謹慎的生存,生怕有個行差踏錯,就會殃及國家;有的放縱聲色,沉迷煙花之地,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不問明天。

        鳳鳴是其中的異數。

        他不張揚,也不隱晦,幾年來,個性依舊淡薄。

        在質子府理的最初兩年,面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他想念親人又不敢多想,前途茫茫宛如浮萍般。再來的兩年,雖然他與質子府上下處得頗為融洽,亦和看守的官吏交好,但自由的那天不知道何時才會到來,隨著年齡的增長,鳳鳴變得越發深沉了。

        這日是秋涼時節,夜色如水,粉牆青瓦的院落裡空氣微溼,帶著桂花的香氣,陽光透過柏木窗灑了進來,勾勒出來的一道人影正在懸腕練字。

       幾張宣紙散置在桌面,他屏氣凝神,狼毫墨汁淋漓,一氣呵成的寫下了一個又一個大字。

        「隱忍待發」四個大字,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他看著墨跡一點一點的乾掉,眼如枯井。

        陽光一吋一吋的走進簡陋寒酸的屋子,少有人會踏足的院落裡突然有了騷動。

        他眼底的寒光倏然消失,五指如爪抓住那紙立時毀掉,換上的是寫著「靜」字的宣紙。

        「聖旨到,鳳鳴皇子,趕緊出來接旨!」太監尖銳的公鴨嗓大聲喊道。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疾不徐的開了門,踏出幾步後跪下,等待宣旨。

        等明黃綾布上的聖意逐句宣讀後,他才起身。

        「你走運了,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打過幾次照面的太監不冷不熱的給了忠告。

        「多謝公公提點,鳳鳴曉得。」接過聖旨,也從懷中掏出一錠小元寶,不著痕跡的遞了過去。「不成敬意,請公公喝茶。」

         「好說、好說。」掂掂元寶的重量,也不囉唆就放進袖子裡,滿意的離開了。

          鳳鳴回到屋裡,把聖旨毫無敬意的隨處一放,背著光影,負手而立,神色不辨喜怒,沉如泰山。

         香風蕭蕭的吹上折蘭殿的寢宮。

         皇上指派來給公主講課的鳳鳴質子,辰時就到了,眼看巳時都要過了,用過早膳後就跑得不見蹤影的公主還是沒回宮,大宮女錦紅只得趕緊讓宮娥還有嬤嬤們再到處去尋人。

        約兩刻鐘後,一名宮侍回來稟報,說已經在傾雋宮裡找到公主,但公主說什麼也不肯跟他們一起回來。

         太子居住的傾雋宮和折蘭殿院與院之間是相連的,公主從小在後宮長大,在像迷宮一樣的皇宮裡,適應得比誰都好,再加上皇帝對她異常的疼愛,各個宮院都隨她自由走動,要是她存心躲起來,宮侍們也拿她沒轍。

        而曉公主和東宮太子的感情在所有兄弟姊妹中是最要好的,如今太子和太子妃恩愛逾恆,育有一子,曉公主對那個粉粉嫩嫩的娃娃生出極大的興趣,怎麼看都不厭煩,才怎麼勸也勸不走。

        錦紅瞧了眼像老僧入定的鳳鳴質子,嘆了口氣,看來她不親自跑一趟是不成的了。

        幾番周折,霜不曉才不情願的回到自己的寢殿,但那又是過了一頓飯時間後的事了。

        然後,她在眾多宮侍的簇擁下看見了那個男人。

         她想起日前和父皇用膳時,曾隨口抱怨翰林院學士授課無趣,想學習他國的語言,想來,這人就是父皇替她找來的太傅。

         「都下去吧!」她揮退了一干奴才。

         從書卷裡抬起頭的鳳鳴放下書冊,起身信步走向前,行了禮。

         有一瞬間,曉公主忘了自己是不是還會眨眼,還有沒有呼吸。

         眸子黑似墨漆,眉毛卻像蘸足了墨的狼毫從眉心用力的朝兩邊劃去,直沒鬢邊,側面耳廓光滑豐厚,髮絲高挽成一束,綁著和服色相同的長巾,月白色的直綴,青色外掛,整體裝束看起來謙雅斯文,像個書生,然而,看人時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架式顯現出來。

        被那黯得不帶星點亮光的眼一盯,她心裡像被極燙的水澆下,驀然緊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公主來晚了。」低沉醇厚的聲音並沒有道出指責的話,只是淡淡的敘述一件事。

        他記得這張臉蛋。

        敷粉似的小臉,經過歲月的滋潤,如點朱般嫣紅的唇擒起一抹淺笑,一身宮裝,雙色鳳履,亭亭玉立,美得不可方物,那抹笑容將她襯托的更加生動美麗,已不再是當年圓滾滾的那個小公主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頭上堪堪要掉落的鳳釵。

        鳳冠純金為體,展翅的羽翎鏤空雕琢,紅寶石為鳳眼,喙嘴啣著流蘇,簪在烏黑如綢緞的髮髻上,為她多添了幾分華貴氣息。

         看得出來她有過一番奔跑追逐,鳳釵才會這樣要掉不掉的。

        那些宮人在匆促間竟然也沒人想到要替這位公主整理一番,果然什麼樣的主子就會有什麼樣的奴才,這話,一點都不假。

        他伸手,替她把髮上的釵給簪好。

       只是一個舉手的動作,他的袖袍輕輕拂過霜不曉的鼻扉,清冽如寶石的美眸漾起了笑弧。

        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很純粹的皂角氣味,沒有薰香,聞著,乾淨又舒服。

        但是鳳鳴很快就退到臣子該有的位置上。

        「今日授課的時辰已過,臣就此告退。」

        「什麼?本宮剛回來,況且天色還早不是?」她柔嫩的話聲有些急促。

         「臣並不是自由之身,能在宮裡停留的時間有限。」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幾乎要令人忽略的深沉光芒,隨即直勾勾的看著她白淨柔美的容貌。

        「本宮忘記了嘛。」她抿著嫩唇。

        「公主明日請留心時辰。」

        「知道了,本宮明日在折蘭殿等著你就是。」聽他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看來今天的課是不用上了。

        「臣告退。」說完,鳳鳴沒有再給她說話的機會,轉身大步離去。

        這一晚,十五歲的她,第一次懷著心事,輾轉反側睡不著,就算摟著錦褥也一樣。

        明明以前只要沾了枕頭就馬上呼呼大睡的啊。

        但她就是怎麼也無法入睡,直到天快亮才瞇了會。

        第二天,總要宮侍三催四請才肯起床的曉公主,破天荒地在天沒亮時就起身了,洗漱、髮簪、首飾、妝容樣樣要求了起來,就怕有什麼地方不夠完美。

        「公主,妳已經美到挑不出一絲缺點,要是有人看不見妳的美,那個人肯定是沒長眼睛。」錦紅看著主子那半是矇矓、半是帶愁的眼神,還不停打著呵欠的小臉,不禁打趣的說。

        「你們這些人每天奉承我,都不嫌累嗎?」她冷冷說了句。

        這些話她從小聽到大,聽得都厭煩!

        「不累,公主是真的天生麗質。」

        「知道了知道了,糕點跟茶水都準備了嗎?」

        「早就備下了,只是奴婢有點不明白,公主怎麼突然在意起鳳鳴質子了?」

        她從小就被派來伺候公主,不曾見她在意過誰,這回,真是破天荒。

        「本宮也不明白……只能說我不討厭他。」她心裡是真的不明白,身為始國唯一的公主,不知見過多少公卿大臣的兒子,好看的成堆成筐,也沒對誰上心過,怎在見過他那麼一面後,就令她想了一夜。

        不斷想起的結果就是,即使她現在就算閉著眼,也幾乎可以勾勒出鳳鳴質子的眉眼。

        他那雙寒涼的眼,讓她徹夜未眠。

        半晌,她自椅上跳了起來,這樣想東想西實在不是她的個性,她決定今天要好好的把鳳鳴質子再看上一遍,再做決定。

       決定什麼呢?

        喜歡嗎?

       是喜歡他吧?

        所以說有什麼好煩惱憂愁的,只要再見一面,就能確定她的心意。

        只要一面。

       仔仔細細、清清楚楚,一根毛髮都不放過,把那害她一晚都沒睡飽的人看個明白。

        她拍了下桌子,一掃憂鬱,她昂起美眸,戰力全開的吩咐道:「上朝食吧,本宮餓了。」

       沒有好體力,哪來高昂的鬥志呢?

       準備好的早膳流水般的送上來,她伸手在錦紅遞過來的溼巾上擦手,迫不及待的捻起一塊用新摘菊花做的菊花糕,咬了一大口。

        「菊花開了啊?」

        糕點香中帶著菊花特有的甘味,她從小就挑剔的舌頭只要一嚐就能知道。

        御廚知道她喜吃甜食,總會挑著當季的食材變換花樣送過來折蘭殿。

       「是啊,這是用前幾日摘下晾曬好的初菊磨碎後,加上杞子,冰糖、桂花糖,馬蹄粉……公主,妳慢著點吃,別噎著了!」

        「得了、得了,我要趕緊吃飽去溫書,可不能讓太傅有了壞印象。」御廚房做出來的東西好吃歸好吃,就是步驟繁瑣了點。

        其實印象要壞早在昨日就壞了吧……不過印象這種東西只要想辦法扳回來就是了。

        「公主別緊張,就算遲了些鳳鳴質子也不敢說什麼的,妳慢慢吃才是。」

        「錦紅,妳之前在家鄉有過心儀的人嗎?」吞著香梗米粥,咬著箸,她忽然想到這點。

       「哪可能,奴才七歲就進宮伺候公主了,真要說,也只有童年時的玩伴,哪談得上心儀。」關於家鄉的回憶已經模糊,青梅竹馬的朋友也早就風流雲散,誰還記得誰呢?

       「也對,這種事應該問母妃去。」雖然她是虞妃所出,但虞妃出身三國公府,個性驕縱,不受祐帝喜愛,她才被交由辰妃扶養,這會兒她口中的母妃,指的就是辰妃。

        「公主像花兒那麼美,人見人愛,就算是鳳鳴質子也一樣會喜歡的。」錦紅是真心覺得自己主子的美貌人間少有,倒不是假意吹捧。

       「真的?」

       「千真萬確!」

       「可是那個鳳鳴質子一點也不像別人那樣笑笑的跟本宮說話,好像多說句話就要他的命,他不是討厭我吧?」

        想起昨日見到的鳳鳴,他對她的美貌並不感驚豔也沒有說些奉承阿諛、討好的話,他那近乎陰沉的眼底只有寒涼。

       她的心,有些沉重。

*             *             *

       排雲國雖然光輝不再,但因為伏臥整個南方大陸,與鄰近多個小國接壤,鳳鳴當年即在貴族教育下學過異域文字,也粗略的通曉好幾種域外用語,而在被當成掐住國家咽喉的質子後,又跟質子府的幾個通譯學習其他異族語,幾年下來,竟變成了全才的通譯。

        霜不曉跟著鳳鳴上了一堂課後,發現他不只博學多聞,除了排雲國的文字,對於域外各國的民俗風情、趣聞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一個時辰的課聽下來,不僅大開眼界,更心生欣羨,想不到宮廷外的世界原來如此精彩。

        要是能實地出門走走,看看外頭的山水、民情風土,那該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凝神細聽著他侃侃而談,她忍不住舉起了如同白瓷的細嫩胳臂,靈動的揮舞起來。

        「有問題?」鳳鳴停止講課。

         「太傅,本宮可以直呼你的名諱嗎?」收起天家公主的驕傲,她小心翼翼的想表示自己的可親。

        「公主想怎麼叫都可以。」不冷不熱,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本宮……我想跟你做朋友。」總之,先從跟他做朋友開始慢慢跟他談感情。

       鳳鳴定定的看著她如花的笑靨,並不表示意見,但從他冷然的眼裡看得出來,他一點都沒有想跟這位公主攀上關係的想法。

       他的冷淡像盆冷水,潑得她心有點冷,可退卻不是她的作風,她再接再厲道:「我們做朋友吧,你可以相信我,我會是個值得結交的人。」

       「微臣不值得。」

       「值得,是我決定要你做我的朋友,我說值就值!」這人是牛嗎?拖也拖不動,講也講不聽,實在氣人。

        鳳鳴挑了下眉。「我不能回報妳也沒有關係嗎?」

        「是我自己片面決定要跟你做朋友的,你現在不當我是朋友沒關係,但是,你也不討厭我對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感受到我的好,會讓你喜歡上我這個朋友的!」她信誓旦旦,露出有些淘氣的表情。

        鳳鳴看著她,忽地勾起一抹微微的淺笑,但眸光裡卻不帶一絲情感。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5 09:51 PM 編輯

【第二章】


        夜深。

        潑墨般的天幕,彎鉤的月若隱若現。

        質子府的小院外忽然傳來悠長的鳥鳴,在屋內臨帖的鳳鳴連忙推開窗,從腰際掏出一支鳥笛吹了起來,不多時,夜空出現一隻黑鴟,盤旋了幾圈後,旋然飛入圍牆內,悄然無聲的落在窗台上。

       鳳鳴一伸手,那看似難馴的黑鴟就乖巧的跳上他的胳臂,讓他撫摸牠的羽毛,甚至舒服的發出咕嚕的聲響。

       他從一只小盒裡掏出肉條,當成獎勵餵食頗具靈性的黑鴟後,從鳥爪上的竹筒裡取出細小紙卷,展開迅速看了一遍後,讓燭火舔噬毀去。

        待紙條燒盡,他拿起墨青色滾毛披風,步出屋外,即使不願還是和官吏寒暄了幾句,才坐上等候在府外的馬車,奔向城西而去。

         始國京城鳳京的大街上,店舖櫛比鱗次,人群熙熙攘攘,其中,城西擁有二十三處瓦子,又以北瓦最大。

        瓦子裡演出的項目很多,有角力、皮影戲、小唱、講史、小說、諸宮調、雜劇、弄蟲蟻等各種娛樂,士庶名門子弟們流連忘返,商賈遇上要應酬待客談生意更是把這裡當成上上之選,更別提一般市井小民不論風雨寒暑也會來找樂子,天天都來報到的大有人在。

        通宵營業的瓦肆中以角力最受歡迎。

        原來散坐在各處,或是看著傀儡戲,或是聽伎藝唱小曲的人,只要聽見從角觝場那裡傳出來的鑼鼓響聲,便會三三兩兩的往觝場那邊靠攏。

        不多時,台下的觀眾幾乎像魚鱗似的密密麻麻,擠滿兩個邊排,就連廊廡、屋脊都坐滿了人。

        這時,鳳鳴也到了台下,在一處落坐。

        瓦肆一直以來都是鳳鳴和部屬、友人交換消息的地方,每逢有重要、無法用黑鴟傳遞的訊息,都會在這裡碰面商談。

        鳳鳴總不定時的來觀看比試,好掩人耳目。

        大鼓擂起,一個個赤裸著上身的壯士繞場而入,尋對扭摔,一交上手,場邊的觀眾就吶喊助威,一有人分出勝負,群眾便會歡呼,配以擊鼓三通,場面熱烈也激動人心。

        「二爺。」迎上抱拳的是個胖子,眼瞇瞇,嘴角也咪咪,圓圓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該有的紋路,不討人厭之外還給人親切感,教人不敢恭維的是那身茜紅色的大錦袍,看起來宛如一顆滾動的蹴鞠。

        「坐。」鳳鳴隨意的點頭。

        蒼古見替鳳鳴倒了杯茶,自己卻從腰際拿出一個特製的小酒袋出來,喜孜孜的打開酒囊口,喝了口老酒。

         「人家說酒囊飯袋就是我這種,無肉不歡、無酒不樂,二爺,您多見諒。」討喜的人講起話來也沒個正經,可是表情一肅之後,卻有股吞捲萬物的氣勢存於眉間。

        這看似無害的大叔竟能在轉眼間融合這麼矛盾的氣質,實在詭異。

        這副模樣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他的另外一個身分竟是排雲國鐵騎大將軍。

        「你少喝點。」

        「我喝歸喝,二爺您交代的事情我也沒落下,一件件都辦妥了。」抹了抹嘴,蒼古見忍不住叫了跑堂夥計送點下酒菜來。

        而後蒼古見臉色不變的壓低了嗓門,以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四大家族都已經打點妥當,他們允諾只要二爺開口要的東西,一定如數供應,這是他們立下的契約。」

        一疊蓋著紅印的白紙從他領襟裡拿出來。

       鳳鳴不接。「毀了這些東西。」

       「二爺?」他不明白。

        「毀掉就是,然後務必把這消息傳回四大家族的耳裡。」人心是微妙的,你越是抓著他的弱點,他越是懼怕你,說不準哪天便會反咬口;反之,你讓他知道自己賦予他信任,他反倒會為你所用。只要抓住人性弱點,沒有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

         雖然契約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也不怕撕毀這契約,畢竟信任二字對商人來說比性命還要重要。

         毀掉契約,也許將來什麼都得不到,但也可能以小搏大,得到十幾萬倍的收穫。

         「屬下知道了。」雖然不是很明白二爺的意思,但以兩人十幾年的交情,加上鳳鳴交代的事情從來沒出過錯,他欣然頷首點頭,收回了那些契紙,也不囉唆,離開辦事去了。

         鳳鳴慢吞吞的倒了杯茶,沒急著走的意思。

         倒不是這裡的茶有多好喝,而是他多年養成了閱人習慣,人多的地方,最容易看出人的本質,他底下有不少人才都是因此發掘而來的。

        天底下最有權的自然是宮內的皇帝陛下,而始國最有錢的是四大家族,擎天堡、夢離山莊、江南大賈、鳳京隆府。

        這四家都是皇商,經手的都是皇家生意。

         擎天堡經營的是刀劍馬匹的買賣,提供軍隊武器;夢離山莊經營官窯瓷器;江南大賈專供皇室絲綢茶葉,至於鳳京隆府因為握有權勢,京城中的買賣十有八九都與隆府有關。

        最重要的是隆府還插手內務府生意,擁有官銀調運權,也就是說始國各地稅收、軍中餉銀調撥,都得透過隆府錢莊運作。

        他能得到這幾大家的幫助,尤其是隆府,就如同老虎添翼一樣,對於將來他要做的事情,大有助益。

        而他會如此苦心經營只為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沒犯什麼錯,錯在出生於錯誤的家庭,可是,那畢竟不是他能決定的事。

        家庭,他不能選擇;被送出國當作質子,他也不能選擇,多年來,父皇兄長對他不聞不問,親情涼薄,他早已覺悟。

         等待多年,期望卻不斷落空,他還要繼續任人宰割嗎?

        那不是他的作風。

         他要自由。

        父皇不給,兄長不給,就連始國皇帝也不給,那麼,他就自己取。

         鳳鳴始終不明白排雲國與始國明明實力相當,為什麼他那昏庸的父皇要書下降表,願為始國臣國,自取其辱?

         一念之差,葬送了他多年的青春和自由。

         他不想做一個積弱國的皇子,在異鄉求得苟延殘喘,坐以待斃,也不要任人凌遲,他要拿到他想要的!

        「鳳鳴!」嬌嫩動人的聲音打破鳳鳴徹骨寒意。

        不必抬眼,他也能聽出那聲音是出自誰。

         她一個金枝玉葉來這裡做什麼?這裡可不是她的深宮大院,瓦肆裡龍蛇混雜,什麼人都有,對她而言並不安全。

         女扮男裝的霜不曉帶著錦紅,兩人都是布衣打扮,除了她那張惑世的容顏和個頭嬌小了點,倒也沒有太格格不入的地方。

         真難為她去找來這只在民間才有的布衣棉褲了。

         「果然是你,我遠遠看著還跟錦紅打賭,真的是你坐在這!」她大大方方的落坐,對周圍的一切感到新鮮又好奇,烏黑靈動的眼看著台上已經進入決賽的角力出了神。

        「這裡不是黃花閨女應該來的地方。」

        會在瓦子出沒的只有男人和伎藝。鳳鳴帶有譴責的目光看了錦紅一眼,她不該讓自己的主子處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這種奴婢該換了。

        錦紅不敢迎上鳳鳴凌厲的目光,頭低了下去。

         她哪裡不知道她們家公主身分尊貴,可她說破了嘴,就是拗不過堅持要出宮門找鳳鳴質子的公主,她只是個奴婢啊,哪有辦法違抗。

          「這是偏見,天下之大,有哪裡是本……我不能去的?」不過是個瓦子,又不是豔幟高揚,淫窟邪窩的青樓,她哪裡去不得?

         母妃常笑她做事全憑一時的感覺,凡事不經大腦,但這不也是人性?要是天下人都冷靜得像她眼前這個男人,這夜晚的景致又哪會那麼精彩。「你們男人就只會設框框給女人,這個不行、那個不准,把女子困在家裡的小院,只要不惹事,你們就沒有後顧之憂,萬事太平了,對不對?」

        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只能默默的站在背後。

         「我不會。」他說,依舊毫無表情。

         「不會什麼?」

         他的嘴巴又閉起來了。

        霜不曉噘著小嘴,這人問他十句也答不上半句,個性這樣陰沉,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走進他的心裡呢?

         她思忖,鳳鳴所謂的不會難道是指,若是他的女人,他不會叫她畫地自限,任何事情都能隨心所欲的去做嗎?

         是這個意思嗎?

         瞅著他深沉的黑眸,她的心不自覺地滋生出一種名叫戀慕的苗。

        「走,我送妳回去。」

          看起來若他不動,她就有徹夜坐在瓦子裡的打算。

          這個公主的腦子裡都裝著什麼呢?

         「我們不是朋友嗎?你能來的地方為什麼我不能,再說了,宮裡的內園也有很多角力高手,我也看過不少次了。」

         祐帝喜愛競技,如馬球、騎射,對角力更是熱中,每每賜宴,角力必定是各種表演節目的壓軸。

        曉公主身為皇帝最寵溺的公主,自然比其他皇子有更多機會膩在父皇身邊看這些宮廷娛樂。

        「妳不走,那我走了。」他起身想走,但隨即察覺到幾道不懷好意的眼光,目光都是朝著這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險惡的公主而來,本想拂袖而去,這下倒走不了了。

        始國國風開放,有龍陽癖好的人不少,她的臉足以招惹那些別有想法的人為她瘋狂。

         「多坐一會兒嘛,本……我才剛到,什麼都還沒看到。」

         「我勸妳最好立刻就走。」

        「怪人!等等我啦……」

         見她跟上來,他脫下自己的披風往她頭上罩下,附耳低聲道:「若想安全走出這瓦子的門,等一下不論我說什麼都別吭聲。」

         「為……」

        眼前一暗,視線已被披風遮住,她有些反應不過來。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待她,但是當他的胳臂攬住她的腰,身體靠近的同時,她聞到一股屬於男人的清雅氣味,也察覺到有雜沓的腳步聲正往他們而來,還越來越近。

        他,這是在護著她呢。

        少女心中竟生出一股甜,一顆心漸漸發燙著。

         而後,她由披風下方看見了幾雙錦靴停在他們跟前。

        老實說她還真想看看看這些紈褲子弟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醜事來,但是,聽著鳳鳴的心跳,她就安靜的任他抱著。

        「怎麼看見爺們就想走?你懷裡的人看起來是個上等貨色,你想一個人獨吞嗎?」伸手覆上想拉人。

        濁人就連聲音也不堪入耳,這種人也配稱爺

        她在心裡唾棄得要命。

       「拿開你的手。」鳳鳴的聲音清冽剔透,像凍人的冰,嚇得那人縮回了手。

       「讓他來陪陪爺有何不可,什麼時候這裡的小倌都這麼清高了,爺就喜歡他這模樣的,今晚一定要他陪我,可別給臉不要臉。」

       他們的歲數都不大,穿著不俗,不過表情張狂,一看就是那種無所事事的富家子弟,領頭的那個仍伸長了手想去拉霜不曉,卻懼於鳳鳴的冷峻神情,並沒有貿然動手。

       「我要是各位,就不會把腦筋動到她頭上。」鳳鳴冷冷的道。

       「放眼整個京城,有誰是我葉一要不起的?你推三阻四的,什麼玩意?」葉一刻意大聲說道,他的幾個朋友見狀跟著起哄。

       「我說她不是你要就要得起的。」

       「你算哪根蔥,敢這麼跟爺我說話?!」

       葉一覺得丟了面子,一掌甩過去,哪知道對方只用兩指就夾住他的手,他額頭的冷汗頓時滴了下來。

       「你……竟敢對我動手,太歲爺頭上動土,找死!哼,我就不相信有我葉一要不到的人!」對方看起來輕鬆自如的夾著自己的手,卻像兩塊烙鐵,燙得他抽不回來又揮不下去,氣得口不擇言的大叫。

       「別讓我動手,我要真動手,就不只這個樣子了。」不近人情的聲音字字幽冷,氣勢凜然。

       「真是晦氣!」因為太痛,他不得不認輸。

       令他神魂顛倒的容顏固然棄了可惜,但衡量情勢,京城各大勢力盤根錯節,這人他雖然沒見過,可是看對方那樣子,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他沒必要為了個小倌給自己樹敵。

       「如何?」

       「算你狠!」

       鳳鳴鬆開了手,葉一因為太過用力收手,向後踉蹌了好幾步,要不是同伙及時扶住,他早摔個狗吃屎了。

       這麼丟臉的事教葉一顏面無光,站穩後指著鳳鳴想破口大罵,哪知道話還沒說出口,胸膛似乎被一股力量狠推了一把,抬眼往對方看去,只看見鳳鳴一掌平平推出去,手勢正好要收,葉一眼見苗頭不對,氣沖沖的離開了。

       那些狐群狗黨也跟在他身後一溜煙的跑了。

       「山水有相逢,大家走著瞧!」走之前還不忘撂下狠話。

       鳳鳴無視他,到櫃台結了帳,掌櫃知曉是葉一引起糾紛的,但是葉一算是瓦肆的常客,他不敢輕言得罪,看見鳳鳴把人趕跑了,便笑咪咪的說道︰「這次由瓦肆請客,大爺有空一定要再次光臨。」

       鳳鳴意會,也不糾纏,一手攬著霜不曉,直到走出瓦子才放開。

       「呼!」感覺到踏上了大街的青石板,早就憋得有些難受的霜不曉一把掀開披風,大大的吸了口夜晚的空氣。

       「公……少爺,您不要緊嗎?」一直跟在身後,小廝打扮的錦紅趕緊接住披風。

       公主是何等身分,別說差錯,一片指甲都不能掉的,今晚要是不幸出了什麼事,她一定是頭一個掉腦袋的人。

       「我好得很。」

       「少爺我們回去吧。」

       錦紅緊張的要命,之前公主讓人去質子府打聽鳳鳴質子的生活習慣,又打聽他平常都上哪去,當知道他今晚會去瓦子,就匆忙要了出宮令牌要她也跟著出來,她不知道瓦子是這麼複雜的地方,剛剛還差點出事,一把冷汗捏了又捏,幾乎虛脫,幸好鳳鳴質子出手相救,要不一旦事情真的鬧大就完蛋了。

       「我再跟他說句話。」他站得遠,刻意和她保持著距離,剛才的保護舉動好像只是她的錯覺。

       「可是宮裡下鑰的時間就快到了!」錦紅擔心的低聲說道。

       「知道了,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都不怕老得快。」

       錦紅心裡不住哀號,公主啊,我的白頭髮不都因為你才長出來的……

       霜不曉來到鳳鳴面前,彎腰行禮。

       「多謝你替我解圍。」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欸,本……少爺在同你說話。」她有點不高興了,都跟他道謝了,禮貌上他也該回句什麼才是。

       「你可知道自己是什麼身分?做事都這麼不經腦?」鳳鳴開口就是訓斥。

       「我想見你,想知道你在質子府過得如何,想知道你平常都去什麼地方、與什麼人往來,我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想參與他的生活,有什麼不對?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冷清的眼露出戒備,直勾勾的盯著她宛如梨花白淨的容顏。

       「本宮喜歡你!」

       要對一個男子坦白自己的心意有多麼不容易,別說普通的平民女子不會輕易說出,她的身分那麼尊貴,照理更不可能這麼做,可她卻毫不矜持的開口了。

       語歇,半晌的寂靜。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而且非常確定自己的心意。」打從看到第一眼,她就幾乎可以確定自己喜歡他了,既然話說出口了,這時的她就不能退縮,一退便再也不會有前進的勇氣了。

       她知道這個沉默幽冷的男人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對她或者是任何一個女子心動,與其被動的等著他能表示一點心意,不如自己來。

       鳳鳴看著她雙頰泛起紅暈,美麗的絕色臉蛋洋溢著期待,他沉聲道︰「我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只是喜歡上你了,不可以嗎?……」沒等霜不曉說完,鳳鳴轉身就走。

       原本他還想好人做到底,替這位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險惡的公主叫輛馬車,讓她安全回到皇宮的,如今,大可不必了,他無須多此一舉。霜不曉還想追上去,被錦紅死死拉住。

       「公主……」居然在大街上追男人,奴婢的好公主,替自己留點顏面吧!

       再說,那個冷冰冰的鳳鳴質子到底有什麼好的?他的意思再楚不過,他對公主並沒有愛意。

       不管是不是鳳鳴質子在耍欲擒故縱的手段,錦紅就是覺得兩人不般配。

       「咱們還是回宮去吧。」她小心的措辭。

       「他是什麼意思?」霜不曉抿著略略失了顏色的粉唇,說道。

       「奴婢也不懂。」

       「你一定懂的。」

       「他、他一定是覺得高攀不上您,一定是的……」

       「錦紅,你不必安慰我,你可以直接嘲笑我厚顏,身為公主,又是個女兒家,竟然開口說喜歡他……可是我哪裡不好?為什麼他看不上本宮?」她苦澀的像吞下一大把黃連。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後悔對他坦白自己的心意。

       就算會被恥笑皇室怎麼教導的,堂堂的始國公主竟當眾親口向質子示愛,她都不會後悔!

       「公主殿下……奴才看得出來,鳳鳴質子對您沒有男女感情的。」

       霜不曉充耳不聞,細白的指頭扯緊了衣擺。

       「可是,本宮就是喜歡他。」看著像一匹濃黑織綢的夜幕,今夜,一顆星星都看不見。

       對他如此執著好嗎?

       說實在的,她也不知道。

       鳳鳴一如往常的去上課,對霜不曉的態度分毫不改,不冷也不熱,那一晚的事情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們上課的地點也不拘束在折蘭殿,因為曉公主不是一個關得住的人,花樹下、液湖旁、默林間都去過,但是,盡管風光景致不同,對鳳鳴而言並無兩樣。

       他無所感覺,可這些事看在有心人眼裡,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皇宮中開始沸沸揚揚的傳著曉公主和排雲國質子走得很近的事情,甚至於奴才們之間也悄悄的拿這來當茶餘飯後的話題。

       這件事多少傳進了為國事如麻、煩心的佑帝耳裡,但是,在佑帝心裡,他私心偏向自己的女兒,只當作奴才們在胡說,僅下令要揪出造謠的人,將其嚴懲,這才令傳聞略微收斂。

       這天下朝後,佑帝照常擺駕碧霄殿的西暖閣,人才剛換下朝袍,用暖巾子抹過臉,還來不及稍坐下,守在外頭的小太監便傳話說公主求見。

       佑帝連忙宣召,他已經有好幾日未見公主,頗為思念。

       西暖閣裡熏著龍涎香,若有似無的香氣烘得一室淡暖舒適。

       「兒臣叩見父皇萬歲萬萬歲!兒臣給父皇請安來了!」霜不曉盈盈下拜,笑容嬌嫩甜美。

       「快起來,跟父皇見外什麼。」

       「謝父皇。」

       「你多日沒來向父皇請安,都在忙些什麼?」

       「兒臣這會兒不就來了,父皇每天勞心案牘,哪有空想到兒臣?」偎到佑帝身邊,霜不曉撒嬌的靠在眉頭,拉著手晃來晃去。

       人間多以親情為重,皇家兒女卻是極難有這福分,霜不曉的眷寵不衰,比其他皇兄得到更多的福澤使她非常的珍惜這一切。

       「你這孩子,給你一階梯,你就攀著上天,嫌棄朕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了。」他親昵地點了點她的鼻頭。

       佑帝疼愛這女兒不是沒有原因的,每天在諸多國事、臣子間的算計權謀中維持一個王者的尊嚴,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偶爾看看女兒天真嬌憨的笑臉,比什麼都能撫慰他的心。

       「兒臣可是一直把父皇放在心上,咳嗽有沒有好一點?兒臣替您燉來金絲燕窩,您趁熱嚐嚐?」她轉頭示意在佑帝身邊服侍的老太監,把她從折蘭殿帶過來的燕窩燉品呈上。

       「你親手燉的?禮多必詐,什麼時候學會獻殷勤了?」

       「哪有人這樣說的,拿束西來孝敬您還要被懷疑,我讓人把燕窩撤了好了。」她噘噘小嘴,不依了。

       「哈哈哈哈,不能撤,你都帶來了,朕說什麼也要嚐嚐。」金絲燕被稱為燕窩中的極品,但對身為一國皇帝的他來說,貴重的地方不在食品的本身,而是女兒那份孝順的心意。

       「父皇,合不合您的胃口?」

       「不錯、不錯,朕的曉兒將來一定會是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好妻子。」但他還想多留這個女兒幾年,嫁人?再說吧!

       他哪知道自己的一片苦心,很快就碎成一地。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5 10:46 PM 編輯

【第三章】

    霜不曉看著佑帝心滿意足的吃著她親手燉的補品,笑嘻嘻的提出她的要求。

    「父皇,我想成親。」

    佑帝差點嗆到,面容微肅,「什麼?!」

    「父皇,曉兒想嫁給鳳鳴太傅。」

    佑帝的臉立刻黑了大半。

    「排雲國的鳳鳴質子?」

    霜不曉見父皇臉色陰沉,甜品也不吃了,雖然心下一驚,她還是溫柔的笑著說,「請父皇答應讓曉兒嫁給鳳鳴,如此一來,始國和排雲國的關係將更加密不可分,對父皇、對國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朕不答應。」

    「兒臣求您了,父皇!」

    「曉兒,婚姻不是遊戲,你回去考慮清楚再說。」

    「曉兒早就想妥了,您以為我是那種行事莽撞的人嗎?」她已經想了很久,琢磨了又琢磨的好不好。

    「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狗奴才敢這樣在你耳邊碎嘴慫恿你?朕要砍他的頭!」婚姻是一件大事,敢慫恿他的女兒說要嫁人?罪不可赦!

    「沒有人的頭要被砍啦,兒臣是真心誠意來請求您的,您不是最寵兒臣嗎?為什麼這件事就不行?」她跺腳。

    「你這孩子,那鳳鳴雖然曾為排雲國儲君,但排雲國早在一年前就已經另立太子,你可曾想過,一旦你下嫁這樣的人,父皇了不起給他個封號,頭銜也頂多只能是個駙馬親王,朕的女兒豈委身於了那種人?!」他不贊成。

    「父皇,您為什麼就是講不通?他不當皇帝又怎樣,我們家已有您這個聖明的皇帝了,往後太子哥哥也會當皇帝,您說,全天下的皇帝都讓我們家給包了,會不會太貪心?有個不是皇帝的人也沒有不好。」若每個人都想當皇帝,那誰來當老百姓?

    沒有百姓,又哪來的帝王?

    「你這孩子,說個話繞得朕頭暈!」佑帝吹鬍子瞪眼睛,眼裡有些恚怒。

    「父皇,兒臣喜歡的是他這個人,就算他是個販夫走卒我也要嫁!」理講不通,她也不講了!

    「哼,先不說那鳳鳴身分低賤,身為我始國的公主,是你說想嫁給誰就能嫁的嗎?」佑帝冷嗤。

    「他一個得靠國家救濟才能過活的質子拿什麼養活你?能給你幸福嗎?再說他在我國這些年雖然守規矩不犯錯,朕卻認為這人心思莫測,狼子野心,我無法相信他!」

    發現父皇真動怒生氣了,但要是此番作罷,往後,她能嫁給鳳鳴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霜不曉豁出去,退後一步跪下,雙手握拳,堅定的放在裙兜中,顫聲道︰「父皇,兒臣非鳳鳴不嫁,若您不答應……兒臣……兒臣就在這裡長跪不起,直到您答應為止!」氣氛整個僵了起來。

    「你這是恃寵而驕,恐嚇起朕來了,好你個女兒,好你個霜不曉!」佑帝隨手抓起桌上的白玉鐫九龍紙鎮砸下,落在霜不曉的膝蓋邊碎成一地,碎片四濺劃破了她白淨如瓷的手背。一條血絲,慢悠悠的淌下手掌側,沒入裙子。

    霜不曉被父皇暴怒的模樣嚇了一跳,從她懂事以來,父皇從沒對她疾言厲色過,就因為她想嫁鳳鳴,父皇就朝她發脾氣,想嫁給自己意中人有什麼錯?

    皇帝震怒,非同小可!父女倆槓上了。

    眼見沒有外人,侍奉佑帝多年的老太監垂首,早早退到門外,一來避諱皇家家事,二來不讓不識趣的臣子闖進來,顧全皇帝和公主的面子。

    「兒臣哪敢恐嚇父皇,女兒只是情有所鐘,想請您成全。」她婉轉傾訴,想動之以情。

    「情有所鐘?根本是犯了糊塗!」

    霜不曉用力的咬住嘴唇,識時務者都該在這時候趕快找個藉口退下,讓皇帝消消火氣,往後又是父慈子孝,一幅天倫景象,只可惜她就是被魔給祟了心。

    「父王,曉兒非鳳鳴不嫁,您若是不答應……我就這樣跪下去,直到您答應為止!」她高聲。

    佑帝冷冷的看著她,眸中已經沒有溫情。

    良久——

    「你這孽女,你一再頂撞朕,聽不進朕的話,長跪以後呢,是要以死相逼嗎?」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她楞了下,情急想解釋。

    「來人!」他向外喝道。

    很快的,西暖閣外的公公還有侍衛推門進來,靜默的等候命令。

    「將公主押回去折蘭殿好好自省,沒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寢宮一步!」這時的佑帝已經不是霜不曉的父親,而是為了捍衛君王尊嚴的國君。

    霜不曉趴伏於地,「從小,父皇沒有一天讓兒臣委屈過,比起皇城裡所有的皇子們,不曉已經是幸運,可如今不曉仍要違抗父皇,為自己的幸福堅持……」

    「朕不該寵你的,才不會寵得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來人,帶走!」佑帝吃了秤砣鐵了心。

    「不用你們攙扶!」霜不曉眼看無望,堅定的起身。

    兩名侍衛不敢衝撞這個金枝玉葉的公主,怎麼說她都還是陛下的心頭肉,現下只是父女鬧意氣,也許片刻雨過天青,仍是主子。

    霜不曉挺直腰桿,表情莊嚴的走出宮門。

    她沒有回到公主寢殿。經過曲折回廊,見庭院深遠,宮室連綿,她斂了衣裙,就地跪下。她不要就這樣任人擺布她的幸福,為什麼自己的命運不能自己決定?就算抗旨,她也要為他而戰,為自己的將來爭取。

    侍衛們大驚失色,一下子慌了手腳。

    沒人敢勸她。

    「怎麼辦?」

    「趕緊回復陛下!」

    侍衛們急如星火的走了,留下堅定如磐石的霜不曉。

    時間如水緩緩流過,那兩名侍衛沒再回來過,許多經過的宮女、太監們看見跪在花園中的曉公主,都嚇壞了,但是,佑帝一直沒有任何聖喻到來,消息一個傳過一個,本來就見風轉舵習慣的這些奴才們都知道聖意難測,在事情還沒有明朗以前,唯一的辦法就是避開曉公主罰跪的這塊地方,眼不見為淨。

    皇家從來就不是什麼善茬,你高高在上的時候,大家懼你敬你,一旦寵愛不再,那麼就要小心別被那些豺狼之流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霜不曉自小在宮廷長大,表面上天真無憂,但是宮中藏的一些納垢她哪會不知道,就像那些平時奉承、討好她都來不及,此刻卻避得遠遠的奴才一樣,她身為一個公主,其實也是靠著父皇的庇蔭恩澤長大的,只要他哪天想收回這份恩寵,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那她為什麼仍是執著非要鳳鳴不可?

    也許她只是自私的想要與鳳鳴一起體驗他所說的宮廷以外的世界。

    至於這麼做值不值得,只有自己明白了。

    霜不曉在碧宵殿上頂撞聖上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朝廷,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受到影響的質子府,又怎麼會缺漏這樣的大消息,所以是夜,住在不同院落的各國質子難得聚在敞廳閒聊,荼餘飯後的話題不離曉公主白天鬧出來的風波。

    原本鳳鳴和幾個外域部落質子們小酌的同時,聊的是各國的情勢與軍力分布,但後來話題逐漸變了。

    「我說鳳兄,那位公主還真是一戰成名了。」疏勒王子豎著耳朵聽刖桌的談論,冷不防也加入了熱門話題。

    「鳳兄身為公主太傅,有授課之誼,你都不關心一下?」吐魯火的七王子汗薩馬知道鳳鳴不輕易開口,那惜宇如金的個性他可是領教過了,但仍是忍不住問道。

    「鳳鳴,你好歹說句話,你都快憋壞汗薩馬了。」其實疏勒王子才是那個見不得石頭丟進水裡卻沒有得到回應的人吧。

    「我只是奉旨做公主的太傅,他們的家務事,我這外人能關心什麼?」他的漠然是出自真心。

    「要不是這幾年明白你的個性,知道你心不在此,不然還真讓人誤解你根本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疏勒王子意有所指。

    他們這些人的共同點在於都不是正宮皇后親生的孩子。

    庶子是沒有指望、沒有盼頭的,他們即便育朝一日能回國,了不起得到個散王爺的封號,要不有個窮鄉僻壤的封地,大家眼不見為淨。

    鳳鳴的情況和他們不同,他原是排雲國的儲君,為了國家和平才自願來當質子,別的不說,光這份情操,就比在場的所有人都偉大!

    他們幾個人走得近,自是清楚他的出身,鳳鳴的母妃是備受排雲國皇帝寵愛的妃子,卻被皇后厭惡,本來就是眼中釘的他,在皇帝力排眾議立他為儲君後,就變成非拔除不可的肉中刺了。

    其實,不用探討也能明白那樣的出身、那樣的環境下,是不可能留在自己國家平安過一生的。

    成為質子雖然不好聽,卻能暫時保住岌岌可危的性命。

    對鳳鳴來說,兒女私情並不是他現在想要完成的項目。

    他有其他的想法。

    但是,等到離開敞聽,踱著夜色回到自己的小院,站在房門口,見一室冷清時,他心裡是有些發怵的。

    就在他剛要離開敞廳時,新的消息傳來,據說,那位被佑帝當成掌上明珠,疼愛逾恆的曉公主這會還長跪在碧霄殿的花園裡,隨著時間過去,佑帝越發暴躁易怒,沒有半個臣子敢勸說,就連與公主交好的幾位皇子輪流求見都吃了閉門羹。

    那個看起來柔美纖細如風中花朵,卻有著堅初如兔絲個性的公主,是為了什麼願受那樣的折騰?

    「鳳鳴質子……」驚慌的叫聲響起,匆匆的步履,錦紅顧不得禮制入夜造訪質子府。

    「怎麼是你?」

    「鳳鳴質子,請你救救公主!」她神色慌張,髮絲微亂,顯然是在匆忙、緊迫間出宮的。

    「你該求的人是皇帝陛下。」別人家的家務他是不想管的,再說他算哪棵蔥,父親罰女兒跪,怎麼輪也輪不到他出頭。

    「不管奴婢怎麼勸公主都沒用,她堅持要跪在那,都這麼晚了,公主那樣矜貴的身子怎麼挺得過秋涼天氣,錦紅斗膽出宮來請公子去勸勸公主……」她擔心得心都快要碎了。怎麼公主一心想托付的男人卻不為所動?他的確長得好看,一雙眼像能看穿你似的,可卻總是看不透他在想什麼,平常性子冷,不近人情也就算了,現下公主喜歡他,即便他們之間沒有多麼深刻的感情,可是,於公,他也是公主的師傅吧,怎能如此無動於衷?

    公主傾出所有去喜歡這個人,真的值得嗎?

    「我不想去。」

    錦紅氣壞了,握緊拳頭,焦急混亂全部化成憤怒,她好想給他一個耳光,刮醒他。

    「鳳鳴質子,你可知道公主為什麼會在碧霄殿外長跪不起?公主和陛下起爭執,為的竟是你這種沒血沒淚的人,我替公主不值,她為什麼要求想下嫁你這薄情寡義的薄情男子,可憐的公主……嗚……」

    「下嫁於我?」他終於有了常人的反應,卻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如願所償,而是幾分意外,更多的是想不通。

    「是。」錦紅快咬碎一口銀牙。

    「公主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說什麼也要同皇上爭到底,而你卻渾然不知,甚至漠不關已,公主太可憐了!」

    帝王心術簡單講就是管理學。

    管理臣子、后妃、皇子女,甚至偌大江山並不容易,佑帝雖然疼愛曉公主也不能為她壞了規矩,畢竟皇家子女的婚姻大事向來不由自己決定,皇子女是一輩子也不見得能擁有一段愛情的人。

    沒想到她竟然向帝王要求嫁人,對象是他……這位公主到底在想什麼?

    他不能說不感動。

    一開始要他入宮授課,再來直言不諱的說要與他做朋友,接著異想天開的要下嫁於他,在在都是為親近他做的努力,然而天下女子何其多,他誰都能娶,唯獨佑帝的女兒不行,他犯不著給自己找麻煩。

    若是成就這門親事,只會拖累他的腳步。

    鳳鳴用一種令人發麻的眼神瞅著錦紅,明明是冰冷的聲音,卻唇邊帶笑,看得人發慌。

    「有空在這裡罵我,不如趁早回去照料你家公主比較實際,以她那種千金嬌貴的身子,這會兒恐怕是昏倒了。」

    鳳鳴一語成讖。

    由於過於疲累焦心,又被道勁秋風吹得遍體生寒,內外交加的煎熬下,昏厥過去的霜不曉被人送回了折蘭殿。

    寢殿裡的宮娥忙成一團,遞巾子的遞巾子,熬薑湯的熬薑湯,請太醫的請太醫,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馬翻。

    躺在綴花錦帳裡的霜不曉睡得昏昏沉沉,只覺得手足冰冷得像浸在冰水裡,可五臟六腑卻如乾裂般灼痛,冰火冷熱間,反反覆覆,意識彷彿沉淪在茫然無邊的大海中,找不到彼岸。

    不知道過了多久,霜不曉總算清醒了些,聽著熏籠裡頭銀霜炭塊輕微嗶剝著,令人回暖。

    霜不曉有些困難的睜開雙眼,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錦紅紅通通的眼眶和鼻子。

    「怎麼……你……」霜不曉的聲嗓像被砂磨過,粗嘎得不像話。

    「公主,您終於醒了……別起身,沈太醫說膝蓋上了藥,暫時不要活動,等過個幾日就會沒事的。」一直守候在床榻邊的錦紅抹掉欲奪眶而出的淚,趕緊拿起數個枕靠墊放在霜不曉背後,讓她能舒坦點。

    「本宮的膝蓋怎麼了?」恍惚著,腦袋裡空白一片。

    「石礫太粗糙,公主細皮嫩肉的,兩隻膝蓋都磨得瘀青發腫又破皮……您那時一天一夜沒吃沒喝才昏倒在碧霄殿外,您不記得了?」錦紅往白玉荼盞裡倒了溫熱的湯藥遞給霜不曉。

    霜不曉托著額,經過一夜折騰的臉蛋看起來有些憔悴,「我想起來了,我以為自己還可以再撐久一點……」她有些懊惱自己這麼快就被打敗。

    「您這是何苦……」錦紅欲言又止。

    「皇兄他們都回自己的宅邸了吧?」霜不曉在混沌的時候,曾經聽見許多聲音來來去去。

    隱約認出是哪些人。

    不過,那裡面,沒有那個人的醇厚嗓音。

    失望嗎?

    虛弱的身體,疲憊的心情,這些都是她從來沒經歷過的,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情況。

    看見主子茫然的目光、蒼白脆弱的模樣,綿紅萬分心疼,幾番思量,還是決定把自己出宮去找鳳鳴質子的事情擱下,他那狠心拒絕的淡漠模樣,要是讓生病中的公主知道,肯定要傷心欲絕。

    「公主,還是趁熱把藥喝了吧,把身子養好才重要。」

    霜不曉麻木的將藥汁一口喝盡,竟然不覺得苦,不信又舔舔舌,真的不苦,便讓錦紅把盅接了過去。

    是因為心境的關係嗎?

    用如此激烈的方式長大,看起來不是個好法子。

    可是這些不都她自己選的?

    「公主,甜糖給您甜甜嘴。」

    「不要了。」

    「不要?」

    一向怕苦的公主居然在喝下那一碗比黃連還苦的湯藥後,不吃甜嘴的糖,這是不曾有過的事。

    錦紅盯著那糖,讓下面的人收了起來。

    「公主……」

    「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出去吧。」

    無力的躺回枕堆裡,眼眸看著窗外掛在槍上的鸚鵡鳥籠︰心思卻輾轉於那個靜靜站立,輕輕淺笑,始終如一的男子。

    鳳鳴當真不喜歡她嗎?可他也沒說討厭她啊,他總是啥著若有似無的淺笑,但在出事時還記得護著她,這不是喜歡嗎?莫非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

    百轉千回,千回百轉,就是想不出所以然來。渾渾噩噩半個月,佑帝的詔書打破了這一切。

    幾個月後,工匠日夜趕工的公主府落成了。

    這天,是黃歷上的吉日。

    公主府中,笙蕭繞梁,絲竹喜樂在整座府邸鼓噪,紅色喜綢自皇宮直入公主府門前,高掛的大紅喜燈也綿延了好幾條長街。

    前來道賀吃喜酒的人絡繹不絕,推杯換盞,美食醇酒如水流般送上桌。

    這場婚禮,最令人矚目的就是公主的陪嫁品,清冊中多少奇珍異寶,多少希罕貴重初品,琳瑯滿目,光是裝箱的一共就有一百六十六箱,裡頭璀璨華麗,令人目不暇給。

    喜房裡,霜不曉默默坐在床沿,透過喜帕,她只能看見自己鮮亮的紅色喜服還有腳下踩的腳墩。

    「公主,別緊張,喜裙都教您揉皺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放輕鬆,駙馬爺馬上就進來陪您了。」也一身喜氣打扮的錦紅看著晝亮的喜燭,替霜不曉撫平裙子上的皺折,整了整蓋頭,安慰她膽怯又欣喜的心。

    她正說著,開門聲霍然響起。

    「奴婢恭喜駙馬爺與公主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錦紅行了禮。

    「嗯。」一身鮮亮喜服的鳳鳴無視她的恭賀聲,手一揚要她退下。

    錦紅垂首,退出喜房,關上了門。

    屋子裡靜了下來,房裡只下新人和蹦出花火來的紅燭。

    霜不曉感覺到他慢慢走近自己,那身亮紅在燭光下顯得非常奢侈又顯眼。

    鳳鳴不得不承認自己是驚艷的,金絲霞帔曳地飄逸,大紅絲織錦襯得她白瓷般的手更為嬌美,萬千瓔珞在華燈下閃煉,顯得華美無雙。

    就在這一瞬間,她的紅帕被掀起,霜不曉抬起嫣紅如醉的小瞼蛋,迎向他冷靜的目光。

    輝煌的光亮裡,她只見鳳鳴並無太大酒氣,神智清明,兩道劍眉飛挑,雙眼如黑潭,薄唇微抿,明明是個好看的男人,為什麼總透著一股陰沉?

    這婚,他結得不高興嗎?

    鳳鳴的表情讓她揚起的笑顏凝在唇邊。

    他的目光如冰,透著冬日裡會凍徹人心肺的那種冷。

    在今晚以前,她想過千百種他的神情,卻沒有一種是現在這樣的。

    他又動手將她頭上的鳳冠拿下,烏雲秀髮如瀑布般的流瀉而下,萬縷青絲,美得不可方物。

    「你如願以償了吧。」他笑也不笑,聲音冷極了。

    「你看起來並不高興。」她囁嚅看著他的神情,揣測著他的心思。

    她隱約知道他並不喜歡自己,可應該不至於討厭,以她尊貴的公主身分委身於他,他應是高興都來不及,不是嗎?

    「我不喜歡被人逼著就範,當質子是這樣,婚姻大事也是這樣,既然你這麼不擇手段的要擁有這段婚姻,我就成全你,可是將來會怎樣,我不能保證。」

    起初,她有些聽不懂他的話,待她慢慢將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反芻,臉蛋上的微笑幾乎要維持不住。

    這像是一個夫婿在洞房花燭夜對新婚妻子說的話嗎?

    難道真是自己太天真,以為他性子偏冷、不善言辭,只要自己主動些,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養……可現下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就是她費盡心思得來的結果?

    「婚姻是關起門來的事,就你跟我,跟國家大事一比完全是兩回事,我知道你的天賦才能都不是一般人能比肩的,你忍辱在始國當質子是委屈了你,不過,如今你身分不同,可以榮耀你的國家,這樣不好嗎?」

    來日方長,或許他今天成為她的駙馬是有幾分勉強和負氣,但是,她有自信能讓他感覺到她的真心誠意,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明白她對這份感情有多麼的認真!

    「榮耀我的國家,你真敢說!」鳳鳴感到不齒。

    兩人眸光交會,零時,霜不曉堅強的告訴自己,心裡越是捉摸不透他的想法,越要冷靜。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今晚我會讓你如願以償的!」

    聞言,霜不曉心裡一陣莫名的激蕩,小鹿亂撞。

    她明白他所指何事,出閣前,母妃再三耳提面命,對她交代了許多閨房的情事。

    她也不算是一無所知的。

    鳳鳴將她按倒在鴛鴦戲水錦被上的喜床,人,覆了上去。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6 09:16 AM 編輯


【第四章】

    霜不曉有一瞬間是不知所措的。

    怎麼說這情況都是第一遭。

    身子被他壓著,那奇異的感覺讓她選擇咬住紅唇抑止自己的驚慌,然而慌亂的眼神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反應,只感覺身上的紅裳被他解開,錦繡抹衣也在他的手指撩撥下被卸下,春光乍現。

    她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般全身赤裸的躺著,想遮掩,雙臂卻已經被他高舉,箝制在頭頂。

    他俯身,衣服脫也沒脫。

    從鳳鳴森冷的眼光中,霜不曉看得出來,他只是在完成該做的事,他是她的夫君,有義務在今夜完成周公之禮。

    對於他的碰觸,霜不曉感覺不到愉悅,她渴望的是他溫柔的擁抱,真心的親吻,不是存著應付心態。

    但事實顯然跟她想要的背道而馳。

    她的雙腿被撐開,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她睜大眼,感覺一股陌生又熱的灼燙挺進了她的最後防線,直到深處。

    她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喊痛,他蠻橫的侵略,不僅沒有半點濃情密意,一次次粗暴的進犯,讓她感到憤怒,也讓她羞恥的以為自己是不被尊重的妓女。

    不允許自己喊疼,但淚珠兒還是忍不住滑落面頰。

    她曾想過新婚之夜會是怎樣的羞澀纏綿,卻從來不曾想到會是這麼難受還夾雜著許多理也理不清的感覺。

    隨著他更加快速的挺進和充實,她的呼吸由輕喘到喘息不過來,直到一陣抽緊後,他的快感達到頂峰,欲望宣洩在低聲吼叫後,暢快淋灕。

    霜不曉忍不住吟哦嬌喘。

    他沒有翻倒在床上,也沒有擁抱,更沒有碰觸,只是抽開身,將錦袍拉好,將她一個人孤伶伶的留在偌大的床上。

    「我去叫你的宮女。」他回過身為她拉攏衣袍。

    她寧可他留下來,給她一個擁抱,都好過任何事後的體貼。

    只是霜不曉什麼也沒說,看著他離開,再看候在門外的錦紅打水走了進來。

    霜不曉閉上沉重的眼睛,心沉沉,身子沉沉,心裡難掩失落,這就是她的新婚夜。

    從歸寧回來後,鳳鳴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房。

    他說了,她是公主,等門這種事不用她來。

    拒絕她等門,她可以把此舉當作他的體貼,可是,自從新婚夜後,他再也沒有碰過她,常常在她還沒醒來時就已經整裝出門,束髮、更衣、著袍這些事完全不用她動手,若她要上前替他整理,他會避開,用一貫清寡的聲音說他習慣在質子府時自己動手的生活,不想改變。

    她以為,婚後的兩人起居都在一起,就算夫妻倆一開始談不上恩愛,但是日久生情,鳳鳴遲早會發現她不是只會擺架子的公主,她是真心想當個讓丈夫滿意的妻子,她相信,磨合期過去,他們可以夫唱婦隨,感情會漸入佳境,只是事與願違。

    這夜,鳳鳴提早回來,逕自去了書房。

    聽到奴才稟報,她整理了早就打理妥當的儀容,卻還要問︰「錦紅,本宮這樣可以嗎?你覺得有沒有哪個地方遺漏的?」

    錦紅心疼公主,女為悅已者容,但要是那個悅已者對她的用心不為所動,就算扮成了天仙也沒用……但是她看著公主想討好駙馬爺的一片心意,這番話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公主就算不打扮也美如謫仙。」

    「還一口一個公主,不是說要改稱呼?」

    「是,夫人。」

    接過錦紅手中的托盤,便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托盤裡裝的是她妾自下廚做的幾樣排雲國家常菜,鳳鳴離開排雲國已久,應該久久不曾吃到家鄉味了吧?

    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幾天前,她就讓人去打聽排雲國的飲食,還去找了原來看守質子府的小吏來問,等問明了鳳鳴的飲食偏好,又找御廚來學了一番,並親自下廚試做了幾次,錦紅很義不容辭的被抓來當小白鼠,排雲國重酸重辣的口味,吃得她一張香腸嘴,直喊不敢了。

    「夫人。」顧在門前的小廝見到她非常恭敬。

    府裡的人都是她從皇宮帶出來的,但是鳳鳴用的小廝是他自己的人。

    之前他把她給的奴才都遺了回來,說他用不著那麼多人。

    其實,他拒絕的何止這樁,霜不曉覺得,她,才是他真正不想要的那個,因為強求這妝婚姻的人是她,鳳鳴無法對她好,也是應該的。

    「本宮替駙馬送些吃食來。」

    「奴才進去通報一聲,請夫人稍候片刻。」

    「嗯。」霜不曉點頭。

    不到片刻小廝急忙出來了。

    「夫人,駙馬爺說他已經歇下,請您把東西交給奴才就好了。」

    「你去跟他說,本宮要見他。」夫妻做成這樣,連要見上一面都這麼困難。

    他們成婚已經一個半月,剛開始還能天天見到他的面,最近,他開始徹夜不歸,三天有兩天都住在外面,她不想拿這種事去為難他,可是她都來到這裡了,連他的面都見不著嗎?

    他分明把她拒在自己的生活和心門外。

    婚前,她摸不透他,婚後亦然。

    「夫人……」小廝撓著腦袋,局促著。

    「他不想見我是嗎?」她從來都不是刁難人的主子,她抹去心裡的失落,把托盤交給小廝,「這些東西替我拿去喂狗吧。」想來他也不樂意吃吧。

    轉身離開書房,她沿著曲折的幽靜回廊漫無目的走著,越過曲橋、走過花園,才發現這雕樑畫棟、奇香異草滿布的公主府裡只有她的人跟她的影子在散步。

    她不難受,她不難受,霜不曉幾次吐納之後,抬起頭眺望來時路,她只要更努力一點就好了。

    他總有看見她的一天。

    但為什麼她還是感覺那男人站在彌漫濃霧的那端,看不著,也摸不著?她覺得自己掉進了迷霧裡,那裡沒有光亮,也沒有出口。

*             *             *

    駙馬不是一個實際的官職。

    說難聽點,這身分就只是公主的夫君,沒有實權,所以位居閒職,整天遊手好閒的駙馬爺大有人在。

    鳳鳴的身分調詭譎,他曾是質子,現在則躍居佑帝的乘龍快婿,也算鯉躍龍門,朝野都等著看,看他這被逼著娶公主的昔日質子會不會變成笑話一樁,還是隨著時間過去被淡忘在人們的記憶中。

    沒動靜、沒動靜。

    成婚已一年的質子駙馬果然毫無作為,就像一顆石頭丟進水裡,激起的漣漪就那麼一下下,再來,沒有了,平靜得好似不曾發生過這些事,一如他當質子時的行事低調,布衣粗食的過著日子。

    當然了,最令人關注的,就是他和公主的閨房樂、感情事,但這也完全捕捉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就連夫妻吵嘴,誰給誰白眼看,都打聽不到。

    這究音是怎麼回事?

    明明是都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啊。

    這讓那些喜歡炒作……不,是為國為民、拋頭顱灑熱血,提供小老百姓無聊生活娛樂的小道消息傳播者失望的不得了,照說只要是人,都有是非,他們可是挖掘這類消息的個中高手,居然繳了白卷。

    歷史有多久,他們就存在了多久,沒想到這一役居然慘敗告終。

    但是別擔心,這些人不會挫折太久,京城什麼沒有,就新聞最多,很快的,更新、更八卦的消息就掩蓋了人們對這位質子駙馬的好奇心。

    日子沉靜如水的過去。

    看似遊手好閒很久的駙馬爺在人們幾乎都快要淡忘他這號人物時,突然做了件一鳴驚人的事。

    他很不客氣的把一支軍隊搬進了公主府。

    公主府很大,分梅蘭竹菊、春夏秋藏八個大院,層層疊疊,內外府都有能幹的嬤嬤、總管打理著,霜不曉不用操那錙銖必較的心,也因為沒有公婆,無須晨昏定省,皇帝是她爹,靠山實在,所以只耍她想,要怎麼閒涼過日子都可以。

    府裡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公主不管事,但這麼大一件事,下面的人不敢壓,也壓不住。

    雖然大家都知道公主深愛著駙馬,駙馬爺是她「搶娶豪奪」而來的夫君,但不論如何,都是個主子。

    主子要在自己的府裡放人,奴才哪敢有第二句話。

    但是該有請示的還是不能少,於是,管事嬤嬤來到了霜不曉面前。

    一進屋,就能看到一扇白玉團雕浮鳳影屏,是北地極寒山中百年才長一寸的大樺木雕出的框架,那木料雪白帶著天青,與極薄的白玉相襯,剔透如梨花瓣。

    霜不曉靜靜的聽著管事嬤嬤上報。

    軍隊五人為一組,十人為一區,百人為一隊。

    要添入上百人對佔地遼闊的公主府來說並不算什麼,但是,人要吃穿,加上馬匹、糧草、士兵薪俸,人事管銷,這可不少開支,而且人會越來越多,大馬會生小馬,刀槍兵械也需要汰換,不用想也知道這加總起來是一筆沒有盡頭的天文數宇。

    「駙馬需要多少銀子盡管向帳上支取就是了,不用再來問過本宮。」她淡淡地說道。

    管事嬤嬤退下了。

    儘管她信任鳳鳴,卻不表示她不會把事情問清楚。

    他做任何事向來不避諱她,就連這麼嚴重的事……她發出幾不可聞的嘆息,派人去把好幾天不見的鳳鳴請過來。

    她那冷情的夫君以為她生於深閨,長於後宮,只知道玩樂,是個不知憂愁的嬌氣公主。

    沒錯,她生在後宮,不過她不同於後宮那些、嬪妃、貴人不懂也不得去干政,她和皇兄們都交好,太子在談論天下大勢、國家利害關係時沒規避過她,父皇上朝,在金鑾殿上看折子時,她就坐在他大腿上。

    耳濡目染的情況下比刻意去讀寫死背還要讓人印象深刻,而且不會忘。

    擁兵自重向來是帝王最不願意看見的,因為那可是抄家滅族的罪。

    霜不曉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嗯,一定是的。

    她讓人備下幾樣宮廷點心,還有他喜歡的毛尖茶。

    她坐在靠窗的裼上,片刻後著見鳳鳴的身影在院子中穿行,小徑上有棵花樹特別茂密,枝條橫曳,人走過都要低下頭,要不就得伸手撥一下,讓碎雪般的花瓣掉得人一頭一肩。

    不知道為什麼,霜不曉很喜歡他朝這裡走來的模樣。

    好像只要他這樣朝著她走來,他就是屬於自己的。

    「聽說你找我?」

    他似乎是從草場上直接過來的,上奔馳了好一陣子,顯得精神奕奕。

    一身利落裝束,髮絲有些凌亂,應該是在馬背上。成親以來,她原以為早習借了他的不聞不問、冷漠無情,可當他出現在面前,所有的委屈幾乎要傾巢而出。

    可是在委屈面前還有更複雜難明的東西……

    「鳳鳴,你喚我的名字好嗎?好嗎?只叫一聲也行。」她昂頭看他,聲音輕柔。

    鳳鳴楞住,見她穿得居家,只著羅襪淺履,一件煙蘭色綢衫,髮上一根白玉簪子,她美麗的眸子裡是深深的纏綿和溫柔,卻又透著說不出來的愁苦,還有怨。

    鳳鳴不由自主地慢慢道了聲,「不曉。」嗓音卻是壓抑似的透著清冷。

    霜不曉身子一顫,恍惚的笑了笑。

    他的眸中依舊無光,冷冷的看著她,聲音裡沒有半點感情,然而不論被拒絕過多少次,她還沒學會死心。

    不怪他愛得不夠多,愛的深淺又哪是能勉強的?

    若能不再勉強、不再強求,忘掉初見時那懵懂無知的悸動……該有多好。

    不過,真能說忘就忘嗎?

    她的心充滿矛盾、困惑和絕望。

    「坐一會吧,耽誤你一些時間,我的話可能要說上一會兒。」黯淡了眸光,現在的她是始國的公主,得公事公辦。

    「公主有話請說。」他依言落坐,拿起繪著喜鵲鳴春的茶壺為霜不曉倒了杯茶,也替自己倒了一杯,昂頭飲盡。

    「管事嬤嬤說你領了一支軍隊進府。」

    「是我的錯,沒事先向公主稟報。」

    「人都進來了不是?」吃定她就算知道這麼大的一件事,也不會對他採取任何行動?狡猾的鳳鳴,初見他第一眼開始,她就知道這男人心思縝密,難以揣測,沒想到現下他竟把他的聰明用到她頭上來了。

    「他們原來駐紮在別的地方,隱密且少有人知曉,但是自從我搬到這裡以後,公主府與那地方距離甚遠,要來回一趟非常不容易,幾經熟慮,才決定把這些人移來這裡,重要的是這裡並不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他絲毫不避諱的直言道。

    「你手中握兵是想對付誰?」公主府是個好的屏障,她也知道。

    「你怕我有反意?」

    「怕,若你要對付的是我父皇的國家,我的家園,我當然怕。」

    「只是一支不成氣候的防衛兵。」

    「強將手下無弱兵,你瞞我有什麼用,你的目的我遲早會知道,到時,難道你要再另外編一套說詞給我?再說了,民以食為天,飯的左半邊是食,另外半邊是反宇,無食則反,我父皇雖然稱不上不世明君,卻是極為愛護百姓的君王,他登基以來的作為有目共睹,沒有餓屍遍野,民不聊生,要是過有洪水瘟疫,一定責令百官開倉賑糧……

    「你挾兵自重,其心可議,要是讓群臣揪出你有不臣之心,後果不用我說你應該知道。」她慷慨陳違,有理有據,這樣的霜不曉讓人耳目一新。

    鳳鳴為之動容,認真的霜不曉非常迷人,眉如遠山,清妍中帶著梨花般純白的清艷,怎能教人不心動?

    可要他放手去愛,辦不到;不愛,卻又拋不了。

    霜不曉的出現,不只拖住了他回國的時間,也把他所有的盤算都打亂了。

    在數不清的刀兵攻防與權謀鬥爭中,他必須殺出一條血路來!可這腥風血雨中並不包括她。

    兒女私情畢竟是小事,和國家大事相比,孰輕孰重,他總是要分清楚。

    「我不曾騙過你。」不論任何事情。

    「你的確什麼都不瞞我……」就連不愛她也明明白白。

    「我要對付的人不在這裡。」他書盡於此。

    「你還是不願意說?」什麼都要她猜,她要真有那麼慧黠就好了……若能猜到他的心,她又何必這麼苦?

    不讓她參與他的生活,不讓她了解事情來龍去脈,那她跟一個木偶有什麼分別?到底,她在他心中算什麼?

    「多說無益。」他並不想把她卷進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再多,怕是不能了。

    真是惜字如金,對她,這輩子大概不會打開心門了。

    霜不曉心灰了。

    「我信你,你說的每個字我都信。我是婦道人家,在外面也幫不上你什麼忙,要不,我去向父皇請旨,去了你質子身分,這樣你不論要做事行走,都方便許多。」垂下眼睫,睫下交織著朦朧的暗影。

    關於他的事她知道一些,但是,他不說,她也只能替他心酸。

    「謝謝你。」他知道對自己的事,霜不曉一向上心,姑且不論她知道多少,對於她凡事替他著想這一點,他是很感激的。

    原本他得教人偽造通關文牒和身分證契才能出關,這下,的確省了他很多事。

    「不客氣,」她說。

    「還有我得提醒你,不論你想做什麼,只有一支軍隊是萬萬不夠的。」只要他開口,她可以為他做更多,譬如向父皇借兵,可是以他這麼孤傲的性子,什麼都只想著自己來,必是不想麻煩她。

    這是男人的驕傲嗎?

    「多謝夫人提點。」要成就大事,除了彈精竭慮,有金錢做後盾,還要有兵。

    他有兵,汗薩馬和疏勒已經前後收到自己部落籌出來的贖金,將恢復自由身欣程回國,他們允諾只要回國就出兵助他一臂之力;物資的話,他有京城四大皇商當後盾,另外,蒼古見也有支騎兵隊隱藏在隱密的處所。

    他從來都不是會莽撞行事的人。

    鳳鳴一雙又黑又深的眼睛瞅著她,半晌,忍不住這︰「我父皇、母妃有難,我必須回去。」不算開誠布公,也不是交心,是不忍,不忍她忍下了許多女人不肯忍、不能忍的他。

    「為人子女,報親恩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心神一斂,一如往昔明白事理。

    「但是你不還有其他兄弟?他們對你父皇的安危、宮中生變都如此不上心,狠心置之度外嗎?」始國到排雲國的路程是多麼遙遠,如果真只有遠在千里之外的他願意伸出援手,其他手足卻不聞問,那又是怎樣的兄弟親情?

    她無法理解。

    「我父皇子嗣單薄,這些年我不在排雲國,不知道我父皇那些妃子有沒有再替我多增添弟妹,要說以前,我父皇就只有我和皇兄兩個孩子,所以,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的苦心。

    「到時……萬事小心,祝你旗開得勝。」早日歸來。

    「嗯。」就這瞬間,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能理解他的志向、理解他心中苦澀的,似乎只有她,這個表面為他的妻子,卻從來沒有實質得到過什麼的女人……

*             *             *

    風吹得窗欞的門扇發出輕微的咯答咯答聲。

    屋裡擺著炭盆,炭盆裡埋著吃的,芋頭、樹薯、花生,應有盡有,滿屋子香。

    「感覺不久前才吃了花香滿口的菊花餅,怎麼一轉眼又到了吃雪粉梅花餅的時候?」拈了塊充滿冷香還帶著微甜的餅放入口中嚼著,撢撢手,又低頭專心於膝蓋上的事物。

    「不是奴婢愛說,夫人怎就只喜歡這兩樣小點,吃來吃去,從來不記得夏天的蓮子藕粉糕、秋日用新摘栗子做的栗粉糕。你啊,是一整個偏食,從小就這毛病。」坐在墩子上繡花的錦紅頭也不抬,繃子裡活靈活現的一隻皇家血統狗,一旁還有個只下幾針添色後就能完成的女娃,那眼色、五官,分明是小時候的霜不曉。

    「你就一張嘴不饒人!到時嫁了婆家,看誰能饒你?」炭盆燒得銀霜炭起煙,烘得霜不曉雙頰像抹了胭脂,晶瑩紅潤。

    「我要是這麼討人厭,夫人早就把我貶到浣衣部去洗衣服了,再說嫁人育什麼好,像夫人這樣每天守著空閨……」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錦紅吐了吐舌頭,忙裝專心於手上工作。

    年深日久,雖然名為主僕,感情卻比親姊妹還要好,在言談上面,也就沒那麼講究禮節,可也因為每天看在眼裡,她真替霜不曉感到委屈。

    「他忙嘛。」霜不曉不疾不徐的回了句。

    「這種冷天還在外面奔波,當人家妻兒的反而在屋內享福,你說誰才要抱怨?我總要自己找點事做,打發時間,若每天都黏著丈夫,像話嗎?」

    「反正駙馬爺在夫人的心裡就沒有不是。」錦紅嘆了口氣,這會兒都要一更了,他們家姑爺還不知道在哪裡「忙」呢。

    「你知道就好。」

    「夫人,說這些不著邊際的,不如讓奴婢瞧瞧夫人的雪球縫到哪了?」放下自己手裡的東西,錦紅起身走到霜不曉跟前,看了眼霜不曉此刻膝上攤著的那隻「雪球」。

    錦紅的臉抽搐了下……沒完,繼續抽。

    「欸,你這人……那是什麼表情?想笑就盡管笑。」也不過就是樣子醜了點,形體走樣了點,看起來不像她的雪球而已。

    她捏住自己的頰。

    「奴婢哪有笑?夫人看走眼了!」

    「我都教你們慣壞了,衣裳是你們補的,刺繡活也是你們做的,琴棋書畫是皇哥哥們替的工,從小要什麼伸手就有,年紀大了才知道,自己是沒一樣能拿得出手。」誰規定皇家兒女就一定要六藝齊全,無所不能的?

    「看來是在怪我們太勤快呢!」

    「你教教我吧,天寒地凍的,我也想親手給駙馬縫件保暖的袍子。」

    「好,我們趕明兒個開始吧,其實夫人這雪球縫得也沒那麼糟,你看這兩個眼珠子,活靈活現的,夫人很有潛力。」孺子可教也。

    「你這叫老王賣瓜,怕我給你丟了臉面。」

    「是啊,我這老王還真想念圓滾滾的雪球呢。」

    「圓呼呼、毛茸茸、白嫩嫩的,就是討喜,我也想念它……」皇家血統狗的壽命,通常都因為近親交配,活不長,若說再養一隻,卻已經沒那個心情和心思了。

    「將就吧,我的手藝也就這樣。」

    鳳鳴沒有回來的夜裡,她總是擁被獨眠,每每無眠時,偶爾會讓錦紅上床陪睡,身邊的人有溫度,能陪她說話解悶,她總是能睡得比較安穩。

    但是錦紅也有忙的時候,只得自己縫隻狗兒,每天抱著睡,聊甚於無就算手藝差強人意,看的人是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主僕兩人專心聊著天,全然沒注意到外頭的動靜。

    門窗驟然被打開,外面的風雪呼嚕嚕的刮進屋子,在吹熄所有燈火的同時,閃進了好幾道身分不明的黑影。

    「夫人……來人這怎麼回事啊?快來啊……」這是錦紅的呼叫聲,也不知道是被什麼打中,還是撞到了硬物,只聽見悶哼一聲,一下沒了聲響。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奪去霜不曉的視線,第一時間她來不及拉住錦紅,只能閃身藏在床楊的角落,希望不要被賊人發現,也希望能拖到府裡的人發現這邊的異狀。

    府裡怎麼會有盜匪?外面層層的侍衛都上哪去了?

    因為緊張,手心濕滑,加上呼吸沉重,就算死命咬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鼻子的熱氣還是隨著鼻翼翳動還有劇烈的心跳聲,回蕩在耳膜中。

    「你是笨蛋嗎?看對人再打!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有人低聲吆喝著。

    「隨便啦,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趕快辦完事、趕快閃人!」

    「說的也是!聽說那傢伙手無縛雞之力,快把他給做了,好回去交差。」

    幾把大刀「唰」的逼近床榻搜索著,霜不曉小心移動著,卻不慎被裙角絆了一下,跌在地上發出「叩」的聲音,賊人聞聲,左邊和中央的大刀突刺過來,她要反應已經來不及,腹側被刀鋒劃過,胳臂也被另外一把刀砍中。

    「唔……啊!」霜不曉吃痛喊出聲。

    「媽的,是女的!難道是公主?!」

    「認錯人了,快撤!」賊頭率先從北窗跳出去,其他人紛紛跟進,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

    霜不曉吁了口氣,身子慢慢倒向角落的牆壁。腰腹在被劃過的那一瞬間只覺得涼,倒也不是特別疼痛,只是刺癢的感覺蔓延後,卻是一陣麻木。恍惚間,她隱約聽見外面有喧嘩聲。也只是片刻工夫,身體就遲鈍的沒了知覺,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了。

    那刀有毒。

    喧鬧聲近了,她迷茫著,勉強抬頭往外看去。雜沓的腳步紛紛進了屋子,人影幢幢。身體越來越冷,眼一黑,她暈了過去。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6 09:59 AM 編輯


【第五章】

    痛像鑽子般鑽醒了她的神智。那疼痛太強烈,比她這輩子遭遇過的所有都痛,她忍不住,低低的呻吟起來。

    「不是說用麻沸散就不會那麼痛了?」那聲音帶著點急躁和壓抑不住的暴怒。

    第一時間叫來的大夫毫無作用,被一腳踢了出去,在束手無策,考慮要不要驚動御醫時,蒼古見領著醫術高明,卻少有人知的疏勒王子來為霜不曉解毒。

    「古見,把你家二爺帶開,他在這裡我不能做事。」帶著異國風情的臉抬了抬,要下針、要包紮、要去腐血,有這傢伙在一邊亂,他沒法下手。

    放出來的血顏色很深,並非尋常鮮紅的顏色,而是一種混入黑墨,又帶著濃稠的駭人色澤。

    「我安靜就是。」鳳鳴看著躺在床上的霜不曉,心生不捨。

    她呼吸微弱,胸口幾乎沒有起伏,若不靠近鼻下去試探,根本無法察覺她還有吐納,臉色和唇都可見淡淡的黑,皮膚也泛著被毒濡染的鐵青,枕畔被衾血跡斑斑。

    他從沒想過她在自己心中竟佔了如此重要的位置,看她受傷,他寧願傷的那個人是自己。

    這些日子以來,她為他付出了多少,他點滴記在心底,卻不敢有所回應,怕這一回應就耽誤了大事……

    受傷的腰腹和胳臂都已經做過緊急處理,也灌下了解藥,疏勒好心的想把病人因汗水浸濕而貼上臉龐的髮絲往後撩,哪知道馬上接到陰森森的警告。

    「你要是敢摸到不該摸的地方,就算一根指頭,別怪我不顧兄弟情義。」

    「我剛剛救她的時候你怎麼不吭聲?」

    「疏勒,別忘了,朋友妻不可欺。」聲音有種瀕臨危險界線的緊繃,除非無知覺的人,要不,只要是人都知道該收手。

    「只是一根頭髮。」

    「頭髮也不行!」

    疏勒脖子一縮,不再多話了。

    到這節骨眼他才動不動就給臉色看,張牙舞爪的,擔心的要命,可平常呢,對夫人從來也不聞問的,所有的弟兄都知道他把這位如意夫人當擺設。

    任何一個女子遇到像他這樣冷漠的丈夫都會受不了吧!「讓人來收拾收拾吧。」

    「毒解了嗎?」

    「她要是能熬過今晚,就有五、六成的機會。」她體內的解藥正在和毒藥對抗拉鋸,能不能贏,得看這位夫人的命了。

    看鳳鳴快把拳頭握碎,還是一身紅衣的蒼古見小聲勸說︰「受傷就是這樣,總是要捱些痛,夫人身子骨好又年輕,痛過才痊愈得快。」

    「那些人……」

    「口供問出來了,層層疊疊追上去,確定都是大殿下的人。」逼供,他古見最行了。

    公主府的衛兵也不是好惹的,雖然暫時被迷藥迷昏,但輪班的衛兵很快發現異狀,又加上鳳鳴的軍隊就在近處,馬上把公主府包圍的像箍了鐵的桶子,幾百支長槍對準了逃逸的賊人,一網成擒。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一個小小的公主府,居然塞了那麼多衛兵,這也就算了,還層層守衛,跟銅牆鐵壁沒兩樣。

    「他竟敢……為什麼不直接衝著我來!」鳳鳴低吼,一臉寒霜。

    「他們的目標應該是二爺沒錯,錯在您那會兒不在府裡,又弄得一片黑暗,才失手傷了夫人。」

    「囚禁了我母妃,廢帝登基,只要我不回去,那個位置遲早都是他的,為什麼那麼心急?」連他也想鏟除,相煎何太急?

    那位置真那麼誘人,誘人到可以不顧親情,讓兄弟褻牆的戲碼永遠沒有落幕的一天嗎?

    「利欲燻心,人嘛,為權為利,有什麼不敢的?」戰場上,生死最是殘酷,但是怎麼都比不上朝堂上殺人不見血,他縱橫沙場十幾年,看得太多,明白得很。

    「他這是在逼我,逼我兄弟鬩牆嗎?」鳳鳴臉上露出顯見的冷厲。

    「你的存在對他來說威脅性太高了,把你除掉,他才能安心坐那個位置。」

    「你去準備準備,聯絡其他人,我們要提早離開這裡,攻他個出其不意。」他的忍耐已達極限。

    「你可別只求爽快,不顧後果。」

    「你覺得我是那種拿弟兄生命開玩笑的人嗎?」他渾身帶著森冷,堅毅的眼透著誓在必得。

    「就因為不是,我才擔心,我怕你會因為夫人,亂了手腳。」床上那臉色泛白的女子,這樣看過去,風情楚楚,竟也是迷人的風景。

    當她睜開眼睛時,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動人畫面?

    一絲不明的複雜劃過鳳鳴的眼,即使蒼古見距離他這麼近,也沒能看見他莫測隱晦的目光。

    「我們不打擾你了,你好好陪陪夫人,大家走吧!」心口不一的人,明明有愛,卻硬要撐著,內心戲演成這樣,真叫人看不下去。

    人清光了。鳳鳴試著用自己溫暖的手煨暖她冰一樣冷的面頰。現在的她比剛剛的情況要好得太多,最糟的時候,她整個人全身黑青,流出來的血比墨汁還要黑。他不要以這種方式失去她。他很堅強,一直偽裝得很堅強的男人,卸下冷漠無情的盔甲,緊緊抱住她冷得嚇人的身體,頸子偎著頸子,很久很久。

    霜不曉醒來的時候,枕頭下面濕了一片。

    她發現自己的手還不是很靈活,卻也不是完全動彈不得的,只是不知道教誰緊緊握住了手,讓她無法抽手撐起身子……接著,她感受到隱約的鼻息,拂過她那麻痹的手背上。

    霜不曉強迫自己睜開沉重的眼睛,將視線往旁邊挪,然後,傻住了。

    趴在她床沿的為什麼是他?

    怎麼回事?

    她想起昨夜,屋子裡闖進了賊人,她捱了兩刀,接著就昏倒了。

    細看,他緊握著她的手,捱在她膀子上,黑睫上有未乾淚珠,那表情,就算在睡夢中也很緊繃,像在擔心害怕著什麼,又像在守護著什麼。

    她以為自己在作夢,夢見他。

    但她枕頭上那片濕濡,是他的淚。

    她想伸手去碰他,明明動作已經很輕微了,卻還是驚動了他。

    兩人四目相接,鳳鳴重重一震,趕緊鬆了手並直起身體,有點赧然。

    「想不到……我流了……那麼多……口水。」她裝作不知情,也裝作沒看到他臉上的淚珠。

    「睡覺流流口水也沒什麼……我讓人拿去洗了。」鳳鳴不禁大窘。

    她總是給他台階下。

    「嗯。」

    「你受刀傷又身中劇毒,疏勒說只要你醒過來毒就算解了一半,還熬了這碗解藥,我喂你。」一旁放著不斷加熱的湯藥只等著她醒過來便能馬上喝下。

    「錦……紅呢?」

    「頭上撞了個包,敷過藥,已經沒事了,這藥就她煎的。」

    「你看……顧……了我一……夜?」面白如紙的她氣若游絲,嘴唇一點顏色也沒有。

    「已經晌午了。」他面無表情的盯著她看,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一眨眼,淚又會掉下來。

    他不是脆弱的人,總自認是男子漢,身負重責的他,該自立自強,不該讓心有所牽掛,可是她受傷卻叫他心如刀割……她若是死了……他怕,很害怕。

    「我想起身……」毒不是解了嗎?怎麼半邊身體還是麻的,五指試著想活動都不太行。

    「別亂動,你身上又傷又是毒,疏勒說怕你體內還有未解的餘毒,囑咐過人醒來後馬上要喝藥……是躺著不舒服嗎?要不我幫你換個位置,」輕手將她扶起靠著,拿過層層錦墊往旁邊塞,這邊塞完換那邊,將她前後左右塞了個飽滿紮實。

    她的手腳很冷,明明炭盆裡的火烈烈的燒著,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卻還是冰冷,鳳鳴低頭把被子盡量裹住她的腳,將霜不曉的雙手塞進被子裡,確定能摭掩的地方都顧到,這才走到屏風外,從炭泥小爐中倒出藥汁,把喂藥的小調羹一起拿在手上,走回到床前,坐在床沿,很自然的,用半個身體的力量支撐她,為的是怕她會一個不小心滑下床去,動到傷口就不好了。

    他做得不自覺,看在霜不曉眼裡,卻是不敢置信的想去揉眼睛。

    這樣就夠了……

    她想要的,只是有人為她緊張,心裡有她。

    這是她成親後,為數不多的幸福裡最鮮艷的一筆了。

    濃濃的草藥味撲鼻而來,看著黑濃的苦藥,鳳鳴遞過一湯匙,她就咽下一湯匙,眉頭皺得緊緊的,卻沒喊聲苦。

    當最後一勺湯藥喂盡,一顆糖放到了她的唇邊。

    「錦紅說你喝藥一定叫苦,要我備著糖。」

    她搖頭,不要了,不需要了,此刻她的心正甜著呢。

    霜不曉的臉色仍舊不佳,放下碗,鳳鳴將她的手從被子裡掏出來,用手替她取暖。

    她昏昏欲睡,虛弱的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闔上眼睛睡著了,嘴角有抹朦朧的幸福。

    確定她睡熟了,鳳鳴再度把她的手放進被子裡,眼角餘光瞥見了那隻四不像的布偶,他伸長手拿過來,放在霜不曉的枕邊,又多看它一眼,這才離開。

    一場無妄之災,迫使霜不曉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個月。

    不過,除了一開始的驚險,在疏勒的悉心調理下,她倒是沒再出狀況,加上錦紅盡心盡力的照顧,雖然腰腹傷處尚未完全愈合,但終於可以下床走動、外出曬太陽了。

    這一個月,鳳鳴把床搬進他只在新婚期間睡過幾天的房間,替霜不曉遞荼、喂藥、換衣,噓寒問暖沒少掉一樣。

    「疏勒說喝完最後這帖藥,你的身子就算痊愈了。」

    雖然春天來了,迎春花鬧滿沿階,但是早晚還有寒意,鳳鳴並不贊成她這麼快就走到外邊來,可見她許久未接觸外頭,便讓她待在樓台上。

    臉整整小了一圈,身子更為纖細的霜不曉披著火浣鼠皮毛的斗蓬,倚在樓台的軟榻上,看著她的夫君從階梯上走下來,為她端來最後一碗藥。

    她接過,道了聲謝,一口一口慢慢喝著,眼睫垂著。

    看著她單薄像張紙的身子,就算因病憔悴,依舊美得驚人,她身上那微微、自然散出的香氣,總迷惑著他。

    「都春天了。」

    「嗯。」

    「你的行程都耽誤了吧?」

    「冬天並不是行軍的好時機。」

    「再不走,就變夏天了。」其實夏天還很遠,但是從這裡要到排雲國,沒有幾個月哪到得了,就算軍隊到了,仗也不是立刻說打就打,要是那麼簡單,他也不必花費諸多心血,磨上這好幾年的光陰了。

    從無到有,多麼不容易!

    再這裡多耽擱一天,家人的危險就多幾分,他心裡的焦急可想而知,可他卻留在這裡照料她,一點抱怨都沒有。

    原本懵懂的她突然驚醒了,這一個月,她每天看著鳳鳴,看他為了自己的國家勞心勞力、疲於奔命,心裡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她從一個很少替別人設想,以為世界都應該跟著她轉的公主,徹底蛻變成一個成熟的大人。

    她自懷裡掏出一樣東西。

    「這是本宮的印信,可用的人數雖然不多,不過兩千人,杯水車薪,但我仍希望能助你早日達成目標。」淡淡泛青四方見寸,雕玉鳳交扭,下面刻有幾個字。

    那是始國大公主印信,手握部分的兵權。

    鳳鳴看了,笑容失了幾分,神色微肅。

    「這是你作為公主的信物。」

    「我留著一點用都沒有,你帶去,看能不能幫上點忙。」

    「我不能……」

    「收著吧。」

    收下來,讓她不要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與他,沒有互許過終生,沒有生死不棄的誓言,這段婚姻和感情,都是她勒索來的,要不是有她絆著,他早已整軍出發救自己的國家了吧。

    公主聽起來崇高,也只是個特殊身分,帝王家與百姓家生活無異,她渴求的也只是尋常女兒家很卑微的願望,能遇到一個讓自己傾心的男人,穿著大紅嫁裳,嫁給他,為他操持家備,生兒育女。

    但若她嫁的男人不愛她,一切豈不都是空談?

    這些渴求,和求不得的痛苦,都是她自找的。

    微風蕭蕭的吹上樓台,四面簾幕輕飛。

    鳳鳴鄭重的將印信收進懷裡。

    「何時走,我想想,明天再告訴你。」為她撩起一絡被風吹亂的髮,順到耳後,動作輕柔細膩。

    「好。」她帶笑。

    轉過一扇白絹水墨屏風,身影淡去。

    得到又失去的痛傷人,倒不如從來沒有得到過。

    她摀住自己的眼睛,卻沒能掩住指縫間的淚。

    這天,霜不曉一如往常在卯時起床,洗漱、梳妝,然後和鳳鳴一起用早膳。

    她看見他目光裡閃著一絲的遲疑和欲言又止。

    「我決定過兩天就出發。」

    「早一日出發都是好的。」她臉上帶著甜密的微笑。

    原來事情已經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我想了一夜……覺得這麼做對你最好。」割捨會疼痛,可他想來想去,反覆想得腦袋都快炸了,她和他之間仍只有一條路好走。

    霜不曉有些坐不住,腳底一股涼意直竄上來,心裡隱約恐懼著,卻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麼。

    「我這一走,不知道哪時候能回來,皇城中有你的親人,在娘家,不致受到欺負,他們也會照顧你,又或者,哪天,要是……你要再嫁他人,也不是不可以。」

    自己都沒把握此去什麼時候能回來,何苦要耽誤她的人生。

    「你對我真好……連個盼頭也不給我。」

    鳳鳴靜默不語,眼中閃過一抹不教人察覺的傷痛。

    她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離開,卻沒想過他竟連個等他的權利都不給她,如此狠心……她一直很努力的在騙自己,告訴自己,他們沒有一個好的開始,但,這回他去了排雲國,也許有朝一日,待他回來自己身邊,他們可以學著白頭偕老,做一輩子夫妻。

    不必舉案齊眉,只要能每天一起吃飯,共睡一張床,偶爾聊些孩子們的事情,瑣瑣碎碎,這樣就好了。

    現在,恐怕連表面夫妻也做不成了。

    「我可以等!」她艱難的說,想挽回一點什麼,她不要就這樣與他分開,不要、不要……可不可以不要?

    「等待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你做不來,我也不要你苦苦捱著,被困在這裡,整天想著不知道我在哪裡、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出現,那是一條漫長的路。」此去千山萬水,也許他會消失在餐風露宿的途中,也許會喪命在野狼口中,也許舉兵失敗,下場悲慘,既說不出歸期,又何必要她等待。

    「你決意如此?」為了忍住眼淚,霜不曉用盡全身力氣。

    他點頭。

    「你一意孤行,我也沒辦法,寫休書給我吧。」她把手摟進寬袖裡面,絞著、扭著,希望這樣可以減少一點痛楚,雖然她知道,那只是徒勞。

    形同陌路是怎樣的痛?

    他為什麼能說得那麼雲淡風輕?

    鳳鳴把早已親手寫好的紙放在石桌上。

    霜不曉楞楞地看著,沒想到他竟連休書都早已備好,如此絕情。

    那張寫了很多黑字的紙,她好像一個字都不認識,眼眸漸漸染上一層氤氳,一個字都沒再說。

    心,像破了個大洞。

    那個洞,過了好多年都沒有痊愈。

*             *             *

    一年,整整一年,她幾乎沒笑過,鎮日沉思,也不怎麼說話了。

    想到妹子吃的苦,太子雷和老三、老五就一肚子的火,只要兄弟一碰面,總會的把鳳鳴撻伐的體無完膚。

    對這位很不上道,向天借膽欺負他妹子的妹婿,大家都討厭。

    鳳嗚給了休書的事,霜不曉一個宇也沒提,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大一件事,又哪能瞞得過以注意妹妹動靜為生活重心,「愛護」妹妹到有那麼點變態的哥哥們耳裡。

    太子雷的傾雋宮很少這麼熱鬧,因為太子妃喜靜,又為了避嫌,不想落人口舌說是結黨營私,太子府終年都冷清清的。

    一直到霜不曉回來。

    她說折蘭殿和公主府一樣冷,想在傾雋宮借住些日子。

    此事最高興的人是太子,宮裡內侍沒見過這麼喜形於外的主子,他樂得笑容常掛臉上,什麼好吃好用的珍奇寶貝都捧了出來,就為了討妹子歡心。

    她這一住下,那些個已經離開京城久居自己封地的哥哥們,陸陸續續想盡辦法,利用進宮辦差的藉口,到佑帝面前轉了一圈,等離開碧霄殿,就一個個不漏的往東宮鑽。

    「她要是傻了怎麼辦?我昨兒個說要把那匹難得的白玉聰送給她,她居然說不要,那匹馬,她以前好說歹求的跟我要,甚至想拿父皇賜給她的折蘭殿來換,還差點跟我翻臉,現在居然說不要了?是因為受到的刺激太甚嗎?」三皇子鬼叫。

    「若是父皇、母后嫌她麻煩,我可以養她一輩子。」要不是霜不曉曾經嚴重的警告過他,太子想到妹子吃的苦,心疼得幾乎要派遣殺手去狙殺鳳鳴。

    「我還未娶正妻,妹妹去我那裡比較妥當!」老五早就計劃好要趁這次進宮把妹妹帶走,他的封地又大又遼闊,隨便她愛怎麼逛都可以,看能不能還他一個眉眼俱笑的寶貝妹子。

    「不行!妹妹得待我這,誰敢有異議?若太子妃要敢多說句話,本太子就休了她!」太子雷的眼中有陰影,早知道他就不娶妻了。

    「太子哥哥。你不要害我變成罪人……」這幾個哥哥啊,當她耳背嗎?雖然隔著一道牆,但他們簡直在比賽誰的嗓門比較大,想裝作沒聽見都不可能。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6 10:22 AM 編輯


【第六章】

    「妹子!」

    「小妹!」

    「三哥、五哥。」

    霜不曉隨意挽了個沉香髻,穿著一件窄袖小襦,遮住腳尖的留仙裙,手拿一把松絲團扇,在這幾個哥哥眼中簡直是怎麼看怎麼漂亮。

    這時從她身後突然鑽出一顆小頭顱。

    那是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有著圓滾滾的大眼,穿著一件鵝黃窄袖小襦,往上縮上好幾寸的留仙裙,手裡還學那霜不曉拿了把一模一樣的松絲小團扇……反正不論什麼東西到她那裡都小上好幾號就是了。

    這姑侄倆居然穿的是同樣式的衣服。

    「三叔叔,五叔叔。」聲音甜美,沁人心扉,一蹦一跳,跳進了太子的懷裡,然後抱著她爹的頸子啵啵的親了好幾口。

    她今年四歲,單名一個遷字,是太子雷和太子妃的長女。

    打從霜不曉借住東宮後,這丫頭片子就纏著她,一天裡,總有三、四個時辰把霜不曉當母雞,她走到哪,這丫頭片子就跟到哪,至於她那正版的母妃,則是完全被她冷落了。

    時日一久,霜不曉只要帶著她出去,旁人都以為遷兒是霜不曉的女兒。

    她也不解釋,隨便他人去說。

    「你這小丫頭又一旱就黏著姑姑,爹爹不是說過,不許你每天往書齋跑,哪些看顧你的嬤嬤們呢?一個個都落得清淨去了嗎?」抱著越來越沉的女兒,太子不悅的皺起眉。

    看起來那些失職的嬤嬤們需要好好整治了。

    「爹爹最壞了,每回只會抱怨遷兒黏著姑姑不放,自己還不是一樣,只要下朝找的就一定是姑姑,都跟我搶,遷兒最討厭爹爹了。」扁了扁小嘴,大人最會這樣做,自己都可以做的事情,輪到小孩頭上就被禁止,亂沒道理的。

    「我……哪有。」這下窘了。

    「爹爹不是教過遷兒,說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爹爹最喜歡姑姑,那遷兒也一樣可以喜歡啊。」

    她天真的童語惹得幾個大人搖頭失莢,其中三皇子笑得最大聲。

    「又多個人來搶小妹,還是個小鬼頭,真是麻煩!」五皇子撇嘴。

    聞言,遷兒朝他扮了個大大的鬼臉。

    「早知道你這東宮的人比市集還要多,我就不來了。」霜不曉瞧著這對父女,一個天真未鑿,一個應付不來刁鑽的女兒,原來想著自己一人住太冷清,以為太子哥哥的傾雋宮有人陪著說話卻又靜謐,可以避開不想見的閒雜人等,她是為了求平靜才來的,哪知道,幾個藉口賴在太子東宮的哥哥們,還有幾個走不開身,只能派遣親信送口訊,有事沒事就送來東西的哥哥們,三哥、五哥、七哥、四哥、二哥……這樣濃烈無私的親情,總是教她感動又羞愧。

    「既然如此,妹子,換去五哥那裡住,自從我開府後你就只去過那麼一次,來啦、來啦,我留了不少好玩意,就當來散心好了。」

    老五眼看大家把注意力放在遷兒身上,他決定不要一起起舞,來到霜不曉身邊,趁機遊說著。

    「有機會我一定去。」她真摯的說道。

    「那……打勾勾。」

    「好,打勾勾。」即使貴為皇子,也不能隨心所欲,可是放眼過去,這些哥哥們,有的封地明明離京城一萬八千里遠,仍趕著來,有的放下手邊繁雜事物,披星戴月的來探視她,有的二話不說,抱著她就紅了眼睛,這些這些……這麼多的親情洗滌了她那不為人知的糾結,她忽然看開了,也平心靜氣了許多。

*             *             *

    第二年開春,她肯說話,也會笑了,卻決定離開皇宮。

    離開的那天,天微雨。

    她拎著簡單包袱,在傾雋宮門前忽然跪下,朝著碧霄殿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拜別父親。

    從此,她的哥哥們即使翻遍整個鳳京的地皮,也不見她的蹤跡。

    對一個弱女子來說,獨自出門在外絕對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何況是自幼嬌生慣養的霜不曉。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用雙腳走路,走到雙腳起水泡,最後變成粗繭︰第一次要為吃食張羅,張羅不來,就要有餓肚子的準備;第一次睡沒有屋頂的房子;第一次睡的不是床,也沒有被子。

    很多很多第一次,在幾個月後變成了常態。

    身為始國公主,她要銀子,大可向各地衙門州郡府支領,但她沒有那麼做,銀子花光了,她就留在那個地方,打點零工,賺點飯食和路費。

    雖然自食其力很辛苦,但她熬過去了,並且為自己感到很驕傲。

    入了民間,走進百姓的生活,霜不曉有很深的感觸。

    百姓非常善良。

    往往她欲求一份工時,店家見她說話文雅,貌美如謫仙,浮想連篇,以為她是鄉紳人家落難的姑娘,總會大方應允,這次對方知她通曉文章書墨後,便聘她為西席、帳房,給的酬金也算優渥。

    她感恩之會,對東家的子女莫不盡心盡力教導,而她從沒想過這些孩子們往後的出息,殊不知,在多年後,這些孩子們一個個都有了出人意表的發展。

    這是當初霜不曉想都沒想到的,所謂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就這麼發生了。

    而當時,東家夫人見她只身在外,無依無靠,問了又問,才從她一些話裡拼湊出來,她早許過人,出門為的是去排雲國找丈夫。

    眼巴巴的追著一個不喜歡自己的男人跑?她是得了瘋魔癥嗎?

    霜不曉知道自己有幾分美色,要找個人來愛自己不是難事,就算無鹽一個好了,憑她父皇和皇兄們的勢力,想排隊伍等候機會的大有人在。

    那她出門做什麼?找罪受?

    沒有跟東家夫人說出口的,是她想去看看鳳鳴的家鄉,想知道那是怎樣的地方,那裡的山水風情是怎生的模樣?和鳳京不同嗎?那個把他養大的家門又是什麼樣子?

    有時候她會悶悶的想,自己真是失心瘋了。

    又不是隔壁鄰居,串串門子就能到的地方,始國和排雲國,距離不是普通的遠,依她的腳程,不跋涉個一年半載,是到不了的。

    一年半載還是她最保守的估計。

    前提要在她一路順風,能平平安安抵達的分上才作數。

    最後的結論是,她撞邪了。

    自從見過鳳鳴那個男人以後,她就沒藥醫了。

    才會在他離開自己這兩年裡,仍是無法抑止的想念他,想念到踏上前往排雲國的旅途。

    她最後一任東家待她極好,在她工作約滿了以後,重金託熟人為她帶路,孜孜叮嚀備必要將人安全送到目的地。

    那人受託,倒也老實,中途有事迫不得已必須離去,才又將她託付給準備要西下的馬隊。

    馬隊浩浩蕩蕩,多她個女扮男裝的姑娘實在不算什麼。

    在馬隊生活後,她學會給馬上鞍,學會埋灶煮大鍋飯,在那些能幹的婦女手下學會了縫紉和編織毛毯。

    馬隊走的多是山路,對她的體力是一大負荷,那些看似粗魯不文,其實心地很好的男人們給了她一頭驢子,有了代步工具,這才解決她怎麼都跟不上又拖累大家腳步的問題。

    過惡名昭彰的痛哭崖,名為痛哭,可見這邊的匪盜窮寇有多惡劣。

    但是過了痛哭崖,就是兩國邊界了。

    上山前,領隊叮囑又叮囑,千萬不可以落單,不過,他們這群攜家帶眷,馬匹肥碩,看起來又滿載貨物的隊伍怎麼看就是一隻肥羊。

    肥羊不宰對不起自己。

    既然不好對不起自己,經過一彎險峻山道的時候,他們遭到了攻擊。

    賊子是熟知地形的,他們分成好幾路人,一路沖散人群,製造混亂︰一路搶馬、搶貨物,見人就殺︰最後一路包抄馬隊,饒是帶隊的領隊經驗豐富,保鏢也很賣力的想擊退對方,仍禁不起土匪這種蠻橫的打法,東打一下,西戳一下,很快就鬧了個人仰馬翻。

    男女老少的哭喊嘶吼教人心神大亂,當那些血花噴溉到霜不曉臉上時,她才驚醒了過來。

    她手無寸鐵,一點忙也幫不上,眼睜睜的看著許多人的胸口被捅出大洞,這些日子以來,那些人……那些婦人漢子,對她好的入,都躺臥在血泊裡。

    「丫頭……逃……逃……」

    朝著她喊的是昨晚還圍著營火一起吃飯聊天的大嬸……雙眼凸睜,殘留著一口氣卻是擔心她,要她趕緊逃命,可喊了沒多久就後沒了氣。

    她的眼眶有什麼流了下來,滑到下巴,滴落地面。

    逃逃逃……她得逃……

    回過神來,僵硬扭身,一腳高、一腳低,一腳深、一腳淺,也不管踩到的是什麼,趁著亂,霜不曉往山澗下面荒不擇路的逃,她的心怦怦的跳,跳得聽不見周遭的聲音,扭了腳、閃了腰都不管,直到筋疲力竭,最後迷了路。

    摀著亂了序的胸口,為什麼?為什麼?那些掠過她腦海的面孔,明明都是那麼好的人……

    她軟倒在野地上。

    「嘿嘿,看你嬌嬌弱弱的,居然能逃到這裡來。」陰惻惻的影子籠罩件她,只見一人手串著一杷沾了血的大刀走近。

    他那雙眼看得她從腳底涼到心底。

    「咦,以為是個小子,想不到是個小娘子……」巨大的影子逐漸壓近,驚詫的睜大了牛眼。

    霜不曉驚愕的往頭頂一摸,才發現自己披散著髮,繫髮的方巾早就不知道掉哪去了。

    「站住!」見來人欲向前逼近,她急忙喝道。

    「敢叫老子站住,有勇氣!不過,從來只有老子命令別人,沒有反過來被人命令的!」嘩,這小娘子何止是天姿國色,根本是人間少有的絕色,那眉眼、那模樣,在這裡要了她不如帶回山寨當壓寨夫人慢慢疼惜。

    「我叫你站住,你就給我站住,不許再靠近我,一步都不準!」霜不曉端出公主的派頭,這時她不能示弱,一示弱就完蛋了。

    「哈哈哈,夠嗆,很合老子胃口,不過,你不許老子靠近,老子就偏要……」

    「你要敢,我就劃花自己的臉,讓你什麼也得不到!」一支金釵不知道從哪拿出來的,朝自己潔白粉嫩的臉蛋比劃著。

    「劃花臉?」像聽到天大的笑話,土匪笑得林間的樹葉沙涉作響,「女人呢,老子不敢說有多了解,可是,女人對自己那張臉可是比性命還寶貝,小娘子,你就乖乖從了老子,憑你這副姿色,老子會好好的疼借你,不只讓你吃香喝辣,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搶來,可好?」他沒對哪個女子低聲下氣過,從來都只有女人諂媚他的分,無論如何,這女人他要定了!

    全無預警,只見金光一閃,霜不曉白玉無瑕的臉上多了一道口子。

    那土匪心裡一震,眼神凶惡了起來。

    「你這婆娘……」那麼好看的一張臉,她說毀就毀,哪來這不怕死的傲氣引她的眼裡有著決然,竟讓他的腿肚子抽筋。

    「娘親的!」他暗暗罵了句髒話,「老子不信邪!」

    他發誓自己只是腳尖動了那麼一下,結果她立刻緊張的像繃在弦上的弓,一個用力,由上往下劃,毫不躊躇、毫不猶豫,一下鮮血淋灕。

    他氣得將大刀狠戳在地上,手撐著刀柄,連篇的髒話罵得風雲變色,然後,違背心意的後退了一步。

    「這樣你滿意了吧!臭娘們!」

    霜不曉居然微微笑了,笑得動人。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從小娘子、婆娘,叫到臭娘們……」臉頰因笑而抽動拉到了傷處,她痛得瞇了瞇眼。

    「到底什麼樣的爹娘養出你這種怪胎!」他為此憤憤不平。

    「我爹是當今始國皇帝,我娘親是虞妃。」

    「我呸!」

    「信不信由你。」

    「這輩子能讓老子服氣的人沒幾個,女人呢,你是頭一個!天下的女人要都像你這樣蠻幹,那我和那班弟兄不都該吃素去了。」氣到頭頂冒煙。

    「殺人放火、搶奪他人財物不是好事,你年輕力壯,好手好腳的,隨便做個營生都比奪人性命要好。」

    「你乾脆說你是我娘好了,嘮叨!」哪壺不開提哪壺,真不怕死,「別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了,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他的話老子也不聽!」

    霜不曉淡淡地嘆了口氣。

    這人看起來暫時沒有繼續進犯她的意思,但是這麼杵著,是想等她失血過多,還是打著其他主意?

    氣氛很僵,兩人捉摸著對方的心思,你看我,我看你,時間隨著陽光逐漸偏西流逝,卻是都不肯放鬆。

    「不會求饒、不會哭,也不怕我這凶神惡煞,慢著,這不是重點……老子要說的是……你那張臉得敷藥。」

    「你願意放過我?」

    「你那張臉任誰看了都倒胃口,老子我也是很挑的好不好,老子說話也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的,別懷疑我說過的話!」男人只有對男人才會有惺惺相惜的感覺,也就是所謂的英雄惜英雄,對女人嘛,唯一會做、想做的就是帶上床,脫光,互相把對方給辦了。

    可是,無以名之的,他打從心底欣賞這渾身狼狽卻有著傲氣的小丫頭。

    「我能信你?」說得義薄雲天,這算狗嘴裡吐出象牙嗎?

    「囉嗦!」

    「你沒逃?」

    從山澗汲水回來,擦著腰的山賊帶著狐疑的眼光問道。

    「不逃。」

    「蠢。」

    「以我現在的體力,就算跑也跑不動,不用多久,又會被你逮到,我不做無謂的事。」

    「唷,想不到你想得挺深遠的。」

    「也不想想這裡是誰的地盤。」這叫自知。

    「算你聰明!」

    拿出隨身攜帶的金創藥粉,山賊直接跪蹲,拿出手巾沾水,擰乾,命令霜不曉把臉抬起來,替她抹去乾涸的血跡,最後灑上金創藥。

    她悶哼一聲,縮了肩,沒喊痛。

    「現在會痛了喔。」罵。會痛還劃那麼大力,自討苦吃。

    「剛剛情急。」

    「我要是更強硬一點,你不連山澗都跳下去了?到時候死不了,斷手斷腿,丟在路邊都沒人要!」再罵。

    「那也得等我能爬得到路邊……其實,我發現你這人沒有外表那麼壞。」霜不曉爬過去,看見這大男人面上閃過的不自在。

    「我娘就生一張惡人臉給我,怎樣?」敢調侃他,這女人膽子真的不小。

    「不怎樣,你的長相很好。」她微微笑,這一笑,眸有流霞,璀璨如星,他只是這樣看去,便見這眸色裡一抹動人的春意。

    「你一個女子跟著亂七八糟的馬隊到底是往哪去?」咳了聲,把撕下的一片衣襟給傷處纏上打結,談不上細心,也不至於粗手粗腳。

    「謝謝大哥。」

    「謝什麼,我不習慣!」他是真的不習慣。

    「我知道有傷口一定要清理,不然會感染潰爛,在這種荒郊野地,要不是有大哥,我也無處治療。」

    聽她說得情真意切,一點也沒有怪罪他這始作俑者的意思,這等胸懷,他自忖他一個大男人也做不到。

    他盤腿席地坐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起淡忘很久的事情,他思忖了片刻,道︰「我以前也有個像你這麼大的妹妹,我每天外出幹活就盼著回來看見她在家門口等我,喊我一聲哥哥,有好吃好玩的,我都要揣著帶回去給她,就為了看她天真無憂的笑容,可惜好日子不長久,家鄉淹大水,那水淹了田地牛畜,淹到屋頂那麼高,人在洪流裡,誰也看不到誰,就這樣把我們一家沖散,再也沒見過。」他的聲音低微,就算是年久日深的事情,挖了出來,大男人還是眼泛淚光。

    人生遭遇有千百萬種,霜不曉沒辦法用語言去安慰他,只能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不說隻字片語,但是,手一直擱著,沒有放開。

    他顫了顫。

    半晌。

    「我要去排雲國。」見他情緒平復下來,她輕輕開口,回答了他早先的問題。

    「去做什麼?」

    「去看看那裡的風土民情。」

    「是去找情郎吧!」要不哪來這般勤快。

    她沒否認,也不解釋,就連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此番前去排雲國是何用意,她只想親眼見識這遼闊的世界,至於情郎經過瘋狂逃命和一連串的驚險,直到這時候才感覺到饑腸轆轆,她轉過身子掏了掏乾扁的行李,拿出一張由紙包著的大餅,撕下一大半遞給那漢子。

    「連塊肉脯都沒有……」他嘴裡碎碎念,很是不屑,卻還是接過來咬了一大口,只覺大餅硬梗在嘴裡,吐也不是,咽也咽不下,卻看她津津有味的小口咬了起來,娘親的,大男人能連吃個東西都輸給娘們嗎?他硬是把那可以用來打死雉雞的硬餅咽了下去。

    「馬隊被我那些弟兄剿了,接下來你不會想就這樣自己越過邊界吧?」他只是問問而已。

    她停頓了一下。

    「都走到這裡了,焉有回頭的道理。」

    「要不,留在我的塞子裡,和我湊合著過日子吧?」他看她挺對眼的。

    「大哥,湊合著是沒法過日子的,沒有兩情相悅,會很辛苦。」就像她跟鳳鳴一樣……

    「我說不過你。」結論,剛剛應該一刀砍了她的,要不,奸了也可以,現下是最糟的情況,不論要奸要殺、要烹要煮他都下不了手了。

    娘親的!

    「天色不早,我得去和弟兄們會合了。」他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泥葉。

    她頷首,五指用力壓著地也起來了。

    她的腳扭到,不夠力。

    「這藥帶著,一天換三次,別沾水,保持潔淨,這樣傷口才能好得快,」猶豫了下。

    「記著了嗎?」

    「謝謝大哥。」

    「把你害成這樣你還謝我……」他發脾氣,氣的人是自己。

    「保重!」

    「你也一樣!」賭氣的嗓子一壓。

    「少殺生,日子也能過的。」臨走,她輕輕說了聲。

    「囉嗦!」

    霜不曉慢慢的離開,離開那個土匪的眼前,找到往山澗上的路,她才想起來,忘了問他的名字了。

    踱著腳一拐一拐的走,山路崎嶇,到處是石塊,跛腳走得辛苦,她得找個東西來支撐,要不然她今夜要想爬回山道將難如登天。

    她在沿路的大樹中看上一根還算堅固的樹枝,雙手並用的折了下來,去掉樹葉,總算有根拐杖了。

    可是手掌心的皮在剛剛折樹枝時磨破了,她甩甩手藉以甩掉些疼痛感,咬撕下一塊布纏著,不再理會。

    這一整年出門在外,改變了霜不曉很多,一塊大餅配著水可以充當一餐,破舊的衣裳洗淨以後補一補也能穿,甚至在大娘那裡學會納鞋底,她越來越賢慧,以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至於身體的磕磕碰碰不可能免,她也越來越處之淡然。

    往上爬顯然比下坡難多了。

    她得回去,回去看看那些曾經照顧過她的大叔大嬸,那些開朗樂觀的人們,也許會有像她一樣幸運的活著。

    柱著拐杖,雖然不容易,但她在烏日西墜以前終於回到山道上。

    細微的黑塵隨風卷著,那是焦土,風將它們吹散,帶到四方,幾處的火光燒著殘金的貨架、旗幟,橫屍遍野。

    霜不曉拖著腳步,慢慢的走,偶爾蹲下去察看那些臉上尚有血色的人有沒有鼻息,一步步沿著山道走過一遍,最後她佇立在風中,淚……悄然地滑過心口。

    不論情況有多糟,起碼、起碼,不能讓他們曝屍荒野,她得想辦法安葬他們。

    她翻動那些盜匪拋棄不要的貨物,找到一把鏟子。

    蹲下身,她握緊鏟子挖起地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6 10:37 AM 編輯


【第七章】

    垂雲夜幕吃掉了僅有的光亮,風刮過霜不曉單薄的身體,她仍舊專注著手上的活,泥地緩緩的被挖出一個窪子,她壓根沒注意有點點的火光,且為數不少的由遠而近,逐漸往她這裡過來。

    「夠了,住手,你瘋了嗎?」龐大的身影,蒲扇大的手握住她手中的鏟子,強制她住手。

    霜不曉遲鈍的抬起頭來,眼裡是一片呆滯、茫然,冷風吹亂了她的髮,小臉蒼白如紙,嘴唇一點顏色也沒有。

    來人是去而復返的土匪頭子。

    「不是要趕路嗎?邊界離這裡可還遠的咧,回這裡做什麼?你就算把一雙手挖爛了也埋不了那麼多人,你到底有沒有腦筋!真會被你氣死!」他罵聲咧咧,只是那斥責聲里夾雜著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的東西,那是他當了土匪後再也不曾在心裡洶湧過的東西。

    真心實意的關心一個人,不帶任何目的。她說不出話來。

    「喂……」

    「他們……都幫過……我……不能讓他們躺在這裡……我的良心……會……過不去。」眼睛聚焦,認出了人,吶吶的解釋,在寒風中待太久,連嗓子都啞了。

    「良心、良心,你都快跟他們並排躺在一起了,還跟老子講良心?良心要真值錢,我腦袋給你!」瞧那身子抖得像落葉似的,不像話!

    霜不曉垂下頭,還想要往下挖,鏟子卻不聽使喚,「當」的聲滑了下去。手,抖個不停,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她試圖用左手抓住右手,一隻手不行,兩隻,總成吧?可惜,兩隻已經疲勞過度的手都不聽使換了。

    「娘的!」他咒罵道。

    她那還叫手嗎?

    「還看、還看,你們這群混蛋趕快給老子動手,杵在那裡當挺屍啊?誰敢偷懶,今天的入帳就沒他的分,趕快幹活去!」他轉頭,惡狠狠的朝拿著能能火把、鋤頭、挖鏟,還有很多工具,圍成半圈的男人們大吼。

    男人們摸摸鼻子,一哄而散。老大今天特別暴躁啊。

    霜不曉很累,累得連轉個頭都不容易,但在那些火把的照亮下,她模糊的看見那些土匪分工合作,有的開始挖洞,有的用板車搬運屍首,有的砍樹,把木頭劈成兩半,要替那些人做墓碑。

    他們要埋葬這些喪命在他們手裡的人。

    真是諷刺!

    霜不曉何嘗不知道,人是最矛盾的動物,黑的不一定黑透,白的也不見得純然潔白,總有一道灰色的溝橫在中間。

    「你給老子過來!」派完工作的人回過頭來吆喝動也不動,呆呆跪坐在泥地上的她,可看她虛弱的模樣,口氣不覺放軟,「站得起來嗎?」

    她緩緩點頭,哪知道因為跪坐過久,下肢已經不聽使喚,起身時一陣頭暈目眩,人就往後倒了下去。

    倒進一雙強壯的臂彎裡。

    「我把你當妹子,沒有非分之想,你不要以為老子吃你豆腐。」已經稍微知曉她的個性,真的不敢再領教她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霜不曉疲乏的閉眼,點頭。

    賊頭扶著她走到大樹下坐著,示意一旁跟著他的嘍囉將火把拿近一些,好讓他看清楚霜不曉的情況。

    斑駁火光下的她攤著一雙手,原來是左右手破皮了不知幾回,幾乎血肉饃糊,連破布都黏入血肉中,難怪她痛得連握拳都沒辦法。

    「你這樣不行,你需要休息還有治療。」即便是大男人的他,看了這樣子也覺得痛到骨子裡去,她居然吭也不吭一聲,她這心性,呿。

    「我有你給的金創藥。」雖然疲倦,她仍是逐宇說得清楚。

    「金創藥又不是萬靈丹,你以為能治百病嗎?我山上有個學過醫的,他醫術很不錯,你讓他瞧瞧,瞧瞧,我才心安。」

    「我要看著他們入土。」那些曾經照顧過她的人都還沒被安葬,她不放心。

    「你不信我,明天你一睡飽我就帶你來看,這樣可以了吧?」

    「好吧,我信你就是。」她的聲音細如游絲,幾乎快虛脫,那山寨,看來還是非得走這一趟的。

    這天好長,長得沒有盡頭。

    賊頭交代了一聲,抱起已經疲倦到一摟入懷抱就幾乎睡著的她,以最快的速度往山寨而去。

    長期的疲勞,再加上焦心過度,霜不曉沒能如願的在身子痊愈以後離開山寨,她在那叫飛虎的寨子住了一個月。

    三十天後,她收拾包袱,與賊頭一起下山。

    賊頭領著她入城鎮,再由城鎮的海港搭船越過國界,搭的是大船,加上不是月圓潮汐漲期,風浪平穩,一路平安抵達排雲國邊培的一座小城。

    兩人在碼頭話別。

    「抱歉,我只能送你到這裡,我這賊頭身分敏感,在排雲國,就算大街小巷也可見官府通緝我的畫像,我要踏上那土地,就跟自投羅網沒兩樣,你能諒解吧?」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接下來的路,她真的要靠自己了。

    「謝謝大哥這一路護送,小妹感激不盡,沒齒難忘。」霜不曉深深鞠躬,再多的話都沒辦法表達她內心的感激。

    「咱們自己人,說什麼感激!」男人哭很孬,可是他再不走,就孬定了!「三天後我會搭這艘船回始國,這期間你要有事都可以來找我,要不,派人捎個口信也可以。」

    她點頭,沒開口書明她並不打算在這小城逗留。

    下船後,她要直奔京城。

    這一別,這輩子大概沒有再見的機會,但是從鳳京到排雲國,這趟長長的旅行教會了她很多事情,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只要有過一段就好了,其他,隨緣,不用去強求。

    「多謝王大姊,後會有期了。」跳下馬車,頭戴帷帽的霜不曉向駕著馬車的中年婦人道謝。

    笑開略帶折皺的臉,婦人看不出年紀,但是一開始自我介紹時她說人家都喊她一聲王大娘,是個職業牙人,這次出門是上京城辦事,途經霜不曉上岸的靠海小城鎮,這才讓她搭上了便車。

    兩人一路作伴到京城倒也相談愉快。

    「衝著你沿路叫我這聲大姊,我住在青石鎮,有機會到青石來,大姊我作東帶你四處遊玩。」她嗓門大,說話也不含蓄。

    「一定。」

    「就這麼說定嘍!」王大娘爽快俐落的甩了馬匹一鞭子,轆轆馬車聲響起,輾起灰塵,遠遠地去了。

    站在路邊的霜不曉看著縱橫交錯的大街,原來這裡就是掌握排雲國生命動脈樞紐的京城。

    她贊嘆的看著、瞧著,只怕兩隻眼睛不夠用。

    房舍連綿,街道整齊,和鳳京很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這裡處處有飛花,處處可見河道和船隻,五月不是太熱的季節,恰是排雲國的小麥豐收季節,船道上時時可見工人上貨、卸貨,糧市亦很熱鬧,其他行當也跟著生氣蓬勃。

    這裡的民風比鳳京開放,路上不是只有男人在做生意,也處處可見女子從事各種行業。

    眼前全是安居樂業的老百姓,各種攤子擺開,一片紅紅綠綠,燦爛耀眼。

    這模樣,哪像有過流血事件發生,民生凋敝的痕跡?

    霜不曉出身宮廷,太清楚一個國家的根本就是人民要安居,才有繁榮又富有生命力的社會。

    要是發生過動亂,少有國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讓社會秩序恢復如常,所以可以推測現在的掌政者應該是個不錯的君王。

    她悠悠的閒逛,問了皇宮所在,也問清了該往哪走,道過謝後,她緩緩往最寬闊的一條青石板路走去。

    她純粹只想問路,不料順道聽了不少閒話。

    話說幾年前大皇子奪權,幽禁遜帝和他的愛妃,眼看皇宮內廷就有一場無法避免的內亂,不料他們遠送到始國充當質子的鳳鳴皇子領兵回來救王,最後,皇后猝死,大皇子下獄,十幾戶高閥外戚抄家流放,如今改朝換代,選賢與能的新王登基,國家強壯,遠景多好又多好……

    又說遜帝獲釋以後便和愛妃遷居東大門的宅邸,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

    王朝代代更替,政局代代不同,哪個宮牆根下沒有埋骨,哪個宮樑上沒有掛過冤魂?

    但是前僕後繼想要坐上那把椅子的人從來沒短少過。

    她那無緣的前夫回來救王,莫非也坐上了那王位?

    她對這種沉重的結果沒有太大挖掘的興趣。

    皇宮位在整個京城的最中央,爬上坡道遠遠就能見到它巍峨的模樣。

    她確信自己是朝著王宮的方向走的,可錯就錯在人生地不熟,鬼使種差的,走的卻是東大門那條路,過了兩座橋,經過兩條長街,一盞荼的時間後,看見了鋪滿綠意的圍牆,朱漆的大門坐著兩只石麒麟,氣派儼然,區額上寫著「鳳府」兩字。

    門口侍衛都垂首敬立,目不斜視,可見管教甚嚴。

    她沒有趨前,只是站著,許久,侍衛見不對勁,這才來趕人。

    她也不解釋,大戶人家門禁本就森嚴,平頭百姓想越雷池一步都不可能,哪能讓人在這裡探頭探腦的。

    她能站上這麼一會兒,算是寬容了吧。

    最後再看一眼,剛想舉步離開,這時邊門吱聲打開,走出一個人,後面跟著隨從。

    看見那人,即便隔著帷帽的薄紗,識人不清,也立刻認出了那人是誰,她以為自己早已經麻木遲鈍、熱情消盡的心底,忽然冒出一股酸澀的淚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人似乎往她這裡看了一眼,讓她心頭一震,撇過頭,加緊腳步離去。

    她的腳步輕盈,很快走到街的一頭,準備轉彎。

    「不曉?」

    她心裡一突,眼皮狂跳。

    人影轉到她面前來了,隔著一步的距離。

    挽著書生髻,那垂肩的頭髮黑得像上漆的生絲,閃閃發亮,一雙眼如秋水泓波,不見深淺。

    她的臉僵硬得厲害。

    那些她以為已經被埋葬、遺忘的事情,突然間鮮明得就好像在眼前,令她全身發麻,心口亂跳。

    「我以為看錯人,不敢貿然來認,可是看你走路的姿態,我確定就是你。」他開口,聲音雖然低,但依舊帶著那股柔初的潔越。

    她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用力揉了下太陽穴,讓自己腦子清醒一點。

    「你不舒服?」

    她搖頭。

    「你怎麼來的?有人送你過來?」鳳鳴試著要看清那帷帽下的容貌,卻怎麼看也只是隱隱約約。

    「我自己來的。」

    他渾身一震,直覺不對。

    「公主府出事了?還是皇宮?你呢,你可好?」他也關注著始國的一舉一動,每天快馬呈報,沒聽說有動靜。

    他那急如星火的樣子讓霜不曉覺得好笑,出事又如何,他離著千山萬水遠,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我無意撞見你,並不是特意來尋你的,」她只是走錯路,想不到會誤打誤撞見到他。

    「我厭倦了皇宮,出門後發現外面海闊天空,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這才知道以前的我簡直就像條米蟲,光吃不做,坐享其成,你以前說得都是對的,世界何其遙遠遼闊,我太無知了。」

    「不曉……」

    他也記得那些在花樹下、太液池畔上課的日子。

    「我無意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

    「並不是。」並不是都不好的,他在那裡也曾有過美麗的回憶,她就是最令人意外,又最深刻的彩繪。

    「都無所謂了。」她笑得雲淡風輕。

    「既然來了,不妨到我父親的府裡坐一坐?」

    「不了。」她本就想遙望一眼,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有接觸。

    如今花仍好,月仍圓,人卻已經離心。

    試著定下心後,再聽他的聲音,已經可以漸漸持平的跟他說話,心不再亂跳,聲音也不再顫抖,她想以後會越來趣好的。

    也許,當一切都事過境遷,她可以與鳳鳴憶往事把酒言歡。

    但不是現在,她還沒足夠的準備。

    「你有落腳的地方嗎?」

    「還沒決定,走到哪算哪,也許過一陣子在排雲國待膩了就會往別處去。」淡笑散去,化作了面無表情。

    他楞在那。

    她,很不一樣了。

    「我走了。」她不是說說而已,一下子人就走離了一段路。

    「霜不曉!」他喊。

    她繼續走。

    「不曉!」鳳鳴追過來。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不了,我沒有話要跟你說。」

    「你氣我?」

    她搖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暫且還不知,只是,如今你我隔了那麼多的人事、時間,怎麼可能一樣?昨天的我找不到了,明天的我,還不知道在哪裡,無論你問我什麼,我都沒有答案,氣不氣你真有那麼大關係嗎?」

    意外看見她的喜悅飛走了,鳳鳴的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感覺,很複雜。

    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傷痛又堅韌的眼神,她已經不是以前他認識的那個霜不曉,是個全新的人。

    見她提著輕巧的小包袱,身影逐漸遠去,連一次頭都沒回,鳳鳴心痛如絞,胸口隱隱作疼,要命的痛苦。

    斜風細雨卷著落花的冷香過來,拂衣而過。

    他想起床帳被撩開,紅金花鉤下坐著的新嫁娘︰想起女扮男裝去瓦肆找他的那個少女︰想起只身為自己婚姻而戰的她︰想起暗地為他打點了多少事情的她……

    這些他都沒忘,因為太過深刻,瓖進了生命裡。

    這樣放進生命裡的東西怎麼可能拋棄忘記?

    「來人。」

    「王爺?」距離他幾步逮的小廝應聲,很快來到他跟前。

    「跟上去,別讓她發現,我要知道她在哪裡落腳,都跟哪些人接觸,傍晚以前我要知道消息。」

    「小的馬上就去。」語畢,幾個縱落後不見了人影。

    本來預定的行程取消了。

    鳳鳴回到府裡,院落甚是幽靜,幾株梧桐花掉了滿地,好像遍地白雪,桐花和梨花有那麼一點相似,都是清妍中帶著冷香,那個如梨花白嫩的霜不曉……心中一痛,他從怔忡裡回過神,叫人取了酒送來書房,吩咐不許人來擾,逕自坐上圓凳,自斟自酌了起來。

    這天他足不出戶,一直待在書房。掌燈時分,他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說個分明。雖然消息少的可憐。

    「你說那個王大娘是哪裡人氏?」

    「青石城,正巧是王爺的封地。」此時的鳳鳴已是謀臣兼武將,手握一半江山。

    「你確定?」

    「小的向人打聽過,沒有錯。」

    「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馬車?」

    「是,小的親眼所見。」

    「你下去吧。」

    小廝低頭退後一步,嘴動了動,卻沒聲音。

    「還有什麼沒說的?」

    「因為那時剛好有一陣風吹過來,小的一不小心看見那位姑娘的臉。」

    「她的臉怎麼了?」

    「那位姑娘有半邊臉,有半邊臉……是毀的。」他結巴。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6 01:41 PM 編輯

【第八章】

    天氣出奇的好。

    好得讓人想出去走一走、晃一晃,而不是待在屋子裡互相瞪眼。

    不過,屋裡的三個人,沒有人在意。

    宴客的茶水由熱轉涼,碟子裡的糕點也沒有人動,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沒人打破沉寂。

    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紀,髮烏如鴉,挽著簡單的髻,幾根散發覆著後頸,寬背窄腰,著一件布衣,窄袖為了幹活方便捲到肘子上,一副莊稼漢的樣子。

    女子神色自若,黑髮長過腰際,只在末梢系了條黛色絲帶,腰桿挺直,專注又平心靜氣、溫和傾聽的模樣,只是,半張臉都是白色的疤痕,猙獰可怖。

    「欸,你們,誰先開口說個什麼,什麼都好,別讓大娘我一個人唱獨腳戲,唱都唱到戲腳倒了,你們呢,也把我的茶水喝掉一壺了,成不成事,倒是說一聲吧?」

    她王大娘幹牙人這行數十年,沒賺過這麼難到手的居間費。

    牙人做什麼的,就是居中牽線,賺點養活自己的費用。

    這也不是什麼相親,民間甚重嫁妝,肯委身當租妾的能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嫁妝才足以嫁人,孤苦無靠的良家女往往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原來打死都不讚成霜不曉用這種方式挑典夫的,她卻堅持不能繼續在她家白吃白喝,又說自己已經不是清白之身,再嫁,為自己掙點上路的盤纏也是好的。

    都怪她這老女人碎嘴,一天到晚嘮叨的!

    可這丫頭既然要嫁,總得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她卻背道而行,明明事先叮囑她盡量把那半張臉藏起來,她卻偏不如此。

    「姑娘並沒有家人陪同,父母兄長可答應你如此賣斷一生?」男子開口了,聲音如鐘,深沉不乏明亮,直切要害。

    無論任何世道,父母利用子女的婚嫁換來權益,也是見過、聽過的,再說,賣斷一生,對資質平常的閨女,或許是個好去處,但是,她半張臉傷痕縱橫交錯,凹凸不平,憑另半張,卻是一種糟蹋。

    她微微地點了下頭,不說話。

    「不曉,你就說點什麼,人家大爺可是在等你回話呢?」這是職業道德,她總得盡點心。

    她揚起弧度優美的尖下巴,大大的眼睛烏亮如浸過水的葡萄,聲音清淡,語意闌珊,「我已成年,我的人生可以自己作主,況且,典期三年,三年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說是賣斷一生太嚴重了,我並不打算這一生都和一個男人過。」

    如果一個人連傷害自己都不猶豫,死都不怕了,那為什麼不做點什麼?

    她不再給自己綁小腳,她要隨心所欲,即便和以前受的教育相連悖,也不在乎了了。

    有人曾經告訴她如果大膽,天下可去,小心則寸步難行,她做到了,現在他們都不在那個步步都是規矩方圓的世界裡,不必告訴自己要謹慎小心再小心,她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她想做,就算別人認為是離經叛道的事情。

    離經叛道……這事,她做得還少了嗎?

    不管了,反正,她就是要把自己賣了。

    「這不足以成為租妾的理由。」

    聞言,她起身欲走。

    「怎麼?」他錯愕了,不知道自己說岔了什麼。

    她沒走成,細弱的肩頭被王大娘給按下,回了座位。

    她不讚成歸不讚成,可一路觀察下來,覺得這個叫排雲的男人算是可取,坐在她這小廳裡大半天,卻沒有絲毫不耐煩。

    性子這麼好的男人,老實說真的少有。

    霜不曉猶豫了半晌,「如果我說沒有理由,你信嗎?」

    很好,很任性的話。

    「其實理由很簡單,就一個錢字。」錢不是萬能,沒有錢卻萬萬不能。

    他臉上不動,卻示意聽見了。

    「那要是有了孩子……」

    「不會,如果大爺堅持要圓房,我會喝避子湯……」說到這,彷彿有些不確定,自言自語的扳起手指,「……聽說用麝香做成的《了肚貼》用來貼在肚臍上有了結受孕效果,要不,《藏紅花》聽說也行。」藏紅花是宮廷傳出來的避孕秘方,尋常人家可不會知道這東西的用處和出處,她壓根沒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語」全落入了支著耳朵聽的男人耳裡,他的眼底掠過像是笑意的東西,但是很快收斂不見。

    回過神來的霜不曉遲鈍的發現,跟個陌生男子第一次見面,她竟侃侃而談圓房、避孕之事,唉,這臉丟得還不夠,還有什麼沒說到的?

    自覺失態,她又恢復面無表情。

    王大娘看著好不容易有點進度的兩人又陷入冷場,趕緊重拾話題,將霜不曉的來歷做了比較詳細的說明,只道她是從始國來依親的姑娘,無奈依親的對象早就不知所蹤,而始國和排雲國相距千里,一路走來,盤纏早就花光,為了籌措回國的旅費和目前的生活費用,這才想貨人做妾。

    話雖然說得不盡不實,卻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王大娘一邊天花亂墜的說著,眼睛餘光卻看著她的姑奶奶,只見霜不曉安靜的看著桌面,好像那上面有朵花似的,無論自己賣力的說什麼都不干她的事。

    說要貨人為妾的到底是誰啊……

    伸出魔掌,目標,霜不曉的衣擺。

    一拉二拉不夠,再三拉四扯,五就用足了力氣,只差沒弄出聲響來了。

    霜不曉抽回衣擺,迫於壓力,只好再度開金口,「你要是嫌棄我這張臉,可以直說。」

    原來要把自己賣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姑娘不嫌棄我是個粗鄙的莊稼漢?」

    「不會。」然後很慢很慢添了下面的話,「事業無貴賤,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麼不好?」

    「女子不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掙副鳳冠霞帔給她,榮耀自己?」他閒閒的握著荼杯,垂眼細觀,卻沒有喝的打算。

    「不過是個死物,要了,能吃能用嗎?」她不屑的嗤鼻。

    那些東西她看過的還少嗎?

    「那就這麼說定了?」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霜不曉抬眼看他。

    坐在她面前的男子垂著眼,讓人看不清他眼裡的神色,一般的面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也不歪,平凡的挑不出一絲錯來,但是以女性直覺,她心頭一股隱隱的熟悉感又是從哪裡來的?

    她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這人的樣子,像見過一般,但她心裡又十分清楚,他們並沒見過。

    自己太杯弓蛇影了。

    「你們都談妥了?」被晾著喝茶、嗑瓜仁的牙婆眼見事情成了,心裡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失落。

    慢吞吞的掏出準備好的典書。

    「這是典書,一式兩份,出典的期限、條件、權利、義務都在上頭,兩位看清楚了,要是都同意,煩勞兩位一塊蓋個手印,這事就算成了。」

    「拿過來吧。」他說。

    她也拿到自己的那一份,粗略的瞄了瞄,蓋下自己的手印,互相交換後,留下對方的那一份,就算完事了。

    「有什麼東西要拾掇的?我可以等。」付清仲介費,給了整數,男子轉身問霜不曉。

    「我的行李隨身攜帶,只有這個。」

    將放在身邊的小包袱提了起來,小小一個,可能連換洗的衣物都裝不下。

    站起身的他身量很高,高得她必須稍稍仰頭才能看著他的眼。

    那雙眼,怪異的熟悉。

    「走吧。」

    「嗯。」

    這男人由裡到外是個呆頭鵝呢,不介意容貌,對不願借腹生子也沒有怨言,租了她這麼個女人回去,難道帶回去供著?或者……暖床?

    她自嘲的想,這樣也不錯,她總算還有點用處。

    「這麼趕?」王大娘有點捨不得了。

    踏出王大娘家門檻,霜不曉誠摯的轉身彎腰行禮。

    「大姊,這些日子以來多謝你照顧,不曉在這裡道別了。」

    「你這丫頭,說走就走,也不緩個幾天,讓我們好好道個別,你這沒心沒肺的,見了男人就跟人家跑了,我……還真捨不得。」大娘扁嘴了。

    「大姊,我會回來看你的,不都在青石城嘛。」她笑笑,忍著泛起的心酸。

    「說話要算話,大姊家的門會一直為你開著。」真的捨不得啊,甩甩帕子,抹抹眼。

    「嗯。」

    那男人在幾步之外,靜待兩人話別。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王大娘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子轉彎處,而後低頭摸著腰際鼓鼓的票子,心裡百般掙扎。

    丫頭,你不會怨我吧?

    幾天前那個男人來找她,告訴她一個長長的故事,然後請求她幫忙,她思前想後,差點沒想破頭,終於答應。

    也才有了今天的事。

    丫頭、丫頭,你可要幸福,才不枉大姊做了小人!

    「等一下。」轉角就是大街,霜不曉看了看車水馬龍的一角,忽然出聲。

    「怎麼?」

    她拿出紗笠遮面,「好了。」

    「我不在意你的臉,在外面你可以隨心要戴不戴,在我面前永遠都不必。」

    「我是為了要防風沙。」

    他訕訕的笑。

    「這樣也好。」

    兩人又往前走。

    這邊的街道呈土字行,經過酒館、荼樓、衙門、布莊,出了門樓有座石橋,橋約奠三尺寬,兩邊沒有木欄,腳下的河水嘩啦啦的奔流洶湧,她走到橋中央,站在那,風吹得她像是大風裡的一片樹葉,他看得心裡一緊,動作比想法快,伸手拉住她,快步從石橋上下來。

    橋下的岸邊泊了艘沒有扯篷的尖角船,水道的水清澈如碧。

    他先上了船,然後接過霜不曉的手把她拉上船。

    她只覺得那只手溫和有力,並不討厭。

    他跟船家說了聲要到秦島,船「欸乃」一聲,劃破水面。

    霜不曉抬起頭望天,白雲輕盈的掠過天際,再看向四同,水道寬闊,兩岸都是用很大的方石去填的,沒有青苔污垢。

    他接過她的小包袱放在船艙,見她不坐,他也陪著站,她的衣衫隨風颯颯作響,長髮在風中擺蕩,有一絲掠過他的腮邊,有種冷清的香氣入鼻,說不出來又抹不去。

    老看著遠山和近水也有點暈,他像是知道她的感覺,他伸手欲牽她坐下。

    「坐一下,坐著比較不暈。」

    她模糊的看著他的手,忽然聽到船家吆喝了聲,「大爺,靠岸了。」

    他踏著跳板上岸,又牽過霜不曉下船,然後摸了一串錢給那船家。

    那船家收下,道了謝,就在岸邊處點了下,船輕輕的離了岸。

    雖然也在這裡住了幾個月有餘,但是她從來不知道有這叫秦島的地方。

    它不只有水路,還有陸路,地方看起來很大,方圓居然不下百里。

    一座莊子建在山丘上,一邊是嶙峋岩石,一邊水色動人。

    上了坡,道路兩邊居然有碉堡和尖銳的柵欄,另一邊多是房舍。

    大門十分沉重,不知道什麼做的,包著銅角,一邊貼著褪了色的福字、德字,石牆左右綿延開來,看不到盡頭。

    一邊是拎著一只小包袱,便宜老婆心安理得的進了人家家門。

    前後好幾進,院落有始國東方格局的寬敞,建築卻是屬於南方排雲國的精巧,堂前一片花海,有自簷垂下的,有狹廊擺著的,石板路旁種的,綠意與花、院落和建築和諧的融為一體。

    四下乾淨,也靜得很。她佇足。

    「不喜歡這裡?」他口氣溫和。

    卻有股不容人忽視的勁道。

    她搖頭,嘆息,不得不承認,這屋子,她喜歡到一眼就看上了。

    像是專門為她量身打造的。

    「你喜歡就好。」深深看了她一眼,雖然她一個宇都沒說,卻像是完全知道她搖頭和眼神裡的意思。

    「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不必拘束。」

    「家?」她低喃,心思複雜。

    她眼前浮起綿延沒有盡頭的黃色琉璃瓦、紅色宮牆,檐梁上不是雲紋,就是細密的鏤著牡丹、芍藥等華貴的花雕,她腳上穿的是用銀絲線捻出來的淺色龍鳳步履。

    二十幾年的回憶有美好、有殘酷,再不願意,還是會有想起的時候。

    「嗯,家。」神色平靜,口氣堅定。

    他領著她走進內院,曲折回轉,兩間正房、四間廂房,她住的是南邊正房,石子漫路,一大片竹林,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進了房裡,竹影透窗,一縷幽香傳入,滿室綠意,桌椅條案都是竹器,圍欄的床、銀鉤裡掛著青紗帳幔,軟被暖枕,女子房裡的一應事物統統都有,甚至更為精緻。

    「你真懂享福,這裡就像神仙洞府。」

    「鄉下地方就是大,圍起牆來,想圈多少圈多少,圍上半座山也沒有人管。」在城裡可不行,台階多一階都是抄家滅族的罪過。

    「你說笑了。」她臉色平靜。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想圈多大的地,就圈多大,擁有這種特權的,只有妄為的皇室宗親。

    「這半座山都是你的?」一個莊稼漢子竟如此大戶?

    「你想要嗎?」

    「我什麼都不要。」

    她曾經擁有過的比這世上任何人都還要多,失去的速度也相對的快,這讓她痛苦的明白,沒有什麼東西是能長久擁有的,就算感情也一樣,說沒有,就沒了。

    「什麼都不要。」他咀嚼,聲音有絲幽然。

    「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嗎?」

    她不懂他那幽然從哪來的,但是往後,他們有三年要相處,過場還是要走的,有很多事情不是想省略就能忽視的,雖然非常不喜歡長篇大論,甚至希望他什麼都不要問,直接忽視就好了,但是她微小的希望很難達成,他看起來就一臉等著她發話的樣子。

    「你已經給了,典書上寫得很明白,你我的義務權利為何,白紙黑宇,一條條都很清楚,況且人不能太貪心,拿了自己該得的東西就好,太貪心,失去得更快。」

    他不自覺身體一顫,扯動著顏面,臉皮怪異的抽動了下,半天無語。

    兩人就這樣相對站著,只有透進來的綠意隨著光線掠影,又更往屋裡邁進了一大步,將兩人圈在其中,像寂然不動的剪影。

    霜不曉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安靜了下來,雖然一路上,他話也不多。

    他不動、不說話,卻也不走,是跟她耗上了嗎?

    那是一張平淡到轉眼就會忘的臉,可為什麼那雙眼會像浸潤著月光的水潭,教人忍不住要看,再看,轉不開眼?

    找不到話題,她只能客氣的問他的名字。

    「我在家排行老二,爹娘都叫我排雲,隨便你想怎麼叫我都可以。」

    沒有刁難擺譜,她沉吟了下,「二爺。」

    平頭百姓可以把國號拿來當名字用嗎?皇家不是最忌諱這個?這排雲國令人驚訝的事情還真不少。

    雖然不是他想要的稱呼,不過,算了,這種事情急不來。

    「坐下來吧,折騰了半天,你也倦了吧?」他率先坐下,拿起茶盞,倒了茶卻是往她面前推。

    「你初來乍到,對這裡不熟悉,我先撿幾件這家裡的事跟你說。」

    她果然坐了下來。

    「這個莊子人口清減,成員不多,龔嫂管灶間洗衣的活,發叔打掃看院子,偶爾會有個二楞子過來,家中的開銷用度我會讓帳房每個月給你送上,要是有另外的需要,自己拿也可以,不用問過我。」

    她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他。

    「就……這麼信任我?」

    這樣的他,要多少女人沒有,她果然是用來暖床的工具嗎?

    「我信。」

    「沒有人這樣的。」

    起先的雲淡風輕忽然不見,自在不起來了,她不喜歡這種擺明了的信任,她寧可他把自己當擺設、當買來的貨物,或者被無視、被冷落都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會吃人心的信任。

    「我就這樣。」

    「你……隨便你!」

    什麼曲意順從,這壓根就沒在霜不曉的腦子裡發過芽、有過苗,一直掛在臉上的平靜成熟霎時全消,孩子氣的倔強顯露了出來。

    「好!」

    這樣也好?

    什麼架子也沒有,是她運氣好,撿到寶嗎?

    她越來越不懂他了。

    好不容易看似有進展的氣氛僵了,霜不曉把茶一口喝盡,然後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再喝光。

    自始都沒想過要替這個新任典夫倒杯茶喝。

    他也不在乎,看她喝得急了,還會要她喝慢些,茶水多得很。

    「那……你的家人呢?」罷了、罷了,本來不想知道的事情都一並了解吧。

    「我爹娘他們交遊廣闊,喜歡城裡的繁華熱鬧,我卻好靜,喜歡這種鄉下地方,改日你如果想,再帶你去見他們,至於平常可以不用理會。」語氣平淡到了極點,但彷彿就是知道她的不安所在。

    「我也不知道要再問什麼,基本上現在已經沒問題了。」

    「你沒問題?那怎麼不問我對你有沒有問題?」他又試探。

    「要是我不想說呢?」雖然這樣自私,但是她真的沒什麼好交代的,就算把兩人的家世身分都摸清楚了,又怎樣?不過是露水姻緣。

    「這樣好像有點不公平。」

    「這人世間有什麼是公平的?男女不公平,感情也一樣。」她喟嘆。

    「別想到別的地方去了,你想說的時候就說,不想說,也不要緊。」強迫不是他想用的方式,未來還長得很,他們有的是時間。

    「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她點頭,起身斂裙行禮。

    聽他要走,她一點挽留的意思也沒有,待他跨出房門,就用最快的速度關上門。

    看著自己吃了閉門羹,他只錯愕了下,這脾性……都沒變呢,摸摸鼻子,一臉莞爾離開了。

    房裡頭剩下霜不曉。

    她慢慢的坐回剛才的椅子上,緩緩解開自己一直不離身的包袱。

    四方巾裡什麼貴重的物品都沒有,只有一隻布寵物。

    她把雪球抱在懷裡,摩挲它一長一短的耳朵,又愛憐的摸摸它的四肢。

    仔細看,雪球的眼珠是用衣服上紅色的絆子縫的,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巴則以紅、黑兩種絲線繡上去,長年累月被人撫摸碰觸,卻全身雪白,想是主人非常愛惜的緣故,它竟然還有幾分新,雖然針法別得很,模樣也談不上可愛,卻只有它陪著霜不曉從自己的國家流浪到異國。

    她把雪球鄭重的抱到床頭,替它尋了個舒適的位置。

    「小雪球,我們要在這裡住上好一段時間呢,剛剛那個人,你喜歡嗎?他看起來不壞對吧?你又要笑我隨便相信人了,別擔心,我已經學乖,不會再隨便相信人了。」

    把頭埋進雪球的肚子,雙眼緊閉,只希望再也不用醒來。

    入門的頭一天,她以為到了晚上這二爺會有什麼特別的要求,不料,鳳排雲只是叫人傳話,要她早點歇息,他今晚不過來了。

    放下心裡大石頭,她睡到天光大亮。

    不過,逃得過一晚,第二晚、第三晚……

    更多的夜晚呢?她的好運會在哪天走到頭?

    第二天,鳳排雲過來時,看見屋裡多了那隻布寵物。

    他定眼看了看,黑湛的眸閃過複雜的情緒,隨即垂下眼瞼。

    她千里迢迢,帶在身上的,居然是那只叫雪球的布寵物,那塌鼻子、長耳朵,他在公主府時就見過無數次,她總是摟著它睡。

    他對她,真的不夠好,讓她寧願找一隻布做的狗陪伴。

    在心中竊想過不只一次兩人相遇的情景,雖然真與她重逢了,可以如常交談,可以同住一個屋簷下,這最深的夢境,真實的湧到了他面前,但看到這隻狗,他心中卻半分喜悅也沒有,只覺得悲酸蒼涼。

    他會的,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取代那隻醜巴巴的雪球。

    幾天過去,霜不曉發現事情走向跟自己想的完全背道而馳,鳳排雲還是會過來喝個茶、問些家常,就算她不說話、不招呼,對他愛理不理的,他好像都無所謂,喝完一杯茶,待了約個半個時辰就離開。

    那種感覺,就好像、好像,只要能看看她,就好。

    她納悶,這人對她好生伺候的供著,存什麼心?她又不是大豬公,填鴨似的喂養著,莫非打算等到作醮節慶,殺了,嘴裡塞顆大橘子了結?

    撇開這個想不透的問題,她算是嫁了兩次吧,這次沒有大紅嫁衣,沒有八人花轎,可是她依舊和前一段婚姻一樣,過著舒服的日子。

    一樣不用在公婆跟前服侍,不用經歷妯娌間勾心鬥角,不用換持家計、打點內外,日常生活有兩個小丫頭替她打理,廚房的龔大娘煮的飯菜也很好吃,偶爾還會講些鄰裡間的趣事給她聽。

    想想,這樣的日子和以前在公主府時並沒有多大差別,吃食雖然沒有那麼精緻,但是現在想起來只覺得過往有些不真實,在這裡,卻可以頂了窗、拴了門,睡得踏踏實實。

    平淡如水的日子別人看不上眼,她卻覺得是那麼有滋味。

    二爺不會約束她的行動,想出門就出門,想留在小院就留在小院,這麼自由的自己,好像飛上天了。

    半個月下來,她原本得連衣服都撐不起來的身板總算見到了點豐潤,沒有血色的雙頰也泛了淡紅,育了好氣色,日子過得簡單,身邊的人又不複雜,她逐漸有了笑容。

    兩個丫頭被帶過來時,對她臉上的傷疤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卻也沒有大驚小怪,她心裡明白,是被叮囑過了。

    世人不在乎皮相的,恐怕少之又少,會嚇到人實屬正常,她不奢望一開始就能得到別人諒解的眼神。

    「我不用人伺候。」以前跟著她的人還少嗎?真的不必了。

    「那就讓她們在外面待著,你有事再吩咐。」鳳排雲也不勉強,吩咐了兩個丫頭幾句,就把她們打發下去了。

    「你不用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的。」一個租來的妾,過個三五年就可以捨掉的人,凡事不必太講究。

    「有一點我就是想對你好。」

    霜不曉緩緩移回原本眺望遠方的眼光,心裡的疑竇更大了。

    那疑惑本來只隨著日子過去,這個老是在她身邊打轉的男人越來越教她起疑。

    不論怎麼看都是平凡二字的臉,她從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那背影、那手指的形狀、那走路的姿態,尤其那雙極為有神的眼睛,她都眼熟。

    雖然他總是來去匆匆,但是只要她一個不注意,就會發現他用一種帶著微微貪婪與滿滿思念的眼神盯著她看。

    一剛開始,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全身起雞皮疙瘩,心弦緊繃,但是他始終沒有其他動作,也就只進來喝喝茶,茶水見底就走人,一點也不囉嗦,真要聊天,也是安全太平的話題,天氣、行程、田地收成,佃農家的誰生了個壯小子,送來紅滾滾的蛋和油飯,說起日前湖裡撈來的吳郭魚好吃,不著邊際說著,打發許多時光。

    她想,只要他沒有其他過分的行為,要看就看,聊家常她也可以應付,其實那家子的小壯丁她也看過一眼,挺俊的,油飯也不錯吃,也就忍了下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6 01:29 PM 編輯

【第九章】

    隨著日積月累,相處的時間慢慢拉長,老實說,她對他那張臉真的很有意見。

    過於平滑的五官,無論說話還是微笑,耳際、耳郭、下頷怎麼看怎麼不自然。

    最讓人覺得怪異的是他的髮色,外面的頭髮有些粗硬,但是髮角卻綿密黑亮,難道新生髮和常常在外面奔波、受風霜的頭髮會完全不同?

    這是一張易容的臉。

    她在心裡暗自猜測。

    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了。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沒有十分把握,卻非問不可。

    鳳排雲細細瞅了她好一會兒,忽然苦笑。

    還以為自己不著痕跡,做得天衣無縫,不料,還是被看破了手腳。

    其實,他也知道,除非完全無心,不然,她不可能認不出他來,畢音,他們曾有過幾年相處的時光,對彼此的小動作、生活習性都有一定程度上的了解,若沒把他認出來,他還真擔心她的心裡是不是沒他了。

    他從腰際拿出兩個瓷瓶,一個是粉末狀,一個水狀,兩種融合在一起,拿汗巾沾了藥水,往髮邊抹去。

    抹了幾下,髮際現出一條細細的縫,他又多沾了一些藥,再往那條線往下擦,那片看起來真實的皮膚,慢慢浮起。

    她手抖得厲害。

    只見他慢慢把那張薄皮揭下來,露出本來的面目,飽滿的天庭、高聳的眉、如鉤的眼,有著排雲國人特有的深邃輪廓,長年忍辱負重和早年養成的王族氣息,形成一種衝突又協調的氣質,非常吸引人的目光。

    電光石火,零時擊碎了霜不曉的冷靜,她的胸口悶得幾乎快喘不過氣。

    「你……你你……你……好……」她語不成調,即使吐字清晰,卻有什麼難以自抑的東西要洶湧出來。

    這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化莊周?

    「不曉。」鳳排雲看著那張魂牽夢縈的面容,看著她心碎絕望的目光,心痛如絞。

    「鳳鳴,你騙我!」身分、名字,所有的一切一切!鳳鳴、排雲,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恨滿心腸,只叫了名字。

    便痛徹心扉。

    她想強裝不在意的微笑,可是笑容還沒綻開,滾滾的眼淚滑落下來,滴在她的領子上。

    眼淚沒用處,但是止也止不住。

    她以為已經告別過去,可以雲淡風輕話當年,以為那些往事都被拋在她已經回不去的國度,再也不見天日,她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即使見著了也能平心靜氣的面對,可為什麼一見到他,心裡還是那麼難過?

    「我沒騙你,我名鳳鳴,字排雲,只是從來不曾告訴你,我知道你恨我,當初是我先甩手走開,然而感情尤其覆水難收,我想你,想得要命……」忍不住想接近她。

    他何嘗不知,現在不論他怎麼解釋,她都聽不進去,解釋只是徒勞,但是不解釋,雪球會越滾越大,到最後連一絲挽回的餘地都沒有了。

    她的淚,燙痛了他的心。

    「既然知道覆水難收,你這又算什麼?竟易容來接近我?!之前的一切是我自己心甘情願,我無怨,可笑的是我們夫妻一場,卻被你耍得團團轉,我活該一次一次被你騙!」是的,她不了解他,她曾試圖打開他的心門,可惜努力白費,那時的他,心不在她身上,向一個無心的人渴求感情,只是白費力氣。

    她一直告訴自己,不過就看錯一次人,何必把自己貶低至此?可是他一而再的要她,真的把她當傻子嗎?

    鳳鳴的話全被噎在嗓子裡。

    想一下子把心結打開並不簡單。

    他不是不知道,有些話說出去容易,想收回卻難,就像遞休書。有些事情看似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就像想挽回她的心。

    「不曉……」

    那一聲,霜不曉聽得真真切切,心裡一把火騰騰燒了起來,「不要叫我!」如潮水倒灌的往事、錯綜複雜的心情,都抵不過她猛然想起自己半毀的容貌。

    她居然用這樣的臉面對他!

    掩著臉,她猝然跑回房間,關上門,也一並關上自己的心門。

    這天,霜不曉再也沒有踏出房門,飲食也拒於門外,誰來都不開門,即使鳳鳴軟求、硬磨也無用,直到深夜,門才又被推開。

    她穿著初來那天的布衣,手裡拎著小包袱,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

    月兒彎彎,庭院幽寂,她毫不遲疑的舉足。

    「就這樣不告而別,好嗎?」在外面守候半天的人從暗處走了出來,衣裳教莫名的冷汗浸濕,雖然力圖鎮定,眼底卻有著不同的光彩。

    她的腳滯了滯,背覺得一股涼意襲上。

    「你留得了今日,能留得了明日、後日,明年、後年?」

    「要不是我在這裡守著,連你走了我都不知道。」聲音委靡,一步一步的足音,卻是堅定的朝她而來。

    「我求生,不是求死。」她的聲音譏誚,堅持背對他。

    在他身邊,她只有死路一條。

    他以為捅破了隔在兩人之間那層薄埂的紙窗,他們便能回到從前?

    有時候,痛苦只因為記得太清楚。

    「不曉。」他低喃。

    「從我踏進排雲國的土地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嗎?」他在排雲國是什麼身分,她怎麼會天真的以為自己能不動聲色、不驚動任何人的在這裡住下來,安穩過日子?

    她的天真在那麼多年後還沒有得到教訓嗎?

    「你聽我解釋,我承認我派人調查你……別氣,別走!」他見她一甩袖子要走,著急了。

    他有身不由已,有負疚,也有情不自禁。

    「你居然派人調查我?」

    他靜了半晌,一句話也沒說。

    她的心像被這條無聲的線越勒越緊,拳頭握起。

    他臉上年輕鋒利的線條更軟了,「打從我在鳳府前面碰見你開始,我便派人去打探你,後來知道你在王大娘家借住,青石正巧是我的封地……我只是想再見見你,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你會答應賃妻。」

    霜不曉滿臉通紅。

    「你跟大姊串通好的?」

    「她希望你幸福。」

    「幸福?這種東西重要嗎?看見我這鬼樣子,這下你滿意了吧……」她轉過身,所有的話戛然止住,要用來丟他的小包袱停在手中,五指緊繃,心臟幾乎要休止。

    鳳排雲的左臉刺著圖騰,美麗妖異,卻讓人遍體生寒。

    他為了不讓霜不曉因為毀了的半張臉自慚形穢,自黥其面。

    最多情是他,最無情也是他。

    霜不曉的心被狠狠一撞,痛不可當,她覺得胸口悶痛了起來,像被鈍鋸拉過來又扯過去,雙膝發軟,跪坐地上,淚水滑過唇角。

    人生,有幾個只如初見?

    她閉門不出。

    那晚她逕自回到屋裡,把頭抵著牆笑,低低的笑聲後又變成壓抑的哭聲,鳳鳴守在門外,聽得肝腸寸斷。

    她以為自己已經無悲無喜,過一天算一天,可是看見他眼裡的懇求和難過,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要碎裂。

    愛恨本相依,恨那麼深刻,情又那般痛苦。

    她以為三年的時光足夠漫長,漫長到可以讓人遺忘釋懷這一段年少輕狂的過往。

    但,所謂的遺忘,只是試著不要想起來而已——

    破碎的心事雜亂湧來,像一場浮光掠影的夢境般那麼不真實。

    先愛上的、愛得深的,總要吃虧。

    是的,她恨他,更愛他。

    但她身心俱疲,五內俱傷。

    這半天情緒高潮起伏,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倦怠的趴在桌上睡著了,眼角掛淚,忽然,燭光明晃,走進了鳳鳴。

    他無奈的笑,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順著髮絲下來落到肩際,將她攬抱了起來。

    她的頭往他胸前一靠,只恍惚的覺得靠著的東西有著穩定的心跳,似曾相識的溫暖,沉重的眼皮想睜開,卻怎麼也睜不開早上一起來,人就覺得睏頓異常,想坐起,頭卻沉得像灌了鉛,透過帳子看見明燭還亮著,窗外天色未明。

    接著,丫鬟的臉映入視線。

    「夫人醒了?」

    她嗯了聲,翻身坐起來。

    丫鬟捧過水盆巾子讓她洗漱梳頭,也許是溫水抹過臉的效果,頭痛癥狀減緩了些,覺得身體也舒坦多了。

    「夫人一定餓了。」

    她是餓了,人醒了,肚子也跟著醒過來,咕嚕叫個不停。

    先喝了杯熱奶,熱奶滑香濃郁。

    桌上放了一堆食物,大盅雪藕臘肉粥泛著濃濃臘肉香,非常勾人,雪藕清脆如梨,幾個碟子裡還放有炒得乾乾的魚鬆,玉蘭花摘下來整片炸得酥酥的,有鹹甜兩種,非常好吃又下飯。

    必竟胃腸空了很久,她很豪氣,一口氣連吃了兩大碗。

    丫鬟看了咂舌,只說︰「夫人吃慢一點,別噎著了。」

    「怕我吃垮你們家老爺?」

    「小的不敢。」

    她放下碗,擦了嘴,站起來整整衣服,到了床前,解開放在床頭的小包袱,揣著雪球,「吃飽了,我去散散步,消消食。」

    「夫人……」

    跨出門檻,屋外候著另外一個丫鬟。

    「夫人。」

    她揮揮手,叫她不用跟著,一個人走了出去,哪知道一來到院子門口,石階的正中央放了一枝猶帶朝露的梨花。

    這會兒不是二、三月,哪來的梨花?

    她沒心眼的撿起來,放到鼻尖,聞到了清幽的冷香,沒發覺這附近有梨花樹。

    這有什麼重要,花只會愉悅人的心情。

    嗅著,幽微的心裡竟然有塊地方慢慢變得柔軟起來,心緒奇異的因為這枝梨花沉澱了下來。

    這幾日,她第一次踏出這個莊子的門。

    她信步向著秦島唯一的陸路踱步,看著灰塵在陽光下盤旋,聽著水聲、風在唱歌的聲音,鳥鳴魚唱,樹葉晃動的沙沙聲音,仰頭看天,不是宮牆裡那種四四方方的天空,是無限的。

    她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地方行走,不多久,碰到一隊鳳鳴的親兵,他們看清楚她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禮。

    「公主。」顯然是個在公主府曾經見過她的舊人。

    她揮揮手,越過他們,繼續往前走。

    越走越遠,漸漸遠離繁密的屋舍,看著沒有盡頭的那端,她在路邊坐下,發起怔來。

    她心裡亂得很,她明明不想再跟鳳鳴有任何糾纏,可是卻無法離他而去。

    到底意難平,可是她可以這樣安心過下去,過一輩子嗎?

    又或許,這樣也是一輩子。

    她真是悲慘,喜歡一個人太久了,喜歡到不知道怎麼結束。

    往冰涼的手裡呵氣,溫度在還沒抵達手心以前就消失了。

    隱隱聽到寒風聲,她只當是風吹樹枝搖晃樹葉的聲音,卻見一角紫藍的衣料閃現,莊稼打扮的他用一雙漆黑的眼睛注視著她。

    四周安靜得像是一點聲音也無,他把一件杏紅色的斗篷往她身上披,「各處都找不到你,剛有侍衛說你往這裡來了,要去哪都可以,可一大早的,要記得披件氅子,秦島四面八方都是風,很容易招風寒。」

    「你來做什麼?」她冷聲,眼睛不由自主的看著他黥了面的臉,心又一痛。

    「怕你又走了。」

    她一身月白衣,在漸漸淡去的薄霧中,像單薄欲飛的蝶翼。

    她覺得有些好笑,多年前沒有她日子也照樣過著,為什麼現在沒有她就不行了!也不就幾年前,有她沒她,沒那麼重要吧!

    她動手想把斗篷解下來。

    「我沒那麼弱不禁風。」

    「披著吧。」他伸手攔。

    她嘆息,留下了斗篷。

    「這裡幽靜,你喜歡的話,咱們坐一會兒再走,你看見那湖沒有,你說好吃的吳郭魚就是二楞子從那裡撈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重新坐下,把自己包成一團,本想和他拉開距離的,見他衣著單薄,也就沒動,讓他坐得近了,感覺兩人的體溫自成一個天地,溫暖融融。

    「我知道你不願意見我,不過,下次別一個人出來,也別一個人躲起來,更別一個人這樣寂寞,想找人說話,就和我說,說多久、說多少,都可以。」

    「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說的?你不必這樣。」

    滿腹惆悵。

    要和他說什麼?說別來相思,說對他的感情始終不斷?

    拆下人皮面具後的這個人,她就算見了也沒話說,真是相見不如不見!「其實我也明白,從來都是我對不住你,我能給你的太少,向來,你都是給得多的那個,可是我希望你能快樂,只要你開口,我就給多少。」

    「我說過你不必這樣,我們真的過去了。」她抱緊了懷裡的布寵物,佯裝沒聽到鳳鳴此一話。

    「過去了嗎?」他朝那布寵物望了眼。

    「唔。」

    「能過得去嗎?」他若有所思,像是問她,亦像在反問自己。

    她想起自己中毒那時,纏綿病床,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她想起新婚期間,幾個皇哥哥百般刁難,他都笑笑忍了下來︰想起雪球剛死掉,她傷心難過,他來安慰她的樣子︰想起,他曾經護衛她不受紈褲子弟騷擾︰想起,他們也曾有過平和的燈下時光……一瞬間,時光交錯。

    她的眼有點發澀想流淚,急急低下頭去。

    「你要不要重新認識我一次?」他靜了靜,話聲誠懇。

    霜不曉沒出聲,沒有回答。

    其實,堅持不再愛,就是怕了……非常非常害怕,怕自己又糊塗了。

*             *             *

    旭日從湖的一邊升上來,陽光璀璨,遍灑在兩人髮上、肩上,灑在這座寧靜的秦島上。

    前陣子,以為自己是可以狠心離開的,但就這麼奇怪,以為必然的事情,並不會發生。

    島上微濕的空氣,總帶著點湖水腥味的風,加上溫暖不張揚的日照,她喜歡坐在窗下,點著一爐香,慵懶的曬太陽。

    門窗上都漆著桐油,窗紙雪白盈亮,從那窗,可以看見隱在綠樹叢中的一角房簷。

    花瓶裡,插著她每天都能從院子階上撿來的一枝沾露梨花。

    撿的次數多了,她哪會不明白這是誰的傑作,是誰哪來的閒情逸致,又是誰為了討她歡喜做的事情?

    整座府邸不就一個他嘛。

    院子外的花樹依舊濃綠成蔭,可畢竟是秋天了,多少有些淒清。

    深院門閂,靜靜的沒有聲音。

    霜不曉手裡捧著書,忽然看見一團亮亮的白,擺動著四條小短腿,朝她跑了過她看著那晃悠悠的一團自,眼睛就亮了。

    只著白襪的腳踩著厚厚的毯子小跑過去,一把將它摟了起來。

    「你好可愛欸……你是誰家的狗狗,怎麼跑到我的院子來了?」溫柔的抱在懷裡,那狗兒居然伸出濕長的舌舔了她的鼻子一下。

    她笑開了,「你真淘氣,到底是誰家的?」

    「它是我專程帶來呈給夫人的。」人未到,一團紅滾滾的球……不,人,滾……走了進來。

    「蒼將軍!」

    「夫人。」見了禮,容貌沒什麼改變的蒼古見還是一副瞇瞇眼,還是茜紅色的大錦袍。

    「這小狗是你帶來的?」

    「是二爺要我進宮去抱來的,說給夫人解解悶。」

    雖然不怎麼情願,她把小狗塞還給蒼古兄。

    「我不要!你來找鳳鳴嗎?他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要到酉時才回來。」

    「我知道二爺忙什麼去了,我是專程來找夫人的。」

    「我說了,那狗兒麻煩你帶回去,就算給家裡的娃兒玩也可以。」

    「屬下還未成親。」

    「嗄。」有點不好意思了。

    「再說,屬下最怕這些小狗小貓、小雞小羊的東西,我只要一抱全身就癢,您瞧,屬下為了帶這小東西來,渾身上下都起了疹子,夫人,您就當救屬下一條小命,把這玩意拎回去吧。」他紅潤的臉色發青,就像皺了的橘子,撩起袖子,一看,果然一大片的紅。

    看他不像作假,霜不曉很好心的把幾乎和雪球一模一樣的小狗抱回懷裡,替它理了理毛,才把它放到腳跟,它嗅了嗅她的味道,又追著尾巴繞了兩圈,乖乖臥在她腳邊不動了。

    「這畜生倒是會認主子,一下就跟夫人混熟了呢。」

    「蒼將軍請坐。」

    「謝夫人。」

    讓丫鬟上過荼和茶點後,霜不曉開門見山。

    「你也不必一口一個夫人的叫我,我跟你家二爺早就不是夫妻了。」這句話憋了很久,不吐不快。

    莊子的人都是新人,隨便怎麼叫,她只要糾正過來就好了,難的是那些鳳鳴的親兵,還有像蒼古見這樣知道他們那段過去的舊人,稱呼上怎麼糾正都不肯改。

    「夫人應該不知道我是二爺家的家生奴才吧?」他的聲音很低,原來見人就笑的彌勒佛臉嚴肅了。

    「是二爺舉薦我去科考,這才入了軍隊,因屢屢有戰功,也才升做將軍一職。」

    她的目光慢慢從小狗那裡回到蒼古見的臉上。

    「二爺被送往始國時,我正戍守北塞,沒能跟上。等我找到二爺……他那個人,夫人也知道,就那悶性子,吃了什麼苦、受了什麼傷都悶聲不吭。

    「回來勤王的路上非常辛苦,那戰事歷經了十個月之久,要不是二爺遭人暗算,其實叛亂是可以早些擺平的,夫人想必也清楚,抄家、下獄、清餘孽、肅清朝政,這些事情有多麼煩人,這期間,二爺幾乎沒闔過眼,接著又是監國,等到大局安定,距離我們離開始國已經整整兩年半。」

    她茫然而震驚,只覺得手腳慢慢發冷,心緊縮了起來。

    她全然不知他曾受過傷。

    「那道刀傷從後背長到腰際,當時傷口猙獰得血肉往外翻,一片模糊,高燒接著是劇寒,冷熱交加,七天都沒有退去,嘴裡直嚷著您的名字,旁人怎麼叫也沒反應,我和疏勒一度以為二爺活不了了,心裡怕得要命。」

    她霍然站起來,心裡痛得要命,像有把刀戳著,一刀又一刀。

    她不敢問細枝末節,不敢問那血淋淋的過程。

    「他什麼都沒對我說……」她恨死了他這種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個性。

    「要是您並不想和二爺廝守,這些話就當我蒼古見沒說,您也沒聽過,若是您決定與二爺白頭偕老,請您千萬原諒他放棄您而選擇回國的決定,也請您要好好待他,二爺經歷過太多苦難,卻全都憋在心裡,其實要我說,這種人才是最吃虧的,你不說,誰能知道你心裡的苦。」

    「我只是要你來送個東西,沒叫你多嘴!」不知道什麼時候,鳳鳴面沉如水的站在門邊,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蒼古見面無懼色,恢復原有的笑臉。

    「屬下在跟夫人閒話家常。」

    「你是我見過的男人中最長舌的!」

    「多謝二爺誇獎,我會不好意思。」蒼古見哈哈笑,卸下將軍的面具,講話幽默得很。

    「我們的帳等一下再算!」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記在牆壁上,等你來一筆一筆結算。」他說完,袍袖一振,走出房門。

    「你別跟他計較。」她出聲。

    「你就這麼維護他?」

    她瞪他。

    「你說了算數。」

    她依然在瞪他,瞪得很凶,不知道為什麼,只要看見他,那戒備又會回來,她挺直腰桿,警惕著。

    「你別緊張,我只是來看看這隻雪球的孫子,你還喜歡嗎?」他不只讓古見去了趟鳳京,還去了專門為宮廷培育寵物的馴育人那裡,找尋雪球的後代。

    「它是雪球的孫子?」悶了半晌,她終於開口。

    「嗯。」他笑容滿面。

    「謝謝。」雖然很不想道謝,可是那麼遠一趟路,不可謂不感動。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7-6-6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7-6-6 01:12 PM 編輯


【第十章】

    淡淡泛青四方見寸,玉色溫潤有若琉璃,雕玉鳳交扭的印信回到了霜不曉手中。

    是夜,屋裡燈火明亮,炭火溫暖,是讓人很舒服的那種溫度,穿著薄衣到處走動都沒關係。

    她握在手裡,「想不到它還在。」

    「這麼重要的東西,我一直留在身邊。」

    她楞楞作聲不得,半晌才撿回聲音。

    「它有幫上你的忙嗎?」

    「有。」

    「那就好。」她吁了口氣,隨即又轉澀。

    「你……為什麼都不提受傷的事情?」

    「事情都過去很久了,何況,我現在不也活蹦亂跳的?你別胡思亂想,古見那張嘴……你忘了,疏勒的醫術精湛,有他出馬,哪有治不好的傷?」

    她低下頭,慢慢握住拳頭,有口氣堵在胸口。

    「你一直把我當外人對吧?只有外人才不需要知道太多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向來什麼都不肯說,若我不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從鳳京到排雲國,如果、如果你有個萬一,你讓我如何活下去……」她心情激蕩,手抖得厲害,經年累月放在心裡的害怕、拘心、憂愁,苦苦壓抑的東西像是找到了出口,一古腦全爆發出來,竟是止也止不住了。

    鳳鳴注視著她,用手覆蓋她的手,長嘆了聲,「對不起,不曉,很多事情我對不起你……你別哭,讓你這麼難過,都是我不好。」

    她倒在他懷裡,緊緊攬住他的腰,一時喜,一時悲,能再見到他一面,太心酸,太難得,原來失而復得是這樣教人鼻酸的滋味。

    感覺他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髮,霜不曉受不了,槌了他一拳,這一拳槌下去,氣,居然消了不少,便再槌,鳳鳴就這樣消受她積壓許久的怒氣,還面帶微笑。

    她槌一下,掉一滴淚,再槌,淚珠子成串掉落,一下哭成了淚人兒。

    他那手、那臂、那髮、那胸膛,樣樣都陋生,也樣樣都熟悉,那手,她摸過牽過︰那臂,她枕過︰那髮,她束過︰那胸膛,曾是她以為的天堂,久違了。

    不等她手槌酸,他起身,將她抱了起來。

    被他半舉著擁抱,腳沾不到地,身子也俯在他眉頭,鼻端全是屬於他的氣息。

    克制太久的碰觸、克制太久的壓抑,兩人緊緊擁抱著,滿滿的充填著對方,身體和思緒沒有一絲縫隙下,因為太過激烈,兩人身體居然不能控制的顫抖著。

    他找到了她的唇,覆上,指尖穿過她的髮絲,緊扣著腦勺。

    她的唇柔軟濕潤,他饑渴難耐,因為那些他曾經錯失的一切。

    鳳鳴很楚,今日不同於往日,不曉只能是他的,只屬於他一個人……

    霜不曉覺得熱,好像從唇開始,有星火燒著,順著下巴、手臂、指頭,燒到全身。

    她模模糊糊的,卻記得在緊要關頭推開他。

    一沾上他就會沉醉,就會不想離開,太甜蜜、太渴望了。

    她學乖了,現在雖然痴情依舊,卻懂得要把自己先保護好,寧願寂寞,也不願受傷害。

    鳳鳴摸摸她的頰,鄭重小心的。

    雖然,乾涸了太久的,不是只有渴望愛情的心,還有身體,但是,他也明白這種事情急不來,最起碼,她不走了,她願意留在這裡,留在他身邊︰最起碼,她沒有推開他,沒有說要忘記他。

    這比什麼都重要。

    其他的,他可以等。

    雨聲連綿,沙沙的聲響填補了兩人間的沉默空白。

    「你把好好的一張臉弄成這樣,出去怎麼見人?」那刺青顏色還很深,什麼時才能完全褪卻?

    「還好,這幾天我出門辦事,也沒人說什麼。」他是真的不在乎。

    「男人臉上多什麼無所謂……只是你那臉,是在往這裡來的路上受的傷嗎?」他第一次允許自己開口提問,一個女子只身在外,那風險,他閉上深如黑水潭的眼,不敢想。

    她能平安來到這裡,已經是上蒼保佑!

    她偏過臉去。

    「我劃的。」

    她不想把遇匪的事情抖出來,真要說了,鳳鳴不知道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都已事過境遷,追究有什麼用?

    他用指腹摩挲那半邊頰,「不要緊,皇宮裡有很多生肌玉紅膏,我去拿來給你 。」誰會沒事把自己美如謫仙的容貌毀了一半,但他不願細究,一如當年她待自己一般,不想說的。

    他便不問。

    鳳鳴覺得喉嚨很乾。

    世上最難得一顆真心,有人因你快樂而快樂,有人因你憂愁而憂愁,無論你多麼落魄那個人也不會離去,無論什麼緣故都不會變心。

    他卻負她如此。

    「你在意嗎?」她問。

    鳳鳴的手沒放,仍在她的面頰上游移,眼中的光芒柔和的像閃耀的星星,接著,他低下頭來。

    「……」然後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鳳鳴。」她吃力地將他推開。

    「嗯?」

    「我快要沒呼吸了。」

    她頭暈暈的,胸口有點悶,發現自己竟忘了要呼吸。

    鳳鳴失笑,摸摸她的頭。

    霜不曉看著他,忽然把手放到嘴邊,狠狠咬了一口。

    鳳鳴大驚,連忙捉住她的手腕。

    她晈得很重,纖白的手背上出現一圈深深的齒痕,隱隱有血絲沁了出來。

    「你這是做什麼?」他臉色很不好看。

    「我以為自己又作夢了,夢見和你在一起。」傷口很深,她卻一點都不覺得鳳鳴靜默,把她的手慢慢用雙掌包覆起,然後放到唇邊嘴唇貼著齒痕。

    她只能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無聲的顫動,一抹晶瑩在眼角,她囁嚅道︰「鳳鳴?」

    他不吭聲,將她抱個滿懷,溫柔的堵住嘴巴。

    她的手、她的人,這輩子,無論要花上多少時間,他都不會鬆開了。

*             *             *

    「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麼?」

    因為這句問話,鳳鳴帶著她,乘著二楞子駕的馬車,來到靠近青石城的一條河邊。

    河邊有很多民夫、僱工,忙碌的像群蟻,監工一看見鳳鳴來了,馬上過來想報告今日的進度,看見難得露面的夫人也來了,很識相的拍拍他的肩離去,至於報告嘛,可以稍後再說。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二爺不一樣了,看他牽著夫人的手下馬車,挑夫、石匠都看得目瞪口呆,然後抬頭看天,還以為老天下紅雨呢。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表情不論什麼時候都一樣,可原來,家裡藏了個小妻子後,的確很不一樣的。

    「那就是傳聞中的夫人吧?」

    「原來真的有這麼個人。」

    「蒼將軍不是唬我們的。」

    「難怪大人不近女色,可是那樣的臉……嘶,呃,老姜,我的眼睛好像不管用了……」那雪膚花貌,紅唇彎彎如菱,是夫人,可,白痕交錯,扭曲猙獰的也是夫人,這暫且撇下不談,大人那半臉黥面……這對夫妻與眾不同,究竟是流行,還是夫唱婦隨?

    希望這不要造成青石城裡姑娘跟著的流行風潮才好……

    「大家好。」她沒架子,綻著笑容,長長的睫下有瑩光蘊藉,嫩得像水蔥似的半張臉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眾人只覺得呼吸困難,「小奠,你打俺一個耳光。」

    「嗯,等會兒換你也呼我一下。」

    這些人居然要互相打巴掌才能回過神來。

    「大家辛苦了,我給大家準備了魚兒麵、松枝燻肉,還有幾樣小菜,休息的時候過來嚐嚐吧。」她後面跟著好幾個丫鬟、長工,各個手裡都有個食盒提著。

    她一示意,僕役們就急急的將好幾層的食盒拿了過去。

    「謝謝二爺!」

    「這不是我的主意。」鳳鳴可不想領這個功。

    「謝謝夫人!」有得吃,大家的嗓門都大了些。

    「這些年,我在冶水。」看見工人們停下工作,洗手去吃點心了,鳳鳴牽著霜不曉的手往一處高地走去。

    「皇城的事情塵埃落定後,我來到這裡,起先是為了夏汛來之前修築河堤,加強堤壩,卻發現這條河問題很多。」

    他指著下面的河道說︰「你看,這條河與另外一條河在中游交匯成一條,然後到了下游出江而去,問題在於這兩條河的分流處都淤塞得很嚴重,枯水期還好,只要到漲水期,方圓幾里地都是一片汪洋。」

    「那不是很可怕?要是淹水,不會淹到城裡嗎?」治水不是一日工程,難怪他至今都是莊稼人打扮,在這樣的地方,很多事需要親力親為的吧?

    「青石城外築有石堤,不致淹到城裡。」

    怪不得每天夜裡他總沒閒著,每天隨身攜帶冊子細細畫著各種堤壩、水閘,謄寫治水的方法。

    「日後我們準備蓋水閘、斗門,可以調節水勢,阻水後疏浚河流,多雨時,可以攔水,乾旱時放水,等這一套工程完成,河道必會暢通無阻,甚至可以通航。」描繪起遠景的他眼睛閃閃發光,嘴角掛著自負的微笑,在陽光下像教人移不開眼睛的寶石。

    「要是能通航,那青石城的繁榮經濟就不只這樣,而會扶搖直上了。」她聽了怦然心動。

    「怎麼,還有問題?」

    鳳鳴溫柔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聰慧雖然不外露,卻常常在他需要的時候幫了他一把。

    「現下比較麻煩的是淤泥的問題,要是沒把淤泥的事情先解決,後面的閘水門就等於空談。」

    「那就挖淤泥,只要淤泥清了,水再大也能直接往下游去,不怕造成傷害。」

    「那挖出來的淤泥呢?你覺得應該倒哪裡去?」他眼中有熱氣,閃著燦爛。

    「淤泥正好用來做堤壩啊。」

    「唔……」他細想著可行性。

    「一來省了堤壩買土的錢,二來,用淤泥做堤壩,一邊砌牢固了,把石頭砌成方塊,裡面填泥,填平了以後,可以在上面種植樹木,變成林蔭大道,或者種植蔬菜水果也可以,這一來,修了河堤,每年清淤產生的泥也有了用途,百姓們不用再怕洪水,春秋還能有果收。」

    「不曉,我有沒有誇過你聰明靈慧?」他的指頭蹭過她的嘴角,像是不經意,她的身子不禁僵了起來。

    「你以前躲都來不及了。」

    「以後我會補償你的。」他咬上她的耳,她的身子一下就軟得像團棉花,臉騰地燒了起來。

    親兵們都選擇性的無視這一幕。

    「你為什麼沒有坐上那把椅子?」回程,鳳鳴抓起韁繩打算自己趕馬車,霜不曉覺得新奇,硬要湊上一腳。

    那二楞子呢?

    兩人相視一笑。

    把他趕進車內去了。

    他知道她指的是龍椅。

    「那位置虛幻又鋒利,若我把別人拉下來,會有更多的人想把我再拉下來,我不如要他一半江山,當我的閒散親王,當皇帝有什麼好的,睡得比狗晚,起得比公雞早,就算吃再多山珍海味、穿多少華美衣服,也掩不了這事實。」

    江山多嬌,卻不一定非要把自己關在那個四方城裡面掌權,天地這麼遼闊,做個閒散王爺的確比當皇帝要快樂多了,這是他經歷了許許多多風雨後才終於明白的道理。

    「那你找到有能力坐上那個位置的人了?」她記得鳳鳴說過,他上面只有一個哥哥,如今身陷牢獄,他又不想要那把龍椅,那麼這時的排雲國是誰在當家?

    「邵王,我皇叔。」

    「哦。」

    「我父皇與這位皇叔是兄弟中感情最好的兩人,當年也是這位皇叔擁戴我父皇,我父皇才有辦法坐上皇位,這次,我回來勤王,與他裡應外合,才舉事成功,這位置由他來坐,再適合不過了。」

    「那就好。」有人坐上那個位置,肯好好治理國家,不論是誰,她都沒意見。

    這段時間她也看得出來,排雲國政泊清明,人民安定,可見這位皇叔是真心在為百姓做事。

*             *             *

    秋色已深。

    冬季將至,夏天的衣服已穿不著,可以洗淨曬乾好收起來了。

    連帶的,換地席、換門窗紙,秋收的曬菜該放進甕壇裡去,果酒也得收,瓶瓶罐罐,買煤購炭的事情也不能忘,指揮著丫鬟和長工在菜窖和地窖中穿梭來去,雖然不是粗重的活,卻也是要人命的勞累。

    這讓她想起錦紅。

    要是那個能幹的大宮女還在,她就不用事必躬親,什麼都要自己來了,不過,也許她可以考慮在莊子裡找個可靠的人,這樣總比凡事自己來要省事多了。

    劈啪撥著算盤,桌上放的全是這一句從各地送來的帳冊,莊上收成盤點,一落一落,還真可觀。

    這些本來不關她的事。

    為了治水,鳳鳴把自己弄得像陀螺,又苦又累停不下來,把莊子的事情拿去問他,他也總是笑笑的說擱下就好,他會看。

    可看他天天掌燈到四更,她又不捨,只好自告奮勇的攬下來了。

    不過就一個莊頭能有多少事?

    真的接手,她後悔也來不及了,因為她忘記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鳳鳴的名下不只有這一個莊子,他可是名副其實的親王,名下產業,光名字疊起來就能壓垮一個人了。

    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很好,她也忙成一顆陀螺了。

    幾個月過去,事事皆上了軌道,但她還沒拿起書本,過上兩天悠閒日子,這日,二楞子就一臉戒慎的跑來說︰「有客人來了。」

    鳳家莊一向沉寂,少有客人上門。

    「什麼人?稟過二爺了嗎?」

    「二爺還沒回來,來的是個……」二楞子搔了搔頭,「夫人去看就知道了。」

    「嗯,我去看看。」顯然二楞子知道來客是誰,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

    到了小花廳院門口,就隱隱聽到一個女子的笑聲,亮而清脆。

    「二爺這裡還是一樣安靜,果然離家出走到這裡來是最好的選擇。」她聲音一頓,「終於有人來了,是夫人嗎?我真想見見!」

    門「吱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女子站在廳裡,朝著霜不曉微微笑。

    那女子穿著白衣,肌膚是密的顏色,兩眼亮如子夜星辰。

    霜不曉和她目光相對,還以微微的笑。

    方才與那女子說話的竟是發叔。

    「夫人,這是墨姑娘,是……二爺的未婚妻。」

    未婚妻啊,霜不曉臉上淡淡的,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但是可以清楚知道的,是不太舒服。

    「墨姑娘。」

    「夫人。」她對霜不曉那臉輕輕掠過一眼,然後露出甜美的笑容。

    「不知道姑娘幾時來的,沒有出門迎著,太失禮了。二爺這會兒不在莊上,可能要請姑娘等等了。」

    「不要緊不要緊,這裡我熟得很,去年我和疏勒哥哥就來住了大半年,你不用招呼我,反正發叔會替我管飯,我這人最好相處了,只要有好菜好飯,什麼都不挑剔的。」

    霜不曉心裡一動,這墨姑娘是北邊部族的穿著打扮,講話沒有女孩子的扭捏撒嬌,「既然是二爺的熟人,我讓人去替姑娘整理一間客房出來。」

    「夫人別忙,我住借了蘭院,行李也都在那裡了。」

    「那墨姑娘想吃什麼,我去吩咐廚房,為你做幾樣新鮮的。」

    她拍了下手說,「我哥從始國回來後,老是吹噓那邊的菜肴有多精緻,廚子都燒得一手好菜,不像我們部落裡就只有乳獵、羔羊、酸乳這麼些東西。」

    「這不難,晚上我讓廚子做些拿手菜,請姑娘品嚐。發叔,墨姑娘就請您招呼了,我去去就來。」

    霜不曉加快腳步走了出去。

    未婚妻……原來,鳳鳴喜歡這麼明亮爽颯的姑娘。

    她想了半天,想得入神了,就這麼呆站在院子裡。

    其實這又育什麼好想的呢,像鳳鳴那樣的男人,身邊沒有幾個紅粉知已才奇怪,他不是和尚,也不是太監,這些年,又怎麼可能獨然一身?

    這樣想著,心卻隱隱泛著一股酸澀。

    怎麼,她又開始患得患失了嗎?

    不是說好要把自己的心守著,守得嚴嚴實實的?怎麼一個風吹草動,心裡的篤定又不翼而飛了。

    「這裡有什麼好看的?看這麼久,眼皮眨也沒眨呢?」

    是錯覺嗎?她好像聽到鳳鳴的聲音。

    可這時候,他不是該在河堤邊上?

    「夫人。」

    是蒼古見的大嗓門。

    「蒼將軍。」

    鳳鳴悠然來到她跟前,手伸到她額前,替她遮陽。

    「秋末的陽光雖然不咬人,不過這樣看久了也傷眼睛的。」

    「你不是在忙?」

    「我想回來陪你。」

    她一臉不信。

    「你回來的湊巧,是因為有客人。」

    「別一臉不信,治水又不是一兩天的活,就要過冬了,莊子裡的事那麼多,我怕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是真心實意回來幫你做事的。」看來他的信用恢復的不太好,也是,一朝破產,怎麼急得來?

    「你有客人,說是你的未婚妻。」

    鳳鳴怔了下,目光和她相對。

    他終於知道事情不對在哪裡了。

    「古見,她要找的人是你,黑鍋不要給我背。」

    「二爺,可不可以不要?」蒼古見圓滾滾的臉居然出現皺折,一副想逃又不敢的樣子。

    「人家說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她都追到這來了,當初結盟聯姻的事情也是你答應的,你是男子漢就負起責任來!」

    「我要早知道疏勒他們那部落的女子都這麼開放,打死我我也不去談這個。」

    「談也談過了,仗也打完了,利用了人家就別賴帳!」

    「二爺,你說得好像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他犧牲太大了。

    「我是有妻子的人,你不想害我後院失火、家庭不寧吧?」

    蒼古見氣得踢了一腳泥土,逕自去了。

    霜不曉沒見過這麼孩子氣的蒼大將軍,有些看傻了眼。

    「我去換件衣服。」擋住視線,把霜不曉的注意力拉回來,伸手握住她的手,把人往內院帶。

    「我有點不明白。」

    「唔?」

    「墨姑娘不是你的未婚妻?怎麼,她喜歡的人不是你?」

    「用我的名義借兵,替死鬼當然是我,幸好墨姑娘慧眼識英雄,看上的不是我。」老天助他,幸好他回來的早,要是晚上一步,後院不只要失火,他恐怕跳進河水都洗不乾淨了。

    「哦。」

    「不曉。」

    「嗯?」

    「要入冬了。」

    「是啊。」

    「入了冬,年就在眼前了。」

    「你直說吧,拐什麼彎?」她失笑。

    這人講話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了?應該是從她不再動不動帶包袱離開,決定要住下來的時候吧……

    他說話柔聲,像風吹過林梢,有燕在呢喃。

    「我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共度一生、長相廝守的人,我想帶你回去見父皇母妃,雖然他們沒見過你,但是,我相信他們會很喜歡你的。」

    霜不曉有一瞬間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表情呆滯、嘴巴微張,然後兩眼發直。

    「可是……可是我……」

    「媳婦兒進門沒給公婆磕過頭,禮數只完成一半,還是你膽怯,怕到時候喊不出口?」

    「哪……哪是!」

    「那就說定了!」

    「說……定……了。」她簡直變成學話的鸚鵡了。

    「然後,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霜不曉滿臉淚痕。

    鳳鳴嘆息,滿心憐惜。

    「哭什麼呢?」

    「我高興過頭了。」

    抹去她的淚,溫柔細心。

    「高興也不許哭。」

    「哪有人這樣……」

    「要不我換個法子。」他用唇吻去了她的殘淚,積壓到要爆掉的情慾撲天蓋地朝她卷了過去……

    【全書完】

作者: yh8633    時間: 2017-6-6 10:56 PM

好看,女主角的堅忍不拔,深情,令人敬佩。幸好她的深情有得到回應。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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